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睡眠很好，基本都是一覺睡到七點多，偶兒中途突然醒來，就很難再入睡了。腦子很清醒，東想西想，越想越睡不著。這種情況多半是有心事的時候。昨夜就是這樣，我依舊是深夜十一點半后就寢，卻在一點多醒了，睡意全無。為了不去想那些讓自己心情不好的事情，打開手機看一會，關一會，閉上眼睛希望能盡快入睡。反反復復到了兩點多，還是沒有睡著，心里就開始煩躁了。煩心的事越想越煩，越煩越想，換開心的事去想，結果是越想越不開心。
　　 什么時間又睡著的我不知道，醒來已經(jīng)是八點二十分，隨之想起夜里做的夢。夢一開始，是我和故鄉(xiāng)的很多人在一起，五叔也在現(xiàn)場。大家圍著我說笑，不知道是不是在歡迎我回家。我更是很開心，一直笑著說話。正在這時候五叔說“你娘來了”。我看到娘一身灰衣，齊肩的花白頭發(fā)，腰身挺直，清瘦干練，依舊是和藹可親的樣子，只是個子不是近一米七，矮了許多，只到我肩頭。
　　 娘微笑著走到我身邊，我興奮地擁抱娘說：“好久沒見，太高興了?！蔽夷锸裁匆矝]有說。然后，我和娘離開人群，親熱地并肩往前走，我們在說什么一點都記不得。后來娘示意她要走了，我便掏出口袋里的錢，一共三張。錢很舊，亂卷在一起，手心向上給娘時手掌是滿的，最上面一張是發(fā)黃色的二十面值，總共是幾拾塊我也沒有數(shù)。娘接過錢后愉快地消失在與我相反的方向，夢也結束了。回憶夢境，我數(shù)次心酸落淚，夢中的快樂和幸福感一點都沒有重現(xiàn)，全是傷感。
　　 我有好多年沒有夢到娘了。之前，每到燒紙錢日子的前幾天，有時會夢到娘。今年的農歷十月一日晚上，我如往年一樣去路邊燒紙錢。在這個過程中，我總會相信這是真的，故去的親人一定會收到。我也很少難過，有時還會被一旁人的話逗笑。比如這次，好多人都在十字路口的路邊畫圈燒紙，旁邊的一位中年男士像是生氣地大聲說：“扣扣索索一輩子，在那邊就不要再扣索了，逢年過節(jié)兒子都會給你們的！”笑過后，我小聲說：“娘，把新衣服換上，展示一下大城市寄回去的多闊氣。”這是我的真心話。
　　 其實，娘并不是我的生母，而是我的奶媽。我出生不到兩個月，生母要回西安上班，將我奶在了這一家。我是奶媽家里年齡最小的孩子，與哥哥姐姐們（四男一女）一樣叫奶媽為娘。日久生情，結束吃奶水的歲月后娘舍不得我，除了回爺爺家上學，其它時間多是在娘身邊度過。在娘身邊長大，娘的為人處事對我影響很大，終身受益。我娘上過“掃盲班”，識得一些字，懂大道理，遠見卓識，做過婦女隊長。無論是下地干農活，還是做家務，凡事精益求精。會用棉花線設計土布花式和織布，織出的格子土布十分精致漂亮。善裁縫，一手漂亮的針線活兒博得鄉(xiāng)鄰夸獎，紛紛上門裁剪。娘總是樂于此事，義務幫忙，對人厚道，贏得好口碑。村內十多個小孩認她為干娘就是見證。
　　 娘在世時齊肩的頭發(fā)梳得整齊有型，清瘦高挑的身材穿著自己剪裁合身的干凈衣服，可以說在農村的同齡人中，人品和本事還是很出眾的。娘七十多歲來到西安時，日常穿著舊白布大襟衣服，鄰居見了對我說：“老人家的衣服怎么會洗得那樣干凈呀，太白了！”這一點，我也是佩服之極。直到兩年前，娘的外孫女給我說，她的外婆出生于大戶人家，成份改革后“高攀”嫁給赤貧的外公家。這才讓我想起娘在那些艱苦的日子里，全家人早晚兩頓紅薯粥和黑饅頭，中午是雜糧面條的日子里，全家都是圍著小八仙桌吃。土布白衣服不但洗得潔白，全家人的每一件衣服洗后，還一定要在石頭上槌得平平展展。想來這就是品位和體面。
　　 那年，娘來西安家中（也是唯一的一次）小住一個多月，又贏得院子里高學歷退休老人們的好評。娘回老家后，她們遇見我時總會問娘的情況。其中一位給我講，她問娘：“看年齡你是在小閨女家吧?！蹦锍了家幌抡f：“我是奶娘，可我對她和親生的一樣?！蹦锎_實是這么做的?；钪沁@樣，去世后還是如此。比如這次的夢，醒來后回憶夢境心酸難過，并不全是想我娘，娘已去世二十多年了，更多是為自己難過。這些年，我總結規(guī)律，凡夢到我娘，大都是心里艱難的時候，或者說遇到了讓我不開心的事情，娘就會出現(xiàn)在我夢里。這讓我感到自己無論多大年紀，內心還是依賴娘。娘也從沒有放棄對我的關愛，需要的時候就會出現(xiàn)，或者說娘看不得我精神上受折磨。
　　 尤其現(xiàn)在，一向對身體自信的我，七月在西藏日喀則發(fā)生的嚴重高反，引起免疫系統(tǒng)紊亂，身體處在高敏期，導致我從九月十三日至十月十六日內，三次發(fā)生食物過敏。之前從不過敏的食物現(xiàn)在都有可能，使我每一次用餐都是煎熬，壓力很大。特別是第二次過敏發(fā)生時情況嚴重，臉憋的紫紅，鼻腔水腫堵死只能口呼吸。在急診室內雙手同時輸液還吸氧加口服藥片時，醫(yī)生在一旁焦急地說：“太危險了，不是每一次都能跑贏的，你吃飯一定要注意了?！本o接著一周后，落地喀什當晚，又發(fā)生了食物過敏，又是全身長滿紅疹。這一次徹底在精神上擊垮了我，我無法預知下次過敏是什么時候到來。
　　 在這種情況下，娘來到我夢中。娘活著時是世間最愛我的人，去世二十多年了，我們雙方的情份還沒有割舍。夢里和娘在一起，我仍是個孩子那樣的單純快樂。我夢到娘的時候，娘總是六十多歲的樣子，我是二十多歲，娘是大人，我是有娘的孩子?？墒潜绕鹉飳ξ业膼?，我的回報則是不合格的。娘做到了對我勝似親生，我只做到了對娘勝過生母，卻也終是沒有脫離俗套，成家后將感情重心放在了小孩身上，把愛給了自己的孩子。
　　 回想起來，這是我第二次在夢里給娘錢，還都是她要走了的時候。第一次是十多年前，我送她到學校大門外，娘讓我給她一元錢說要買褲子（身上穿的褲子很舊不合體），像這一次一樣接過錢消失后，夢就結束了。為此，我問過娘的親女兒，說夢里從沒問她要過錢。
　　 我分析會不會是娘在世時我沒有報答完恩情呢？還是把我看得仍是比親生的親呢？因為娘在彌留之際，長達六天米粒未進，只靠輸液，卻在我趕回去時清醒過來。我哭著握住娘的手說：“這一世您對我比我對您好，我對不起您。”娘看著我搖了搖頭，嘶啞的嗓音用力地說：“你好啊?！蔽矣终f：“來世我們做親生母女?！蹦锫牶笠崎_目光沒有接話。而后，娘一直面帶笑容慈祥地看著我，在我到家一小時后與世長辭。
　　 這時候娘的小兒子正在從外地往家趕的路上。后來小哥在我面前難過地說：“娘這是等不親的，親的不等?！蔽依斫庑「绲男那?，農村有“等與不等”的解釋。正因為此，我是有所顧忌的。那日清晨五點下火車后，擔心我比娘的親女兒先到家，娘若在我面前走了，引起的后果我是能預料到的。所以，磨蹭到確定姐一家到了，我才進村。我不能讓娘受埋怨，更不需要證明什么。與奶媽五個子女之間的關系，我從沒有糊涂過。
　　 我為娘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是在娘生病時我給二哥說娘對我好，要讓娘穿上我買的衣服走。因此在娘落氣后，我與娘的親兒女們一起去縣城，我聲明要買最好和最高配置。真是出乎意料，最好的竟然是古裝戲中的那種款式，鳳冠霞帔樣樣全，我還決定為娘選了新式繡花鞋。穿戴好后，三嫂拍著繡花鞋說：“一輩子支棱（講究），臨了還這樣，可是合了您心意了?！蔽衣牭胶髸獾匦α耍何夷锱涞蒙?！
　　 時至如今，我都滿意做出給娘買“老衣”的決定。那時候老家還是土葬，如此隆重的穿戴，我還是第一次見。大城市里更是沒有這樣的老衣式樣。到現(xiàn)在我都認為那家不但賣老衣，還賣古裝演出服。記得當時的賣主是位老年女士，她聽到我說要最好的后遲疑地說：“有最好的，是古時候高官家里老夫人穿的，就是價高。”然而，想不到買衣服這事還有后續(xù)了。第二天，娘的女兒說“昨天買衣服，賣主老婆糊涂了，少算了一百。這是娘心疼你花錢，讓你少出點?！边€有這事？她在里面選好除老衣之外的其它所需，算好帳后讓我進去付的全款。但是，我可以確定，娘對這些穿戴是如意的。
　　 我從小都清楚，娘為我受了家人很多氣，當我面也會說：“娘就是憨（河南話憨是傻的意思），把不親的當親的?！痹谶@些事上，我一直堅信能在我面前說，是把我的厚道當成傻了。同時，我也一直受我親生家庭的指責：“你這個缺心眼的，對你奶娘他們一家那樣好，你看清事實了嗎？”我的回答永遠是報答我娘是必須的，娘對我親不親我自己知道。至于其他，我記性很好，心里始終有數(shù)。
　　 種瓜是不會得豆的。娘對我勝過已出，豈能讓娘被他人笑話“憨”呢。在此，雙手合十，謝謝我娘入夢來。
　　 2024.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