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小雪的節(jié)氣了，我的世界開始飄雪。二十六年前的今天，母親病逝于寒夜，像雪花一樣飄逝，從此我就記住小雪，它奪走我的親人。昨日對口支援萬州的上海下雪，但萬州無雪，只是天陰沉，西北風(fēng)凜冽，周邊城口、巫溪一帶大雪封山。妻子清早出門，隨攝影班師生，坐動車去鄭州，轉(zhuǎn)三門峽觀展，參加研學(xué)活動。我留守在家，一只貓陪伴。
　　 凌晨噩夢，夢見亡母。在洪水滔天的長江上，我乘渡船至江中心時，有數(shù)段圓木滾滾而來。我站立船艙口，巨木橫沖直撞，將機動船撞沉了，乘客們隨船墜江，唯有我跳下船，暫時浮在江面。我轉(zhuǎn)身一看，在沉船處，咕咚咕咚的，水泡齊冒，卻無影無蹤。我踩水潛泳，欲緣木求生，還連呼救命，不料遭水鬼阻攔，怎么也爬不上去，雙腳又突然抽筋。
　　 我掙扎激流險灘，眼看筋疲力盡，連嗆幾口渾水，正慢慢往下沉?xí)r，腳底被人用手托舉，又輕松自如鳧起來。那手指長繭，溫暖而有力，我踏實于手掌，像野鴨游向前。靠近南岸，大雨滂沱，我猛蹬腿，撲向沙灘。水下的一雙手頓時抽走，江上露出半截模糊身影。我擦亮眼，竟是慈母，她微笑著，像觀音菩薩，我想拉扯她，卻騰空而去。
　　 夢醒后，天未亮，睡不著，懷想她。好久不見了，還過得好嗎，若轉(zhuǎn)世投胎，也長大成人。母親啊，您生前吃了多少苦，死后還保佑著兒孫們，化險為夷，不曾回報。每當(dāng)我重返故鄉(xiāng)時，我都祭拜您和父親，焚香燒紙，悲從中來。橘園墳地芳草萋萋，思念之情傾訴不盡，恩重如山，歷歷在目?？v使您不投夢，我也記得忌日，還有冥誕，怎能相忘？
　　 您生在盛夏，卻死于隆冬，從酷熱到冰冷，似人生旅程，終究晚境凄涼，誰也擺脫不了。想當(dāng)年，您也是大家閨秀，嫁廖家，卻成了苦兒媳婦。分家另過，又養(yǎng)育六個子女，成家立業(yè)，您患了一身疾病。深更半夜，經(jīng)常呻喚，不肯花錢醫(yī)治，每次住院，剛有好轉(zhuǎn)，就鬧著要回家，牽掛家人，豬牛羊狗雞鴨鵝兔等。人來客去，熱情大方，從不吝嗇。
　　 我還保存三張醫(yī)藥發(fā)票，那是您住萬縣市天城區(qū)婦幼保健院三天的西藥費，也是最后一次入院治療。其中，1996年12月3日7.60元，12月6日29.54元，12月7日10.13元。彼時，尚無新農(nóng)合，國家沒補貼，全為自費，由我承擔(dān)，醫(yī)院雖流行創(chuàng)收，但醫(yī)德醫(yī)風(fēng)還好，檢查費少，用藥奏效。您只住一周院，便下床活動，興高采烈的，不愿打針輸液。
　　 這次也是小雪，我接您進城的。在我的住處，沒玩幾天，您說胸口悶，送醫(yī)確診，心腦血管病。我陪護您，盡微薄孝心。您逢人便夸，我臉紅別扭。病情緩解，您講家史，外公外婆和舅姨等，涉及家族一百多人，可我偷懶，未作筆記。您是文盲，但記性好，對親戚好友如數(shù)家珍，有的老輩子埋偏僻處，墳冢消失也了然于心，還囑咐我，尋根問祖。
　　 我時任區(qū)長秘書，加班加點工作，妻子也在上班，白天侄女照料您。下班后，我守護，不時在病房寫材料，妻子也為您燉雞湯，改善伙食，端茶倒水。出院休養(yǎng)，在我家里，您閑不住。菜端上桌，雪風(fēng)吹冷，用蜂窩煤爐灶，不知熱多少遍?？腿嗽谧?，您殷勤夾菜，還寵愛孫女，不準(zhǔn)打罵。周末，我護送回老家，坐著公共汽車，一路擁堵，溜溜滑滑。
　　 沒料想，半年后，舊病復(fù)發(fā)，日趨嚴(yán)重。您腿腳不便，也拒不離家，強撐著病體。我開了一些常備藥，何大國同學(xué)是當(dāng)?shù)匦l(wèi)生院醫(yī)生，還拜托他上門診療。時好時壞的，又熬過一年。直至癱瘓，神志不清，臥床不起，回天無力。小雪那晚，天寒地凍，撒手人寰。在病榻旁，父親拉著您僵硬的手不放，兒女慟哭，我恍若五雷轟頂泰山崩塌，耿耿難眠。
　　 雪花飄飄，奔喪者成群結(jié)隊，娘家人多，通宵達(dá)旦守靈堂，送上山后，還依依不舍回望。寒風(fēng)呼嘯，似凄厲喊叫，您躺在野地，墳頭積雪，像白發(fā)覆蓋。那年冬天，我備感寒冷和失意，春節(jié)返家，看見廚房冷鍋冷灶，無娘煮飯，缺忙碌熟悉的背影，也透心涼。雖有哥嫂宴請父親和我，但畢竟不如自家，母親維系大家庭的作用，實在是太重要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對我來說，刻骨銘心，幾乎每年的小雪，皆是這天，而寒衣節(jié)也提醒，該祭祖了。母親，您那邊冷嗎，要換厚棉衣，別舍不得穿。記得兒媳給您買的羽絨服，您僅穿了一冬，還是新的，就留在人世間，八旬大姐至今仍穿它越冬，依然保暖。您一生勤儉持家，一套好衣也未穿，補巴衣服光腳板，蓑衣斗笠不打傘，起早貪黑，日曬雨淋。
　　 現(xiàn)在，子孫后代日子好過了，大多數(shù)農(nóng)民移居城鎮(zhèn)，您也不用牽腸掛肚的。各自多享清福，在這陰霾的小雪天，別再上坡勞累，耕種那些荒山野嶺。家畜家禽，特別是豬，也不要飼養(yǎng)太多，土蛋臘肉，少賣少送，留給自己補身子。下大雪，莫出門，待在屋內(nèi)，圍爐烤火。我也老了，每況愈下，晚年不易，更想念您，遂作此文，嗚呼哀哉，伏惟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