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個柿子谷是躲在威海的里口山里頭的，從地理和名氣看，可謂深藏不露。從市區(qū)開車十幾分鐘就到了。和“酒好不怕巷子深”一樣，因為其間藏著一個特別的秋天，而前往游賞的人絡(luò)繹不絕。
　　 別說我審美格局小了點，我相信這個柿子谷的秋景格局會逐步放大的，出名是早晚的事。
　　 阿勒泰的秋天，絕對是一幅世上畫家創(chuàng)作不出的絕品油畫；
　　 內(nèi)蒙古科爾沁大草原的秋天，藍(lán)天錦地，讓人想躺臥其中打幾個滾，恣肆一把；
　　 九寨溝的秋天，是最多情的，多彩斑斕，無與倫比；
　　 北京香山的秋天，楓紅云白，那是秋天北京的名片；
　　 八達(dá)嶺長城的秋天，是被一條巨龍載著的一幅動感十足的畫，它從山麓沿著山脊挺進(jìn)，把秋彩拉滿群山；
　　 黃河入海口的東營大濕地，用黃河水和渤海水澆灌出了赤堿蓬，鋪就了紅色大觀。
　　 每一處的秋色，都是與眾不同，才有了風(fēng)景名氣。不同的地理形勝，養(yǎng)育了每一個獨特的秋天。天下的秋天不一樣，如果有時間，盡可穿行在不同的秋天里，做一個秋天的徐霞客。
　　 我走在柿子谷，跟景區(qū)的姜總這樣抒情，他一臉的羞赧，不好意思地說道，你太偏愛了，那些秋天的風(fēng)景名勝都來給柿子谷陪襯，多么不合適！我謙虛點吧，說道，那我們的柿子谷就忝列其中吧。他隨手摘下路邊低垂的一枚柿子，獎賞我。舍不得吃，聞柿香吧。
　　
　　 二
　　 顏值最高的秋天就在柿子谷，一山澗的柿子，把個谷底、溝坎、山坡、山脊，還有偏居一角的山中小村，都掛上了漫天的燈籠，涂上了金黃的富貴顏色。柿子黃，統(tǒng)治了一個山谷，山谷也因此而以柿子命名。
　　 老百姓喜歡直接點，通俗點，就叫“柿子谷”，它還有一個名字叫“甜蜜谷”，后者這個名字，照顧了春夏秋三季的情緒，春有火紅的大櫻桃，就像給山野的臉蛋點上了胭脂，是麻子點，也是紅得讓人喜歡看。夏天的紅桃（又稱蟠桃，遠(yuǎn)近聞名），總是俏皮地從桃葉間閃出嬌態(tài)，讓人垂涎。秋天，才是最恣肆的季節(jié)，數(shù)不清的柿子樹，相約點亮了山谷，有人又給了個名字叫“燈籠谷”。想想這些名字，就像我們叫美人是紅袖、紅裙、紅顏、紅粉、粉黛、娥眉……多給幾個，因為喜歡，不會抱怨記不住。就差把那些具體的某樹叫作昭君、貂蟬、西施了。
　　 里口山呈U字形，西面是出口，其他三面是群山半抱，把個大峽谷藏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出口三里地的路，也是柿子招搖的所在。柿子樹后面是十幾處名字各異的種植園、采摘園，柿子真養(yǎng)眼，那些坐在路邊擺賣水果的攤點，被冷落了，人們斜仰看一樹樹的黃柿子，我不知是不是會惹得擺攤?cè)说牟豢?。不過，他們一定相信柿子也是招惹顧客的廣告。路邊的柿子樹是沒有經(jīng)歷歲月的小樹，五六米的樣子，或許是不想長高，只想把柿子垂在合適的高度供人欣賞。柿子樹葉子已經(jīng)脫落，光禿禿的枝上，毫無負(fù)擔(dān)地懸著一枚枚柿子，人們還將寫著“柿柿如意”之類的和秋柿有關(guān)的吉利語的綢緞系在枝上，打扮了一條“柿柿如意路”。
　　 “里口山柿子谷”幾個字刻在一堵墻上，墻后的柿子枝杈低垂，就在那幾個字上隨風(fēng)晃悠著，讓我覺得那行字有點多余了。
　　 路對面是大約三五戶山中人家，家家都被柿子包圍著，給我的第一感覺是過年了——他們的大年應(yīng)該是在秋季。
　　 莊戶人家門前是一條石砌的大溝，山溪清澄，自上而下，唱著秋歌，歡快地淌下，溝內(nèi)有石頭，也砌上了石壩，形成了一路跌汀，舉首柿子黃，低頭跌汀白。我不必詢問，這么幾戶人家為何就是不搬到市區(qū)，馬致遠(yuǎn)寫的“小橋流水人家”，還不足以形容這里的好，應(yīng)該是小橋跌汀，溝渠流水，人家黃柿，“古道西風(fēng)瘦馬”跑遠(yuǎn)了，風(fēng)景被多情地過濾了，直把美好送抵幾戶人間，幾個老者坐于門前，游人成了他們的風(fēng)景。寒露節(jié)令已經(jīng)過去幾天了，柿子還是那么矜持，始終保持著金黃的顏色，照徹著山屋，陽光斜斜地打來，將柿影透射在老者的臉上身上。
　　 陶淵明驚見“世外桃源”，卻未見“世外柿景”，哦，到底是留著給后來的田園詩人一點運筆空間?？梢娢輭熘环?，不算書法，就是涂鴉，寫著“秋天在里口山”，這是廣告詞？不是，我覺得是山里人家的一句祈禱詞，以最淳樸的語言，表達(dá)著對山里秋天的喜歡，句子也藏著一些神秘——你在尋找秋天嗎？不用找了……秋天就藏在一個寶葫蘆里，我這個判斷是正確的，柿樹上掛著葫蘆，葫蘆上用陽光的刻刀刻上了一個個“柿”字。這不能當(dāng)作工藝品看，是自然的藝術(shù)品，葫蘆是為了一個個秋天而醞釀出一個詩意的字，它和福祿壽有著一樣的價值。這是里口山的民俗文化，專門獻(xiàn)給柿子谷。
　　
　　 三
　　 山谷三里地，谷底，山坡，溪邊……柿子樹，都要刻上身影。鐵色的樹干，蒼勁虬曲，寫著與大山一樣不屈的品格。彎曲而恣肆的樹枝，鋪排著，覆蓋一方山地，遮蔽著一片空域，不管山間秋色變化，時不時跳躍出一片黃紅相間的火焰，就像煙花呈傘狀飄落，但定型不變，一下子就把山間涂滿了色彩，養(yǎng)眼卻又讓人有些沖動，真想跳進(jìn)去，在高低錯落的燈籠里起一場舞。
　　 柿樹探澗溪，是問候，也想洗把臉，以清新面對日暉。柿樹枝枝纏繞，相親相顧，分外親密，大樹小樹，并不排斥。翠色的無花果間，柿樹或許覺得色彩單調(diào)了些，便跳進(jìn)去，點亮一派綠。
　　 在谷底，遂順山勢，建設(shè)了30多幢民宿，平緩處是用隔溫板搭建的板房，在陡險處坐一座太空艙，柿樹是這些民宿不能少的風(fēng)景，民宿就在畫中，就在柿樹的懷抱里。
　　 這些民宿，都有獨特的名字，當(dāng)初是我根據(jù)姜總的意見，挑選了一些詞牌，雕版刻字，有的懸在屋子一角，有的就是攀上了柿樹的虬枝，有幾個是有意取與柿樹有點關(guān)系的詞兒，如調(diào)笑令，眼兒媚，南柯子，西子妝……姜總追問何解，我舉一個例子，秋色滿谷，面對金黃的柿子，能不漾出燦爛的笑意？怎樣才能讓眼兒生嫵媚，柿子入眼，目光落金，這般嫵媚，誰不喜歡！多少有些牽強附會，誰知道那些游客又作何解呢？但把平仄聲韻，纏綿情愫，借助詞牌送出，我已經(jīng)盡力了。
　　 時令至秋秋不老，再換一身錦繡彩妝，我干脆杜撰了一個“秋不老”的屋名，姜總告訴我，游客挑選房間，這個名字最入眼。
　　 此時陽光越過山頭，斜著照徹過來，淡霧漸失，暖暖的光線，直射枝頭的枚枚柿子，柿子密密匝匝的，就像無數(shù)的孩童，爭相入照，擠著那縷光，豈但是不老，簡直是煥發(fā)童顏，打一個眼罩看，陽光穿透了熟透了的紅柿子的瓤，真的是別樣的令人垂涎欲滴??！不舍得吃，那是一個個笑臉在報喜，秋天亮堂了。
　　 秋鳥歡唱起來，嘰嘰喳喳，它們一直在鳴叫，希望能給山谷更多的陽光。有鳥兒站在枝上，輕啄一口柿子，柿子并不躲避，要回報鳥兒送來的音樂，游客和鳥兒都不驚，互相對視，彼此理解，和諧如此，令人生暖。
　　 不知是秋柿喜歡和人一樣住在山屋，還是山屋喜歡擁抱秋柿，虬曲而多情的一株柿樹，從一處山屋的頂上竄出，引長了脖頸爭睹秋光，我知道，這座小屋內(nèi)繞著柿樹根是一圈兒座椅，套在樹干上的是一個小圓桌。是茶客把茶話講給柿樹聽，還是柿樹頑皮想聽茶話？如果是夏末秋初，人們可以把茶桌搬到屋頂，把茶杯放在柿枝上，裊裊的茶煙，徐徐的人語，讓老柿樹不再寂寥，加入到塵世的生活中。
　　 五千年的胡楊樹，一千年的銀杏樹，這是樹木活成化石的榜樣，還應(yīng)該把百年柿樹列在其后。里口山柿子谷有三棵百年老柿樹，這是柿子谷的驕傲，一谷養(yǎng)育百年樹，一世寫傳奇。身處谷底，靠著頑強的生命力，從微土石縫中汲取些微的水分養(yǎng)料，掙扎存活。老柿樹更像一位修禪者，飄著白須，佝僂著身軀，靜處深山，無求無欲，才得百年之道，活得飄逸閑靜。卷入世事紛爭，雖條件比谷底優(yōu)越，但脫離了地氣地力，獲得再多的浮名飛財，于生命有何意義！柿子谷，是老柿樹的修禪道場，勝過一座寺廟，一幢大雄寶殿。人生何處不能修道成仙，即使在卑微艱難里，照樣可以活出精彩的人生。這樣的意念并非我無限拔高，蒼勁的柿樹寫真了苦難成就人生的真理。
　　
　　 四
　　 我理解了，在很多寫古村風(fēng)貌的文章里，為何總說有一棵老樹滄桑地站立在村口，除了代表這村子的歷史，也是村民不斷從老樹感悟人生的安排，人的生命，可能活不到一棵樹的樹齡，但不能沒有歷經(jīng)風(fēng)雨，卓然挺拔的姿態(tài)。
　　 老家鄰村有一棵樹齡幾近百年的柿樹，有一年，我聽說，一粒柿子也沒有結(jié)。村民說，這是歇枝。是啊，負(fù)載過重，就要歇歇，卸下負(fù)載，輕松一身。我佩服人們這個認(rèn)識，其實，人生有時候也需要除去繁冗累贅，身負(fù)重物，就走不遠(yuǎn)?？湛杖缫玻且粋€負(fù)面的詞，幾分失落，柿子空枝，卻是一種超然的智慧。
　　 里口山里的秋天最老，百年如此，總是光顧這些老柿樹，老樹不負(fù)一縷光，結(jié)下古老的柿果。鐵色的樹枝，一段一段，鼓鼓有節(jié)，就像握著的拳頭，使出渾身的力氣，釀出一枚枚柿子，人生不負(fù)蒼老，多少人也像老柿樹這樣，一生不曾松開過拳頭，保持著旺盛的力量。人如柿樹，柿樹如人，無法分得清了。作家三毛說：“如果有來生，我要活成一棵樹……”落籽而生，生不抱怨，活出一棵樹的姿態(tài)，頂天立地?；畛梢豢脴?，就是最美的人生格言，就是豪言壯語。
　　 姜總告訴我，一株百年老柿樹，高十丈許，幾與對面的山齊。以百年之功，欲與山峰試比高。無論多大，不可失的是爭雄之心，這就是人生的精氣神。
　　 人在山谷底，思緒走很遠(yuǎn)。山谷秋天暖，只為長柿子；洼地水潤，養(yǎng)得平民百姓家。無論何處，都有美麗而適合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愛上便知造化偏愛自己。
　　 姜總告訴我，他怕三棵老柿樹孤單，兩年前他買下三百棵新柿樹苗，將澗谷空地路邊都植上柿樹，要留下百年的基業(yè)。我非常佩服他的為人境界，一百年以后，可能無法溯源這些柿樹是誰栽下，但柿樹會以精神的力量傳達(dá)著語言，告訴欣賞它的人們——百年之功，只為明天。
　　 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些游客沒有誰隨手摘下一枚柿子，盡管景區(qū)允許住客可以摘柿子品嘗，但他們都視為一種可觀賞的禮物，不肯動手。
　　 古語說，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我說，錢包鼓了，而不摘柿子。一抬手，可知文明程度；一舉首，便是境界。
　　 姜總找來一支超長的竹竿，一段縛了網(wǎng)兜，要從百年柿樹上采下幾枚給我，被我止住，他說，借老柿樹的百年吉祥，送你柿子，給你祝福。
　　 觀賞的價值，遠(yuǎn)比食用價值高。我說，多留給那些每天飛來谷中叫醒柿子谷秋天的鳥兒們吧。
　　 沒有驚擾柿子谷里的秋天，秋天還在繼續(xù)著色，再過十幾天，柿子紅了，姜總說，一定多拍一些照片放在微信群。我說，下一個節(jié)令就是“立冬”了……姜總說，有了柿子谷的柿子，秋天會被拉長，每年還有雪打柿子的風(fēng)景。
　　 哦，柿子谷里的秋天，豈止三個月！秋色于我心中，留下永恒的鏡頭。
　　 華夏大地，秋色最美，秋天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風(fēng)景名勝地，里口山的秋柿，藏在深“谷”人未識，但愿這篇散文，勾起讀者一往而觀的興致。
　　
　　 2024年11月10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