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蘆墟的寧靜與底蘊(散文)
太湖浩浩湯湯,碧波千里。太湖流域是富饒美麗的煙雨江南,她就像是位富有且慈祥的母親,孕育了難以計數的古村古鎮(zhèn),其中不乏聞名遐邇的,如西塘、南潯、周莊等。
相比于它們,蘆墟古鎮(zhèn)顯得默默無聞。當我背著行囊尋訪它的時候,它給我的第一印象不僅簡陋,而且有些破舊,有些落魄,尤其那些大宅墻門,大都老氣橫秋,破舊不堪,有的搖搖欲墜。
在吳語里,大宅門一般叫“墻門”,如柳家墻門、唐家墻門、許家墻門、陳家墻門、陸家墻門等。
這樣的蘆墟古鎮(zhèn),在許多人看來,過于簡陋,也過于冷清,成不了旅游熱點,更成不了時尚的網紅。可是,當我靜下心來,慢慢地深入到它市河兩岸的老街,深入到它的條條弄巷,甚至進入那幾棟大門敞開的墻門時,我卻從它的簡陋中發(fā)現了它的原始與質樸,從它的冷清中感受到了它的寧靜與恬適。我喜歡這樣的古樸與清靜,驚喜這里有深厚的歷史與文化底蘊。
寧靜是蘆墟古鎮(zhèn)的主調,一切的人間煙火都完全沉溺在整體的寧靜氛圍之中。這里的人說話輕聲細語,不吵不鬧,讓人覺得柔婉悅耳。你看市河岸邊的涼亭下,盡管好多老人在那里開心地談天說地,但是一點不喧鬧。
蘆墟坐落在繁華都市的邊緣,是一個屬于蘇州吳江,卻與浙江相鄰,靠近魔都上海的古樸悠靜的江南古鎮(zhèn)??墒桥c周邊的繁華熱鬧相比,蘆墟似乎被時光鎖住了,靜止在那個簡單、樸實的年代。
蘆墟是魚米之鄉(xiāng),在宋、元、明三代時為村,到清康熙年間始設鎮(zhèn)。它在太湖的東南角,西接汾湖,東頻馬斜湖,北至大浦河,南有蘆墟塘,鎮(zhèn)街有市河,所以,既可以說它被河流包圍,也可以說它是一座漂浮在靜水上的古鎮(zhèn),是一座很“水”的古鎮(zhèn)。
若從空中俯瞰,你會驚奇地發(fā)現,蘆墟古鎮(zhèn)的形狀像極了一條靜駐在水中的大魚,那翠綠的汾湖公園像是魚眼,公園下面那片向西突出的田地像是魚嘴,而古鎮(zhèn)的市河就像是魚的鰓后緣線。我想,蘆墟這條“大魚”,也想從汾湖游向太湖,也有奔向大江大河的理想吧。
來到蘆墟,我直奔市河老街而去。市河兩岸栽種著樟樹,它們高大成林,枝葉相擁,十分繁茂,將市河以及市河兩岸的老街遮擋在它們的陰翳下,一眼望去,就像是一條綠意盎然的隧道,幽幽邃邃的。這濃濃的綠意讓老街彌漫在清新的氛圍中,讓老街顯得更加寧靜。
市河上有多座橋,其中南、北端的兩座石拱橋最為氣派與古樸。這兩座橋橋型相似,望柱上都刻有栩栩如生的小獅子。由于拱橋不能行車,它們越來越被冷落,實用價值遠低于文物價值。不過,它們倒像是兩位將軍,駐守在市河的南北。
蘆墟市河上每隔十來步就有一座石駁岸。想當年,市河沿岸店鋪林立,運送物資的船只在河上來來往往,駁岸忙乎得很?,F在,市河上只有那艘清理河道的小船獨來獨往,駁岸無所事事,有點懶散。我獨自蹲坐在駁岸上,看水的清幽,看樹的綠影,也看見自己游覽如此清靜古鎮(zhèn)的一片歡欣。
在蘆墟,沿河的跨街樓是最要關注的“顯眼包”。尚存的跨街樓主要有沈氏跨街樓、許氏跨街樓、杭氏跨街樓和恒德堂跨街樓等。
據說,當年蘆墟老街上的跨街樓幾乎整街都是,下雨不濕鞋,不濕衣。因為自然的老舊與毀壞,特別是當年日本人放火燒蘆墟,跨街樓也損失不少。
跨街樓是一種江南水鄉(xiāng)典型的建筑結構,樓跨街道上,街從樓下過,遮風擋雨,方便面街店鋪買賣,店鋪后是庭院深深的墻門。
靜靜地站在跨街樓下,仿佛還能聽到商家的吆喝聲,仿佛還能聽到商客間的討價還價聲。樓前水流,樓下人流,也流動著油鹽醬醋米的需求,流動著財富的聚散。
現存的跨街樓經歷了風風雨雨,能幸存下來,自然是蘆墟的寶貴遺產,但我想它們也是留下來承載古鎮(zhèn)歷史,承擔講述古鎮(zhèn)故事的使命吧?
比如東街的沈氏跨街樓,十分氣派,宅主是沈鈺卿。沈鈺卿的父親是莘塔村的漁民,靠捕魚、販魚起家,后來在蘆墟開魚行,并經營腌貨、飼料、桐油等,他們家的鋪號叫“沈裕昌”。沈鈺卿有八女三子,他希望三個兒子都能成才,故將大宅的正廳取名“三鳳堂”。生長于“三鳳堂”的沈家人也果然有出息,沈鈺卿的大兒子沈龍圣從事法律工作,性情耿直,剛直不阿,努力踐行司法公正為民的思想,第一批加入南社,被柳亞子稱為蘆墟“五鳳”之一;二兒子沈文倬是著名經學家,被學界喻為“今世治禮經者之第一人”;沈龍圣的大兒子沈立人是我國著名經濟學家。
南社,是由柳亞子、高旭和陳去病等發(fā)起成立的一個資產階級革命文化進步團體,成立于1909年,在中國近代史上產生過重要的影響。蘆墟有不少人加入了南社。
“懷德堂”在蘆墟的西柵,也是跨街樓。懷德堂的門樓和廳堂內都有精美的雕飾,如寓意喜上眉梢的“梅花喜鵲”,代表延年益壽的“松下仙鶴”,還有“三英戰(zhàn)呂布”和“岳云大戰(zhàn)金彈子”等人物故事。另外這里還是一處紅色紀念地,當年青年地下工作者王仲煊在此印刷過革命宣傳資料。
在跨街樓下探究蘆墟的歷史,尋覓蘆墟的故事,這里的大戶們都像沈家、王家一樣,通過勤儉努力發(fā)家致富,都在蘆墟的歷史上留下了一筆濃墨重彩。無論是沈氏跨街樓內的兄弟秀才,還是杭氏跨街樓里的女中雙杰;無論是“蘭玉堂”的五代名醫(yī)懸壺濟世,還是柳家墻門的積德行善……在老街跨街樓下探究,都能獲得珍藏的精彩故事,這讓人流連忘返。
蘆墟曾有“三虎九?!敝f,指的是蘆墟繁榮時期,陸、柳、沈、黃、費、陳、王等十幾個大戶人家。這些大戶人家的墻門,規(guī)模上為三開間或五開間,三進、四進,甚至六進,它們從弄口一直往后延伸,從外看形成長長的弄巷,從內看是一座座門樓,一個個院落,一間間廂房,由一戶人家后來變成一戶戶人家。
這些墻門內往往有精美的雕飾,且正廳都掛著匾額。一塊匾額,就是一份文化情懷,就是一個家族精神的縮影,所以往往用它作為宅院的名稱。如袁家墻門“儉以堂”,取“儉以養(yǎng)德”之意;南袁家浜的沈家墻門“素行堂”,取自《禮記·中庸》的“君子素其位而行”,寓意品行高尚純潔;又如西柵的唐家墻門“寧儉堂”,顯然是寧靜致遠與勤儉持家之意。
蘆墟的這些墻門內,還有一個特點,栽種黃楊樹。本地人喜歡在家院里栽種黃楊樹,除了黃楊樹適合本地生長,其內在的文化含義更有意思,比如俗話說“家有黃楊,世代棟梁”“家有黃楊,黃金萬兩”。
在蘆墟的大戶人家中,必須說一說柳家。蘆墟柳氏是個大家族,他們從北厙遷來,形成蘆墟三處柳家墻門:東柵柳家墻門、九曲弄柳家墻門和司浜柳家墻門,它們的主人與柳亞子先生是同宗近親。
東柵的柳家墻門是一座五開間四進大宅,第一進門樓上刻有“河東別墅”,意為柳家認山西河東為祖籍地;第三進是廳堂,掛著匾額“四知堂”,并且雕飾豐富、精美,如蝙蝠、鳳凰、麒麟送子等?!八闹笔菛|漢楊震的“天知,神知,我知,子知?!薄八闹谩币庠诿銊罴胰艘\實,要自律。
在蘆墟古鎮(zhèn),我也驚訝于墻門里的人家在歷史上懸壺濟世的很多。如“儉以堂”的主人袁伯英、袁逢吉父子,在家開醫(yī)館,以仁德高尚聞名鄉(xiāng)里。這袁家尊袁了凡的曾祖父袁菊泉為蘆墟始祖,而袁了凡就是古代經典勸善書《了凡四訓》的作者;如西北柵的張家,自1922年就在“留余堂”開設“惠民醫(yī)院”,救死扶傷的故事廣傳民間;又如西北街“蘭心堂”內的費家,更是五代行醫(yī),名副其實的“杏林世家”,其中“靈猴治病”的故事頗為有趣。西柵的葛道炎是中醫(yī)內科名醫(yī),因為醫(yī)術高超被百姓稱為“葛半仙”,他的第三子葛鶴年還是革命烈士。民國時期,“利人堂”的張達生在老宅內開設了蘆墟第一家兒童診所,故而蘆墟有歇后語:“達生醫(yī)生開方子——小兒科”。
當年,僅僅一個鎮(zhèn),蘆墟既有中醫(yī)世家,也有西醫(yī)診所,有中西醫(yī)結合醫(yī)館,甚至還有小兒科,真是讓人難以置信。這些醫(yī)者,他們懷濟世救人之心,立“不為良相,必為良醫(yī)”之志,他們就像是一位位守護神,守護著蘆墟百姓的生命與健康,他們的故事也許不是可歌可泣的,但何嘗不是功德無量的?
蘆墟古鎮(zhèn)就像一本厚重的歷史書,里面內容豐富,有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但更多的是鍋碗瓢盆交響的趣聞趣事。尤其是在那些網狀的弄巷里,走進去順手就可以撈起許多。
蘆墟現存的弄巷很多,長長短短,寬寬窄窄,有的叫“某某弄”,有的稱“某某里”“某某灣”,有的是宅屋間的明弄,有的是宅屋內的暗弄(亦稱“備弄”)。這些弄巷,既是蘆墟的一張有形的大網,將大宅小屋分界又網絡起來,又是蘆墟人心中的一張無形的網,把蘆墟人的鄉(xiāng)情聯系在一起。
顧大豐弄里,有蘆墟最大的住宅群,據說這里是蘆墟最早用上電燈的人家。蘆墟最曲徑通幽的弄巷自然是九曲弄,抗日戰(zhàn)爭時期,忠義救國軍曾在弄巷里開過一年“清華中學”,但九曲弄的命運也有點曲折,它南側的九曲弄柳家墻門,當年被日寇燒毀。黃家弄內的“亦有秋閣”,曾經是蘆墟的一處高點,登上它汾湖四周美景盡收眼底。
混堂弄、豎頭齋匾弄,看名字就覺得有趣?;焯门椎姆课?,新中國成立前被改造為浴室。舊時吳語中,到浴室洗澡叫孵混堂,故有混堂弄之稱。電影《沐浴之王》曾在該浴室取景。
豎頭齋匾弄,則因原來弄口有豎寫匾的牌樓而得名,牌樓的主人是陸燿。陸燿是位清朝的官員,他“工詩文,兼長書、畫,精分隸書,水墨山水,落落有自家風。”本地人說他具經邦濟世之能,有著書立說之才,懷廉潔孝義之品??墒撬贡黄群?。乾隆后來知道陸燿是位“菽乳蔬蓏”的清官,十分后悔,為表安撫特賜“龍章寵錫”匾,因人已故而寫成豎式。陸燿是蘆墟人的驕傲,蘆墟銘記著這位先人,也傳頌著他為官清廉、勤政為民的佳話。
陸燿毫無疑問是蘆墟的歷史名人,郭驥也是。郭驥是清嘉道年間頗負時譽的畫家,他家在汾湖里弄,說是花園內有他的“洗硯池”。張吉泰弄的張家,多人投身到抵御外敵的斗爭中,其中張文奎是抗日烈士。
蘆墟的弄巷里,普通人家的善人善事當然也多。比如蘆墟流傳著秀才黃頌梅諸多樂善好施的感人故事,如熱心資助文友,買雞蛋揀小的,皮毛大衣出門即送挨凍的窮人,慷慨解囊于窮苦人家等等,看似都是一件件小事,卻都是樂善好施的義舉。
弄巷無論大小、長短,都是人煙氣最濃稠的地方,無論是大故事,還是小故事,無論是歷史名人,還是平頭百姓,都是故事的主角。一部歷史除了那幾件大事,不就都是小事嗎?對于一個人來說,點點滴滴的小事才是實實在在的生活。蘆墟弄巷里的件件細細碎碎的“小事”,就像柴米油鹽一樣真實,有仁,有慈,有善,有愛,有情懷。
走在蘆墟的老街與弄巷,我總是感慨,為什么蘆墟能夠吸引與吸納這么多的名門世族來此安居樂業(yè)?為什么這里名人輩出?是這里的水土好?是這里的地理佳?也許是蘆墟這條“大魚”有包容的胸懷,有奔向大海的激情和積極向上的基因。
走在蘆墟的老街與弄巷,憶起它曾經的昌盛與繁榮,對比它失勢后的衰落,不免心有戚戚焉。但是,“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千古事都是生生死死,來來去去,繁華易逝。蘆墟古鎮(zhèn)沉淀了厚重的歷史與文化底蘊,如今確實有點老舊了,臉龐不再豐潤,有些干癟,就像素面且有些蒼老的貴婦,但仍然豐富。我們人老了,憶起自己的當年,會感慨曾經自己也年輕過、漂亮過,曾經自己也奮斗過、輝煌過。我想蘆墟古鎮(zhèn)也會如此靜靜地默默感慨……
年輕人喜歡熱鬧,但到了年紀的人還是應該樂于平淡,安于清靜,就像滬上一位杰出報人曾經說的“寧靜是最大的幸福?!碧J墟古鎮(zhèn)的清悠與質樸,就像是一個原鄉(xiāng),生活在這里簡單,生活在這里寧靜,生活在這里似乎可以心靈歸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