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海巴油時代(散文)
從貧窮中走出來的人,最后又羨慕起貧窮時代的一切。與其說羨慕,不如說是懷念,是懷念那個時代的真實與純粹。
真實的時代,真實的良知,接地氣的風范,精益求精的精神,造就了一個特殊的時代。那個時代,物資匱乏,東西卻實在。人煙稀少,人情味很濃??萍疾话l(fā)達,工藝卻精細。生活艱苦,精神很充實。
曾經(jīng)認為我人生至暗的七十年代,用饑寒交迫形容也不為過,現(xiàn)在回想,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是金子般的珍貴。喜怒哀樂交織的生活,并不覺得乏味。饑餓與快樂、苦楚與無憂,并不矛盾。生活本來是一張復(fù)雜的網(wǎng)。
貧窮造就了物資匱乏,確切地說,新中國是在一窮二白的基礎(chǔ)上一步一步走出來的,國、家一理,建立一個新家需要不斷地添磚加瓦。同時,一個新時代也在孕育中悄悄萌芽,開放的春風舞動著新生命的命脈,從無到有,正一步步向我們走來。
那時候即便貨物種類不多,但都很珍貴,品質(zhì)過硬,包裝也實惠。就一盒潤臉油,幾毛錢,也能抹出現(xiàn)代幾百塊錢一盒的高檔品效果,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用過那時候護膚品的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老年階段了,從膚質(zhì)上看,她們不亞于現(xiàn)在用幾百塊幾千塊錢護膚品的中年人膚質(zhì)差。
那個年代沒有“護膚品”這一詞語,統(tǒng)稱潤臉油或抹臉油。
我第一次見到最好的護膚品還是海巴油。海巴(海貝、貝殼),顧名思義就是海里生長的東西,我們大西北沒有,所以感覺很稀罕,至于它里面長什么樣子,從來沒有思考過,只看到里面裝著抹臉的油,呈乳白色,滑潤、細膩、清香,抹上后皮膚滋潤,不粗糙,不皸裂,并深受大姑娘小媳婦們的喜愛。我們小孩子家沒有那個資格享用,除非大姐姐們發(fā)“善心”偶爾剜一指頭抹一回,留在臉上的那股香味久久回蕩。一般人家還買不起,沒見過海巴油的同齡人很多,那么她們用啥抹臉(護膚)呢?大多數(shù)人冬天用杏仁和豬油抹臉,把杏仁嚼碎,參合到豬油里攪拌均勻,做日常護理。
海巴外形像扇子,頭部有牙齒,嘴巴向內(nèi)彎,兩扇對口咬合,緊緊抱在一起,嚴絲合縫,不漏油,肚子圓圓的鼓起來,周圍呈扇型撒開,滿身的花紋,有規(guī)則,摸上去光滑圓潤,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如玉般滑潤。真想不通那家伙是怎么給自己長了如此漂亮的外殼,而且,一個和一個長相不一樣,顏色有深有淺,花紋有粗有細,個頭大小不一,但大致差不了多少,雞蛋那么大。
大姐姐們一人裝一盒,洗臉后隨便掏出來用,抹油的時候神氣十足,感覺像宮廷御用一樣豪華氣派。我們只能眼巴巴盯著看,不敢動一指頭。抹過海巴油后,從人跟前走過去時帶著一股清香的風,堪比現(xiàn)在的高級香水。
海巴油的價格大概四五毛錢以上,或七八毛錢,在那個時代已經(jīng)算高級奢侈品了。物以稀為貴,怕被別人用了或小弟弟小妹妹們糟蹋了,所以經(jīng)常裝在衣服口袋里,有句話叫“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那時候家里沒有柜子存放,只有母親和奶奶的嫁妝箱子,百寶箱一樣鎖得緊緊實實,你連瞅著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無意間從半開的縫隙中瞅一眼就會被趕得遠遠的,無非就幾件換季的衣服和做衣服裁剪下來的布頭、針線、以及常用的頭疼感冒拉肚子的藥,還那么金貴,永遠鐵將軍把守。
家里本來也沒有多少能存放的東西,私人物品幾乎為零,逢年過節(jié)的好吃頭都是隨身攜帶。小娃娃們穿花肚兜,上面縫著一個大口袋,我們叫插插,常常裝著石頭瓦渣“五指”玩具,和舍不得吃完的好吃頭。睡個覺也得睜半只眼操心,怕被“賊惦記”!
從始至終我沒買過海巴油,小時候因為身無分文,又不被重視,沒有權(quán)利享受高價物品,平時只有抹杏仁油的份兒,偶爾在父親回來時能抹到父親的專用“百雀羚”雪花膏或“萬紫千紅”。跟隨父親“流浪”的時候也是抹父親的雪花膏,那種感覺,妥妥地城里人一枚,帶著香氣四處亂跑,心情和雪花膏一樣美好。雪花膏比海巴油高級一些,大概也是一塊或八毛,但它的盒子確實精美。
“萬紫千紅”是一個特別大的花盒子,花朵與葉子交相輝映,紅綠搭配恰到好處,盛開著的花兒像春天一樣艷麗,欣欣向榮,不用抹就知道那油有多好。盒子里覆蓋著一層金箔紙,保護油脂不被揮發(fā)掉,用一點揭開一點。那個油用起來一點都不費,油嫩油嫩的瓷實。
稍微大些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就能親自買來八分錢的棒棒油了,既能抹手又能抹臉,不貴還好用。同時,那時候也有大量的“萬紫千紅”、“百雀羚”和其他雪花膏擺在商店柜臺上,從此多了選擇和消費的機會,有些味道特別香,有些味道清淡,都屬于抹臉油,卻舍不得抹手。
現(xiàn)在回想,人真的是吝嗇啊,同是一個人身上的零部件,臉和手卻分得那么清楚。貧窮限制了浪費,等級制度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只有八分錢的棒棒油可以大肆享用。
我們莊里有個人的一句經(jīng)典話到現(xiàn)在我們還會提起來調(diào)侃一番:“兩顆(kuo)雞蛋棒棒油”。他去街道跟集,別人碰見問他買了些啥?他衣服口袋里裝著兩個雞蛋,掏出來指著雞蛋說:“再沒買的,就兩kuo(個)雞蛋換個棒棒油么。”那時候的雞蛋一個五分錢,兩個能賣一毛錢,換一個棒棒油還能剩二分錢,跟一回集兩個雞蛋綽綽有余。
后來物價逐年上漲,雞蛋也是水漲船高,一個能賣一毛錢、兩毛錢,棒棒油也從八分漲到一毛、兩毛。扯幾尺花布也是幾個雞蛋能解決的問題。雞兒的貢獻不亞于現(xiàn)在的一個職工干部,一大家子的柴米油鹽、穿衣用度,哪樣不是雞兒在拼盡全力?貨幣交易是唯一度日的途徑,賣了雞蛋賣雞兒,賣了生豬賣骨頭,蛋、肉自己家舍不得吃,除了賣錢換物品,還得招待親戚,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美美享受幾頓。
供銷合作社時代,買賣同時進行,我們拿農(nóng)產(chǎn)品換煤油、換大青鹽、換棉花、換針線和布、換學生的筆墨紙硯……買賣公平,沒有欺詐和假貨,沒有推諉和克扣。
公社街道有收購農(nóng)產(chǎn)品的供銷社,雞蛋、豬毛、豬鬃、骨頭、豬腸肚、頭發(fā)、麻雀、苜蓿籽、杏仁、刺皮(地骨皮)、向日葵籽……好像啥都收,不知收去干啥了?運到哪里去了?
八十年代初有了收購站,屬于縣商業(yè)局食品公司下屬單位,專門收活豬和雞蛋。供銷社的收購也逐漸退出歷史舞臺。站柜臺的售貨員也逐漸沒那么吃香了,趾高氣揚的時代結(jié)束了,直至后來關(guān)門倒閉,有的鯉魚跳龍門,有的甚至下崗。曾經(jīng)興盛的供銷社,沒想到自己會有一天被打入歷史長河中的“冷宮”,永無天日。
歷史一直在重演,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約束感極強的大集體生活——生產(chǎn)隊,也沒想到會走到四分五裂的自由式,終于,誰也管不了誰幾點起床、上山、下地,結(jié)束了遲到幾分鐘挨批評、扣工分、少分糧、看臉色的時代。
從驢推磨到磨面機,從套著牲口碾場到手扶拖拉機碾場,從煤油燈到電燈泡,從棉花布票到“的確良”、“的卡”料子,從花達呢布鞋到條絨鞋,從條絨鞋到高跟鞋,從小口褲到喇叭褲,從長辮子到燙發(fā)頭,用了不到十年時間,也就是我少年到青年的歷程。
廣闊天地,是一所無字大學,不用交一分錢就能學會并受用一生的本領(lǐng)。農(nóng)村的炊煙是一道靚麗的風景線,養(yǎng)心怡情,黃土地散發(fā)著泥土清香,不掏錢照樣可以養(yǎng)生。獨門獨院,鄰里又彼此知根知底,你家有好吃的送我一口嘗嘗,我家有好東西同樣捧一把給你。日不關(guān)窗,夜不鎖門,順其自然地活著,沒有攀比,沒有焦慮,不存在內(nèi)卷,不存在揮霍享樂,卻其樂無窮。
一年四季與土地打交道,山脊一樣隱忍厚道,泥土一樣純樸善良。山與山之間只有蚰蜒路,河與河之間沒有橋,親戚之間卻來往頻繁,爬山涉水也要把窮親戚當“皇親國戚”一樣拜訪。誰家門里不進來親戚是一件抬不起頭的事,很丟人,很沒面子,因此,窮到饑寒交迫也要給親戚、客人留一碗白面、幾個雞蛋,好隨時做一碗長面或烙兩張燙面餅子招待,或打一碗雞蛋公水(荷包蛋)或蛋花湯。走親戚就是一件很榮耀的事,吃不飽穿不暖的時代卻能享受到被尊重的特殊待遇。清貧中透著濃濃的人情味,即便拿不出一斤餅干、面包,也要把家里的特產(chǎn)背上步行幾十里走親戚,拉近關(guān)系。
那時候那么貧窮那么單調(diào),我們卻活得幸福踏實。那么艱苦那么短暫的時光,卻讓我能用一生去懷念。那些過往和經(jīng)歷,成為了人生中豐厚的資本,怎么揮霍都揮霍不完。農(nóng)村走出來的人硬氣,生存能力強,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拿錢買不到的。
貧窮,拯救了我們。艱苦,恰恰是一劑補藥。經(jīng)歷過七八十年代的自力更生、豐衣足食,成就了不怕苦不怕累的生存能力。我敢說,貧窮不是壞事,艱苦不是災(zāi)難,而是成長路上的墊腳石、助力器。致敬遠去的時代,致敬所有的苦難與小確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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