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一場大雪襲來，東北以及內(nèi)蒙古大部分地區(qū)已是銀裝素裹，就連央視新聞里都呈現(xiàn)片刻的白雪皚皚。當(dāng)天，一位南方友人在微信朋友圈里問道，北方的冬天什么樣子？
　　 友人是貴州貴陽人，兩個孩子的媽媽能不知道北方冬天的樣子嗎？她不過是在調(diào)侃，因為貴陽在下雨。然而，我卻認(rèn)真起來，望著窗外花壇里的殘雪，任思緒像幾只鳥兒一樣掠過枯草上正在消融的積雪，四下尋覓冬天的印痕，如同兒時堆積木拼接起冬天的樣子。
　　 當(dāng)秋風(fēng)卷起落葉順著路邊“嘩嘩”滾動的時候，實際上冬天已經(jīng)來到北方，只是人們還在念秋，不大在意冬的到來。直到有一天，天空飛舞著雪花把枯黃的落葉掩埋，大地白茫茫一片的時候，人們在雪舞中縮著脖子，踩著積雪慢慢移步，才會感慨一聲：冬天來了。
　　 雪是冬天別樣的外套，就像迎春花是春天胸襟上的別針。在北方，冬天不下雪，就不是寒冬了。有雪的冬天，才配得上四季分明的節(jié)氣，才能把春色、夏雨、秋風(fēng)區(qū)分開來，雪是冬天的伴侶，相扶相攜走向春暖花開。于是，如絮般的雪花從天而降，寒風(fēng)不忍雪那么快落入塵埃，就想努力拽住雪花，落雪便飄飄揚揚，旋轉(zhuǎn)左右，上上下下，漫天飛舞。慢慢地，樹干上，枯草上，路面上，都積滿了雪，一層層加厚，一層層增高，滿城潔白，銀裝素裹。我喜歡這樣落雪成詩的意境，更喜歡落雪的日子。
　　 詩仙李白在大唐的冬天吟誦“地白風(fēng)色寒，雪花大如手”，似乎覺得力道不足，又吟誦到“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边@雪花從“大如手”猛地一下變成“大如席”，令人感受到大雪的氣勢磅礴，也體會到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的差異?，F(xiàn)實生活中，沒有如手如席的大雪，鵝毛大雪就是頂級了，而且特別形象生動。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大約在我十歲那年，大連下了一場暴雪。漫天飛舞的雪花真的如鵝毛一般紛紛揚揚，一陣寒風(fēng)吹來，鵝毛便旋轉(zhuǎn)起來，似乎是天旋地轉(zhuǎn)。一陣工夫，地上就是半米多厚的積雪。散學(xué)時，我們的小短腿根本無法在雪地行走，只能跟在老師身后，踩著老師的足跡，一步一個腳印走在雪地里。其后若干年的冬天再也沒見過這么大的雪，去年十二月大連連續(xù)下了三天雪，雖不是暴雪級別，但三天也是下了個皚皚雪世界，這已經(jīng)是近年來最大的雪了?？上?，那三天我在廣東，未能一見連綿的白雪。
　　 我們小時候，下雪的日子里，就數(shù)孩子們最歡喜。他們是雪地里的精靈，雪是他們的“萌寵”，扮靚了冬天歡天喜地的模樣。天上飄下雪花的時候，孩子們都躲在屋子里，趴在窗前等待雪停的時刻。我小的時候，性格內(nèi)向，喜歡空想。下雪的時候，我會站在漫舞的雪花中，用衣服袖子接住雪花，去數(shù)雪花有幾個瓣。雪花當(dāng)然都是六瓣，我卻想要找出七瓣雪花，因為有小伙伴說，找到七瓣雪花就像找到五瓣丁香花一樣幸運。后來才知道，變異的丁香花會有五瓣的，作為六角形片狀冰晶的雪花永遠(yuǎn)也不會有七瓣，但我卻看到了每一片雪花的形狀都是不一樣的，如同我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沒有一模一樣的。
　　 雪一停，孩子們就不約而同地跑出家門，除了幫助大人們掃掃門前雪，就是忙著滾雪球、堆雪人。等到孩子們聚多時，也不知道誰提議的，分成兩幫開始打雪仗。我們那個時候打雪仗都是“戰(zhàn)役”級的，要構(gòu)筑雪墻，在雪墻上挖出一個個“彈倉”放上雪球，大孩子主攻，小一點的孩子握雪球提供“彈藥”。隔著一條街，你來我往，彈如雨下，然而中彈者不多，只賺個熱火朝天。真的是熱火朝天，在零下十多度的冬天，“戰(zhàn)斗”間隙，摘下棉帽子，頭上都是汗，帽子里騰出一股熱氣，遇冷便像一縷白煙。
　　 那時如果不是暴雪，通常各家都是只掃自家門前雪，掃出一條小道方便出行即可。馬路上的雪就那么存著，人走車碾，形成滑滑的雪道。好在不是車水馬龍的年代，對老百姓日常生活無大礙，天氣暖和時自然融化掉。馬路上全是厚實的雪，最適宜滑雪了。找一塊厚實點的、與腳掌差不多寬的竹片，用火把竹片一頭烤彎，鉆一眼拴上根麻繩，就是“雪橇”。那時，我和小伙伴們?nèi)耸忠桓薄把┣痢?，去哪都是滑著去、滑著回，好似雪上漂?br />　　 待到雪停風(fēng)起的日子，寒冷便把冬天扮成“酷酷”的樣子，讓人們縮著脖子、伸不出手。屋檐下長長的冰凌率先登場，像一把把寒光閃閃利劍。清晨，屋子里的水缸結(jié)出一層薄冰，舀水時敲碎的冰層，晶瑩地漂在水面上，像一塊破碎的鏡子。小河或是池塘里水被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很快就成為孩子們的游樂園，滑冰車，打陀螺，各玩各的。有時候嫌小河池塘離家太遠(yuǎn)，便在自家門前的馬路上自造冰道。端幾盆水往馬路上一潑，滴水成冰，很快結(jié)成一個冰道。在冰道上“打滑溜跐兒”，助跑，加速，沖到冰道上，“唰”地一下滑出十幾米遠(yuǎn)。每到這時，好玩歸好玩，寒冷還是非常不客氣地把我雙手和雙腳凍成凍瘡，紅腫一片摸上去硬硬的，嚴(yán)重時裂著長短不一的口子。天氣一轉(zhuǎn)暖，手腳開始刺撓，忍不住去撓，結(jié)果撓破皮感染了，雙手涂上藥膏，纏上繃帶。
　　 寒冬里不全是快樂，酸甜苦辣咸全有。小時候刨地窖里的蘿卜是印象中最遭罪的事情，冰凍三尺，鎬頭刨到地面上就是一個小點。好不容易刨開，取出帶著冰碴的蘿卜，晚上燉蘿卜，味道實在不好，以至于我很長時間不吃燉蘿卜。誰知道，前幾年的冬天里，吃過一回蘿卜燉牛肉，覺得燉蘿卜也挺挺好吃的，不知道是口味變了，還是冬天的環(huán)境變了。
　　 高中畢業(yè)參加工作，開始干的是裝卸工，露天作業(yè)，既要大干三伏，還要大干三九。三班倒的夜班，北風(fēng)呼嘯，刮在臉上刀割一般。為了防止灰塵，戴著口罩卸煤，呼出的熱氣順著鼻梁撲到額頭，頭發(fā)都凍成冰綹。說起來也挺奇怪，原本以為這樣的寒冷天氣條件下，我的手腳凍瘡一定會再犯，因為上高中時每年冬天都犯。結(jié)果這個冬天居然沒犯，并且從此去根，告別凍瘡。我后來尋思高中讀書活動量小，血脈不暢通，雖然呆在室內(nèi)的時間多，也難免長凍瘡。裝卸工盡管露天作業(yè)，但活動量大，血脈暢通，凍瘡便不治而愈?？磥砣嗽谀贻p的時候，應(yīng)該經(jīng)歷一些戰(zhàn)天斗地的過程，勞勞筋骨，苦苦心智，不僅精神充沛，還能療傷治愈。
　　 寒冬并不是冷酷無情，它也會以特立獨行的方式扮靚冬天的模樣。比如大美的雪山，總是吸引著人們熱切的目光。今年十月我去過麗江，爬上了玉龍雪山4506米的高峰，也在去往香格里拉的路上，遠(yuǎn)眺哈巴雪山。這些雪山實際上是終年不化的冰川覆蓋在山巔，晶瑩剔透，卻缺乏雪山應(yīng)有的質(zhì)地。今年十一月末的一天，我和三位發(fā)小相約去營口雙臺子鎮(zhèn)泡溫泉。昨夜下起了雪，一大早出發(fā)時便是頂雪而行。等到下了高速，雪早就停了，抬頭卻發(fā)現(xiàn)公路盡頭是一座巍峨的雪山。皚皚白雪覆蓋整個山體，山脊、山洼沒有一點遺漏，整個高山就像披上了一件雪白的禮服，白得耀眼，撼動人心。這才是真正的雪山，雪與山一夜之間融為一體，相擁相抱，傲然屹立。我趕緊拍下雪山美景，也把這個冬天的樣子藏在心間。
　　 到了晚上九點多鐘，老莊興奮地喊道，又下雪了。四個老漢二話沒說來到院子里，跳進(jìn)露天泡池中，沐著雪花，享受溫泉與冰雪兩重天。屋檐下的燈光在飛舞的雪花中變得昏黃，而雪花卻被燈光映照的格外晶瑩，閃爍著、飄動著落到四個老漢的頭上和身上，“忽悠”一下蹤跡全無，徒留涼絲絲的感覺。泡池升騰起一股熱氣，追逐著雪花，雪花躲不開這般熱情，變成水滴落入池中，聽四個老漢說起往昔冬天里的故事，描摹冬天的樣子。
　　 第二天一早，我們?nèi)ピ缡匈I菜。小鎮(zhèn)是不掃雪的，我們踩著雪行走，一步一聲“咯吱”，“咯吱、咯吱”像雪地里跳出的音符。忽然，不遠(yuǎn)處，一位大姐“哧溜”一下跌坐在雪地上，嚇得我們走得更加小心翼翼。想起昨晚大連也下雪了，妻子今天要去長沙，趕緊打電話關(guān)心一下。妻子說，已經(jīng)到機(jī)場了。我問，路上好走嗎？妻子回答說，馬路掃得干干凈凈，看不出下過雪。
　　 一座幾百萬人口的城市，下雪就是命令，必須及時清除積雪，保證城市正常運轉(zhuǎn)。撒融雪劑，各種除雪設(shè)備齊上陣，要不了多長時間，積雪就不見蹤影了。這無可厚非，只是心中略有惆悵，沒有了積雪，越來越不像北方冬天的樣子了。
　　 想到這里，我蹲下身子，攏起地上的白雪，團(tuán)成一個雪球，擲向路邊一棵粗大的楊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