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蟹的身子、兩只手臂以及那八條腿腳，如鐵骨硬邦邦的。吃螃蟹的時候，油然而生好奇：人是骨長肉，而蟹是肉長骨；人是筋骨，而蟹是骨筋？盡管是一副猙獰的樣子，人們卻十分喜愛它——愛它脂豐膏肥的美味，也愛它“血氣方剛”的志氣。
　　 霜降節(jié)令剛過，院里鼓鼓的菊花苞陸續(xù)開了，香了。一天女兒下班回家，手中拎著的一只精美的小包箱，她媽就問：“那箱子里裝的是什么呀？”女兒放下小箱子說：“這是公司老板娘送給我的一箱螃蟹?！蔽铱戳?，包裝上面寫著“固城湖螃蟹”幾個大字，小字標明了產(chǎn)于國家級生態(tài)示范區(qū)——江蘇省南京市高諄區(qū)。高淳是第一個國家級河蟹生態(tài)養(yǎng)殖的示范區(qū)。女兒說：“媽，今晚蒸螃蟹，吃吃看這蟹味道咋樣？”我打開包裝，里面有四個硬質(zhì)小塑料盒，每個小盒子里裝了三只“五花大綁”的螃蟹。目測每只有二三兩，不算最大，盒里還有少量湯汁，外殼都是紅色的。我有點詫異，問：“這螃蟹是熟的，怎么還要蒸呀？”女兒說：“不是，這蟹是用黃酒和佐料醬過了，蒸一下才可以吃呢?！?br />　　 妻拿了一盒，將三只蟹放在鍋里。蟹都是母蟹，母蟹膏脂豐、蟹黃多，是作禮品贈送賓客的佳品。將蟹的白肚面朝上，隔水蒸，時不宜長。其妙處是蟹黃纖毫不漏出之軀殼，肉入于口中實屬鮮嫩細膩。片刻，一股醬香味便從鍋蓋邊沿涌了出來，氤氳之息，十分誘人。蟹是涼性的，妻拿了一只小碗倒了醋，醋碗里又放了一些斬碎的生姜，邊吃邊蘸。此景激發(fā)了我“潑醋擂姜興欲狂”來。于是，取下掛在隔板墻上的酒斗子，打開酒壇蓋，從里面舀了一杯黃酒（黃酒是女婿送的，那灰黑的小壇子形狀像枚炸彈地雷）。我左手持杯，右手執(zhí)蟹，一只蟹腿，一口酒，津津有味，自有“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萊。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臺?！钡囊饩?。
　　 因今年夏日高溫延長，雖入秋多日，還是出奇的燥熱，所以“秋風起，蟹腳癢”的情景并沒有應時到來。直至霜降后，螃蟹才真正的豐滿，才是啜蟹的最佳時機。那兩只大爪子如同兩把鐵鉗，沒有小錘子敲，只得放進嘴里，用牙齒將爪殼咬破，方能吃到里面肥嫩如玉的肉。八只腳爪上都有尖指甲，鋒利無比，故要特別小心，不能急性子，悠著點，否則，一不小心戳破嘴皮子。
　　 “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蓖t的兩只大爪子和八只腳爪，里面肉質(zhì)盈盈，沒有一個是癟的，吃完，一杯酒也下了肚，面如霞色。興致漸濃，又舀了一杯酒。假如啜爪子是一場蟹戲的序幕，那么吃膏脂、蟹黃便是最精彩的部分。剝蟹臍，母蟹乳白的腹臍狀如蒲扇，上面有一道道的水波紋，有博浪之韻。公蟹的腹臍小，如塔形，彰顯雄性之威與力量。爪子上助力游弋的茸毛里，蘊含著堅韌不拔的精神。揭蟹殼時，要小心翼翼地掰，因為蟹殼的邊緣是鋸齒狀。它不刺你，但，你若抓不好部位，愣是往刀口上撞，反而自己傷了自己的手指，流血吃蟹成了壯舉，不算英雄，那就不之于了。掰開來的空蟹殼放在桌上，看上去如是撮垃圾的鐵皮“簸箕”。蟹肚里是沒有腸子的，只需去掉肺子就可以吃。醬過的蟹，其肉，其黃，又多了一層醬香的味道，讓你有要多喝一杯的沖動。妻子說：上海人特喜蟹，一只爪子就喝一小杯酒，細嚼慢咽，把所有部位的肉、黃吃得干干凈凈，一點不浪費，然后，用蟹爪尖子一邊剔牙，一邊海闊天空地聊，從頭至尾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吃螃蟹仿佛是一場“戰(zhàn)斗”，這說明，要想得到一口美食并非易事，人得要有一股勇氣，要有不急不躁的耐力。如此想來，難怪聰慧的蘇州人，吃蟹發(fā)明了具有鉤掏挖切挑掘功能的“八件套”工具，用秀氣的小錘子、斧子、鑷子、剪刀等來對付。酒過三巡，我有意叫孫女來吃蟹，她怕吃，我說：“你要學的吃，不要被它的兇樣嚇倒，要有迎難而上的斗志！爺爺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還敢去田間排水溝里摳螃蟹呢。”
　　 摳、捉是與活螃蟹的正面交鋒，有收獲受傷也快樂。
　　 我大概熟知家鄉(xiāng)的螃蟹，主要有青蟹，毛蟹，梭子蟹這幾種。青蟹是生長在河、湖里，毛蟹是生長在塘溝里，梭子蟹是生長在稻田里。青蟹和毛蟹體大，爪子粗，有四兩左右。梭子蟹體小，爪細而靈活，只有二兩左右。那時的野生蟹，腥味愈大，營養(yǎng)價值就愈高，一只蟹的肉質(zhì)，能抵得上如今人工飼養(yǎng)的一堆蟹。記得有一次，一個同學中午在家吃了自己捉的螃蟹，嘴唇上還殘留著蟹黃，就來上學了。結(jié)果整個課堂上都彌漫著一股腥氣味，老師一看就知道是他吃的蟹。
　　 小時候，每當田里的稻穗黃了，排水溝里沒有什么水，到星期天就出去捉螃蟹。別看螃蟹兇悍，其實，只是為了生存，它們必須要有自我保護的能力，一副帶有鋸齒的鐵鉗就是防身的工具。如果說鐵鉗是蟹“矛”，那甲殼就是蟹“盾”。一身盔甲，長矛在手，蟹具有抗攻擊與反攻擊的能力，這都是與生俱來的本領(lǐng)。剛出生的幼蟹，到成熟的過程，要經(jīng)歷十七八次的脫殼。每一次脫殼都有可能喪失生命的風險，但每一次脫殼都是成長的過程，一次比一次堅硬，強悍。
　　 像我們在泥土中摸爬滾打的野孩子，在樸素的村莊中成長，見識雖不大，但骨子里生來就有一種不怕困難、能吃苦的志氣。在河里洗澡打水仗，摸河蚌，釣黃鱔，赤身爬樹摘桑椹，斗架等，摔傷了，皮劃破了，頭上碰撞出了瘤子，哭一下，眼淚還沒干就又皮起來了。捉螃蟹自然是無所畏懼。深秋的螃蟹個個體肥爪粗，常在排水溝里活動，沒有水的遮掩，就打洞，一有情況就迅捷地鉆進洞里。當發(fā)現(xiàn)一只大蟹在溝里覓食，先用泥坨子把其洞口堵起來，斷了它的后路。若它向右逃，就在右邊擋，若它向左逃，就在左邊擋。一番周旋，眼看無路可逃的螃蟹，只得就舉起那雙毛茸茸的大爪子，張開鐵鉗子示威，讓你不敢靠近。此時，平復一下激動的心情，不可武取，唯有智取。為了不受傷害，用草把先摁住，這時蟹亂舞著大鐵鉗，作最后的掙扎，等它力氣消耗殆盡，再抓入簍子里。
　　 若看到蟹在其洞門口曬太陽，就麻煩些。它那雙水陸兩用的眼睛，非常精明，一旦發(fā)現(xiàn)有來敵侵犯就立馬縮進了洞里，讓你無法下手。咋辦？方法就一種，摳。若用手摳，那等于是送給它夾肉，絕對不可行，只有用長鐵鉤子伸進去摳。有的螃蟹很聰明，洞里筑有彎道，在其不遠處，還有逃遁的一個或兩個出口，就如“狡兔三窟”一般。此時，看好其出口在何處，繼續(xù)用鐵鉤摳，經(jīng)不起連番“火力攻擊”的螃蟹，無奈退出洞口就擒。若遇到螃蟹躲在洞里的彎道處，負隅頑抗又怎么辦呢？在確定好沒有其它出口后，一是用小鍬挖土“強攻”，但這樣會破壞農(nóng)田的排水溝。二是用稻草把堵住洞口，采取“圍困”的方法，時間長了，在無水無空氣的情況下，它自然會用爪子夾住那把救命稻草?；仡^來，將草把快速拔出，螃蟹就連帶拽出來了。不讓它有喘息的機會就捉到簍子里，即便是手指被戳破了，也不覺得疼。因為，費了力氣摳出來的都是四兩開外的大毛蟹，膏豐脂肥，野味十足，興奮治愈了疼痛?；氐郊?，腿上、膀子上，衣服上、臉上甚至頭發(fā)里都沾滿了泥漿。像這樣摳螃蟹的場景，在童年的記憶里也就那么兩三回，但至今樂趣無窮。
　　 這是在田、溝、塘里捉、摳螃蟹，在河里是叫捕蟹。就是大人們用籪網(wǎng)捕，這種方法現(xiàn)在很少見到了。家鄉(xiāng)有一條老三陽河，流淌的是長江水。上游的“宜陵”閘一開，豐富的魚、蝦、蟹隨流而下。到秋風起時，捕蟹的人，選擇在三陽河的叉道處，下兩道固定的木樁。然后，用竹片編的竹排下到河里，綁定在木樁上，檔住螃蟹的游路。第一道竹排留進口，到第二道竹排時，螃蟹如進入了巷子里，既無出路，也無退路，慌亂中，紛紛往按放好的籠網(wǎng)里鉆，一旦進去再無法逃脫。若大螃蟹沿竹排往上方爬，也不要緊，因為兩道竹排的上面空間，也用竹排遮擋了，只好鉆進上面的籠網(wǎng)里。
　　 捕蟹的人天麻麻亮就來提網(wǎng)收蟹了，趁早市拿到街上去賣，自己只留下掉了爪子的殘蟹，在家搭酒吃。而那些買蟹的大多是有錢人或是老板。小桿秤吊過后，用細麻繩扣成一串，只聽得蟹嘴里“哧哧”地吐著水氣泡。拎回家，他們作為禮品送給客戶了，有的送給幫忙辦事的人，也有的送給在上海大城市的親戚朋友等。這體現(xiàn)了蟹里蟹外的價值。
　　 把一生無私奉獻給人類的螃蟹，來時一身青衣，去時一身紅袍。趁著酒興，我把這些講給孫女聽，就是想讓她多了解點螃蟹知識。不需要她學我去摳螃蟹（當然了，新農(nóng)村生態(tài)大變樣，要摳也沒得樞了），但要她學我敢于摳螃蟹的斗志，也學螃蟹“外剛內(nèi)柔”的骨氣，還有在深水里的抗壓能力和勇氣。能在學習上起到點作用，將來提高自己的品位，這便如我啜蟹飲酒是一件最高興的事了。
　　 我與蟹結(jié)緣，一是出于小時候摳螃蟹的樂趣，二是由于蟹的營養(yǎng)價值確實高，能滋補人長精神，長志氣。
　　 一只鄉(xiāng)間風骨的螃蟹向往著寬闊的大江、大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