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孩子氣(散文)
一
孩子氣,是很傻的天真,是令人可笑的幼稚。我看,也是稚氣未脫的浪漫。人老了,忽然覺得曾經(jīng)的那股孩子氣的離去,有點可惜。
涌起這番感慨,是因為老舍先生的一段話——
“人,即使活到七八十歲,有母親在,多少還可以有點孩子氣。失去了慈母就像花插在瓶子里,雖然還有色有香,但卻失去了根。”(《我的母親》)
我也想起從小有母親在的日子,我的孩子氣很濃,很粘人,上小學(xué)前,幾乎是母親的跟屁蟲。心理學(xué)家說,有孩子氣的男人,一生都粘人。我覺得未必,母親沒有了還粘誰?算說對了一半吧。我高中畢業(yè)以后,務(wù)農(nóng)一年,又走出去干事了,在外工作三年,不再粘人。當(dāng)然有母親的叮囑,長大了,不能有孩子氣,不能像過去,老粘著媽……我懂得,這是母親的擔(dān)心,用膠東話說就是怕“像漿糊”,黏黏糊糊,不爽。孩子氣立刻沒了,變得沉默很多,只能把孩子氣悄悄地收藏在心底,不再輕易天真,遇到大人們的事,睜大眼睛吃驚,也不會容易說什么,不能像在母親身邊,可以任性,沖動。
孩子氣上來,就是倔,屬相也改成了屬牛的。一個牛脾氣的孩子,幾頭牛也拉不回。這是母親話的大意,她懂得我的孩子氣。
生氣了,本該消消氣,可就是不肯。飯菜上桌,母親喊我吃飯,“我不吃飯!”想想這話,拋給母親,多么像一個炸彈,母親笑笑,知我是孩子氣上來了。這不是對自己的殘酷,語言的威脅恐襲對象只有母親,母親仿佛必須當(dāng)一個受氣包,一笑置之。瞄一眼我的臉色,輕輕地把飯菜推到我的面前,什么也不說,生怕再激起孩子氣,一聲怒吼。
那日看到電視劇《家有老母》,她的孩子們,還一直擅長用倔強的孩子氣來處理一場生死恩仇,假如是我遇到,會不會還是如此?母親在,我可能還是不能改變孩子氣,自己總覺得這就是一次在母親面前撒嬌,哪管母親的傷心。我曾經(jīng)也有口頭禪,連說兩個“就不”,自己的孩子發(fā)作,就立刻火冒三丈,怒目以對。而母親對孩子,立刻就軟下來,如果母親活著,看到這樣,一定說一句“又來孩子氣了!”
孩子氣,是情緒的極端草率,好在有母親可以原諒。而成人以后,大半輩子都像兵荒馬亂,要格外小心,于是懂得了,孩子氣是給母親看的,成熟的標志就是孩子氣的消失和隱藏,有誰可以容忍和接納我們的孩子氣呢。
二
其實,我一直很長時間,孩子氣不斷。高中畢業(yè),我第一次隨車去煙臺港裝卸木材,這份務(wù)工,相當(dāng)于出外一次,母親問,帶點什么?我說“我想吃點心!”點心,這是最為難母親的東西,這是相當(dāng)于過年的禮遇,在我家,過年也不能吃到,都是借著親戚送來的點心,再裝包去走親戚,饞急了,就從碎了的一角,摳點放在舌尖舔一舔,解饞。到底還是母親有經(jīng)驗,悄悄地,半夜起來在正廳間點火,炒一布袋玉米面。早晨出發(fā),母親提著,怯怯地說,沒開水沖了喝,就抓一把摁在口里,嚼嚼香。再解釋一遍——就像點心一樣。母親知道委屈了孩子,孩子來一頓孩子氣的牢騷,母親反倒覺得舒服了一些。
“點心是點心,炒面是炒面!”我還是要駁斥母親。母親,何嘗不知,哪里是不懂得二者的區(qū)別,只能默不作聲。
孩子氣,一直以來是我們生命中最獨特的享受,是以傷害母親心為代價的。就像母親在熥菜里放了幾片肉,總是用筷子挑到我的面前,她卻說,不喜歡吃,怪油膩的。母親委屈自己,也要呵護著我們的孩子氣。
所有的孩子氣,幾乎都不能歸結(jié)為性格使然,差不多都是自己的母親嬌慣出來的脾氣,母性是可以把孩子的全部委屈一點不漏地儲存起來,當(dāng)作孩子給她的溫暖來享受。
可能孩子氣只有在母親面前表現(xiàn)出來,才有意義,別人根本不懂得我們的孩子氣。
母親戴著眼鏡,剪一張漂亮的窗花,我問,那只蝴蝶會不會飛進來?母親笑靨如醉,連忙回答“會的,會的!”母親喜歡陶醉在我們的孩子氣里,變得也像孩子,回到她的童年。
老家過清明節(jié),各家都要蒸小燕子(燕子形的面食),放在炕頭上,我問會不會招來更多的小燕子?母親笑得前仰后合,不回答。這樣的孩子氣,把母親帶進了“燕雙飛”、“燕子斜”的美好意境,別人這樣問,不會引起母親的興奮和感動。
猶記得,小時候家中養(yǎng)了三只兔子,過年時要宰殺了吃,嚷著母親用兔皮給我做一個坎肩,母親說,長大了,是不是要穿貂皮狐皮呀?“就要,就要!”搖得母親坐不穩(wěn),就像蕩起了秋千,母親并不嗔怪。
家里宰殺了一只公雞,母親準備留下雞毛做風(fēng)箱,居然被我抓去多半,我要做幾只帶著翎羽的風(fēng)輪。母親將就著我,說等下一年再湊一點雞毛做風(fēng)箱。
孩子氣,曾經(jīng)帶給母親無盡的快樂,盡管那時很窮,但孩子氣并未被貧窮扼殺。回顧起來,這可能是我給母親最大的快樂。盡管空洞,但一時高興,母親也覺得很有意義。
天下母親都愿意把自己沉浸在孩子氣里,天下的兒子都希望自己不要長大,在母親那里盡情釋放孩子氣。全然不顧生活的艱難,母親成全了我們的孩子氣,孩子氣也成了一種童趣的執(zhí)著,執(zhí)拗,當(dāng)然孩子氣也給一個人的性格養(yǎng)成了柔軟的一面。
三
孩子氣,源自對世事的知曉不深,沒有孩子氣,等于是把一顆童心過早地藏起來,這是為走向成熟的需要,也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有時候,我們不能不裝出一種成熟,言語行為,最好要告別那種孩子氣,禮貌待人,手勢坐姿,都要合矩,謹小慎微。每個人都經(jīng)歷了從孩子氣到成年的過程,但骨子里的孩子氣,有時候是掩飾不住的。
我聽過幾個版本的流行歌《孩子氣》,覺得歌詞很藝術(shù)化,太過成熟的口吻,怎么吟唱,也回不到曾經(jīng)的孩子氣,我倒覺得老舍筆下的那段話,最能挑起我們情感的弦,找到發(fā)泄孩子氣的地方。不敢奢望,如果母親九十歲,我們過了古稀之年,還能在母親面前撒嬌,來一頓適度的孩子氣,那該是怎樣的喜歡!會不會在母親面前跳起來,拍著手,唱起六一歌?這不是我們的感情脆弱和不成熟,是我們太需要情感的百轉(zhuǎn)千回,回到不老的童年,來一次短暫的任性。
有些東西,包括某種感情狀態(tài),失去了,才懂得了珍惜和渴求,想原樣喚回,是不可能,但骨子里是在尋找著取代,說得文雅點,叫童心未泯。
沒有了父母,長子如父,長女若母。前幾年,我的老姐老姐夫都是接近九十的年紀了,我突然覺得在他們面前可以來點孩子氣,而且是順其自然地發(fā)生。那時,老姐已經(jīng)患上腦血栓,言語不清,行動不便,只能坐在炕頭上,見我去看她,眼睛放出一種驚喜的光。我毫不遲疑地掰過她的腿,躺在一邊,枕著,她的腿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知覺微弱。我裝作睡著的樣子,她撫摸著我的頭,拉過小被子蓋上,我不敢撒嬌,來一場短暫的孩子氣,故意把脖子抬起,希望頭的重量不能傷害老姐。孩子氣的成色銳減,但我就像一個很小的孩子,真希望老姐說一聲“想不想吃糖果?”或者我撒嬌地讓她翻出藏著的點心……
為何一塊糖果、一片點心就能夠勾住孩子的心?我覺得就像成人會在愉悅的事情上多巴胺猛增一樣。
老姐夫坐在靠椅上吧嗒吧嗒地吸煙,我從背后抱住老姐夫,奪下他含在嘴里的煙卷,輕輕摳著他的腋下,他一笑,被一縷煙嗆得咳嗽起來,他不嗔怒,也沒表現(xiàn)出厭煩。我知道他喜歡我的孩子氣……他不善言語,微笑就是千言萬語,一笑而不止。
孩子氣,簡單地說就是天真,天真是人在最淺顯的行為邏輯中得到的心性釋放,不深刻,但很愉悅??此埔饬x不大,但往往在我們回憶時,卻能引起我們的快感。這種快感,是成人邏輯無法實現(xiàn)的。
四
保持一顆童心,不以成熟為借口丟掉孩子氣。不要說要喚回童心,融入孩子們中間;不要說,要親近孩子們,關(guān)注他們的行為。成人與孩子有著很遠的距離,盡管我們曾經(jīng)是孩子,還是不能懂得現(xiàn)在的孩子。我覺得,面對孩子,我們應(yīng)該喚醒我們的孩子氣。
在海灘,孩子用兒童鏟,雕塑著他們心中的沙雕,我喜歡脫掉鞋子,湊上去,幫他們捧起一抔沙子,堆筑他們的夢想世界。
在鄉(xiāng)野的小路上,遇到孩子頂著風(fēng),飛跑著轉(zhuǎn)動著他們的風(fēng)車,我喜歡跟在后面,沖刺三五十米,吆喝著,吶喊著……
走到村子,我喜歡沿街走走,看到白發(fā)老人在日光下,撩針飛線,我喜歡湊到跟前,裝一個孩子的模樣,說一句“好想穿大姐姐納的鞋子”,不敢撒嬌,但這樣的語言已經(jīng)將自己的孩子氣表達出來了。
遇到在街上剝玉米葉的老太太,我喜歡蹲下去,閑搭話,說“很想吃爆米花”……
我不想把心中僅存的孩子氣摁回去,被視為天真也好,無聊也罷,此時,我覺得自己就像沒有長大。如果我的母親那時還有口紅,我一定偷出來,把臉描成大花臉。我老家的老街人,總喜歡在我家院墻外吆喝我母親“義嬸”,我多么想淘氣地也跟著他們一樣地吆喝,我明白,這樣的稱呼是有悖于倫常的,但母親肯定不會計較我的孩子氣。
有孩子氣的孩子,現(xiàn)在都稱為“神獸”,我多么希望返老還童,不在于讓年齡倒轉(zhuǎn),而喜歡那種頑皮的美好時光。
真的不想說,再見了,孩子氣!
真喜歡那些人說的,在母親面前自己永遠都是孩子,永遠不會變老。不能依偎在母親懷抱,也要蹦蹦跳跳繞著母親跳起孩子舞……
現(xiàn)在,誰若說我一身孩子氣,我不覺得是給我了一個幼稚的標簽,而是贊許我的活力和率真。
2024年11月12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xué)
老師佳作連連,真是文如泉涌。仰視。問候老師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