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背包客的江湖(小說)
1
十九歲那年,我高考落榜。滾回村子里,我不想在家種地,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一年收獲寥寥無幾,正好鄰家二哥,生子,背著一只大帆布包,從外面做生意回來,那時候,大地上興起一個行業(yè),背包客,就是在沈陽五愛大市場,批發(fā)一些服裝,鞋襪,塞進一只一只背包里,背著上火車,坐輪船,到一座一座海島賣。島嶼距離大陸很遠,即使不遠,也得坐船來回很麻煩。島里的人很少出來,島子外的人,進去的也不多。偏僻,孤獨,二哥帶回來花花綠綠的衣服,褲子,吸引了我。他成了村里第一批背包客,名為下海經商。實則,不容易。我讓母親好說歹說,說服二哥,帶我走海島,賣服裝。
我和二哥一樣,背著一只像小山丘一樣的包兒,上客車,坐火車,乘客輪。去了石城島,到了那里,事情并非我想象的那么簡單,一開始,二哥還愿意領著我,走到哪,我跟到哪。問題來了,我是女孩子,雖然不俊,也不丑。服裝就好賣一些,這樣,一天下來。我的背包癟了下去,二哥的背包還鼓鼓囊囊的,二哥就不悅了,第二天,二哥的意思,我們兵分兩路。他走西面那片地盤,我向東邊邁進。我們寄居小旅店的時候,以往是二哥掏錢墊付,過后,我給他。結果,那次,二哥冷冷地說,各人掏各人的吧,省得顛來倒去,麻煩。我不得不同意,我知道二哥嫌我搶了他的顧客,以前,二哥獨自來石城島,賣服裝,大家都熟悉他,自然買他的單。我去了后,可想而知,一塊大餅,兩個人分,效果肯定不一樣。
我一個人扛著背包,一家一家地敲門,有時被一條狗攆得,差不點把粑粑拉褲襠里,這個不可怕,有一回,我走在石城島一處市場,被一個男的盯上了,他見我孤家寡人,起了色心。我奪路而逃,他在后邊追,我在前邊快步躲閃,好在白天,島上的人,來來去去,我的雙腿發(fā)軟,從沒經歷過這種事,嚇得渾身是汗,情急之中,一家面包鋪前,一棵挺拔的梧桐樹底,有個男人站在那抽煙,我慌慌地喊了一聲,哥,你來接我?。∧莻€男人愣了五秒鐘,在看到我身后的狼時,再看看我這身打扮,以及肩頭斜挎的藍色帆布包,瞬間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嗯了一下,用一只大手攬著我的肩膀,說,是不是累到了。那只狼見狀,腳底抹油溜了,我?guī)缀醢c軟在地,他立馬扶住了我。也許是被嚇到了,那天午后,好心的大哥,送我回小旅店后,我就病了,高燒,二哥還沒回來,我?guī)淼姆b只賣了三分之一。怎么辦?
那天黃昏,石城島落了一場雨,雨不大,不過,很讓我惆悵,我懷疑自己走這條路是不是正確,或者,二哥從此以后,不會再帶我行走江湖了。
我想,如果二哥來叩門,我會感激他一輩子。人在低谷,誰能伸出援助的手,拉一把上岸,如此恩情,沒齒難忘。二哥沒叩門,那時候也沒手機,我站起身,搖搖晃晃,準備開門去隔壁喊二哥,挪騰到門口,面前一黑,整個人栽倒蔥似的,暈了過去。
人和人之間,有很多種可能。不相欠,就不能相遇。說來也巧,白天那個為我擋住色狼的男人,找到我們所住的小旅館,把我和他分開時,落在地上的一只粉紅色發(fā)夾,送過來了。島上的旅館不是很多,他一家一家找來,終于找到我。那會子,石城島的背包客,也就二哥一個,我去了后,只我們二人。加上買服裝,鞋襪的人,記住了我與二哥,想打聽一個人,不是很難。
那個男人有個好聽的名字,海濤。三十四歲,有過短暫婚史,沒留下孩子。女人和他結婚的第三年,走了。白血病,花光海濤所有積蓄。女人走后,海濤一直沒走出失去她的痛苦。十年了,蔚藍的大海,潮落潮漲,日升月息,海濤守著海,守著那一段感情,拒絕提親的人。嗯,我房間的門,是海濤找房東打開的。房門一開,海濤就發(fā)現(xiàn)地上昏迷不醒的我,他二話沒說,抱起我,大步流星,朝石城島衛(wèi)生院奔去。那晚,我醒來。床邊坐著焦急等待的海濤,他清澈的眼神,海浪般溫柔,一目了然。我掙扎著,要坐起來,海濤起身,按住我,別動,輸液呢。我這才看清,我的左胳膊上,輸著液。透明的液體,隨著塑料管,注入我的血脈里。頭隱隱作疼。我莫名其妙,說,你……你怎么來的?我這是在哪?
海濤把手一攤,一支粉紅色的發(fā)夾,安靜地躺在他手掌心,丫頭,你的發(fā)夾,白天掉在那棵梧桐樹底,我查了一下,明早有一班回市里的客船,四點鐘,這里的天還沒亮,我覺得你應該很喜歡這支發(fā)夾,所以,就找來了。你倒在地上,結果就是現(xiàn)在這樣,醫(yī)生說了,你感冒發(fā)燒,三十九度半,我自作主張,給你輸液。對不起啊,丫頭。嗯 這個叫我丫頭的人,讓我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他的聲音很磁性,很有感染力。朦朦朧朧感到,我們似曾相識。
海濤陪我輸完液,送我回小旅館,此刻,海岸線上,鷗鳥鳴叫,深海處升起淡青色的曙光,海濤一夜未睡,我說,要不你在這睡一會兒?海濤禮貌地婉拒了,不不不,我家距離這不遠,我回去了,你……四點鐘的客船?我點點頭,二哥也不知是被尿憋醒,還是假裝一無所知,推開門,來督促我,一會兒打道回府,看到海濤,他臉上的肌肉,動了動,你是誰?青青,你……,海濤轉向我,我說,這是我鄰居二哥,一起來做生意的。
海濤說,你有伴兒,我就不送你去碼頭了,下次來,記得有什么事需要我,就來找我,我叫海濤,你一打聽,就知道我。島里的,不認識我的人很少。
二哥有點反感,二哥的反感不是我和一個陌生人接觸,而是海濤自告奮勇幫我。要清楚,誰是大小王。石城島這爿島嶼是二哥的江山,他將這里當成向外擴張生意的根據(jù)地,他沒有想過,我一個黃毛丫頭,會在短短幾個月時間,搶了他很多風景。
我沒有妥協(xié),對二哥,我有那么一刻,覺得內疚,不舒服。畢竟,石城島一帶,二哥是第一個背包客,盡管后來者居上,二哥不得不去了獐子島,大長山那塊兒。那次,二哥和我一前一后,腳步匆匆奔向碼頭,坐客輪返回本市。登上客輪的一剎那,我看見一個身影,飛快地從海岸線那邊跑過來,越來越近,他手里揮舞著一件褂子,邊跑邊喊,丫頭,一路順風!丫頭,我在石城島等著你。
客輪啟動時,平靜的水面被劃開兩個軌道,蔚藍的海水朝兩邊傾倒,客輪聲掩埋住海濤的吶喊,海鷗成群結隊自我們頭頂掠過,我站在甲板上,手扶著船欄桿,沖海濤揮手,再揮手。直到海濤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石城島愈來愈模糊,四周是遼闊無垠的海域,我坐在甲板上,心底五味雜陳回到屯里,二哥決定不帶我了,他說,該走的路,他已經給我鋪好了,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余下的路,你自己走吧。說得我鼻子一陣營酸溜溜的,眼淚就潸潸而下,我說,二哥,謝謝你,帶我走一程。沒有二哥的幫帶,我根本不會做生意,從當初的不敢開口叫賣,到后來,我遇到什么人,說什么話。遇山開山,遇海下海。見客下菜碟,二哥是最大的功臣。父母的意思,殺一只大骨雞,請二哥來搓一頓,我以為二哥不能來,結果,他來了。坐在我家炕頭,父親在炕梢。他們叔侄倆,開喝。酒是莊河老酒廠釀造的陳香酒,二十年的窖藏,父親給二哥斟酒,二哥拿過酒瓶說,我來,叔。你一杯,我一杯。雞肉粉條小野蘑菇沒怎么少,一瓶陳香酒見了瓶底。二哥借著酒勁打開話匣子,二哥說,也就是你,叔,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說啥也不會領青青去做生意。嗯?青青啊,你讀過高中,在屯子也是讀書人,你算一算,石城島那,我一個人去賣服裝,和兩個人賣,有多大區(qū)別?嘖嘖,青青,叔啊,我們是鄰居,遠親不如近鄰。說別的都扯淡,叔,青青,我讓青青單飛,不是我心狠,你總得長大,成熟,對不對?
父親是是是,對對對,哼哈著。二哥說的是酒話,不過,每一句都是發(fā)自肺腑的真話。
二哥說著說著,眼皮打架,二哥說,叔,我喜歡……青青。二哥頭一歪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嗯,父親說,你二哥是喝多了。把枕頭拿來,他在這睡一覺吧。
酒話,別信。我不信,我信了又如何?十九歲,對,我不想把自己早早嫁出去。我有大把大把的時光,去追逐我的夢。那時候,我想成為一個作家,記者。我的白馬王子,應該是軍人。不是二哥,二哥大我好幾歲,大六歲,二哥不講衛(wèi)生,大臭腳丫子,幾天不洗,都黢黑黢黑的,去他家借書看,二哥房間里很亂,被褥橫七豎八,被面看不清顏色,還有二哥看黃碟,我碰到幾回,下雨天,干不了大田里的活兒,我就想去二哥那借雜志看。他每年都去鄉(xiāng)里有個圖書室,買一些淘漉下來的舊書,一摞一摞的,農村的日子,單調枯燥,沒什么娛樂方式。看書是雅趣,二哥喜歡看書,我也是個書蟲。到他家,二哥大白天,窗簾擋著,外面落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槐花開得很歡,空氣濕漉漉的,帶著濃郁的花香。他家門插著的,我一推,居然開了。進去的時候,二哥正仰躺在被垛上看片兒,黑白電視出現(xiàn)不堪入目的鏡頭,二哥見我來了,慌忙下地,閉掉電視,他褲襠前面,支起高高的帳篷,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不撒謊,我那會子雖沒談過戀愛,也沒對象。但我懂男女那點破事,前院的三叔三嬸,大夏天中午,敞著窗戶,在炕上推磨,我找他家姑娘玩,看個一絲不漏。我回家說給母親聽,母親呸呸呸,朝地上吐唾沫,翻出一條紅綢布,扎我兩條腿脖子上,說驅邪。那場景揮之不去了,再在大街上看到三叔三嬸,我都不好意思了,好像做羞羞事的人是我。
二哥有很多書,他的書,我?guī)缀醴榱?。不過,我沒想過,和二哥有什么故事。壓根就沒思考過,兔子不吃窩邊草呢,何況,我看不上二哥。
二哥酒醒了,酒后說的話記不住了,嗯,他確實沒再帶我,父親說,我一個女孩子,單槍匹馬去島上,不放心。一旦遇到壞人,兇多吉少。還不如在家種地踏實,或者在鄉(xiāng)里找個廠子上班。我不干,背包客那幾年正紅火,我尋思過了,有了本錢,在鄉(xiāng)上開一家小面館,我愛做手搟面,面和好后,揉搓一會兒,推,拉,扯,拽,面條絲絲縷縷,有條不紊,勁道柔韌,下鍋,打個鹵子。要有小油菜,笨雞蛋,對,再來一塊豬骨頭,用老湯燉出來的豬骨頭,讓一碗普通的面條,色香味俱全,臥著荷包蛋,豬骨頭,一碗的鄉(xiāng)愁,濃濃的,稠稠的,給路過的人,家的味道,故鄉(xiāng)的味道。不必大火,溫吞吞地向前走就行,嗯,二哥見我沒去求他,自己去沈陽五愛大市場進貨,去了獐子島。
2
海城西柳大市場
二哥不帶我,還有一個原因,他想娶我,我沒答應。我的心不在南河屯,我要往更遠的地方,飛去。二哥那天酒后吐真言,拿母親的話說,酒喝人肚子里,也沒喝驢肚子里,二哥是揣著明白裝糊涂,母親的意思是,二哥有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我多大,他多大。隔著一堵墻的距離,在這院子站著 ,能聽到二哥家誰蹦個屁,聽到二哥夜里看了黃片,嗚嗚啊啊的叫聲。炒菜,聞出白菜,蘿卜味兒。二哥也沒大出息,背包客,背了幾年,房子是換了琉璃瓦,紫色的琉璃瓦,問題是長得不出挑,小鼻子小眼,那眼睛一笑就成一條縫了。還抽煙喝酒,抽煙喝酒也就罷了,邋遢,不修邊幅。我沒法接受這樣的男人,父親覺得不過意,咋的二哥也是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人家看上咱了,也不好說其它話,就搪塞說,我還小,不懂事,過幾年再說。二哥不傻,聽得出父親話外之音,能不生氣嗎?二哥一生氣,肯定不帶我了。
這時候,我有想過,也沒什么,大千世界朗朗乾坤,摸著良心走路,誰又奈我何?
那會子,我去鄉(xiāng)里農貿市場,走了一圈,又坐客車去縣城,走了幾家商城,調查過很多賣服裝的小販子,他們的進貨渠道,不僅僅局限在沈陽五愛市場,另有一個地方,那就是海城西柳大市場,據(jù)說那邊的服裝鞋帽,批發(fā)價比沈陽五愛市場還便宜。我說服父母,只身一人,去蓋州坐火車,去了海城西柳大市場。女孩子家家,沒少受欺負。
到了西柳大市場,已經是中午了,又餓又困,我決定在小吃攤,吃一碗面,就要了一碗面,上邊有幾棵油菜,翠綠翠綠的,一個荷包蛋,玉白玉白的,要了兩只小米辣,紅紅的,綠綠的,白白的,色香味俱全,真的是餓了,我一頓風卷殘云,連碗都舔干凈了,打著舒服的飽嗝,想付完錢,就進大市場,經營這個面攤的是一對中年夫妻,我說,多少錢一碗?他硬棒棒地丟過來一句話,三十。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問了句,多少錢?他說,三十。
我懵了,臥槽,你這是獅子大開口啊?。恳煌朊?,三十元?豬肉也沒這么貴啊?男的說,一直是這個價,你也不例外。三十就是三十,少一分,對不起,別想走。我明白,我被宰了 ,他這是宰客。我說,你是欺負我一個外地的人,男的說,沒辦法,我得養(yǎng)活老婆孩子,就這個價,你四下打聽打聽吧。我一陣胸悶氣短,知道是不給不行了,顫顫巍巍掏出三十元錢,我記得很清晰,一碗面,三十元,給了我來海城的當頭一棒。我有些消沉,雙腿灌鉛似的,很重很重,進了西柳大市場,面前豁然開朗。那陣子的大市場,鼎盛時期,熱鬧,喧囂。一行一行,批發(fā)服裝的,日常用品的,一扎進去,就如在清明上河圖般,眼睛都不夠用了。特別是小吃攤,琳瑯滿目,應接不暇。我后悔,沒進來吃,這里的人,天南地北哪都有,他們操著不同的口音,在一個一個伸出來的小吃攤,坐著,或站著,吃一碗面,一碗餛飩,喝碗羊湯,那種剛出爐的火燒子,細軟細軟的,麥香撲鼻。玉米粥在大鍋里歡騰,小黃魚炸得焦黃焦黃,濃濃的飯菜香氣,一下子掏空了我內心的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