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渡口(散文)
終究要起航了。
一個瘦高的年輕人背著鋪蓋卷大步流星走向木船,兩鬢斑白的母親一路小跑攆著給兒子嘮叨那些不知重復(fù)多少遍的叮嚀。大柳樹下那對戀人互贈手絹,小伙子把手絹小心翼翼地疊放在緊貼心口的上衣兜里匆匆趕船,姑娘捧著手絹邊拭淚邊追。兩位大叔大嬸拎著包包袋袋的油果點心把親戚送上船,緊拉住親戚不丟手……惹出不盡的離別情,催下無盡的離人淚。
船夫用竹篙使勁杵河岸,船緩緩駛?cè)牒又?,船尾卷起一股翻騰的濁浪,向?qū)Π恶側(cè)?。此時,河面上涼颼颼的風(fēng)剜割在離人心上,船上一片用力揮動的手,渡口兩行難舍的淚。木船在濃濃的離愁別緒中漸行漸遠,河面復(fù)歸平靜,渡口又等待下一場送別。
打小在黃河邊長大的我,對這些場景再熟悉不過,跟自己親親的人離別,任誰都舍不得。若有那沒事人上了船,靠在船舷上暗自沉迷的,準(zhǔn)是家住渡口附近閑著沒事打發(fā)光陰的。
而這些離愁別恨,說給早年在老渡口劃排子(羊皮筏子)的外爺爺,他是無法理解的。在他心里,渡口是貿(mào)易集散地,是“江湖”,是他們這些窮苦人干營生奔光陰的地方。
每回上外爺爺家,我都會先到附近的渡口給他買兩個棉花糖。一進門,外爺爺便笑呵呵地摩挲著我的頭,夸外孫女懂事,夸外孫女孝順,說話間從腰里摸索出鑰匙打開炕頭的紅木箱,抓一把糖果塞給我。一高興,這個年輕時常年劃排子跑包頭做買賣的船把式就會點上一鍋子老旱煙吧嗒著,悠悠地講起舊時的渡口:
“那時車馬太慢,路上土匪又多,出遠門還得靠水路??删推媪斯至耍S河本是個暴脾氣,獅子一樣吼叫著淌到中衛(wèi)沙坡頭,來個180度大轉(zhuǎn)彎,收斂了性子,淌得綢緞一樣順順溜溜。咱們中衛(wèi)這一段黃河就成了水運要津,自古船筏往來不絕,前前后后建有十來個渡口。寧夏的二毛皮子、枸杞、甘草、發(fā)菜從渡口裝運到包頭,返航又運回上海、天津的雪花膏、頭油、布匹……那個時候,只要腰里有銀子,到渡口上要啥有啥。城南的新墩、莫家樓兩個渡口著重運鹽。那陣子鹽商扎堆,吞吐了得,一天到晚,駝隊、馬幫、膠車來回穿梭,人喊馬叫,把河神爺?shù)亩涠汲趁@了。那些富得流油的鹽商出鄉(xiāng)進城,穿綾羅綢緞,坐兩套馬車,那叫一個闊氣,人力車、路人大老遠就得讓道……”
一講起舊時老渡口,外爺爺神思頃刻穿越到那個遙遠的年代,目光邈遠,久久地回不過神來。
“外爺,您那時的老渡口我在電影里看好幾回了,我曉得那里有舊舊的木樁、商鋪、客?!疫€曉得,男人都穿長衫戴禮帽,女人盤頭發(fā)穿旗袍,對不啦?”我這么一嚷嚷,外爺爺把早已熄滅的煙鍋放到炕沿磕一磕,捋著山羊胡子哈哈一笑:“像外爺這樣劃排子、拉纖、做工的可都是穿短褂的喲。”
到我記事起的20世紀(jì)80年代初,汽車早已取代馬車,歲月淹沒了馬幫和駝隊雜沓的足跡,水運成為一個時代的背影,鹽商、纖夫、船工濃縮為黃河文明的注腳。這時的渡口是送別、等待、出發(fā)、回歸,是連接親友血脈的紐帶……
在中衛(wèi)十幾個渡口里,我跑得最勤的除外爺爺家跟前的宣和一星灘,就是永康永豐渡。我二姨、三姨、姑姑都嫁到這個渡口對岸的鎮(zhèn)羅鄉(xiāng)。母親過河看望姑姑姨姨們必得領(lǐng)上我,回娘家住些時日臨走的姑姑姨姨們耐不住我的纏磨也得把我領(lǐng)上。這樣下來,一年我總要過十趟八趟河。母親常笑我,渡口的堤岸都讓我踏塌了。
住在黃河邊就是這樣,一到渡口總能碰上親戚,就連船夫竟也是我的一個表舅。
母親說,我這個名喚冬子的表舅,祖上三代都在黃河上跑船,冬子舅弟兄三個,他是老三。那時,老大、老二老早就跟著表舅爺跑船,單老三還在念書。表舅爺一心巴望小兒子能把書念成吃上官飯,平日都不讓他碰槳??啥泳丝倳么e下來,偷偷解開木樁上的繩子,小鳥試飛一樣晃晃悠悠地劃一陣。有一回,表舅偷著劃船又被表舅爺逮住了。提起這一段,時隔多年,母親依舊歷歷在目:
你表舅爺忍無可忍,干脆把話撂明:“我勸你娃還是好生念書考個學(xué),將來吃上官飯,體面又穩(wěn)當(dāng)?!蹦愣泳艘豢茨惚砭藸斈樕粚Γ怨园汛7€(wěn)拴好,耷拉著腦袋回屋跟你表舅爺說:“爹,實話說,俺一翻書腦殼子就疼,每回考試都犯難……”
“你,有事說事。”你表舅爺沒好氣。
你冬子舅鼓了鼓氣:“爹,俺就不是讀書的料,官飯沒那么容易吃上,還是黃河親咱,跑船再咋餓不著肚子?!?br />
你表舅爺正色道:“咱祖上跑了幾輩子船,這你曉得。風(fēng)里來浪里去,黃河上這碗飯不好吃。娃子你趁早想清楚,到時莫怪老子沒給你言傳?!?br />
“爹,俺敢對著河神說絕話,船底朝天俺不怕?!蹦愣泳诵馗煌?,像個英雄。
“那成,我敬你是條漢子?!本瓦@樣,你表舅爺把那對讓河水泡得發(fā)烏的老槳遞給了你冬子舅。
表舅敦厚、堅毅、沉默寡言,用表舅媽的話說,“就是塊石頭疙瘩”。跟所有船夫一樣,表舅皮膚曬成古銅色,跟黃河的顏色很搭調(diào)。長年劃船,兩臂的肌肉像鐵疙瘩一樣鼓凸著,手背的毛細血管像曲折錯綜的黃河支流,似乎還回蕩著隱秘的濤聲。
這一年,暑假的一天,母親騎著自行車捎我到渡口。表舅像往常那樣,等船客的當(dāng)兒,蹲靠在淺灘那塊人喚“老石頭”的小山峰一般大的石頭上,手里捏一根煙,望著滾滾黃河出神。這時,從三三兩兩的船客中躥出一個半大小子,做著鬼臉躡手躡腳地向表舅走去。仔細一看,是表弟。只見他輕輕捂住表舅的眼睛,奶聲奶氣地問:“猜猜我是誰?”“你個兔崽子,當(dāng)你爹恁好蒙,快松手!”表舅笑著呵斥兒子。
“才幾日不見,小家伙又長高半頭?!蹦赣H把自行車??吭诙煽谶叺拇罅鴺湎?,解下掛在車把上的兩個大包袱走過來。聽見母親的聲音,表舅轉(zhuǎn)過身:“大姐,你這是又要過河看我二姐去?”
“這回專來看你們。這不新麥子下來,剛磨好的頭茬面,炸了油餅子給你們送些來?!苯舆^包袱,表舅很高興,指著渡口邊的一間小木屋讓我們屋里坐。
小木屋敞開著門,墻上掛著斗笠、繩子、兩個軍用書包,地上好幾個木盆,有的盛著水,有的盛著魚,墻邊擺著一溜兒盆栽蒜苗,像一個袖珍渡口。表舅媽正坐在木床上縫補漁網(wǎng),見母親和我進來,趕緊端出一盆黃澄澄的油炸小鯽魚讓我們吃。剛坐下,有船客在外面喊:“嗨,船老大,人夠了,開船嘍!”表舅一個箭步跨出門忙去了。趁母親和表舅媽扯磨的當(dāng)兒,我溜出小木屋。
走近淺灘那塊年代久遠的老石頭,透過它剝蝕的面容,能看見它內(nèi)里絲絲褐白相間的神秘波紋,那紋理間透出一股豁達之氣。望著它龐大而渾圓的身軀,我的腦海里拼湊著村里人關(guān)于它來歷的一段段久遠的傳說:億萬年前的一次山體崩塌,一大塊巖石帶著鋒利的棱角跌跌撞撞卷入滾滾浪濤里隨波浮沉。在無盡的洪流沖刷中已磨平棱角的它,在一次驚心動魄中閃展騰挪,來到這片平靜的淺灘……
我靠在老石頭上吹著濕涼的微風(fēng),望著表舅的船在嘩啦嘩啦的濤聲中向?qū)Π哆h去。河面漸漸空了,唯有滾滾河水披著一身陽光悠悠東流。愣怔間,有幾只白鷺從蘆葦叢中劃著弧線飛出來,在河岸低回、淺鳴。倏爾,一只白鷺落在淺灘上,時而駐足遠眺,時而展翅舞蹈……我被奪魂的河岸風(fēng)光迷醉得暈暈忽忽,一時不知身在何處,現(xiàn)在想來,那是從《詩經(jīng)》里走出的勝境。
日頭偏西,表舅收船回屋,表弟也攆進門。母親和表舅媽已做好一桌飯菜。表舅媽招呼我們吃飯。我一時陷在渡口的美景里出不來,就說:“媽,咱家要是也住在渡口多好?!薄翱刹唬颇愣泳思胰兆舆^得多稱心?!薄吧抖己?,就是偏,離學(xué)校遠,娃子上學(xué)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怕是念不成書?!闭f起兒子,表舅媽就嘆氣。表弟則說:“俺不愛念書,俺長大了要像爸爸一樣跑船,最好能開上大船?!?br />
表弟的想法和表舅當(dāng)年如出一轍。這讓我想起一個笑話。一個人在深山里碰見一個放羊娃,問:“長大了想干啥?”答:“娶媳婦。”問:“娶媳婦干啥?”答:“生娃?!眴枺骸吧薷缮??”答:“放羊?!毕氲竭@,我心里泛起一股酸楚。
我悄悄地瞅了表舅一眼,這個“世襲”船夫臉上依舊掛著平和的笑容,那笑容里分明還帶著幾分自豪。
船,無疑是一個船夫生活的軸心。跑船二十余載,木排子(木羊皮筏子)換成小木船,小木船換成大木船,表舅不聲不響一步步實現(xiàn)著自己的夢想。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輩子能跑上馬達船。
每個人的命運都不可能脫離他所處的時代而獨自演繹,終年守候在渡口上的表舅也不例外。1992年,渡口上過河的船客像淺灘的鵝卵石一樣擠擠挨挨,從早到晚流水般不停歇。手劃船渡一個來回得一個多鐘頭,有那著急辦事的,夾個公文包站在岸邊盼紅眼終于把船盼來,臨了卻沒擠上去,急得捶胸跺腳,直呼誤事了,誤事了……跑了小半輩子船的表舅還從沒見過這樣的陣勢,“人多得根本拉不過來,就算不吃不喝雙槳不停地劃也拉不過來,不曉得誤下多少客”。他思謀幾宿后,狠狠心賣掉大木船,買了艘馬達船。“突突突,馬達一發(fā)動,十來分鐘就到對岸了?!币徽f起新船,表舅就掩飾不住心里的得意。這些日子里,表舅聽船客拉話總是“下?!痹趺丛趺吹模鸪跫{悶,咱們這只有黃河,大海那遠了去了,哪能說下就下。聽多了才明白過來,不禁笑著搖了搖頭,世道變了,如今兩岸鄉(xiāng)親過河,走親戚是淡事,談買賣、做生意才是要緊事。遇在渡口,也不再是噓寒問暖、家長里短,都忙著傳授“生意經(jīng)”。
這天收船吃罷晚飯,表舅靠在尚留有太陽余溫的老石頭上捶著腰腿緩勁,心里說,人過四十天過午,這話一點不假,尤其這幾年船客多,不計早晚幾十個來回地跑,一天下來,身子骨像散了架,實在是心強力不強。他嘆口氣心下合計,沒念成書的兒子在船上給他打下手,不如教這小子早日上手,將來接班跑船,就算捧上飯碗了。然而,人生就像滾滾浪濤,充滿不確定性。這個終年守在渡口的船夫哪能料到,不久,二十里外的河面上即將架起一座黃河公路大橋。時代扔掉你的時候,沒什么道理好講。
此前雖已聽說黃河上要架大橋,但表舅沒有多想,仍舊專心渡客。直到1997年6月中衛(wèi)黃河公路大橋通車,空如落幕舞臺的渡口再也不見船客蹤影,被時代浪頭擊打的痛才漫上心來。他孤零零地蹲在堤岸上,像一塊無人問津的石樁——可原本兩岸鄉(xiāng)親一直都是等他開船來渡的呀。他不甘心就這樣稀里糊涂賠光祖業(yè),甚至不敢正視渡口南邊天景山上的祖墳。他不吃不喝在堤岸上蹲了三天,蒼茫的黃河終究沒有賜予他答案。
如同淺灘上那塊老石頭,再鋒芒的棱角在洪流經(jīng)年的沖擊下也被磨平了。在這人世間活到一定歲數(shù),就會望見生命的歸途——無論怎樣精彩的人生,終點都是一樣的。此時,曾經(jīng)終日懷揣的那些念想實現(xiàn)也好、未盡也罷,都不重要了,我只想沿著黃河回到出生地,在人生的黃昏來臨之前,尋找生命初始的足跡。
白露過后的河岸已有幾分寒意,秋風(fēng)吹過,河水沙沙地沖刷著蘆葦?shù)陌装l(fā)。黃河瘦了,像一個清癯的書生,徐徐地作別河岸。進入中衛(wèi)境內(nèi),河水平靜下來,渡口漸次出現(xiàn)了,俞家灘、宣和一星灘……我在一個個渡口駐足,懷想著往昔的一次次送別和重逢,不知不覺就到了永康永豐渡。
渡口上那間小木屋,墻面被時光剝蝕,留下一圈圈年輪般泛白的印漬。屋檐有幾個豁口,像一張張欲言又止的嘴。屋門前臥著一條土狗,見人來了,起身搖了搖尾巴,又爬回原處。那塊老石頭依舊矗立在淺灘。衰草披離的堤岸蹲著一位垂釣的老人。顯然,是表舅。
“舅舅!”我上前喊了一聲。表舅轉(zhuǎn)過身來,手搭眼罩瞅了瞅我,很快認出我:“孩子,你來了,你媽好著嗎?”“好著呢,常念叨您呢。我舅媽呢?”一問表舅媽,表舅眼神一下暗淡了:“沒了有十年了,胃癌?!?br />
望著滿臉惆悵的表舅,我一時不知怎樣安慰他,就岔開話題,問起表弟。表舅說:“馬達船賣了,買了輛車,在建筑工地上拉石頭。”正說著,一輛客貨車下了黃河大橋停在渡口,車上下來一個黝黑的中年男人,正是表弟。我忙問:“你咋把舅舅一個人撂這了?”
“我爸他哪也不去,就要守在渡口上,勸多少回都勸不動?!北淼芎軣o奈。
有著和老石頭一樣滄桑面容的表舅望著河面幽幽地說:“我都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還挪騰啥,咱生在這,活在這,也必死在這?!?br />
太陽西沉,表舅點上一支煙,望著夕陽下血液一樣流淌的河水,陷入沉思。
我和表弟不再言語,站在堤岸靜靜地望著渡口。此時,我仿佛看到,多年以后,表舅長眠河畔靜聽濤聲,灰蒙蒙的水浪拍打著無人的舊船……
是的,渡口已成為歷史遺跡。它靜臥在黃河臂彎里,像一冊冊泛黃的線裝書,典藏著厚重的黃河文明,在亙古的靜默中,散發(fā)著永恒的光芒。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xué)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