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的這個笨木匠，是我的一個小學(xué)到初中的同學(xué)，姓吳名道，有“悟道”之寓意。你聽了關(guān)于他的故事，還會喊他“笨木匠”嗎？
　　 說實話，吳道學(xué)習(xí)不怎么聰明，也不算笨。我們上小學(xué)時是七十年代末，基本都是玩。初一的時候，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了。等恢復(fù)高考了，初中快畢業(yè)了。我上了普通高中，最后高考出來了。吳道上了農(nóng)業(yè)中學(xué)，我們叫它紅校，繼續(xù)學(xué)工學(xué)農(nóng)，當然學(xué)不了東西，高考是考不上的。所以，后來吳道說我聰明，學(xué)習(xí)好，他笨，天生是“拉鋤把子”的手，我一直不承認?？偸钦f，吳道啊，你怎么還沒悟道??？當年我們要是換一下，我就是現(xiàn)在的你，那時我們沒有太多的選擇機會。
　　 吳道沒有機會上大學(xué)，可自己選擇了一個職業(yè)，也選擇了自己的老婆，當然也選擇了幸福。
　　 吳道選擇學(xué)木匠，有他的想法，很樸素。人要有一技之長，吃飯的本事。他不甘心做平庸的農(nóng)民。這一點，是從他的師傅，后來成為他岳父身上，直接悟到的。
　　 吳道和師傅遲愚是“拐彎子親戚”（遠親），他的木匠手藝，在鳳凰山一帶獨一無二。就像一些名人的名字，如魯迅、茅盾和他們的業(yè)績相反一樣，遲愚一點兒也不遲鈍、愚鈍。他做的活那個漂亮，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許多人家蓋房娶親的門窗、家具，如果能出自他手，都感到榮幸。奇人都有怪脾氣。遲愚干活有個特點，只要對脾氣怎樣都行。他工錢要得也不多，甚至不要工錢，但有個條件，開工、收工必須吃頓魚，因此，人們也叫他“吃魚”木匠。
　　 遲愚好吃魚，我是領(lǐng)教過的。那時我大約八九歲，跟父親趕鳳凰山大集（我們也叫“趕山”，每年定下幾個日子，比平日集市規(guī)模大，相當于廟會），父親買了兩條半大鯉魚(我也好吃魚)，準備回家，但在路過遲愚的木匠攤時，我不走了。我看到了一個小圓木板凳，光滑圓圓的面，那時沒有機器，不知道怎么鏇得那么圓，三根腿有點兒扁圓，腿腳有一自然的弧度，沒用一顆釘子，固定在板凳面上，下面也是沒用一顆釘子，僅用三根橫木三角形狀地固定著。我當時不知道什么叫美，只覺得坐著它吃飯，再也不會后仰過去了（小時候吃飯不老實）。于是，非讓爹買不可?？赡菚r候錢不寬裕，不能亂花錢買不急用的東西。不買我就不走，這也是我的慣用戰(zhàn)術(shù)。遲愚看不下去了，對我爹說，孩子稀罕就買了吧，我便宜點！我爹對我說，這孩子，錢都給你買了魚了，還買板凳？遲愚看出我爹的窘迫，就說，實在沒錢你給我條魚，換給你個板凳吧！我爹說，這怎么能行??！就對我說，你是想吃魚？還是要板凳？我不懂，但知道板凳好，魚也好吃。還要僵持，遲愚把板凳遞給我，我坐著就不給了。我爹放下那兩條魚就走，遲愚趕上來硬塞給我爹一條魚。我是板凳和魚兼得，真高興。遲愚做的這個板凳就是好，直到現(xiàn)在還沒壞，我的外甥女也坐過，現(xiàn)在她都上大學(xué)了。吳道跟遲愚學(xué)藝，也是看中了在農(nóng)村有門手藝，能比一般人有點兒錢，吃得好。這個道理很樸素，也不為過。還有一個重要動機，就是有手藝好說媳婦。
　　 遲愚就一個獨生女，他的手藝好，也沒傳人。再說了，很笨的人也不教，他的幾個堂侄兒想跟他學(xué)來，一是笨，二是吃不了苦，都讓他罵得不學(xué)了。吳道拜師也打怵，但他有辦法，一是搬出他娘給他求情，二是讓他的同學(xué)杏花，也就是遲愚的寶貝女兒向他爹游說。遲愚一開始不吐口，說吳道笨，不是那個材料，但終究架不住內(nèi)外夾攻，尤其是女兒的美言，最后就收了吳道這個徒弟。
　　 吳道學(xué)徒也有笨的經(jīng)歷，“笨木匠”是他師傅給叫出去的。不知怎的，一上手他師傅就叫他“笨木匠”。這個原因師傅不說，吳道就猜，師傅這是故意激他呢！常言道，手藝就是工夫，只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吳道從木工最基本的活開始學(xué)，量、測、鋸、錛、鑿、插接、粘等等，反復(fù)學(xué)。這中間不知挨了多少罵。“哎！哎！墨線怎么打的，歪了！”“哎！哎！這個眼鑿偏了，鑿大了，要用小鑿子！真是笨木匠啊！”這都是師傅的口頭禪。師傅只教一次，剩下的自己悟，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嘛！慢慢地，吳道琢磨出技巧來了，能獨立干活了。有時人家有活來找，活也不復(fù)雜，師傅就說，“讓俺家笨木匠去吧！”從此，笨木匠出徒了。
　　 吳道得到師傅認可，有兩件事。像遲愚這樣的木工，是口傳手教練出來的。你要讓他說怎么會這樣，說不出所以然。而吳道不一樣，他畢竟高中畢業(yè)，學(xué)過數(shù)學(xué)、幾何等知識，在農(nóng)校也學(xué)習(xí)了簡單的工業(yè)、農(nóng)業(yè)常識。因此，干起活來動腦子。比如，給你一方木料，根據(jù)用戶需要，能打幾件家具，師傅一般是估摸一下，不精確，廢料可能多。而吳道要先做圖紙，再測量木料，基本不浪費木料。這一點，師傅從眾人的夸贊中認可了這個徒弟。但師傅不愧是師傅，既授業(yè)、解惑，更傳道。吳道始終記得師傅常說的三句話，做人要像墨線那樣直，不可走歪了;天生我材必有用，木匠眼里沒廢料;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你做的家具都有靈性。吳道牢記師傅教誨，既傳承了師傅的手藝，也弘揚了師傅的為人之道。
　　 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吳道恪守孝道為先，敬老愛幼。吳道家弟兄們多，他基本就待在師傅家里。田里的農(nóng)活他干，里里外外一把手，人們說遲愚不僅收了個徒弟，還雇了個長工??！師傅美滋滋地也不作聲。令師傅和眾人高興的是，在勞動和生活中，吳道與杏花相愛了，一年后結(jié)婚了。一開始，吳道想倒插門，他娘也同意，可師傅不同意，說吳道已出徒了，可另立門戶了。吳道只好謹遵師命，師傅也從此“退休”了。
　　 吳道成家后，不僅手藝蜚聲一方，甚至超越了他師傅，而且改革了師傅原來的“木匠攤”，建立了木器廠，裝修公司，實行流水化生產(chǎn)。生意做大了，但他有兩個事沒變。一個是，派零工幫零活不變，鄉(xiāng)親們有點零活，他派人干，有些親自干。還有就是，他還自己設(shè)計做一些喜歡的物件，聽說還研究古舊家具，既收藏，又學(xué)習(xí)，品位已遠遠不是個“笨木匠”了。
　　 好長時間沒見吳道了，有點兒想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