【曉荷】寡味(散文) ——從前的事
從前的白天、黑夜和寡淡有時(shí)候好長。
一.鹽
大埕的鹽,要么從詔安來,要么從柘林。
詔安是書上的。我們小孩子叫:柘灣。柘現(xiàn)在想來是一種樹,印象像紅樹林與紅木的合體,用以代表古老、家鄉(xiāng)、海和似有還無的朦朧、神性。
柘灣鹽從東頭鐵黑的圍墻外來。挑鹽的只露頂柘灣竹笠(與大埕不同)在墻頭上沿入柵門的巷頭移動。像現(xiàn)在一種游戲里出沒無常的螃蟹。
我祖母穿件從側(cè)面結(jié)襟的全鄉(xiāng)里統(tǒng)一的阿嬤衫,從西屋取了莧菜來喂豬,就對著竹笠喊:該你換。
我嬤土名叫豬屎姑(那是我從小偷聽來的。有日,風(fēng)圍外有人叫:豬屎姑,豬屎姑。我心里笑天上去。卻不想我嬤急地出屋應(yīng)了。原來是娘家遠(yuǎn)親到來。)。我嬤叫這名,自然不識字。
但我嬤正名叫:楊素蓮。叫得這么好的名,我嬤因而是我們家百年不出的數(shù)學(xué)家。
那挑鹽的好烏又墩厚,襯得竹籮筐里的海鹽好白。我們這里沒這么烏的人,也無這么白的魚、米,什么的。
那人用好白的牙齒說:米、番薯、雞毛鴨毛都可以的。
我嬤于是要我用米筒去西屋米甕舀米。吩咐聲撒了我小腳踩過的丫丫印子:記得不是大的竹升。我因?yàn)榕芴?,?yīng)的話,有個(gè)多字掉米甕邊,嗡嗡聲。
用新米換回的福建頭礁鹽確實(shí)比米啊面啊番暮啊亮堂。像縮小好多倍的小冰糖,像我爸去汕頭開會買回來的萬花筒里的玻璃粒子(我偷拆開了)。各個(gè)面晶晶的,讓人想起姑娘、眼睛什么的。躉在圓桌上,還發(fā)著剛剛那個(gè)烏婦人身上的熱氣、汗水氣。
我忍不住撿大的往嘴里去。酸得我一時(shí)開不了口。眉頭打角。我嬤過來收拾,笑著:癡哥囝,快吐。
我忙吐手里。口里一時(shí)又生了回甘。
我嬤要我把餓手里鹽給她,她手放石豬槽里一撈。大烏豬一陣騷動,突然加大的夸張的吞吃,使喂豬的潲水翻了好大浪。
豬這樣,我嬤就好歡喜。
卻來說我:換出的,你剛才不用堆那么尖。不過那柘灣伢算好,多抓了一把,還說你老實(shí)。
我一時(shí)理不清剛才米換鹽的算法。這個(gè)我嬤在行。要不總有過路的東埕賣漁婦人來問:阿婆,頭先,我賣一角三斤,二斤四翹點(diǎn),阿炳叔給的對不?
我嬤幾乎不加思考,就給了個(gè)數(shù)。
我到現(xiàn)在不知我嬤是怎么算的。
二.米
我一直到石門讀書了,假日,夜里,讀書,我媽來叫我:輪你洗了。昨夜無洗。
我對洗澡可有可無,還一邊將手里的生米粒放嘴里嚼。我媽就忘了洗的事,笑開:還這樣。像細(xì)時(shí)。真?zhèn)€。少有。
其實(shí),米缸里的陳米不如粟(稻谷),熟粟不如稚粟。
從小,去更近閩南的下唐溪掌牛(放牛)。溪水青青。云天在水里流得嘩嘩的。我又最是喜歡在板橋的小廟后,望北面如擎的一直從武夷余脈東來的大尖二尖大泊了。黛藍(lán)間綠,山凹的水吼水庫大壩遠(yuǎn)在天際。稻田間的機(jī)耕路總有當(dāng)兵的大軍(軍人)、騎車的高中生、討海的漢子、汗水沾衣的壯身女子路過。為正在灌漿的水稻舀水、車水、放水。舀水要由兩個(gè)人,兩頭各用雙手拉索。向低的池溪的當(dāng)時(shí),要躬身,用近水桶嘴高邊一頭的手,猛拽,往水面帶,“倏”地舀滿綠的水。極快地,配合起身和節(jié)奏,兩人四手,暗暗感受舀水桶在極長繩尾,到了盡處、底處之后,自動地,產(chǎn)生往回、往上蕩的力。也是猛地,就準(zhǔn)那個(gè)心里突地,幾手“咔”一聲的那霎,急轉(zhuǎn)、起了腰身,換另一手另一頭用力,先也用心拉近舀戽桶木嘴高的那頭,借力蕩秋千一樣向斗頂、高于頭頂、天上云里去。驟地,兩人四手平衡,高那頭、那手,到至高處卻猛松,任水桶蕩最高處。另一手,也即桶底那頭的繩頭,一齊,萬不可偏、欹,用力拉,讓底朝天。“嘩”,那水柱在云天、頭頂、田埂壩頭,成條白水花四濺的弧形的了,反著彩虹光。如此,往復(fù)。
相比,水車兒像匹飲水的棕色馬,閑、巧,颯氣多了。在山腳、天邊,海邊、林里,在古寺、大廟后,挨個(gè)池、窟、溝、溪,由一人二人,至多三個(gè)小巧女子,站在水車如門的龍頭,手搭扶著“門”字的橫劃??此撇灰?、閑閑、不經(jīng)心。那功夫卻盡在心里和腳。極也似不意、閑閑、不經(jīng)意。瞅準(zhǔn)了水車打橫的轱轆上、梅花樣間著的木枕頭子。一腳踏一個(gè),一個(gè)踏一下。跳舞樣,也要極一致地配合,左右,左右,步伐和用力均勻一致,又平衡。人車配合得一體化了,就反似車子自己在走路,人跟玩似的。那踏水車,你不要近看。近看聽聲極噪。
那水看起來本來甚好。綠而壯,周身無歇、不知疲倦地滾動著,也是從低往高的埂壩上騰奔,好歡快,又壯觀。卻偏一方面,讓人不禁要探身,看水龍身上深身木葉究如何嘩嘩汲水,真百足之身一樣啊。總還好看、引人看久了要生朦朧的困意。但我天生聽不了,木磨木的聲。那聲,低,又入人骨里去一樣。
然而,遠(yuǎn)地來聽,這水車歌手的歌唱卻是高調(diào)、美妙的。咦咦咦咦,唉唉唉唉。老車新車,大車小車,近車遠(yuǎn)車,男車女車,各村各隊(duì)車,脾氣、快慢、音高、音色、飽和不飽和、高亢不高亢,俱是有異。這樣的合唱,只要看久,就好似由我指揮了樣,真?zhèn)€妙極。
不過,這樣子也易引人思緒向四向的遠(yuǎn)、深去,也有種暗力引人睡的。
好在,各鄉(xiāng)里四面不計(jì)的車子,你且由其就引向入勝的莫名妙處、妙時(shí),忽地,就有人從車上踏空、掉下,好似天地、山海間的交響樂手出了差池,掉鏈子,停菜了。隔遠(yuǎn)看,正互相怪著,總要好一陣才又踏入渾天渾地的大合奏。這樣一番操心,人就醒了。
醒了就不好了。因?yàn)?,半響就反?yīng)過來:原來自己在掌牛。
那牛呢?
牛正牛眼睩?看人呢!
那眼好大,又亮,又圓而鼓,讓人想起車的燈。細(xì)看,里面有遠(yuǎn)的山海,近的稻子,竟也還有個(gè)我。
且那個(gè)我還也躬個(gè)小身子,驚奇地看我呢!
算了。不理他。
卻就見了彎了身的低頭穗子。
采了,摘一兩粒飽滿的,放嘴里。
米漿兒從粗皮的殼邊濺出。從牙縫向舌尖上浸沁。
可能正是玉漿瓊液之意哩!
三.井花水
其實(shí),人不獨(dú)眼能看見,舌尖、心頭,也能看見的。
比如,就說這水吧。你且找個(gè)人來,讓人閉了眼。要不,索性找個(gè)眼看不見的。
哦。不吉利、不尊重是不是?
那說我好了。
你讓小時(shí)候的我,閉上眼晴。然后,將鮮的、剛打來的井花水舀了讓我吃。那夏涼冬暖自不消說。我且要告你的:
大樹腳西的咸水井,我只聞就知。古榕東八角大井,也不是甜水,幾乎還有井里小蝦的味兒。周厝祠前的,水甜,但底兒有股紅砂子味。黃尚水公館那井汲來的水,說不清咸淡,因?yàn)闃O少去,水味兒老身,又陌生。
最陌生是溪北各村的井水。熟悉又帶黃梔子花味的,即是所內(nèi)東門外井的。
在大埕,但凡水,不單有個(gè)水模樣、水味兒,水的性情。但,城里的,就不好了。
我初初來石門。依奶奶和父母的叮嚀,要將在高墘村頭的井拜了井公井嬤請來的家鄉(xiāng)水土,置新來生地的井邊。卻怎尋不得。只好放食堂口向東的水龍頭白瓷磚臺面上。(可能合拾拜拜也是有的。)
四年里,寒來暑往,或饑或飽,每個(gè)男生都會了這一兩個(gè)動作:要么突地將頭極靈活伸向水龍頭下,轉(zhuǎn)過來,嘴朝上,開龍頭,咕咕地喝。
那對于人多,或位置窘迫地方(甚至洗手間),又怎樣呢?只好用手來捧了。
這么些真功夫,也不知女生們會不會。
這么說來,廣州沒有井水、甘泉了。自然不是的。
你看,我們學(xué)校,吃飽了飯,結(jié)伴向江去,就有座碑,上面寫:貪泉。另還有首晉人刺史廣州時(shí)入城前寫的詩。
那剌史叫吳隱之。吳公斯人不是一般的人,《世說新語》有載的。
又,我們每父母寄錢來,就要向徐滔去借車子,騎向石井去取。
但好奇怪,我至今,沒見過貪泉的泉,石井的井,但總覺得見過,而且飲過一樣的。
一時(shí),就有了孩子了。這泓兒半大時(shí),最喜白云山。一個(gè)百步梯,他從不好好走,飛也似地,在前頭引我和文琴。一刻,快到頂,又飛似地回我們眼前來:爸媽,快!
這般地累了,就正好到有個(gè)寫了巨大無比的“裁云”蠟黃石的山頂,去鳴澗旁的食檔,去吃山水豆付和白云豬手。
這兩樣據(jù)說都是用了白云山的泉水的。
于是轉(zhuǎn)而向下向南,沿條汩汩的澗流,去探上一探。
要穿過座古寺,一直到快出南頭的山門了,豁地,才見到。
自然又洗又漱??诶镄睦锘亓烁省V皇?,因孩子在,不敢飲。
至于到了寺的石刻牌坊,回頭向山、云里望,則又后悔:佛菩薩飲得,我怎飲不得?
那寺喚:能仁。即無量壽,正是釋迦本尊。
孩子上了大學(xué),我與文琴不日就去小洲島。去一家民屋里吃生菜、撈面。七月天,這里沒有空調(diào)。卻好涼。店主說:你看,每靠這古井。
一時(shí)才發(fā)現(xiàn)入門時(shí)不覺的石井。圓、厚、小,上有石刻的井,里面的云天好清。
井喚:漱芳。
這回自然取飲了。
與大埕無差。
三十年前一樣。
只文字無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