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等花椒熟了，她就來。
　　 記憶是個調皮鬼，我以為深藏的回憶往事不會褪色，不會忘記，更不會消散，可直到那天我見到她，才明白歲月是擱淺在車水馬龍里的喧鬧，而她沒有得到款待。如徒步的行者帶著滿心的酸和麻，邁了一步又一步。她再次敲開這扇門，跨過時過境遷，生活落款在她垂下的眼角，遮蔽了渾濁的眼。
　　 如果回憶回到起點，我目送她坐上離開的大巴車，我想我會瞬時懂得命運，在月亮圓了又圓的夜里望著一團光暈，一年又一年。
　　 電話里，我聽到她即將要來看望祖母的消息。誰？是祖母的妹妹，我曾經見過她，大約在十年前。
　　 回憶有了些僅存的影像，恰逢是國慶長假，她要從老家給祖母帶來些新鮮的花椒。對此我看到祖母臉上有著明顯的驕傲，她告訴我，這些年家里的花椒都是她妹妹寄來的，很新鮮的麻，跟外面賣的不一樣。我只是笑笑，并未覺得花椒不同，只是體恤祖母的心情，兩位相隔甚遠的姐妹將思念藏進了椒籽，怎樣都是最好的。
　　 窗外的槐樹長得粗壯，深綠的葉片層層疊疊，一寸一寸隨著日升月落好多年。我望著樓下，日光是催人回憶的發(fā)條，一輪一輪在腦海中上緊了倒流的時光。許久前我第一次見她，如今想來已記不清她具體的模樣，只記得她靈巧的越過祖母的阻攔將幾百元的紅色鈔票塞進我的手里，她笑聲那樣爽朗，以至于回憶無聲，卻在那時震耳欲聾。我源于心底的喜歡她，具體的原因卻不甚記得。而喜歡的證據(jù)是我十年前在大巴車站送給她的一件禮物，是我含著眼淚不舍得她走，而自己悄悄折了許久的折紙。那時候幼稚，只知道愛意表達要耗費時間，所以給她的折紙折的最大，以至于她被我這些小玩意兒感動，坐在大巴車上同樣哭了一場。我趴在陽臺不禁笑了笑，太陽剛好升到十點，溫暖耀眼。
　　 剩下仔仔細細的回憶她的模樣，幾番努力無果，卻在祖母的呼喚聲中轉頭，看見了一雙同樣的眼，霎時間涌來的霧靄被沖散。是啊——她們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只是多年未見……記憶在修補它的缺憾，恰好修補了我初見她時的皺紋。
　　 她敲開門，我的聲音卡在喉嚨。我知道這個人就是她，因為她的眼睛很像祖母；可是這個人還是她嗎？像極了被歲月揉皺的紙團，隨意的顛沛流離了又十年，然后在此刻由我寫上一筆好久不見。
　　 “姨婆好久不見……”我匆匆接過她手提著的一大包東西，不用打開看，那一定是祖母心心念念的花椒。
　　 祖母早早就等在門口，招呼她進來。是寒暄也有問候，很平常，好像十年不過就是彈指一揮間。可是我能聽到，話的余音里帶著歲月掠過鏡中青春的波瀾。你白了所有頭發(fā)，不再是出嫁那天夜里為一根白發(fā)流淚的姑娘了。
　　 她身上挎著一個尼龍小包，手機鈴大聲地響起，她接起來，電話那邊是她癡傻的女兒問她今天什么時候回家吃飯。掛斷電話，祖母拿起一個大橘子塞進她的手里，關切地問她：“小蓮這幾年怎么樣？”她站在那里很是自豪地說：“好！現(xiàn)在都能給我做飯了，都挺好?！?br />　　 祖母近兩年的身體不好，她知道了便要趕來看看。其實風有時候刮的也不太清楚，東西南北，誰又知道下一刻會去向何處，但枯葉隨風走，四季轉了一圈又一圈。祖母和她坐在沙發(fā)上聊了很多，大多是家長里短的瑣事，說著說著便哽咽起來，祖母說自己現(xiàn)在的身體不好，時常要住院。聰明的人啊，話又何至于透徹，彼此明白的瞬間才更傷感。趁著祖母離開的功夫，她叫來父親，她說了許多寬慰的話，也囑托父親好好照顧祖母。我看著她的眼睛，被太陽的光芒照射了一下，似乎涌現(xiàn)出一點亮來。
　　 她眼尾的溝壑很深，手掌向上攤開說：“人生不就這么回事，心要放大些，再不好過也能過?！?br />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可暮去朝來時光總是匆匆。我和父親送她離開時，一直寡言的舅爺放慢了腳步，他攔住了父親，附在他耳邊說了些什么。我跟在后面，并聽不清，只是我看到了父親臉上突然之間變幻的神色。
　　 和上一次一樣，她走之前還是塞給了我?guī)讖埌櫚桶偷拟n票。她故意壓低聲音對我說別讓祖母聽見。我不要，她卻說，“來一次不容易，誰知道下一次是啥時候，長大了記得我就行。”
　　 我想起了祖母拿給我的照片，上面是十七歲的她，梳著兩條整齊好看的辮子，穿著花衣裳。我努力越過歲月不精妙的雕刻，在那張稚嫩的臉上看到了幾分現(xiàn)在的模樣。只是花椒的香氣太過于濃重，又麻又澀，何知歲月弄人的無常，憧憬與幸福在流水潺潺里腐蝕了她。
　　 她離開時終于忍不住淚光，一遍遍交代父親照顧好祖母。是啊，上一個十年到下個十年太漫長了，老槐樹的枝頭伸向了月亮，燕子在月亮下筑巢，生生不息也落花成泥。
　　 父親的凝重在她離開后變成了愧疚，原來她的兒子在年前去世了。
　　 那一瞬間的感受是從心底彌漫起來的震撼和無窮盡的虧欠與遺憾，顫栗著緩緩襲來。
　　 舅爺說，她不想讓祖母知道。
　　 回到家，陽臺上祖母正在拿著盤子一顆一顆篩著花椒，太陽依舊溫暖，走到了夕陽正好。我去問祖母要來那張她們年輕時的照片，對著臺燈看了許久，影影綽綽的多了很多故事，腦海中斡旋著祖母的話，“伏兒命不好，家里就剩下她和小蓮，還有個癡傻的外孫，不過還好，她還有個兒子能依靠”。
　　 那張照片被我夾在了玻璃下，可以經常得到陽光照拂，曬一曬就會褪色，代替歲月的不請自來，擦拭掉她的皺紋和干涸。
　　 “心要放大些，再不好過也能過”。
　　 我想我會一直記得，那一個十年，她身上帶著的花椒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