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售賣家里富裕出來的花生，還是趕集賣價更高。雖說莊里也來收購的商販，可價格要低七八毛錢，莊稼人不得不精打細(xì)算。
　　 趕集不用起大早，早上七點(diǎn)從家里出發(fā)，開電動車不到一個小時就能到達(dá)。硬化的水泥路平整寬闊，伸向遠(yuǎn)方。
　　 過了那條不算太寬的河，就到了爽坨村，穿過迷宮一樣的村莊，就來到集市。集市位于村子的西南角，和村子只連接了一條窄窄的灰渣路。
　　 從我?guī)讱q時開始，就跟隨大人到這里趕集，來來回回，也不知去過多少次。幾十年來，它見證了農(nóng)村翻天覆地的發(fā)展變化。
　　 路上人挺多，大多數(shù)是我們這個年歲或者是年齡稍大一點(diǎn)的老年人。我們得抓住時機(jī)出售花生種子，因?yàn)轳R上就到播種時節(jié)，種子留得多的如果再不賣，過段時間價格就會大跳水。
　　 熙熙攘攘的集市入口處左右擺滿了車，這里的車大多是低檔車，主要就是為了拉貨，所以，只要鎖上車門，主人根本不用操心。再往前走，就是電動車的天下，顏色各異。車上躺著幾袋花生米，車子下還立著樣品。車主人，無論男女，把后擋板打開就有了座位。有的就像坐在水邊的姜太公，氣定神閑，不言不語；有人急脾氣，一會坐下，一會兒站起來，拉幾下袋子里的花生米，見到行人經(jīng)過，就吆喝幾句……
　　 我騎著電動車往里開，前面不斷有車擋道，心里有點(diǎn)著急，擔(dān)心市場沒有地方放電動車。你們的花生是三零八嗎？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湊上前來詢問。我一邊答應(yīng)，一邊將車往邊上靠了靠。一瞅那精明的目光，就覺得不靠譜，可能是個販子。她解開花生袋子，伸手抓起一把看了看。多少錢？她問。看看今天的行情才能知道價格。我回答道。她將一顆花生米放到嘴里，一邊往后走，一邊說，今天貨多，可能貴不了。
　　 想想剛進(jìn)來時，路兩邊擺滿賣花生的，再看看前邊長長的隊(duì)伍，也是這樣，覺得販子說得在理。車還在往里擠，恐怕大家和我的心情一樣，七上八下的。在兩條長龍間的夾縫里穿行，一雙雙期盼的眼神，迷惘又困惑，很難找到確切的答案。
　　 終于碰到了熟人，是本村的，他們早就到這里了，所以找的位置比較好。見我來了，有人把車往旁邊挪了挪，騰出一塊地方，又幫我把車子推進(jìn)去，將花生袋子卸下來。幫我騰地方的是個六十多歲的人，細(xì)高個，清瘦，帶著口罩?；ㄉ鷶[在車前，自己斜倚車幫，期盼有緣人來買。我問周圍人價格，誰也說不清楚?？椿ㄉ娜肆攘葻o幾，先前那個小販也不見蹤影。
　　 讓老伴守著攤，我去看看交易行情。南邊不遠(yuǎn)處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面相有點(diǎn)兇，他賣花生種、渣子、花生果，還有其它東西。與其相貌形成反差的是他的機(jī)靈和滔滔不絕的買賣經(jīng)，待人也相當(dāng)和氣，與之交易的熱鬧情景與其它攤位的冷清形成巨大反差。
　　 幾個看起來悠閑自在的小販坐在一塊閑聊，眼睛卻時不時地瞟瞟道路兩旁。他們像精明的獵手，等待時機(jī)，然后將獵物牢牢把控在自己的手里。一對性子急的夫妻倆忍受不了時間的煎熬，疾步走向花生販子的車輛。
　　 商販的車邊，堆積了十多袋勝利果實(shí)。見有人來，車主從聊天的氛圍中回過神來，走到自己車邊。男人看看成袋的花生米，又面向車主，試探著問道：今天收價是多少？車主滿臉堆笑，三零八六塊一，小日本五塊八。兩口子愣了愣神，覺得不可思議。女人不滿地說，這也太賤了，上集人家三零八賣七塊六，今天價格壓得也太狠了。
　　 車主淡淡一笑，上次是上次，每一集價格都不一樣。今天上了這么多貨，能賣這價就不錯了。不信你等著看吧，待會兒更便宜。兩口子無可奈何，嘀咕了一會，又回到自己位置。太陽升得老高了，溫度上升，感覺暖和多了?？墒?，買花生的人仍寥寥無幾。又有幾個耐不住性子的售賣人，陸陸續(xù)續(xù)跑到販子車前，一陣交涉，又輾轉(zhuǎn)幾家，得到的答案出奇一致。
　　 那兩口子不斷扒拉著自己的花生，看看手機(jī)，又望望販子，直嘆氣。我走到他們身邊，看那花生米品質(zhì)挺好，色澤誘人，就勸他們不要著急，這么好的貨賣六塊七八應(yīng)該沒問題?？赡腥思钡没馃鹆堑?，嘴里不停念叨：都八點(diǎn)半了，還沒人搭理，不知道能不能賣掉。旁邊幾個人也不停勸慰，可就是澆不滅他心頭的火苗。兩口子又是一番爭論，最終把花生拉到了販子那兒。兩袋一百八十斤，六塊一。成交之后，男人總算安靜下來。大家都覺得太可惜，可誰也拗不過主人。
　　
　　 二
　　 不知不覺，時間過了九點(diǎn)，大家期待的心性就像熱烈起來的陽光。一個穿著紫紅色夾克衫的女人看了看我的花生，抄起一把在手里端詳一番，滿眼挑剔，這米太秕，色氣不好。說完又轉(zhuǎn)向旁邊的小個子，同樣的手法，說花生米太潮，還有半粒。如此一番折騰，像個不辭辛苦的檢測專家，就是不給價格，大伙的心懸了起來。而后，又有幾個人輪流看，輪流挑剔，弄得我暈頭腦脹。他們用自己的老成和狡黠控制著市場的節(jié)奏。
　　 臉上有個痦子的人性情有點(diǎn)急不可耐，個子很高，卻把腰彎成九十度。即使這樣，那些商販也笑而不答。那個戴眼鏡的性子穩(wěn)，任憑商販花樣百出，就是一口價，看上就過秤，看不上就拉倒，七塊沒商量。
　　 買賣過程堪稱一場斗智斗勇，那個白胡子老頭的花生成交，老伴看著車后的路，老頭和旁邊的人把車推出來跟著販子去過秤，六塊五，價格還行吧。過完電子泵，把袋子一折，嗬，花生米就像用機(jī)器篩選的一樣，顆粒飽滿，大小均勻，看到的人無不挑起大拇指，稱贊老兩口真會料理。女人笑了起來，我們老兩口為了挑這點(diǎn)米一宿沒睡！
　　 緊跟著就是我們村那家的小日本品種也被看上，共三袋，二百五十多斤，五塊八。七十多歲的老頭，就自己來的，腿腳不大方便，大家七手八腳，幫忙挪車，過秤，就連一旁外村的也跑過來給老頭搭手，老人家激動地一個勁地道謝。就剩下半袋三零八，估計(jì)很快也能出手。
　　 成交達(dá)到高潮，三輪車的溫馨提醒和人們的講價還價聲交織在一起，此起彼伏。我們家的花生被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販子看上，雖然沒有太高的心理預(yù)期，但六塊六的價格也超過了預(yù)期的底線。幫我騰地方的瘦高個老頭沒有我幸運(yùn)，他的一袋小日本和一袋三零八，被販子看了一回又一回，就是沒能出手。上市的花生米實(shí)在太多了。心滿意足的商販車前擠滿了等待過秤的人。
　　 剛才腿腳不便的老人家半袋三零八終于有了下家，他的臉上露出輕松的微笑。那個小個子的花生種子沒人理會，心里憋火，收拾上車說不賣了。眾人一個勁地勸慰，既然來了哪有這么早就走的。尤其那個黑大漢把他一陣數(shù)落，招呼我們把他的袋子卸下來，再等等看。真沒想到他人長得像黑旋風(fēng)，心眼卻善良得像個大哥。大家熟絡(luò)起來，話多了，心也近了。
　　 紅紅火火的交易場面，熱鬧非凡，令人感慨。可放在左邊的幫我騰地方的老人卻有些失落，唉聲嘆氣。一袋子小日本和三零八，依舊無人問津，即使有人看，也是敷衍了事。他有些焦慮，從車上下來，開回踱步，目光直勾勾地射向每一個路人。黑大漢也為其張羅著，可結(jié)果讓人不太滿意。剛剛放到我右邊的小個子的花生又吸引了幾個人，雖然暫時沒有成交，可是看到商販戀戀不舍的樣子，就知道有門。交涉幾句，商販們又到別處溜達(dá)。
　　 那個看上小個子花生的主又轉(zhuǎn)了過來，挑揀、講價，終于成交。我讓那個女販子找了個袋子，一折兩半，與小個子各自背著半袋過秤。左邊的黑臉漢子有點(diǎn)失落，話語也少了一點(diǎn)?；剡^頭來，我們勸他別泄氣，高峰期還沒過。
　　 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帶著四十多的小伙走到近前，說是承包了幾百畝地，還差一些花生種子?？吹轿遗赃叺哪羌一ㄉ紫律扉_掏看著質(zhì)量。黑臉漢子眼前一亮，趕緊介紹，你看，這花生米多齊整，色澤多好看。我們也幫著打圓場。女人把袋子弄歪，斜出了更大的斷面，她手往里插得更深，嘴里說，這上下是一樣的吧？你可別攙假呀！黑臉漢子笑笑，看你說的，這就是手剝的花生種，一個一個挑的。我說，都是自己家的種子，能有假嗎？那黑臉的漢子一邊招呼自己的客人，一邊扭過頭來，大姐，你看看這人面相就是實(shí)在人，錯不了。
　　 女人招呼一輛電動車過來，上面拉了七八袋子花生，跟在后面的有四五個人。我們把那袋種子裝車，女人說一塊去過秤。算完帳回來的黑臉漢子開心了許多，腳步也輕松起來。
　　
　　 三
　　 太陽到了半空，早晨的涼氣一掃而光。不遠(yuǎn)處的田野里噴槍噴射著弧形的水線，仿佛是跳躍的琴鍵。有人賣完自己的花生，不愿離去，將時間留給春風(fēng)和陽光的親密接觸；有的等待自己的伙伴；有的干脆到不遠(yuǎn)處的菜市和其它攤位前溜達(dá)。
　　 盡管我還剩半袋花生米，可心情并不糟糕，因?yàn)樗钠焚|(zhì)不好，所以也沒抱太大的希望，能出手就出手，出不了手就拉回去。右邊的小個子已經(jīng)回家，那個黑臉漢子看看我，又看看花生，聊上幾句家常，開幾句玩笑，氣氛不錯。
　　 熱鬧雜亂的氛圍逐漸冷卻，人頭攢動的情形逐漸消失，就像一出戲的高潮已過。賣完花生米的人，車子開走了；沒賣完的，守著空落落的場景發(fā)呆。販子們經(jīng)過一輪忙碌，散落在車子旁靜靜養(yǎng)神。
　　 那個紅臉漢子搖搖晃晃，歪著腦袋在寬闊的道路上搖搖晃晃，抓幾顆你的花生，拿一把他的，嘴里不知道叨咕什么，誰也不理他。這時，兩個老人穿戴整整齊齊，靠近我右邊一位男子的那袋花生，仔細(xì)翻看，放到嘴里咀嚼著干濕度，說起話來文鄒鄒的，大概是退休的老教師吧。一番評頭論足之后，就商量價錢，最后，價格降到了六塊四毛五，老頭也認(rèn)可。那就賣給我十斤。老頭說道。我們瞪大了眼睛，什么？買十斤？男人有點(diǎn)氣惱，果決地說，不賣！顯然老人也挺生氣，怎么講好了你又不賣？哪有你這樣賣花生的。我們一看氣氛不對，趕忙把老兩口勸到一邊，說，老人家，我們這個市場就是賣整袋子的，你看哪有十斤八斤賣零。
　　 老人還挺倔，非買不可。黑臉漢子也過來打圓場，老哥，我在這趕集都十幾年了，也沒見到誰這么賣的，你看看別處，在北邊不遠(yuǎn)的案子上，別說十斤，就是五斤人家也買。又圍上來不少的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把老兩口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的，灰溜溜走了。趁亂之際，那個醉漢捧了一大捧花生米撒腿就跑。男人無可奈何地嘆口氣，自認(rèn)倒霉。
　　 又有幾輛車抽身而走，右邊男人情緒低落下來。還好過來個蒙著頭巾的婦女，想買一半，他遲疑半天。賣吧，怕剩下的不好賣；不賣吧，錯失這樣的機(jī)會又覺可惜。猶猶豫豫間，正好一個小伙子想買三十斤，在大伙竭力勸說下，兩人平分了。
　　 經(jīng)過了這番折騰，右邊男人精疲力竭，坐在車子上半天才緩過神來，長出一口氣。又用電動車給兩位買主送去，電動車提示音似乎都變得清脆悅耳了。十點(diǎn)多，我們村賣花生的都回家了，我還不死心，再等會，看看有沒有人看上我的半袋花生。仔細(xì)打量一番，才發(fā)現(xiàn)躺在袋子里的花生大大小小不均勻，皮膚有褶皺，就像一個個滑稽的黃臉婆沖著我發(fā)笑，難怪誰也看不上。老伴也看了看，可不是，因?yàn)榉N在地勢低洼處，加上雨水少的緣故，才長成這樣。
　　 右邊的個男人也走了，我看到不遠(yuǎn)處賣玉米種子的夫婦，因?yàn)闆]有車輛的阻擋，仿佛就在眼前，他們和我們打招呼后，彼此變得熟絡(luò)起來。他們那里顧客也不多，索性走過來，看了我家的花生，擔(dān)心地說，就這，當(dāng)種恐怕沒人買吧！說完又看看我，怕我受到傷害似的。我笑笑，是啊，當(dāng)種沒人要，只要有人給價就出手。
　　 市場人更少了，偶爾有經(jīng)過的，瞅瞅孤零零的口袋，再看看里面的花生，搖搖頭轉(zhuǎn)身走了。時間在飛逝，又過去了半個小時，剩下的人有點(diǎn)倦怠，靠在車上，仿佛眼前的花生米成了別人家的。
　　 我和老伴商量，天不早了，再守著也沒有意義，收攤回家。隨后轉(zhuǎn)向旁邊二位，你們哥倆就在這賣吧，我也不陪你們了，回去還有其它活要干。他們略帶遺憾地說，可惜，剩下半袋沒出手。我淡然一笑，沒事，順其自然。希望以后趕集的時候還和你們在一塊。他們開心地笑笑，是?。勺接肋h(yuǎn)不會挨在一塊，兩個人總有遇見的時候。
　　 我將花生袋子系好口，搬上車，回頭向兩個伙伴揮揮手，他們囑咐我慢慢開。開出百八十米，剛好路過一輛商販的車，車主攔住我，一聽三零八，就招呼下車看看。因?yàn)槠焚|(zhì)的問題，我有點(diǎn)猶豫。打開袋子，他看了看，說這品質(zhì)太次，不行！嘴里雖然說不行，可手不肯離開。我猜出他的小心思，不就是圖個便宜嗎？于是索性問他，你給多少錢吧？
　　 他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五塊二吧？不行。我立馬要走。他拉著我，那就給你五塊三。我慢了下來，老伴斷然說道，就五塊四，要就要，不要就拉倒。
　　 他有些不情愿，身邊的女人說，就這樣吧！最后成交，比好的一斤差一塊二，想想，既然來了，總不能真的再拉回去吧。
　　
　　 四
　　 零零散散，幾輛車過來，那些賣花生的以五塊七八的價格將勞動成果交給了販子，一張張被太陽曬黑的臉上，籠罩著一層無奈。商販們過著秤，嘴角流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那些倔強(qiáng)的人還在等，而這種等待隨著時間的流逝會變得越來越漫長。
　　 賣菜的攤位前也冷清下來，此刻，賣鞋子衣服和賣農(nóng)具的成了集市的主角。西南角上的幾個飯攤?cè)藲馔?，坐滿了食客。飯攤支起的帳篷被人氣和飯菜的香氣塞得滿滿的，幾個廚師忙得不亦樂乎。
　　 來到集市出口，略顯擁堵，突然一輛電動車擋在路中央。大家七手八腳幫騎車的老人去推，我這才發(fā)現(xiàn)那么多熟悉的面孔：急性子的兩口子，臉上有痦子的男人，小個子男人……大家將老人的電動車推到邊上，彼此熱情打著招呼。
　　 是啊，大家因?yàn)榛ㄉ薪Y(jié)緣，因?yàn)楸舜四穷w善良，仁愛之心結(jié)緣。當(dāng)熱心的小個子幫老人把電動車修好的時候，大家才戀戀不舍散去，相約下次賣花生還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