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錄取通知書(散文)
七千字的短篇小說在某省級雜志發(fā)表后,在當?shù)匾鹨粋€不小的轟動。加上我山妹子的身份,招來沈陽晚報、大連日報、大連晚報以及本市電視臺記者的采訪。最初我是拒絕的,我不是不想出名,不是不想走出去,離開這片沉悶枯燥,結不出金疙瘩的土地。
原生家庭的環(huán)境,我很自卑,社恐。小學到高中,我的成績不突出,作文卻出類拔萃。曾經做著七色丁香花般的夢,內心一千次一萬次的立下誓言,總有一天,在我的努力后,成為一個赫赫有名的小說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與追求,村子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存模式,令人厭倦,想逃離。在我一遍一遍做著逃離村莊的夢時,小說刊登在某雜志上,主編寫了編者按語,推薦頭版頭條。生命里突然有了一束曙光,這曙光就是文學的星辰大海。
從那一刻起,我清楚,文學將是我一輩子的陪伴。它是我靈魂深處的紅樹林 ,一個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我把一顆心交付于文學。在被無數(shù)次退稿的挫折中,我沒有氣餒,我屬于越挫越勇的性格。隨著新聞媒體,幾次三番來南河屯采訪我,村里,鎮(zhèn)里的頭頭腦腦,開始關注我。他們上下左右打量著我,眼神帶著不屑與懷疑。誰讓我穿著土里土氣,一條馬尾辮,扎著一條黃色的沙金,黑色牛仔褲,粉紅色盤扣對襟褂子,腳上是一雙膠鞋,鞋幫還沾著泥土,妥妥一個村姑打扮。鎮(zhèn)上的官兒,也是我長這么大第一次面對面見過。我手心捏著一把汗,目光游離不定,盯著地面看,不敢直視對方。問一句,我回答一句,很拘謹,很被動。幾家報到我的文章,在報紙和電視陸續(xù)播出。
我還是我,一股熱浪席卷了南河屯只停留了一周時間,就煙消云散。人們該鏟地鏟地,該放羊放羊,該插秧插秧,該做生意做生意,世界安靜了,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倒是父親,門里一趟,門外一趟,到老李家割了二斤五花肉,吩咐母親包小白菜豬肉餡餃子。
五月末了,插秧早的稻田,秧苗齊刷刷的站著,白晝也好,晚上也罷,有蛙鳴此起彼伏。我跟在父親身后,給幾畝地的玉米苗松松土,除除草。太陽圓鼓鼓的,懸在天上。任三叔家房后的驢粑粑蛋杏子,有指甲大了,落地上撿起擦一擦,送嘴里嚼,酸掉門牙。日子搖搖晃晃,往前挪移,日歷翻了一張又一張,應該是六月初,我們父女倆在紅薯地拔草,地壟間爬滿綠油油的芨芨草,別的家噴施農藥除草,父親堅持不打農藥,唯恐土地板結,土壤中的有機肥料隨流失去,主張拔草。怕毒日頭曬中暑,父親戴了一頂斗笠,我圍著一條紅紗巾。拔完一壟草,打捆扛回家喂豬鴨鵝。
在路上,迎面碰到從鎮(zhèn)里回屯子的高隊長,高隊長把車停在地埂上,三步并作兩步走了過來,哎呀!大哥,你昨晚做好夢了吧?父親一臉懵,不知高隊長此話何意?平時,高隊長沒有急要事從不登門,今天是哪股風將他吹來了?父親抬頭看看天,又掐了一下大腿,疼,有感覺。高隊長,你這是?高隊長瞅瞅我,再上下左右打量父親一番,好事,特大好事。你家清兒,嘖嘖,鎮(zhèn)政府非常重視,我一早去鎮(zhèn)里開會,人家孫書記點名道姓,讓我務必把消息傳達給你們。父親右手支在鋤板上,咽了口唾沫,啥事?小老百姓遵紀守法,當官的找我們干什么?高隊長雙手叉著腰,唾沫星四濺,清兒不是寫小說嗎?驚動省里的文學院,說是今年在咱莊河就招了兩個學生,其中就有你家閨女,另一個是徐嶺鎮(zhèn)的。父親不置可否,讀啥書讀書,高考也沒考上大學,回來老老實實種點地,遇到好人家嫁過去得了。父親的話讓我的心涼了一截子,說心里話,我不想自己過早結婚,不想步母親的后塵,過那種終日圍著鍋臺,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
高隊長斜著眼說,大哥你這思想太老舊,落后了。清兒有出息,讀完文學院,那就是端鐵飯碗的人,你不跟著沾光嗎?父親弓著腰,繼續(xù)鏟地。壟上的青草一撮一撮的,像一個男人臉上的絡腮胡子。高隊長,不是不支持孩子讀文學院,主要是缺錢,沒有錢啥也做不成,文學院那邊能給免除學雜費?高隊長說,不行的話,屯子里老老少少齊心協(xié)力,幫著湊一湊。父親搖搖頭,都不富裕,就別給大伙添堵了,家里還有個讀高中的,亞歷山大?。「哧犻L說,辦法總比困難多,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換做是我,砸鍋賣鐵也供孩子讀書。清兒,情況就這么個情況,錄取通知書這兩天就下來了,你自己拿主意,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嘛。
我無言以對,沒說不去,也沒說去。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孤獨,父親說的很明白,弟還在讀書,如果我去文學院,父親掏不出錢了。那天的太陽格外刺眼,我真想伸出鋤頭,把它打落。晌午了,父親在前,我在后。我是好不容易走回院子,母親烙煎餅,頭茬韭菜,味道很純正,上雞窩摸兩枚散發(fā)著小母雞體溫的紅皮雞蛋,蕎麥面烙的煎餅,一張一張摞好,韭菜雞蛋餡子過油炒熟,擺上炕桌,一邊卷煎餅吃,一邊喝一碗小米粥。父親像什么事沒發(fā)生似的,該吃吃,該喝喝。我一點食欲沒有,以往攤煎餅,我不吃上七八個卷煎餅不罷休,我扒拉一口小米粥,放下碗筷回了自己房間。打了一個盹兒,母親進來的時候,我似睡非睡,睡不踏實,心里有事壓著,母親坐在炕沿邊,嘆息一聲,清兒,我聽你爸說了,有機會上省文學院讀書,這是天大的好事,可家里實在拿不出錢了……母親說這些的時候,眼睛紅了,淚水在眼眶打轉兒。我心突然就軟了,棉花糖一樣。媽,沒事的,我不去了,秋菊、萍兒、李紅她們連高中都沒上,不照樣嫁人,吃飯嗎?母親說,說是這么說,怪只怪你爸你媽沒本事,要是托生在有錢人家,上什么大學也不成問題……
我急忙掏出手絹,替母親擦擦腮邊的淚,故作輕松的說,媽,你歇息會兒,下午,還得鏟地呢。
那幾天,我沒精打采,丟了魂似的。干活丟三落四,父親也沒吱聲,往常鏟掉一棵玉米苗,會挨父親一頓臭罵,這次,父親沒發(fā)聲,總躲著我的目光,我清楚父親的心情,他對我讀文學院無能為力,陷入愧疚之中。高隊長來通知我的第三天黃昏,他第二次登門,我坐在門口大柳樹底,望著天邊緋紅的晚霞,一群一群大雁飛來飛去發(fā)呆。我的眼神空洞且迷惘,不知道明天是什么?父親在院墻外的一塊地,栽紅薯秧兒,母親從溪流挑滿一擔水,澆灌紅薯秧苗。五歲的黑狗,在我這里圍繞一會兒,轉身又去父母那里撒嬌賣萌。高隊長是步行來的,他的破車不騎也罷,嘰哩咣啷吵醒一條街。高隊長在大街上碰到人就掏出那份文學院的錄取通知書,給大伙炫耀炫耀。他說,想不到?。±蠌埣议|女是才女,文曲星下凡。嘖嘖,大家聽好了,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南河屯好多年沒出個高才生,不能埋沒人才。高隊長怎么游說,人們是左耳朵聽,右耳朵出。沒幾個有錢人,基本是窮得很穩(wěn)定,三斤兩斤的小米,雞蛋,小棗,核桃在巨額的學雜費面前,小巫見大巫。
高隊長把紅彤彤的錄取通知書雙手顫動的遞給我,我的手也抖得厲害,和腦血栓的人沒啥區(qū)別。我的名字赫然打印在正面,上方的位置。某某年某月某日 ,并告訴我,下周一去省文學院報到。我木訥的點點頭,又搖搖頭。當時的窘迫,我沒法回答高隊長,去或者不去。父親的態(tài)度很明確了,說再多也是枉然。
我獨自坐在房后那片山坡上,凝視著安靜祥和的南河屯,那山,那樹,那人。沉默著,不想說話。在沒去省城文學院報到的那段時間,我度日如年,文學院是我夢想的搖籃,詩歌和遠方。一旦與幸運之神擦肩,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奔赴那座神圣的殿堂。像鳥兒長著翅膀,飛向省城多好,我就木呆呆的坐著,把日頭坐到日影西斜。風過來催了我一遍又一遍,叫我回家。露珠落在頭頂,脖子里,涼颼颼的。盤山道上出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黑子,黑子聞到我的氣息,找過來了。黑子的身后是母親,一身蔥花味的母親,往圍裙上抹了抹,回家吃飯,我做了你最愛吃的大蔥炒雞蛋,我哪里吃得下?是的,那天是我一輩子走不出,忘不掉的日子。對,我渾渾噩噩的回家了,茶不思飯不香,將自己關在房間里,一呆就是幾天幾夜。母親勸我吃點東西,做了手搟面端來給我吃,我沒胃口。大概是接到錄取通知書的第五天,清晨的村子,濕漉漉的新鮮。一只喜鵲落在我的窗臺,嘰嘰喳喳唱著歌,我看到母親憔悴了許多,彎著腰在院子里掃院子,心突然的疼了一下,又一下,我知道,母親是無辜的,也是無能為力的。我沒理由傷母親的心。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來,我擦了擦臉,一陣微風吹來,我大腦清醒了。我沖母親喊了一聲,媽,我想吃韭菜雞蛋煎餅。母親聽到我的呼喚,喜出望外,立即丟下掃帚,嘴里答應著,哎哎哎!媽這就做煎餅。轉身進菜園子,抬手抹了抹眼睛,母親哭了。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立下心志,寫點字兒,不管有沒有建樹,成不成作家,打造一個喜歡,我喜歡僅此而已。田間地頭,山崗石砬子,集市,喜宴,送殯隊伍,我想讓生活的每一個片段,每一個點滴,都能落筆千言,不發(fā)表不要緊,起碼,我要對世界說,我曾經來過,也如一朵花一樣綻放過,足矣。
多年以后,我已經做了人妻,人母,有了穩(wěn)定工作,也從鄉(xiāng)村住進城市,那張錄取通知書,雖然發(fā)黃了,我依舊帶在身邊,夜闌人靜的時候,拿出來看一看,回味回味,思考來時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其實,人這一生上帝在關掉你一扇門時,也悄悄為你打開了另一道門,你說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