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又見大盈江(散文)
一
汽車駛出騰瑞高速盈江收費口,行不多遠便駛上盈江大道,拐過一個彎道,我又看見了大盈江,湛清碧綠,像一條綢帶輕舞在平原壩子上。大盈江,我又來了。
今年六月,繽紛絢爛的夏日里,我第一來到這個位于云南德宏州的盈江縣,初識大盈江,并以拙筆寫下一篇散文《大盈江畔》。五個月后,十月底我再度踏上這個邊疆小鎮(zhèn),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迎面撲來。熟悉的不單是大盈江的蜿蜒舒暢,還有青山依舊巍峨,竹樹依然蔥綠,路邊木棉樹紅花正艷。而陌生的是岸邊曾經(jīng)青綠的稻田,如今只余金黃色的秸稈,二茬的稻子才將將吐露翠綠,河中沙洲上的蘆葦搖曳著白色葦花,在陽光下泛著耀目的光亮,與山巒之上大朵大朵的白云遙相呼應(yīng),似乎在無聲地提醒我,盈江的秋天來了。
說是秋天,在我看來與夏天一樣,速干褲、短袖T恤、遮陽帽,背上雙肩包,便在大盈江兩岸尋尋覓覓,欣賞景色,聽聞故事。盈江縣在古時候,就是南方“絲綢之路”的重要通道,早在秦代就是“蜀身毒道”的主要出口之一,成為內(nèi)地通往緬甸等國的重要商道,這比起西北的“絲綢之路”還要早幾百年。歷史凝聚起文化,文化散落在村寨,盡管滇西的古跡不如內(nèi)地繁多,但山水之間總能尋覓到古老的故事。
此時,夕照籠著青山、碧水、翠竹、農(nóng)田和村舍,我走進了位于盈江縣勐弄鄉(xiāng)的龍門古寨——一個傈僳族聚居的村寨。勐弄舊稱“萬仞關(guān)”,早在明朝萬歷年間就成為威震邊疆的云南八大關(guān)之一,當(dāng)?shù)剀娒窬邮卦凇鞍岁P(guān)九隘”中,只為“天佑大明”,守候一方熱土的平安。時光荏苒,歲月拂去邊寨烽火,只留下逶迤群山下的清幽和湖畔小溪間祥和的日子。
湖叫淡湖,不是很大,卻靜幽得很。遠山倒影湖中,鳳尾竹張揚著巨大的葉子,幽綠地像一團汁液瀉入水中,不知誰家的三五只鴨子閑游水面,輕盈地游過岸邊石塊堆起的“瑪尼堆”。湖邊有石橋一座連起兩岸人家,青瓦白墻與藍天白云相互映襯,紅花綠草散落屋前院后,橋下湖水流過石壩,溪流涓涓穿寨而過。我被這桃源般的意境所感染,猜想著武俠小說中的隱世秘境莫不就是這里?更是猜不透這座石橋為什么叫做“咸橋”?“淡湖”配“咸橋”不會只為對仗工整吧?
在寨子里隨意地行走,看不到寨子里的人,只看見院子里的雞鴨鵝,樹上懸垂的青綠色木瓜,還有竹籬笆后面幾壟紅土上綠綠的菜苗。村寨里很難找到古跡,眼下的民居都是近年來統(tǒng)一修建改造的,屋檐翹角上立著的大鳥說明了一切。這個大鳥叫做犀鳥,與傣族屋檐上孔雀的含義完全不同,孔雀是傣族的民族特色,犀鳥則是盈江縣的標(biāo)志。犀鳥是一種奇特而珍貴的大型鳥類,屬于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盈江縣是中國唯一紀(jì)錄有五種犀鳥的地方,位于銅壁關(guān)鄉(xiāng)的犀鳥谷是愛鳥者必去打卡拍照的熱門景點。盈江縣高海拔的地理位置以及優(yōu)良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使得這里成為鳥兒的天堂,在大盈江兩岸稍微留意一點,便會看到多姿多彩的鳥兒,聽得到鳥兒婉轉(zhuǎn)地歌唱。
離寨子不遠處,綠油油的茶山早已過了采摘期,徒留一片恬靜,而山下的稻田里卻是一片繁忙。斜陽余暉中稻穗晃動著金色的身姿,呼喚著男男女女揮鐮收割,脫粒機轉(zhuǎn)個不停,“嗡嗡”的響聲好像在歡唱一首豐收曲。道邊空地上攤鋪著新鮮的稻粒,地頭處一家人正在吃著簡單的晚飯,他們說吃過飯要趁著太陽沒有落山,繼續(xù)收割稻子。怪不得寨子里看不到人影,原來都在地里忙著收獲呢。
盈江四季如春、“草木秋冬不殺”,秋天不似北方層林盡染,更不會“滿城盡帶黃金甲”。然而,收獲不恰是秋天的內(nèi)里嗎?看來,盈江的秋天真的到來了。
二
六月來盈江時,我就惦念一個只聽名字怕是都要醉了的地方——詩蜜娃底。由于種種原因,始終未能一見詩蜜娃底的美麗,這次來盈江,一定要揭開她的蓋頭來。
“詩蜜娃底”是傈僳語,唯美得像一個美麗女孩的名字。這個名字譯成漢語意思是“美麗的黃草壩”,而聽到當(dāng)?shù)厝撕喎Q為“黃草壩子”時,心中的美好就大打折扣,不由得生疑,這里會是號稱德宏的“香格里拉”嗎?也許是,也許不是,管他呢,去一個別人呆膩了地方不正是旅游的內(nèi)涵嘛,就像李娟筆下的阿拉泰,原本是寒冷、貧瘠、匱乏、落后、空曠、原始的樣子,而許多人卻要打起行囊奔赴那里,尋找空靈、幽靜、大美……
車子行駛在彎彎曲曲的山道上,繞過一山又一山,讓我真切地感受到大山的深邃。途中,我們先是去了一個叫做“下勐劈”的地方,一個傈僳族原始村寨。我們沒有進寨子,而是在寨子外的湖邊游逛了一圈。很小的湖,珍珠般嵌在山腳下,巨大的巖石上刻著一些古老的傈僳族文字,不懂是怎樣的發(fā)音和書寫的內(nèi)容,應(yīng)該是祈福一類的文字吧。湖邊的田地已經(jīng)收割,枯黃的玉米秸里黑色的老牛執(zhí)著地尋找吃食,也許是土里冒出的青草,也許是遺失散落的玉米粒。一條小溪邊,幾個小孩子正在摸魚,溪上隆起一座小小的竹橋。
抬頭望遠,白云覆蓋著山巒,山坡上黃色木板墻搭配青瓦的木楞房,一棟挨著一棟,構(gòu)成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線。山間有淡淡的嵐煙飄過,那些木楞房便像處在仙境里,美得像一幅山水畫卷,徐徐地從遠古展開,古樸而迷人。
從下勐劈出來,又是繞山行駛,終于聽到司機師傅說,黃草壩子到了,而我分明看見一個山綠、草豐、水清的詩蜜娃底。確切地說,這里是傈僳族傳統(tǒng)的牧場,卻被大自然雕琢成一個極美的景致。天藍如洗,云白似絮,只要不是陰天下雨,這永遠是彩云之南的標(biāo)配,像一幅巨大的幕布映襯著山山水水和山水間的人居、牧場、稻田。遠山圍攏在草場周邊,并不高大巍峨,反倒曲線玲瓏地逶迤著,像一塊巨大的屏風(fēng)綠意盎然地屏蔽了世間的喧囂。茵茵綠草從腳下蔓延到山腳下,起起伏伏,偶有點點碎花盛開,這怕是秋天里最后一抹燦爛了,下霜的日子即將到來,草場將是一片潔白。一條小河蜿蜒流淌,簡陋的石橋越過河面,人走在橋上影子落在河里,一走一躍。綠苔爬滿樹干的百年剌麻栗古樹佇立小河兩岸,或幾株相連,或孤獨聳立,風(fēng)姿綽綽,而地上裸露的根系猶如一條條巨蟒,令人敬畏。這些古樹,樹形怪異,好似清朝龔自珍筆下的梅樹:“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tài)。”然而,這并非人力“斫直,刪密,鋤正”的結(jié)果,而是自然之美,適者生存的魅力。
草地上一頂白色帳篷獨立水邊,倒影水中,恍若雪山。樹下,三兩人一伙,四五人一堆,閑坐老樹下,或者喝茶聊天,或者忙于烤肉啤酒。他們都是從縣城里驅(qū)車四五十公里,來此享受一段靜謐的時光,成為這片山巒和草場上活動的風(fēng)景。其實,在我這個外鄉(xiāng)人看來,縣城里已經(jīng)很是靜謐了,在酒店客房里推窗就聞鳥鳴,抬眼便見白云青山。
此時,真正的草場主人——一匹匹駿馬,正在低頭吃草。馬兒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毫不在乎人類踏足它們的領(lǐng)地,大概它們也知道人是不吃草的,人們在乎的是山川秀美、安逸如斯。
白云隨著輕風(fēng)緩緩飄動,青山不掩蔥綠,溪水潺潺流過小橋,馬蹄舒緩,人語輕歡,孩子們跑到溪邊摸魚,一對戀人噥噥老樹下……我想,傳說中的仙境大抵就是詩蜜娃底。
三
夕陽籠罩著江面,一座竹橋矮矮地跨過桔色的水面,橋上扛鋤提簍人的剪影倒映水中。好唯美的畫面,把個高原鄉(xiāng)間幽靜的意蘊渲染得令人陶醉。
這是六月我第一次來盈江時,在一個名叫“傣哥傣味”的飯店墻上,看到的一幅攝影作品。它像世外桃源,又充滿人間煙火氣,我連忙問老板娘,這個竹橋在哪里?老板娘說,在弄島,不過已經(jīng)被江水沖垮了。這么美的地方,這般富有情趣的竹橋,卻被江水沖毀了,我內(nèi)心充滿失落感。能怪誰呢?怪人們不知道保護好竹橋?怪滔滔江水不懂人間風(fēng)情?
雖然竹橋被沖垮了,但那江水還在蜿蜒,我便沿江游玩,結(jié)識了美麗的大盈江。大盈江發(fā)源于高黎貢山南麓,膽扎河和檳榔江從保山市的騰沖縣一路奔騰到盈江縣的舊城,兩河匯合后形成大盈江,一路向南流入緬甸伊洛瓦底江,最終匯入大?!霞永瓰?。
大盈江從高山里涌出,攜著原始森林的氣息,奔騰過峻嶺峽谷,穿過盈江縣,滋養(yǎng)兩岸各族人民,漢族、傣族、景頗族、傈僳族等民族近三十萬人生活在這片豐饒的土地上,守候在江水盈盈、山川秀美的祖國邊疆。
又是一個黃昏,我和妻子急匆匆吃過晚飯,打車去往弄島。因為,這次來盈江的路上,我與司機師傅閑聊,知道他是弄島人,便嘆息:可惜弄島竹橋被沖垮了。司機師傅聽了后,不由得笑了起來,他說竹橋又建好了。怕我不信,他又補充道,我家就住在那里,前兩天親眼看見開始搭建竹橋了。原來是我誤解了“傣哥傣味”老板娘的話,竹橋在每年六月雨季時都會被沖垮,然后在十月底旱季的時候,又會重建起來,循環(huán)往復(fù),從未停歇。
車子還沒停穩(wěn),妻子便驚喜道,看到竹橋了。寬闊的大盈江在這里被幾個沙洲分割,人們利用江中央的沙洲從岸邊搭建竹橋到沙洲一邊,再從另一邊搭建竹橋與對岸濃綠遮蔽下的寨子相連。大盈江流經(jīng)此處,江面擴寬,流速減緩,江心綠島沙洲以黃金比例分割了江與岸之間的美麗,像一首舒緩樂章中跳動的和弦,歡快,流暢,和諧。江岸濃密的鳳尾竹堤像一張巨大的屏風(fēng)護佑著清清江水,竹樹環(huán)合的村寨點綴其間。
一位農(nóng)婦牽著一頭肥壯的水牛,從江岸走來,走過綠油油的草地。一位壯漢騎著摩托車,正把一群水牛趕往江堤,嘴里不時發(fā)出呵斥聲,吼著那些戀戀不舍青草的牛兒。這個時候,太陽已經(jīng)偏西,牧人和牛兒都該歸家了。
竹橋果然是新建的,因為還有幾位當(dāng)?shù)厝苏诶υ褡?,加固橋身。?dāng)?shù)卮鲎迦藢⒕偷厝〔牡闹褡幼龅搅藰O致,結(jié)實的竹竿撐起橋面,橋面鋪設(shè)竹子編成的竹片,竹片邊上捆綁上粗大的竹干,竹橋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立于江面上,這是傣族人生活智慧的結(jié)晶,勞動創(chuàng)造的美。我和妻子走上竹橋,踩著“吱扭、吱扭”的節(jié)奏,走向江心綠島。遠山沐著晚霞,江上清風(fēng)撲面,竹橋顫顫悠悠,此情此景宛如一首抒情詩,喚起無數(shù)關(guān)于美好的暢想。
夕陽紅潤起來,這最后一刻絕美的落日,像頑童欲將臉龐藏在山后。江面泛起紅光,映照著竹橋,修橋的男人扛著長長的竹子走過橋面,走成一道剪影,唯美的畫面重現(xiàn)大盈江上。
夜色降臨,我和妻子以及江岸上休閑的人們開始返回縣城,大盈江隱入墨色中回歸沉靜。滇西邊關(guān)靜好,山寨鄉(xiāng)村安寧。
原創(chuàng)首發(fā),2024年11月3日寫于云南德宏州盈江縣,7日定稿于隴川縣,題圖拍攝于弄島竹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