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雪】女孩雪蓮(小說)
打小,雪蓮家就很窮。直到八歲,雪蓮才背起書包上學。
雪蓮的家在山里,不通公路。彎彎曲曲的山路穿過幽深的樹林,繞過蜿蜒的小河,通過窄窄的木橋,才能到達學校。學校在山底,在平坦的土地上;雪蓮家在山腰,在陡峭的坡壁上……每逢雨天,雪蓮家總擔心山體滑坡的危險。
父母不讓雪蓮上學,既怕雪蓮在山路上出現危險,也怕雪蓮的弟弟沒人照顧。弟弟是在雪蓮的背上長大的,就像長在雪蓮身上一樣。雪蓮背著他鋤地、打豬草、采茶葉……直到弟弟可以下地走路、自己嬉戲時,雪蓮才得以擁有上學的機會。
哪怕如此,不上學時,雪蓮還要跟著父母做事賺錢。山里除了山,就是樹,哪有什么賺錢的路子。噢,對了,還有樹,高大的樹,蒼翠的樹,郁郁蔥蔥的樹。那些年,沒有環(huán)保理念,沒聽說過“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只要能活下去,賺點錢,什么都可以賣。
某位老板財大氣粗,看中一片樹林,承包后想要砍伐運出山,沒有公路,只有人力。雪蓮一家舍得出力氣,他們認為“力氣是花不完的,睡一覺,吃飽飯就有了”,就一起加入扛樹的隊伍。
山路險峻,如同羊腸,狹窄而難行。要是平日,雪蓮這種山里娃并不擔心,反正走習慣了,蹦蹦跳跳也不會摔跤,現在肩上扛著樹,近達百斤的樹,還是父母挑選輕而細的給她。雪蓮慢慢前行,右肩扛樹,左手撐棒,走一路,歇一路,肩膀發(fā)痛,雙腳發(fā)酸,父母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不見。她只能咬牙前行,沒有退路,后來父親回頭替她扛了一路,才減輕一些負擔。一趟下來,汗如漿涌,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只能賺到幾毛錢。
晚上,躺在床上,雪蓮揉揉發(fā)酸的腿,看著黑乎乎的木板房,小小的窗戶透過來的一點星光投射在臉上,如鬼魅般。那時起,雪蓮就發(fā)誓,一定要走出大山,去往城里,好好賺錢,賺上很多錢,讓家里人一起過上幸福的生活。
十八歲那年,雪蓮跟著遠房表姐一起外出打工,到了東莞——著名的造夢工廠。她進了厚街三屯,一條窄窄的街,旁邊荒涼的草地,搭了許多簡易棚,一條深溝,年輕的工友常鉚足了勁,跳來跳去,一排工廠位于街旁:電子廠,橡膠鞋底廠,新興鞋材廠……遠處,著名的三屯治安隊,隊員們穿著簡易的服裝,兇神惡煞,最愛拿著電棍查暫住證,令大家聞風喪膽。
雪蓮進了電子廠——臺資電子廠,雪蓮很滿意,有錢賺,雖然辛苦,但比起山里,要好上百倍千倍。雪蓮坐在工位上,沒有工服,沒有防護措施,只有手頭不停地操作。雖然如此,但也擋不住雪蓮發(fā)育完全的身體散發(fā)出的美麗氣息。
雪蓮長長的秀發(fā),經過大山的滋養(yǎng),黑得發(fā)亮,如同黑芝麻;整個軀體呈成熟的桃子,水潤潤的,鮮嫩欲滴,讓任何男人看見,都想著啃一口。她走在路上,看著前方,從不東張西望,只是往前走路,邁著輕盈的步伐。路旁一群男子立在旁邊,目不斜視,都直直地盯著雪蓮看,眼睛里都要流出哈喇子。偶爾,一個男子走在坑洼中,腳扭了一下,差點摔一跤,才讓眾人回神,一陣哈哈大笑。
雪蓮不管這些,并不注意。她只關注她的工作,她的工資。每個月十五號,她才能領到上個月的工資。拿到四百多元錢,她數了又數,放在手帕中,擱在貼心口袋里,又忍不住掏出來,沾著口水重新數上一遍:437元。這才心滿意足,揣在懷中,等著休息日,跑到郵局寄給山里的父母,供養(yǎng)年幼的弟弟讀書。
休息日很難得,廠里沒有明確規(guī)定,只有生意不夠忙,才在門口的小黑板上寫上“明日放假”四個大字,底下落款加時間。休息時,雪蓮起初只是呆在廠里。她們住在大通鋪,很多人同一間。雪蓮洗洗澡,洗洗衣服,睡睡覺,發(fā)發(fā)呆。后來,經不住同廠女孩細香的再三邀請,一起走出廠外,看看外面的繁華世界。細香比雪蓮早到工廠,比雪蓮大一歲。
的確,廠外的世界熱鬧非凡,整天黑乎乎、放著各種各樣片子的錄像廳;穿上溜冰鞋,只要系著鞋帶、就能跌跌撞撞出發(fā)的溜冰場;路邊的小攤,擺放著紅彤彤、格外誘人的糖葫蘆……
雪蓮操著蹩腳的普通話,帶著濃濃的山里音。她知道這很有問題,所以她央求著細香,帶她花費幾十元錢,買了一臺隨聲聽,想學習標準的普通話。隨聲聽紅色,一根線連接兩個口,放在耳朵里,體型小,放在口袋里非常方便,隨時都可以聽。
購買時,雪蓮特別要求店家下載新聞廣播錄音。小伙子有些納悶,看著雪蓮有些不敢相信,大家都是下載音樂,各種流行歌曲;就算好學的,也是下載英語,但新聞錄音,這是頭一次。直到雪蓮再三確認,小伙子才一頓操作,把雪蓮下載好,交到雪蓮手里。出門前,小伙子沒忘記叮囑一句,如果有需要,還可以再來這里下載。
過了個把月,雪蓮真的再去了第二次。她已經聽熟了錄音,扭正了許多鄉(xiāng)音,再一次開口時,小伙子看著雪蓮有些不敢相信。他對雪蓮印象太深,進店第一眼就認出,只是聽她講話,普通話已明顯標準不少,他又有些懷疑,怕自己認錯人。
雪蓮笑了笑,說明了來意,小伙子幫她繼續(xù)下好。一來二去,雪蓮認識了小伙子。小伙子也是來自山里,懂點電腦、音像技術,在店里幫工,工資比廠里要高。老板很信任他,既信任他的人品,也信任他的技術。很多時候,常常把他一個人扔在店里,不熟悉的還以為小伙子就是店主。
小伙子叫姚平,像其他年輕人一樣,頭發(fā)梳著三七分,二十多歲,愛穿藍色的制服。姚平說,這套衣服是他在廠里上班時發(fā)的,離開后一直帶在身邊,穿在身上就跟打工仔一模一樣,跟常來購買的顧客顯得沒距離,做生意就好做。原來,姚平還有一定的生意經。
姚平邀請雪蓮去吃大排檔。雪蓮想了想,搖搖頭后又點點頭。她對這個小伙子有一定的好感。每次看到他,就覺得像是鄰家大哥哥,特別親切。
大排檔就在路旁,一棵棵高大的榕樹,向外伸展著碧綠的枝葉。那些年,榕樹在東莞四處可見,像是東莞人的守護神,承載著大家的記憶。榕樹下,大排檔撐著竿子,一把大遮陽傘,幾面半高的桌子,旁邊矮矮的小凳。姚平說,就這里好,既便宜又好吃,關鍵那老板也是打工出身,待人親切,從不趕人,任你坐多久都不要緊。
雪蓮坐下來,簡陋的桌凳沒有遮掩她的美麗。四周喧鬧的人群瞬間靜了幾秒,才恢復嘈雜,老板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察覺這些,姚平特別驕傲,喜滋滋地讓幸福蕩漾在臉頰上,眉飛色舞間全是雀躍的神經。
姚平喊著:“兩份臭豆腐肥腸褒,外加兩份田螺……”姚平還想點,雪蓮已經阻止了他。她知道,姚平也不容易,雖然工資比打工要高一些,但想著自己開店,正在儲備加籌備資金。雪蓮知道他遠大超前的夢想,知道他來之不易的技術,高看他一眼的同時,也想著節(jié)儉的本份。
肥腸軟糯Q彈,臭豆腐里獨特醬汁,雖然有點臭,有點腥味,但雪蓮和姚平都吃得直哈嘴。老板的品牌就是辣,辣得你張嘴又罷嘴,罷嘴又忍不住張嘴,吃吃停停中才有特殊的回味。一邊吃著,兩人一邊聊著。姚平講,他偷學技術時,店里先前那位大哥并不教,只能在一旁看著。大哥覺得有些煩,讓他干別的事。他舍不得,又只能去。只是看,終究沒用,姚平想上手,只能默默地記下流程,再等著有空、大哥不在時趕緊上手試一試。大哥多聰明,立馬就知道了,呵斥著姚平不能動電腦。姚平只能步行到石龍,就為了在其中一位老鄉(xiāng)處蹭會電腦用一用。就這樣,他真的學會了,因為水平還行,店主還把曾經的那位大哥給辭掉,換成了他。那位大哥收拾行李,走出門時,惡狠狠地瞪了姚平一眼。那眼神,姚平至今還記得,像把刀一般,深夜里冒著寒光,讓人不寒而栗。
雪蓮問:“你擔心他來報復你嗎?”姚平笑笑:“沒事,這些年又不是沒挨過打,打一頓也沒什么,讓他出出氣,誰讓我搶了人家飯碗?”
聽了姚平的話,雪蓮更是肅然起敬,像當初姚平得知她想下新聞錄音一樣。
也許是身居異鄉(xiāng),遠離親人,除了細香并沒有朋友,一起出來的表姐所在的廠有點遠,平常根本不見面。雪蓮與姚平走得越來越近,常常一起漫步。
大家說,他們兩個在談戀愛。雪蓮聽著,有些不好意思,但內心還是隱隱地竊喜。她確實有些喜歡這個小伙子。雖然有流言蜚語,但每次姚平來約雪蓮時,雪蓮都答應得很爽快。
姚平似乎也默認了這位山里的姑娘,這位美麗的姑娘,這位好學的姑娘,想著與他牽手一生,幸福到老。
這天夜晚,雪蓮不上班,又與姚平走在一起。兩人沒有去大排檔,而是沿著河岸走一走。那里看似平靜無聲,實則暗流洶涌,總有無數的男女牽著手,走在邊上,吹著習習的涼風,摸著垂下的楊柳,踩著青青的草地,聊著各種話題,上演各種愛情的劇本。
姚平站在左首,靠著河。河水波光潺潺,姚平無心欣賞。他有意無意地說著話,偷偷地一寸兒一寸兒伸出右手,想摟住雪蓮的腰,靠近再靠近。
“你們在干什么?有沒有暫住證!”三屯治安隊的一聲大喊,如驚雷般,炸出一對又一對的男女,落荒而逃。有證的,沒證的,都齊刷刷地跑了出來。一瞬間,人影浮動,叫喊聲聲。
姚平猛地伸出右手,拉著雪蓮的左手。雪蓮也緊緊握著,兩人像兔子般轉身逃跑。動作之快,速度之快,姚平沒有見過,雪蓮也沒有見過。
一陣氣喘吁吁,疾風從耳旁掠過,跑過河岸,跑過巷道,直到一個廣場,兩人才停下腳步。雪蓮問:“你沒暫住證,那要趕緊去辦!”姚平回答:“我有啊。老板早為我辦了?!薄澳悄銥槭裁磁??”“我以為你沒有,怕你被抓?!薄拔矣邪?!廠里也辦了!”
說完,兩人哈哈大笑。一個暫住證烏龍后,兩人的關系更近了,近得姚平就要將嘴湊近雪蓮,呼呼的熱氣噴到雪蓮臉上,雪蓮也沒有躲開。要不是來往的人群,熱鬧的大街,也許,也許,姚平就要親上去。他估計,雪蓮會害羞地躲開。不過,他還是想試一試。
可,人世間太多事,總是這樣,你等著下一次,下一次未必等著你。
雪蓮的廠明顯忙了起來,機器不停運轉,轟隆隆的聲音震天動地,臺資老板的公子從臺灣飛了過來,親自坐鎮(zhèn),督促生產,夜以繼日。
雪蓮倒不覺得什么,反正她來自山里,早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再說,她覺得加班挺好,工資可以多拿。臺資老板,工資發(fā)得很準時,從不拖欠。這對于雪蓮來講,已經足夠,唯一的缺陷就是見不到姚平。她真有些想他。
不知什么原因?臺資老板的公子最近下車間挺勤的,特別是雪蓮所在的三車間。三車間是最簡陋的,也是干最粗的活。一、二車間的工人多干了幾年,算得上老職工,稱得上技術工,雖然沒有空調,但至少有幾臺大功率的電風扇呼呼地吹著。三車間的人提了好多次,卻沒人搭理,應付兩句后就沒了下文。
公子來了,電風扇帶來了,就裝在雪蓮的旁邊。風撩起雪蓮的長發(fā),吹起雪蓮的衣裙,吹走不少的汗水,公子站在雪蓮的下首,抽了抽鼻子,聳了聳肩,露出一絲別人不易覺察的淺笑。
公子走后,細香對雪蓮開玩笑:“公子哥可能對你有意思?!?br />
雪蓮笑著說:“怎么可能?我一個山里姑娘,丑得要死?!闭f話時,雪蓮擦了擦額頭的汗,繼續(xù)干活。每一個零件,就是每一分工資。
“你要知道,他是公子哥。家里可有錢了,堆積如山。聽說,他是臺灣大學畢業(yè),高學歷,人文雅?!奔毾闫擦似沧?,“要是他喜歡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他要是肯要我,我寧愿投懷送抱?!?br />
“哈哈,那你投去,看看人家要不要你?!毖┥徯Φ没ㄖy顫。細香同樣腰都直不起來。
沒承想,細香猜對了。這天,公子沒來,經理倒來了,帶來一個好消息,說最近雪蓮表現上佳,廠里決定提拔她坐辦公室,去經手一些財務上的事!
雪蓮懵了,站著許久,都不敢動,不敢說話。她對財務壓根就不懂,什么都沒學過,甚至連財務兩個字都不知道。經理拋出話:“去,跟我到辦公室去,辦理一下交接工作?!?br />
雪蓮一路上,都非常納悶,心事重重,欲說還休中,還是拋出疑問:“經理,我真的不會,還是讓我呆在車間好了?!彼呀浟晳T車間的生活。
經理微微一笑:“沒事,不會可以學。什么工作,都是學來的!”
到了辦公室,公子也在那。他穿著筆挺的西裝,不帶一絲褶皺,每一根線都熨得平整,胸前的領帶用金黃的夾子夾住,頭發(fā)齊整,锃亮如燈,與姚平的打扮截然不同。對于雪蓮講,姚平就是窮小子,穿得破舊,卻顯得自然,看著挺親切;公子富家姿態(tài),衣著華麗,卻高不可攀。
公子沒有說話,看了看雪蓮,轉身離開。
看公子走后,雪蓮豎起耳朵,假裝埋著頭,聽辦公室的人悄悄地說話,話語間談到公子。他是大陸移民后裔,祖籍廣東湛江,一個靠海的村莊。他爺爺曾經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1949年國民黨潰敗時,一起去了臺灣。去臺灣前,他爺爺想著逃回老家,可找不到機會,只能上了船。后來,居住在眷村,結了婚,生兒育女,才有了他父親。他爺爺老后,益加思念老家,所以給公子取名思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