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秋日晨跑(散文)
“跑步是治愈一切的良藥。”
真的嗎?
跑步只需一個人,無需呼朋引伴;只需一雙跑鞋,裝備豐儉由人;只需一點時間,累了隨時駐足。周末早晨,我沿著熟悉的環(huán)城路,用腳步丈量大地,用眼眸打量美景,用心感受愜意輕松。
這是一年中最舒適的時光,氣溫恰恰好,秋色也宜人。
河灘里雜木林成了鳥的天堂,麻雀、喜鵲、烏鴉、啄木鳥都落戶于此,灰色長尾巴的紅嘴藍鵲尤多,“喳喳”叫著,在靜謐無人的清晨,歡快地有些突兀。就像這晨跑之人,在不愛運動的人眼里,怎么看都像吃飽了撐的,沒事尋罪受呢。
城關(guān)九隊的小橋歷時半年修建已竣工,橋面平整寬闊。只有一個老頭拿著切割機修補,尖銳的嘶鳴中水泥粉末四下飛揚。
跑過小橋,橋底下的水更細了,一條草繩樣無聲無息地流淌。這是冶峪河,淳化人的母親河。它發(fā)源于安子哇,由南至北貫穿縣域內(nèi),清亮見底,除了夏季偶爾的暴雨會導(dǎo)致河水暴漲,其余時候它都安靜內(nèi)斂,像極了家鄉(xiāng)人,不張揚,也可能是沒有張揚的資本。但是你順著河道向上游走,你會發(fā)現(xiàn)河道兩岸的山崖上,即使黃刺玫的藤蔓遍布,也能看見橫切面上的河石子一層層,這表明很久以前這里是河床。由此推斷,冶峪河曾經(jīng)水量豐沛,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尋找答案的事情要交給地質(zhì)學(xué)家了。誰還沒有一段輝煌的過往呢?冶峪河往下流,在涇陽縣匯入涇河,涇河又在西安與高陵的交叉處匯入渭河,形成“涇渭分明”的奇觀。每一條小河都滋潤過沿岸的土地,都有奔赴遠方的理想,每一條河流都有權(quán)利被珍視。
九隊人家門前的菜園子一派蔥蘢,韭菜、油菜、油麥菜無一例外地綠汪汪。今年秋雨貴如油,最近終于下了一場秋雨,絲瓜逮住機會,葉子深綠花兒金黃,一點都沒有秋的蕭瑟。突然心疼它們,秋花未必結(jié)秋瓜,但是它們不管不顧地努力了!
再往前,荷塘里早已是枯枝敗葉,留了殘荷未必有雨聲可聽。蒲草葉黃了一大半,只有高舉的褐色蒲棒依舊筆挺。秋色在冶峪河濕地里盡顯無遺。
高高的蘆葦開花了,如雪如云。有一首歌叫《蘆花》:“蘆花白,蘆花美,花絮滿天飛……”曲調(diào)輕盈柔美,歌詞優(yōu)美如詩,用漫天飛舞的蘆花花絮來歌頌愛情,歌頌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士。現(xiàn)在蘆花才開,它牢牢地粘著蘆葦桿。我記憶中蘆花花絮似乎不飛,即使秋風(fēng)蕭蕭,即使北風(fēng)呼嘯,它站立清凌凌的寒冰之中,身姿挺拔,白花依舊?;蛟S花絮飛了,只是數(shù)量太多,我們距離太遠而沒看見。當國人面對迎風(fēng)飄蕩的蘆葦叢時,“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詩句大概率會涌上心頭。古人很雅致,他們把初生的蘆葦叫“葭”,開花以前叫“蘆”,花結(jié)實后才叫“葦”。過去老人把收蘆葦叫“割葦子”,《荷花淀》里水生女人編制蘆葦席,原材料就是秋冬季節(jié)的蘆葦,葦子還可編糧囤。
日本作家說浮生一日,當如花在野。如果我們做不了秋日的菊花,做一株蘆花也不錯,既自由自在,也不缺伙伴。
看到蘆花,想起了和蘆花近似的荻花,即白樂天筆下的“楓葉荻花秋瑟瑟”中所寫之物。荻草長在坡地長在原野,葉子修長,中間一道白,是牛羊鐘愛的青草。深秋時節(jié)荻草半黃半綠,秋風(fēng)吹過,陽光下的荻花銀光閃閃,干凈純粹,招搖扎眼,美得讓人心悸。手摸上去,荻花絲綢般光滑柔順。一看見成片的荻花,愛美的人就想拍照,就忍不住和荻花一起翩翩起舞。秋風(fēng)吹過,荻花微微一傾,順著風(fēng)向低頭搖擺,如八段錦中的“搖頭擺尾去心火”中的“搖頭”姿勢。風(fēng)一停,它們立刻恢復(fù)站姿,直直站立。不與勁風(fēng)爭勝,柔而不弱。疾風(fēng)知勁草,荻就是勁草。這荻花,讓人想起滿頭銀發(fā)的秦怡和田華,歷盡人世滄桑,依舊優(yōu)雅恬靜。
田野間還有一種秋冬開花的草,葉子白綠而鋒利,莖硬挺,它們的花一團團,與蘆花荻花相似,只不過顏色灰撲撲的。這是叫蒹草,干枯后割了燒火,嗶嗶啵啵,易燃卻持久。
時間是慷慨的,也是吝嗇的。它在我的腳步聲中溜走,也在春天的花朵,夏天的密葉,秋天的果實中流逝。它給予的,它最終都要收回。路兩側(cè)的紅葉李紅得深沉,櫻花樹葉紅得明艷,五角楓紅的絢爛,爬山虎硬是在水泥墻上點燃了一團團火焰。紫藤葉子一片片悠然落下,毫不倉促。洋槐樹葉子輕了薄了落了,無聲無息。不像許多人,面對蒼老一驚一乍。
在健身步道上碰見劉永華老師,他每日早起沿著河堤路散步,八十歲了依舊精神矍鑠。甘泉湖微波粼粼,平靜的像歲月靜好的生活。
距離甘泉湖畔頂頭約一百米,遙聞昨日邂逅的那個男的又在直播。天哪,清晨七點二十啊。黃葉紛紛,紅葉灼灼,波光粼粼,主播呱呱,彌補了深秋青蛙的缺席,為曼妙的秋景錦上添花。
“哇,秋水伊人大妹子,刷了一副墨鏡!”他夸張地贊美,“給她上個抱抱!”
兩個穿棗紅毛呢提著無紡布袋子的大媽滿臉驚愕做賊一樣地溜過主播身旁。我想說,大姨,其實不用這樣,甘泉湖畔是您的主場。
我馬不停蹄地跑過主播的鏡頭前,轉(zhuǎn)念一想,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不睡懶覺起來掙錢的都是好公民,我為什么要嘲笑人家呢?甘泉湖是淳化人民的,又不是我家的,他在這里直播妨礙我什么了?毛主席都說,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回來一查,抖音直播間,刷一副墨鏡9.9元。無利不起早,哇,明早我也去開直播。
返程是上坡路,跑了四公里了,我氣喘吁吁。身后咚咚腳步聲漸近,在跑友經(jīng)過身邊時,我豎起大拇指為他點贊。沒想到他同時喊了一聲“加油”,朝我做了一個握拳的姿勢。啊,陌生的跑友,我們一起加油!
接著有年輕的媽媽用電動自行車載著孩子飛馳而過,在明媚陽光中撒下了一串教導(dǎo):“當你想起鞋子時,一定腦子里閃過shoe,s—h—o—e……”
早起的人都值得點贊。
一只紅嘴藍鵲在馬路中間,即使我沉重的腳步聲離它不足十米,它依舊低頭啄食。這是一種敏感易受驚的鳥,長長的灰尾巴,尖尖的大紅喙,在陜師大,在西溝,它們成群結(jié)隊在密林間喧鬧著,現(xiàn)在是什么讓它如此專注?腳步放輕一看,原來它在剝食一只青蛙。青蛙皮被剝光,紅色的肉裸露著,慘不忍睹。回來后網(wǎng)上一查,才知紅嘴藍鵲有葷素兼容,既吃玉米、小麥、草籽等植物果實,也吃蛙、蜥蜴、雛鳥等小型動物。每年三月至五月是紅嘴藍鵲的繁殖期,人若接近其巢窠,它們則啼叫飛舞不止,甚至不自量力地對人進行攻擊。在自然界,美麗的鳥兒也許兇悍,人類沒有資格要求它們,既美麗又溫順。畢竟生存才是王道。
想起了謙謙君子楊絳一家人。“文革”初期,在外文所召開的批斗會上,大多數(shù)走資派都低著頭不敢吭聲。只有楊絳,當揭發(fā)批斗錢先生時,她迅速起身為丈夫辯護澄清,她甚至跺著腳,執(zhí)著地說:“你們說的不是事實?!蹦且豢蹋缤恢患t嘴藍鵲,維護錢鐘書的尊嚴,外人很難想象那么柔弱的女子居然可以這么剛強。而當愛女錢瑗因洗衣服與鄰居發(fā)生沖突時,楊絳立即上前保護女兒,遭到鄰居夫婦的暴力毆打。錢鐘書聽到動靜后,手持厚木板沖出來,對著男鄰居猛烈打擊。你看,這一家人是不是像美麗且兇悍的紅嘴藍鵲呢?有風(fēng)骨,有擔(dān)當。
跑步到梨園廣場,運動手表提示“你已跑步五公里”。慢下來,對著淳化大鼎,開始做放松運動。一輪朝陽正從興淳塔尖躍出,照耀著廣場上銀杏林枝頭,照耀著晨練的人群。
啊哈,發(fā)現(xiàn)新大陸:太極隊伍里,有位大媽頭包方格子三角頭巾,濃郁西北特色的混搭風(fēng)。村子頭包綠帕子紅帕子褐色帕子的大姨奶奶們,不去抱柴禾燒炕做飯了,現(xiàn)在進城打太極了。老一輩女性大膽走出鍋頭灶臺,來廣場健身了,擁有自己的社交群體,她們的世界遼闊了,個人也將會變遼闊。
在晨跑中,朝陽晨露是我的運動背景,鳥鳴流水是天然音樂,一草一木觸發(fā)我靜心思考。在跑步中,我與周圍的世界建立起一種更深刻、更親密的關(guān)系。
我享受秋日晨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