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十聲吼(小說)
一
退休后,我失去了生活的目標和前進的動力。
我不愛打牌,不愛旅游,也不愛琴棋書畫,只能看看電視,可看的時間長了,腰酸背痛,頭暈腦脹,所以對電視也很快沒了興趣,便整天窩在家里發(fā)呆。
孩子們建議我去濕地公園遛達遛達。唉,老伴走了,我一個人遛達感到很無聊,不過,走出房間應該比窩在家里好。
我聽從孩子們的建議,邁開腿,慢吞吞往濕地公園走去。
公園里到處有水,叫濕地公園名副其實。除去水,還有一望無邊的樹木和花草,郁郁蔥蔥,花團錦簇。我走在曲曲折折的幽徑上,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心中的郁悶有所緩解。
我走一段就要歇歇。唉,剛過五十五,咋就不中用了呢?退休前一天,我好像還精神抖擻呢。難道退休是一道坎?退休后就成了孩子們的負擔?成了社會的負擔?那活著還有啥意思呢?
兒女們安慰我說,老人是家中寶,不是兒女的負擔,也不是社會的負擔。
可我走路一晃三搖的樣子確是老態(tài)龍鐘的表現(xiàn),難道不是負擔?孩子們的安慰對我沒有作用。
在我感慨自己的人生進入黃昏季時,只有去濕地公園瞅瞅那水、那樹、那草、那花,呼吸那清新的空氣之后,才覺得生活還有點情趣,對這個世界還有所留戀。
半年后,公園的角角落落我都熟悉了,便覺得那里的一切都平淡無奇,再也提不起興趣。
不過,我也有意外收獲,就是認識了許多老人,與他們相比,我剛退休,年齡比他們小,他們多半都已古稀,可他們玩得可開心了,整天唧唧喳喳,呼朋喚友,個個像老頑童——有的跳舞,有的跑步,有的跳繩,有的下棋,有的彈琴,有的打牌,有的壓腿,有的……但我總是不能很好地融入其中,總覺得自己是個沒用之人,各種器官似乎都老化得不行了??粗麄儦g呼雀躍地玩耍,我很羨慕,可我沒有那份精氣神,總蹲在角落里發(fā)我的呆。
不過,發(fā)呆的我不久又迎來更大的收獲——那個人讓我驚訝不已,震撼不已。
她每天早晨都是第一個來公園打卡的鍛煉者,跑步,壓腿,拉單杠,做搖擺……練到汗涔涔時才稍作歇息。她的這些行為跟眾人沒啥兩樣,不會讓我驚訝,更不會讓我震撼,那我為何驚訝和震撼呢?
她有個絕活,就是在鍛煉身體之前,總要“噢——噢——噢——”地吼叫一番,像虎嘯龍吟,穿透樹林,響徹整個公園。
你說這不令人驚訝和震撼嗎?
晨練時,我天天姍姍來遲,總聽不到她的虎嘯龍吟,但我很渴盼見證她的神功。
聽鍛煉的姐妹說,這個女人從來不說她住哪,也從來不談她的身世,見到每個人總是溫和地微笑和點頭,似生活得沒任何憂愁和煩惱。
她的虎嘯龍吟已經(jīng)很多年了,應該是長時間鍛煉才有這駭人的功力。電影里有一種武功叫獅子吼,可我知道那是杜撰的,這個女人的吼功難道是真的?
好奇心促使我有意去觀察這個奇異的女人,目光總在她周圍探索。她干瘦且小巧,滿頭蓬亂的白發(fā),滿臉縱橫的褶皺,嘴唇單薄,胸脯干癟,走路時兩臂甩開,輕盈且敏捷。
她干癟的胸脯里怎能蘊藉那么充足的氣息?氣息沖擊聲帶怎能發(fā)出那樣洪大的吼聲?
我天天堅持盡量起早,去濕地公園跑跑步,拉拉杠子,看看流水,撫撫小草,賞賞花卉。不過,這些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還是想見證她的吼功,甚而想學學她的吼功,了解她為什么有這種奇異的功夫以及這功夫有何好處——能延年益壽?
為此目的,我總是在她身邊繞來繞去。一開始,我跑步跟不上她,只能在她屁股后面顛簸,慢慢地,我和她的距離越來越小。我們見面,我都主動和她打招呼,她也總是回我一個溫和的微笑和點頭。她拉杠子的時候,我也去拉杠子,她一次能拉二十個,我一個都提不起來。她在石頭上壓腿,能成“一”字,而我是“八”字。我羨慕地看著她,一臉驚訝,滿心佩服??伤龥]有任何驕傲,總向我溫和地微笑。
雖然我顯得老態(tài)龍鐘,但我知道她比我大,便叫她大姐,問她咋能有這樣的好身手?
她微笑后,簡單地說,慢慢練,別急。然后就默不作聲了。她顯然沒有繼續(xù)講下去的意愿,我也不便再問。
我總想努力起早,聽她的虎嘯龍吟,可是我的努力一直沒有成功,因為我總比她遲到,一直沒有機會聆聽她的吼功。有許多天,我把鬧鈴定好,下決心第二天早起。可是,第二天鈴聲一響,我總是繼續(xù)瞇眼,錯過一次次機會。
春天到了,所有的生命都開始復蘇,可我還是賴床,想繼續(xù)冬眠。
這天,鬧鈴又響了,我狠狠心,掐自己的眼皮,痛得不行,立刻起床。
天蒙蒙的,東方的晨曦還在孕育之中,頂著寒露的嫩草也在瞌睡。我不停地打著寒顫,迷迷糊糊來到公園,漫無目標地往前晃悠。
喲,有情況,前面有個朦朧的瘦小身影!
我心生膽怯,躲在大樹后,定睛細看,哦,是個干瘦且小巧的女人。為了不打擾她,我屏息蹲下,窺探。
她面向東方,伸開雙臂——像展翅高飛狀,再昂首挺胸,張開口,深吸氣,然后發(fā)出“噢——噢——噢——”的吼聲,既高亢洪亮,又縈繞良久,像綿延的山嶺,滔滔的洪流,激蕩的波浪,似乎樹葉都在抖動,草上的露珠也紛紛振落。那長長的吼聲一直是高亢且洪亮的,最后戛然而止。這突然的停頓讓聽者如墜斷崖,驚悚不已。
我睜大眼睛盯著她,此時,她已經(jīng)從昂首挺胸收縮成弓腰駝背,雙臂緊緊攏在懷里。顯然,她已經(jīng)擠干了肺泡內(nèi)最后一絲氣息。接著,她慢慢挺直腰,平復一下干瘦的軀體,又伸開雙臂——像展翅高飛狀,再昂首挺胸,張開口,深吸氣,又一次發(fā)出“噢——噢——噢——”的吼聲,繼續(xù)激蕩著寂靜的花草樹木和我這個驚悚不已之人。
我蹲在樹下,成了木墩。等她的身影遠去了,我還木然在原處。我拍拍自己的額頭,從愕然中醒來,驚出一身冷汗。她的聲音像虎嘯龍吟,但更像“兩岸猿聲”——有哀嘆、幽怨、陰郁、凄苦,更有痛楚、惋惜、無奈、不屈。可她不是猿類,怎么也有這樣長久的氣力呢?怎么也會如此的悲戚呢?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呢?
為解開心頭的疑云,我更加細致地觀察她,更加主動地接近她。
那次她的鑰匙掉了,我拾起來,跑步上前,喊一聲姐姐,交給她。
那次她的手絹掉了,我拾起來,主動上前,喊一聲姐姐,交給她。
那次她掛在杠子上的外套將要滑落,我跑過去,一把接住,重新掛到杠子上。
那次跑步,她被一塊黏糊糊的垃圾滑倒,我第一個沖過去,把她扶起。
那次她打個噴嚏,我掏出……
也許是我的小幫小助讓她看到我的真誠,她和我說話的時候多了,從一句到幾句,內(nèi)容也從簡單到繁雜,甚而能談點天說點地,交流些思想。
有一天,她突然叫我一聲妹妹。我愣怔過后,上前摟住她干瘦的軀體,不停地叫她姐姐,姐姐,姐姐……
我們慢慢建立了姊妹情,她慢慢向我道出她不為人知的生命歷程。
二
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上海知青。那時,她還是一個二十歲的姑娘,小巧玲瓏,很喜歡唱歌,特別愛唱《紅燈記》里李鐵梅的詞:奶奶,您聽我說,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雖說是,雖說是親眷又不相認,可他比親眷還要親……他們和爹爹都一樣,都有一顆紅亮的心。
那個男知青也喜歡唱歌,有一本歌曲書,經(jīng)常對著書教她唱歌、認字和識譜。她佩服他多知,他喜歡她天真,倆人唱著唱著,就唱到了一塊。
后來,她懷孕了,未婚先孕,被眾人指指點點,精神上受到巨大壓抑,生活上也沒得到照顧,所以第一個孩子出生不久便夭折了。
可是,這并沒有阻擋他們繼續(xù)好下去,他們的激情依然澎湃,繼續(xù)在一塊唱歌,繼續(xù)在眾人的指責中奔放青春的活力,釋放愛情的浪漫。
在他們?nèi)缒z似漆的熱戀中,知青回城的機會來臨。她沒有糾纏他,心甘情愿地放他回上海。臨走前的那天晚上,盡管月亮有點朦朧,但卻是圓圓的,正巧是農(nóng)歷八月十五。他攬著她的腰,走在柿樹園里,款款深情地說,一定回來找她,一定沖破一切困難娶她,一定把她帶到上海。她看著朦朧的圓月,深信不疑地點點頭。
臨走時,他把那本歌曲書贈給她,還在扉頁上寫道:你就是我心中的李鐵梅。她把自家柿樹上紅透的柿子摘了一大兜,送給他,愿他回上海后的生活甜甜蜜蜜、紅紅火火。他看著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給了她一個堅定的吻。
可是,他一去便杳無音信,那個吻成了訣別的禮物。她寄去很多信,都因“查無此人”而退回。
鄰里說,他是一個流氓,是玩弄女性的壞蛋。
可是,她堅決不同意人家的說法,她依然相信他說的那些“一定”。
她為他生下第二個孩子——他走的時候她已經(jīng)懷孕,她沒告訴他,怕他有顧慮,怕影響他的前途。
一年又一年,他依然杳無音信,她不再給他寄信。鄰里們時不時地問她,他的“一定”在哪呢?她總是滿臉漲紅,低下頭,無言以對。
她帶著孩子,生活艱難,在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年代,那艱難的程度可想而知,毋庸贅述。
人們總是用異樣的眼光看她和她的孩子,然后再齜牙咧嘴地嬉笑,最后常不懷好意地問孩子,小上海(給孩子起的綽號),你爹在大上海,你咋不去找他呢?
她能充分覺察到那眼光的火辣,像炭火一樣的灼人;她當然也能充分感知到那嬉笑的陰冷,像冰窖一樣的苦寒;她更能深刻體會到那問話的刻薄,字字像刀子一樣扎心。
孩子到了八歲,要上學了,可孩子沒有戶口,沒有爹,咋上學呢?填學籍上的“父親姓名”就成了大問題。
有好心人把她介紹給東莊那個鞋匠。鞋匠腿腳不好,一直沒找到對象,可他踏實本份,補鞋能掙幾個油鹽錢。她毫不遲疑,一口答應,嫁給了瘸鞋匠,為自己找到了避風港,為兒子找到了爹,兒子可以堂而皇之地上學了。
鞋匠開始對她百依百隨,對孩子疼愛有加。一年后,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經(jīng)濟壓力陡增,鞋匠就偏了心眼,對大孩子冷淡了許多。三年后,他們又有了第二個孩子,經(jīng)濟壓力更大了,鞋匠的偏心眼更甚了,對大孩子會時不時地怒吼,時不時地翻白眼,時不時地打罵。她在中間很難做人,可她忍氣吞聲,努力維系著這個家。大孩子熬到小學畢業(yè),沒上初中,就跟著大人下田干活,到了十八歲,便南下打工去了,一年才回家一趟。
鞋匠很勤奮,天天騎三輪車去縣城補鞋,早出晚歸,風雨無阻,那輛三輪車吱吱喲喲的響聲,只有在過春節(jié)的幾天里才會中斷。
鞋匠每天出門時,她都給他煮兩個雞蛋、燒一壺開水帶著,并囑咐他路上小心。
兩個孩子漸漸長大,花銷越來越大,鞋匠掙的錢只能維持最基礎的溫飽。
家里的田由她一人耕種,家務也由她一人承擔,她天天忙得團團轉(zhuǎn),像個永不停歇的陀螺,已經(jīng)精疲力盡,可還是打起精神,努力維系著這個家,毫無怨言。
有人神神秘秘告訴鞋匠,鄰居陳大順經(jīng)常幫他老婆干活,有說有笑,很親密,你可要防著點——兔子也吃窩邊草。
鞋匠起了疑心,有時突然打道回府,察看情況,也偶爾看見過陳大順幫他老婆干活,但并沒有撞見兩個人在床上的丑事。
可他還是大發(fā)雷霆,經(jīng)常打她,罵她是賤貨,騷貨,破鞋……
她看他走路一歪一顫,知道他長途跋涉去縣城補鞋很辛苦,挨打時從不還手,也不喊叫,更不求饒,只默默地淚奔。她越是這樣,他就越懷疑她做了虧心事,把她身上打得青一塊紫一塊,頭發(fā)也扯掉一綹又一綹。不過,她并不覺得皮肉痛,只覺得心里痛。
他不再給她錢花,她完全成了他的不要工錢的女傭,甚而成了被她禁錮的性奴。但她依然無怨無悔地照顧著兩個未成年的孩子,照顧著這個家,每天還是給他煮兩個雞蛋、燒一壺開水帶著,并囑咐他路上小心。
有一天,突然有人通知她,鞋匠出車禍了。
她愣怔一下,然后哭爹喊娘般地趕到現(xiàn)場,看見三輪車被大汽車碾得粉碎,鞋匠血肉模糊。她抱著他一聲聲呼喚,可再也沒有喚醒他。
受此打擊,她神情恍惚,常常半夜三更起來夜游,不自覺地游到車禍現(xiàn)場,游到鞋匠的墳地,有時竟然認不得回家的路。
兩個孩子像受驚的雛鳥,在家嚎啕不已。
有人看她和孩子可憐,就把她介紹給了南莊的聾啞人,問她有啥要求?她不假思索地說,只要他對三個娃好就行。
聾啞人比她大很多,長得粗糙老氣,邋里邋遢,但身體還是健康的。
聾啞人不讓她下田干活,獨自一人把田地打理得井井有條,收的糧吃不完,還可以賣一部分換錢,作家里的開支。
聾啞人在農(nóng)閑的時候也不閑著,心靈手巧的他買來荊條,編成各式各樣的筐,讓她去集市上賣。日積月累,也夠孩子們的學費,逢年過節(jié)時還可以給孩子們買件新衣服。有一次,她給聾啞人買雙鞋,本以為聾啞人會很高興,可是,聾啞人氣哼哼地瞪著她,指指她和娃的腳,那意思顯然是應該給她和娃買鞋。其實,他的鞋早已被她補了很多次,補到慘不忍睹了。
快到年了,她回了趟娘家。聾啞人把編的筐都拿到集市上賣了。
等她回來,看見筐沒了,疑惑地看著他。
但他沒把錢交給她,而是傻呵呵地看著她,把她看得滿臉通紅。等她走近時,他突然從身后抽出一塊方巾蓋在她頭上,又抽出一條圍巾圍在她脖子上。
她一下子驚呆了,淚水涌滿眼眶,撲到聾啞人的懷里。
聾啞人和她沒有生育,聾啞人把三個孩子視如己出,吃的穿的用的,都依著孩子們。
冬天寒冷,但您的熱情洋溢的編按使木春心里暖洋洋。
您辛苦了。
木春致謝!
遙祝晚安。
謝謝您對木春的關注!
遙祝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