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拾饅頭的老媼(散文)
生活中閑侃一句話或做一件事,冷不丁會引出一個匿于記憶深處許久的人,這種思想上單方面的邂逅或許只是為了重溫一段曾經(jīng)觸動心弦的故事。
吃晚飯時,因突然間有了靈感,我便放下手里的半塊饅頭,去找紙筆準備記錄下來,以免它殤于健忘?;貧w餐桌時卻找不到我剛才放下的半塊饅頭,便開玩笑道。
“哎?誰把我那半塊饅頭撿走了!”
妻子嬌嗔道“誰拿你的饅頭了,這么多半塊的,你隨便撿塊吃不就得了?!?br />
當我說到撿饅頭時,腦海突然閃過一位瘦小老媼的身影,思緒也隨之穿梭回二零零一年的溫陳中學。
溫陳中學坐落于鄉(xiāng)鎮(zhèn)駐地北段,校區(qū)有三座兩層教學樓,從北向南依次為七年級,八年級,九年級。在七年級東側隔著校園主道是校長辦公室,年級主任辦公室,司務長辦公室,隨后便是一座高大的瓦房,這便是學校的食堂,學生們都稱它“大伙房”。它功能比較單一,只是做飯,賣飯的場所,不提供吃飯的地方,每個班級都有輪班制統(tǒng)一打飯的同學,把飯打回教室吃。
伙房實行訂餐制,所謂訂餐不像現(xiàn)在學校的配餐主食配菜均衡,而是只需以班級為單位訂饅頭。每個周末開始定制下周的饅頭計劃,當時規(guī)格自由選擇,男生一般訂2、3、2,早上兩個,中午三個,晚上兩個,女生飯量較小大都訂1、2、2。中午學校免費提供開水,早晚則是玉米粥,但玉米粥不免費,是以班級為單位上交玉米給伙房統(tǒng)一加工磨制,熬成粥再按班級人數(shù)分發(fā)。而饅頭則用一種學校自行打印的飯票換取,家長把小麥交到司務處,由司務長發(fā)放同等價格的饅頭票,班里發(fā)放饅頭時,再由生活委員負責在饅頭票上畫鉤或撕掉。當時學校在讀學生大都來自本鄉(xiāng)鎮(zhèn)幾十個村子,距離有遠有近,學校周邊二三里的學生可以辦理走讀,但離學校較遠的學生則必須在校吃住。
伙房的飯質(zhì)量很是一般,玉米粥時黏時稀,饅頭時大時小,有時還是半開面或死面的,散發(fā)著一種刺鼻的硫磺味,導致很多學生直接丟掉?;锓可斢械?,早上會炸油條,中午和晚上有炒菜和包子,但需要另外購買。很多學生便丟掉饅頭去買包子和油條吃,正是這樣校園里多了一道風景線。一幫五六十歲的老太和老頭在飯點時間,穿梭在校園里,教室里,撿拾學生們丟掉的饅頭。他們大都是學校附近村子上的村民,拾回去的饅頭做牲畜飼料。
撿饅頭大軍里有我堂嬸的母親,按輩分我叫她姥姥。當時學校只有女生宿舍,而男生需要在校外附近村子里租房子住,基本都是十幾個人合租一處農(nóng)家院。有堂嬸這層關系,我便住在這位姥姥家。當班上有剩下的饅頭,我會讓同學給姥姥留著。姥姥整天樂哈哈的,喜歡抽煙喝酒,為人比較敞亮,說話更是大大咧咧,待人親熱很受同學們歡迎,因此大家也喜歡把剩下的饅頭留給她。
姥姥的競爭對手,是一位五六十歲的老媼,她的形象令我至今印象頗深。身材矮小,穿著邋遢,一年中除了冬天穿個破棉襖,其他三季都是一件暗灰色的大褂子,褂子很長顯得她更加矮小,褲子卻很短,總是吊著褲腳,露出一雙臟兮兮的鞋。之所以說她邋遢是因為她的頭發(fā)好像從來都不梳理,每天都像被八級大風刮亂了一般,凌亂的像校園西墻外大楊樹上的喜雀窩。并且她眼睛很小,整天瞇著,紅紅的眼角還留有眼屎,像害了眼一般,看人總斜著眼,嘴角上經(jīng)常帶著唾沫,像是剛罵完人似的。不知是因為她太過邋遢,還是長得確實不怎么順眼,很多男同學都喜歡欺負她,并帶有侮辱性地叫她“老媽媽子”。
她經(jīng)常騎著一輛同她一樣臟兮兮的三輪車,車斗里放著幾個塑料桶,用來盛放學生們喝剩下的玉米粥。吃飯時間,她把車子停放在教學樓前面,便挎上一個拾棉花用的編織袋兜子,開始逐一在每個教室撿學生們丟棄的饅頭。我一般不會給她,因為我得給姥姥留著,所以跟她幾乎沒有交集。只看著她快步走進教室,轉一圈后,在男生辱罵性的起哄中灰溜溜地向下一個教室走去,隨后以同樣的方式被歡送出來。
雖然每次她都受到侮辱性的戲弄,但卻一頓飯也不落下地繼續(xù)自己的工作。后來在一件小事上,我對她的看法有了些許的改變。在一次周四的午餐,我從家里帶來的老咸菜已全部吃完,零花錢也已花光,中午只能干吃饅頭。那天,她依舊從我身邊經(jīng)過,但看我在干吃饅頭,便從她那臟兮兮的兜子下面拿出幾個不算太大的蒜瓣,放在我的桌子上。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當望向她時,她已經(jīng)出了教室。我想著她雖然邋遢點,但蒜瓣畢竟有外皮包裹,就拿起來就著饅頭吃。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從那天起,我會把自己剩下的饅頭留給姥姥,再從替姥姥收的饅頭里拿出幾小塊分給她,她也不多說什么。當我把饅頭遞給她時,會盡量躲開她那雙臟兮兮的手,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嫌棄,只是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讓人難以琢磨的表情。
時間長了,我雖不喜歡她但我也不會戲弄她。再后來一次,我又遭遇了干嚼饅頭的窘境,她竟給了我?guī)灼约弘绲睦细泶裣滩?,不過我沒有吃,內(nèi)心還是對她有所嫌棄吧。在她走后,我雖內(nèi)心有些負罪感,但還是把這些咸菜丟進了垃圾桶里。
老話說“兔子急了也咬人”,這位學生們戲弄的“老媽媽子”竟開始反抗。有一次她在一樓空地上拾饅頭,二樓的男生們邊喊著“哎!老媽媽子”邊把饅頭攥成緊緊的一團砸向她。有的饅頭砸在她背上,有的砸在她車子上,更有的砸在她頭上。她用手擋住臉抬起頭,朝著樓上咒罵,但她的咒罵換來了更為嚴重的打砸。二樓露臺上學生們發(fā)出“勝利”的喊叫,他們歡呼著,慶祝著這壓倒性的勝利戰(zhàn)果。
而老人一邊咒罵著,一邊低下頭去撿拾著地上的碎饅頭,那天中午她收獲頗豐。不知道她是不是掌握了這個流量密碼,從此她便不再默默忍受著,而是選擇反抗性的咒罵。每天會有很多同學用饅頭砸她,但她卻收獲到了更多的饅頭,也算是歪打正著。此時她卻不知道隨著她的咒罵式反抗,一場更大的危機在等著她。戲弄她的隊伍在逐漸壯大,她在樓上拾饅頭,停在樓下的三輪車連同泔水桶會被某個學生掀翻。當我看著她罵罵咧咧地立起車子,用一個小掃帚打掃著地下的殘羹,心里有一種莫名的難受感。我不禁深思,在這教書育人的圣地,老師每天不厭其煩地講雷鋒事跡,講助人為樂好人好事,但為什么還有這么多同學做著損人不利己的事,去欺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
隨著事件的升級,在不久后的一天晚飯時分,當這位老人在一樓與二樓男學生對罵時,發(fā)生了一件令人瞠目結舌的事。不知哪位男同學竟把一茶缸熱玉米粥從二樓潑了下去,不偏不斜全部澆在了老人頭上。隨即整個二樓傳來震耳欲聾的笑聲,這些笑聲里或許有人為自己的惡作劇而興奮不已,也有人幸災樂禍,更多的人把她當作一個樂子。作為學生,他們絲毫沒有感知到自己的行徑之惡劣,沒有為一個有知識的青少年竟做出這種荒唐事而感到羞恥。
老人一邊咒罵著,一邊清理著頭發(fā)上的玉米粥。她凌亂的頭發(fā)第一次變得平滑,玉米粥粘連在上面,隨后又滴落到衣服上,模樣甚是滑稽,但我卻沒有笑出聲來。雖然這碗粥不是我潑下去的,但作為學生中的一員,我竟有一種錯覺,挨罵的是我。好在這是冬季,玉米粥從伙房抬出,再由班級分發(fā)下來,已不再滾燙。如果粥是滾燙的,那后果將不堪設想。最后這件事校領導在學校大會上作出重點批評公示,但因人數(shù)眾多,無法找到那位同學而不了了之。
從這之后,老人有段時間沒有來學校,我不知道她是病了,還是實在無法承受學生們的這般侮辱。后來和班里一位同學聊起這件事,同學說,老太太是他的房東,家里喂著幾頭豬,年齡大了也沒有什么收入,就在校園里撿一些殘羹剩飯當做豬飼料,從而降低養(yǎng)豬成本以補貼家用。他還說,老太太雖形象不佳,但是個很好的人。她之所以與同學們對罵,其實也是忍無可忍不得已而為之。她不僅僅是給過我?guī)讉€蒜瓣、咸菜,也經(jīng)常給其他人,我不好說她這樣做是一種討好學生的策略,還是對學生給她剩饅頭予以回報。
后來,我在其他幾位在她家住過的同學嘴里得知。放夜校后回到住處,他們可以去老人那里打熱水,餓了的時候,老人也會把家里的東西讓給他們吃。尤其是在冬季,她會燒一些熱水為學生們準備著。此時我內(nèi)心的負罪感更加強烈,我曾經(jīng)也嫌棄過她,甚至在上學初期也曾經(jīng)和同學們一起取笑過她,我曾經(jīng)為了姥姥能多得一些饅頭,而動員同學把饅頭給我留著。突然間,我發(fā)現(xiàn)她的形象越來越高大,而我在她面前卻越來越瘦小。
畢業(yè)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在眾多撿饅頭的村民里,她最不起眼,卻是唯一一個留存在我記憶里的人。按時間推算,她現(xiàn)在年齡大致得在八十歲左右了,不知她是否還記著當年那段被學生羞辱的日子,我倒希望她已忘記,不必再為這些不懂事的孩子而耿耿于懷。
在生活中,大多數(shù)人習慣以貌取人,這雖然是一種常態(tài),但絕對不是公平的評價方式。一個人豈能完全由外表來判定好壞?不然怎么會有“衣冠禽獸”、“人面獸心”這些成語呢?我從篦子上拿起半塊饅頭,邊吃邊把這件事說于母親和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