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兩重山(小說)
我們躺在床上,身體早已分開。他仰面朝天和夜一起進(jìn)入沉睡中,臉上帶著放縱后的滿足表情。我愛他,卻不知道自己要不要離開他。唉——我在心里嘆息一聲,發(fā)現(xiàn)原來“愛”與“唉”同音。夜茫茫如水漫到床上,我和他之間的空缺可以行船。目下船沒靠岸,陽臺外天光亮了。
昨天下午接到他的電話,我放下店里的事情,坐長途車趕來夷城看他。在他租住的青年公寓小區(qū)門口,他截住我,拉我去街面的永和快餐店吃晚飯。他不在家做飯,冷火秋煙的。記得第一次來,我就叫他添置些廚房用品,好在家做飯,外面不衛(wèi)生對身體也不好。他搖搖頭,擺出一副不耐煩的態(tài)度,以什么居無定所食無常處的說辭搪塞。怕麻煩是他的口頭禪。在我看來,食無常處才是麻煩。
吃完飯走在路上,他表情淡然,沒說一句話,只管快步往前走。這次來我有所期待,要和他認(rèn)真談?wù)?。近一個月沒見,我積攢了好多話?;氐焦?,沒等我開口,他進(jìn)了衛(wèi)生間,不一會裸身出來,用迷離的眼神望著我。我頓時明白了。那就等等,上床后再談。
他好像從不吝嗇用性來表明他有多愛我,而我只能以他的身體反應(yīng)去判斷他的情緒。他大包大攬,動作太過強烈,差一點弄疼我,我閉著眼暗暗承受。在他的動作中,我有些走神,被一種與以前不一樣的感覺所激起,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想交談的欲望。我睜開眼看著跪騎在我身上的他,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如此近距離地注視他了。他沒變,細(xì)胳膊細(xì)腿和原來一般瘦,只是變黑了,雙眉之間那一道如刀刻般深深的皺紋依舊,看上去兇巴巴的又有幾分憂郁。他的嘴張開著,俯仰之間,熱氣噴到我臉上。我把頭別開。我不是討厭他,只是心里裝著事,興致一下子減弱了。他略有不快,再次湊上嘴。他有耐心,他只在這方面有耐心。他拿正眼盯著我,那道皺紋變得更深了。四目交集,他春心外溢,好像猜到我想干嘛,不失時機伸出食指按在我的唇上。我不得不噤聲,失去了話到嘴邊便會自動說出來的功能,也記不清之前在性愛過程中是否同樣默默無語。我不說話很明顯讓他感到開心,好像此刻專注于行動才是正事。但我怎么開心不起來呢,平日一定不是這樣的。難道不專注會破壞我們之間的情感交流,難道我們沒有別的加深情感的交流方式?
我腦子里懵懵的,在黑暗中等待他結(jié)束。當(dāng)一股熱流涌入我的體內(nèi),他癱軟下來,終于完成最后的沖刺。他奓開雙腿纏著我,雙手緊貼我的胸部,繼續(xù)維持享受的狀態(tài)。不一會,他沖我咕噥一句:快去沖洗沖洗,別忘了買緊急避孕藥。說完,扭頭就睡。他竟不去洗澡。這讓我感到訝異,他可是有潔癖的人。
等我從衛(wèi)生間出來,他睡著了,齁齁鼻息聲均勻。我極其不快,有種被輕慢的屈辱感,甚至覺得自己是他泄欲的工具。如果性是讓人了解一個人的路徑,那么這兩年來我對他的了解有多少呢?就像現(xiàn)在,好多話還來不及說,只留下無盡的空虛。我側(cè)臥面向陽臺邊,眼神渙散而空洞。我來是有期待的,而期待又落空了。
床靠陽臺,陽臺外正對一條寬闊大馬路。馬路上不時有車輛駛過,各種哄亂的噪音頻繁集中。我睡不著,這些聲音不是我睡不著的理由。這間單間公寓在十九樓,是他去年底從楊縣回來租下的。不到五十平米的房里囊括了敞開式廚房,封閉式衛(wèi)生間和一平米左右的陽臺。房間裝飾是素凈的白,雖小還算整潔。而單人沙發(fā)上堆放著我們的衣服,一次性紙杯、橘子皮和幾本雜志書籍?dāng)傞_在茶幾上……目前的凌亂是暫時的,我不清理他也會清理。
這大半年我每月都來,每次來就是陪他睡覺。他去楊縣看過我嗎?我記住的只有一次。到如今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定義我們的關(guān)系,也許用說不清道不明來形容最為合適。就算是情人或情侶,我也不想止步如此。兩年前我們相識,在楊縣一起生活了近一年。最初的半年,我們帶著青年人的不管不顧一次又一次用力侵占對方的身體,然后在疲憊中短暫歇息,直到我們體內(nèi)的渴望、貪婪和欲念又重新點燃……他告訴我不要放過任何機會,直到那天他說要離開。那天晚上,我們睡在一起,沒有任何身體接觸,也沒有互道晚安,背對背各自玩著手機。突然,他向我提出道別——離開楊縣不會再回來。他沒轉(zhuǎn)身直面我,語氣輕飄飄的,說的好像是別人的事。我覺得我們要結(jié)束了。就這樣隨意結(jié)束,還需要什么儀式嗎?我們彼此都沒有向?qū)Ψ匠兄Z過什么,而諸如家庭、將來等話題也從未提及。而事實上我們沒結(jié)束,我不也常來夷城看他嗎?
房間的空氣無比沉悶,深夜的昏暗光線幾乎伴著鼻息翕動的節(jié)奏與它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一同流動。不一會,鼻息聲停了。他掀開蓋在身上的薄被子,翻身下床,雙腳著地摸索到拖鞋,進(jìn)了衛(wèi)生間。重新回到床上時,他翻過身來朝我這邊移動。我往后挪一挪,他就向前靠一靠。幾個回合后,我放棄拉鋸戰(zhàn),拿眼干瞪他。一抹調(diào)皮的微笑從他兩條淡淡的眉毛里蕩漾出來,他不再憂郁,瞇著眼睛,手腳開始不老實。
我想和你談?wù)?。我沉住氣說。
他頓了頓說:夷城錢不好賺,我準(zhǔn)備去武漢。
他的話澆滅了我將要和他交流的熱情。他目前的心態(tài)無法接納我的想法。我表面上對他這個主意表現(xiàn)得并不積極,沒提出任何看法,因為按我對他的了解,我無論提出哪種看法都毫無意義,他不會聽我的。或許換個更大的環(huán)境能讓他重新振作起來,但這樣他就會離我越來越遠(yuǎn)?!毅蹲×?,并不完全因為他將離我越來越遠(yuǎn),更多的是因為我居然一直抱有幻想。這都源于我一貫的內(nèi)心邏輯:與現(xiàn)實和幻想為伴,將自己孤立于腦子里的世界而忽略現(xiàn)實。
我陪他去,他愿意嗎?我?guī)缀跸雽λf出來,但我能預(yù)料到說也是白說,當(dāng)初我說到夷城來,他想都不想斷然拒絕。我覺得他的話里隱藏了一些東西,但我沒去深究。我認(rèn)為他更熱衷于在旅途中輾轉(zhuǎn)人生,而不是向明確的目的地進(jìn)發(fā)。我也沒把這話講給他聽。此刻即使我的期待徹底落空了也依然相信愛情。我不能確定今晚是不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后一夜。
后半夜刮起了秋風(fēng),晃動陽臺紗簾,我的心泛起褶皺。直到腦細(xì)胞不住的打架,困意濃濃襲來,我昏昏沉沉入眠。再睜開眼時,天光亮了,又是新的一天。今天是我的生日,他不會不知道,但我想不和他一起過了。我輕悄悄起床,幾乎逃也似的從他公寓里出來。他沒送我,他當(dāng)然沒送我,因為我走時,他仍在呼呼大睡。
走出公寓,來到大馬路上。一輛出租車在我身旁停下,我朝探出頭的司機擺擺手,司機毫不遲疑發(fā)動油門駛離。時間還早,一盞盞亮著的昏黃路燈昭示城市還沒完全醒來。迎面走來一個人,他虛浮的臉上還殘存昨夜睡眠樸拙的味道。吸幾口空氣,涼冽冽的,也不覺得清醒。我是這個城市的過客,來去倉猝,幸福離我很遠(yuǎn)很遠(yuǎn)。我生出幾分焦慮,事情正走向更糟糕,無法預(yù)估更無法掌握。我是不是急了點,也許該緩一緩。
經(jīng)過一個美容店門口,我下意識停下腳步。對開玻璃門緊閉,卷閘門拉上去了,一眼能看見里面的裝修和擺設(shè)。假如這個店是我的,我不會用這種暗灰風(fēng)格。我會用暖黃色為主色調(diào),各臺面和護理床之間用布簾分隔……如果把我在楊縣的店開到這里來,以我多年的經(jīng)驗應(yīng)該不會失敗。關(guān)于美容技術(shù)和經(jīng)營管理,我還是比較自信的。我十七歲出來從學(xué)徒做起,一步步學(xué)習(xí)積累,直到自己開店。楊縣店經(jīng)營四年了,手下三個女員工個個不錯,特別是店長小枝,像當(dāng)初的我一樣好學(xué),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我喜歡小枝,但小枝可能會離開,她要奉子成婚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小枝的影響,我從沒像現(xiàn)在想要一個家。盡管我自認(rèn)不易被別人影響,但這正是引起我焦慮的原因。更有甚者,小枝才十九歲,而我年過三十。
我把小枝當(dāng)妹妹,私下很照顧她。小枝是個不幸的姑娘,父親早逝,母親大小病不斷,高中沒畢業(yè)她就被迫打工養(yǎng)家。當(dāng)她第一次來到我的店找活干,我從她身上依稀看到自己的影子。她有靈氣,手腳麻利不懶散,柔弱的外表下潛藏一股執(zhí)拗勁。修肌,舒紋,理膚,按摩……小枝學(xué)得快上手也快,技法張弛有度,為店里贏得一批固定客戶。美容店生意不錯,小枝的收入穩(wěn)定。她極其節(jié)儉,賺的錢大部分給母親治病,剩下的攢下來想將來自己開店。日子就這樣單純而充實的過著,直到一年前,一個男人打破她寧靜的生活。我完全沒預(yù)料到茶葉店老板老普和小枝會好上。老普四十多歲的老男人,小枝一介小丫頭……他們兩人相差太遠(yuǎn),像太陽和星星的距離。老普移情別戀倒挺快。他之前常來找我,見我對他不感冒,轉(zhuǎn)而找小枝。老普人不壞,兼具生意人的精明和山里人的樸質(zhì)。老普不吝惜掏出三萬余元為小枝母親做甲狀腺手術(shù)。那以后,他們同居了。我不止一次勸過小枝不要太草率,畢竟感動不是愛。小枝說:放心吧,鐘姐,我們奔著結(jié)婚去的。
現(xiàn)在麻煩大了,小枝懷孕四個月了,結(jié)婚的事卻八字沒一撇。小枝不斷給老普施壓,老普卻采用拖字訣,同意先辦婚宴酒席。有婦之夫老普常把離婚掛在嘴邊卻一直沒離婚,只是他老婆生不出孩子,他想叫小枝給他生,最好生個兒子。這是小枝無意中在老普和他老婆通話時聽到的。面對小枝的質(zhì)問,老普卻是另一種說法,先穩(wěn)住老婆不讓小孩受影響,等小孩生下來再徹底攤牌。小枝不信。淪為生育機器,小枝覺得自己受騙了,想和老普一刀兩斷,但又患得患失。老普除了沒離婚,其它挑不出毛病,像父親一樣對她呵護周全,她已習(xí)慣享受其中。
前方一家早餐店生意紅火,不少食客進(jìn)進(jìn)出出,熟悉的芝麻香味一陣陣飄過來。他還沒醒?看到枕邊人不在,他還會不會以為我像平時一樣出去給他買早點了?他喜歡的豆?jié){面窩熱干面,人們正吃得歡。豆?jié){不加糖,面窩要軟點,熱干面加蔥花不加辣椒油……他喜歡的,我不喜歡。不好意思,我走了。我在心里對他說,你早點起來,自己去買。我有點餓了,轉(zhuǎn)進(jìn)路口的肯德基餐廳,點了一份漢堡套餐。
太陽出來了,熙淡的光線透過落地玻璃窗照在我身上。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和汽車越來越多,顯得擠擁而緊張。夷城的確比楊縣繁華多了。置身于這樣的城市,心里難免會生出一種壓迫感。一個小男孩開著玩具車在餐廳門口來回轉(zhuǎn)圈,年輕母親跟著他給他保駕護航。小男孩把穩(wěn)方向盤,沒把車開到馬路上。小男孩目光炯炯,努著嘴念念有詞為自己開路。他一定自信地以為自己是一個很棒的司機,而不在意灰塵撲面和安全隱患。他朝我這邊開過來停下,我放下可樂杯,伸出大拇指為他點贊,玻璃上映出一張生動而淘氣的臉。小男孩母親沖我笑了笑,我發(fā)現(xiàn)她看上去比我還小。
叮咚,叮咚……手機提示音連響,小枝發(fā)來微信:鐘姐,我還請幾天假。老普要問我,你就說我回老家了。我回復(fù):沒問題,你要保重身體。小枝躲著老普有一周了,她藏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小枝有麻煩,我也有麻煩。男人是我們的麻煩。
小枝又說:鐘姐,你又跑去夷城見老周了。你們還好吧,什么時候結(jié)婚?
我發(fā)個苦笑表情:結(jié)個黃昏。
小枝:鐘姐,你性格偏軟,容易受別人擺布,卻不主動爭取。
我:我受誰擺布了?
小枝:還有誰,老周唄,你以前總是縱容他。小枝不喜歡他,甚至有些討厭他,她暗地對我說的——討厭他對別人挑剔對自己隨意,討厭他獨斷專行,討厭他過于自我的冰冷冷的態(tài)度——在他們有限的幾次接觸中,讓她對他產(chǎn)生這些看法,我表示理解。
假若他是老普的話,小枝恐怕避之不及。他們像兩條平行線永無交集。但我似乎沒有多少選擇的余地,盡管近半年來他對我不冷不熱。我不能理清那種日益強烈卻沒有頭緒的認(rèn)識,也許在他那里迷失了自己,迷失于我們之間那種異常親密又不無生疏的特殊關(guān)系之中。是的,這就是愛,愛讓人迷失。
山隔壁還是山,都有一個伴,相信??菔癄€,也許我笨蛋……坐在回楊縣的大巴車上,我塞上耳機聽著熟悉的音樂。我喜歡音樂,它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能引我進(jìn)入某種情景氛圍里把情緒釋放出來,讓心靈放松。但現(xiàn)在我并不放松,心情像秋風(fēng)一樣滯重。
風(fēng)從車窗夾縫間滲進(jìn)來,帶著陽光溫暖的味道。我靠窗獨坐,半睜開眼,保持一種凝神靜氣的狀態(tài)。
大巴上稀稀拉拉的幾個人互不干擾,達(dá)成默契似的各自埋頭刷著手機。車沿濱江大道向東勻速行駛。大道以南臨長江,江對面山連著山,大大小小一重又一重,李榮浩的這首《麻雀》還真應(yīng)景。所謂山南水北,這才發(fā)現(xiàn)夷城和楊縣極相似。李榮浩是他新近推薦給我的,我當(dāng)時還嘲笑他和李榮浩一樣,聲調(diào)都淡撇撇的。他喜歡登山,不知夷城的山他登過幾座。我好幾次想陪他登山,卻一座也沒登過。我張大眼睛,抻了抻脖子望向窗外。天空呈連綿的灰青色,云山一色,云和山連成塊……看著這一切,我心中的不好情緒此刻隨江水流走一大半。
我關(guān)掉音樂取下耳機,正要拍對面的山時,電話響了,他打來的。我遲疑了一下,按拒接。他調(diào)整陣地,發(fā)來微信:你什么時候走的,也不說一聲??磥硭邢纫娭鳎牢視x開,而不是出去給他買早點。我同樣沒理會。接下來好久,他無語,我亦無語。有什么好說的?我對自己說:如今我不會再遷就別人,哪怕是一點點。過了一會,我又不禁自問:這樣好不好,又能夠持續(xù)多久?
謝謝玫瑰姐,祝好!
祝好!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xué)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
或許老周也沒聽過,或許方不便向她推薦。
一一她還為著他,真是無可救藥。
對了,那首歌叫《再見夕陽》,童安格深情軟款,對胡茵夢唱的。
人生短暫,不敢辜負(fù)流年。
人生短暫,不敢辜負(fù)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