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萬安山下》之系列{西大溝}
1、西大溝
楊北屯和呂家橋雖然只隔了一個西大溝,卻分屬兩個鄉(xiāng)鎮(zhèn),楊北屯屬于寇店鄉(xiāng),呂家橋?qū)儆诖罂卩l(xiāng)。兩個村子的人,甚至可以站在溝沿兒上說話,但是要見面必須繞道到寇店,然后再向北繞行到西李村,或者向南到朱家窯,才有土橋通過,來回都需要十幾里地。真如陜北民歌里唱的:“見不上面面,就招一招手!”
西大溝,深度大約二三十米,寬度五十米到兩百米不等,具體的成因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從得知了。大約是早年間山洪累次暴發(fā)是沖出來的沖溝。西大溝從萬安山腳下的五岔溝,一直延伸到伊河邊,長度大約三十多里地的樣子。
溝里有荊條,酸棗之類的灌木;有楊樹,桐樹,榆樹,枸樹,柳樹之類的落葉喬木;有蘆葦之類的蒿草,還有各種叫不上名的草本植物。雜七雜八不分你我的長在一起,十分茂密,極個別長得極高的竄天楊,樹頂離西大溝兩側(cè)的溝沿兒,還差一兩米的高度,卻始終無法躍出地平線。
站在西大溝的溝沿兒上看,兩側(cè)都是立陡的土崖,直上直下的。幾乎沒有什么可以攀援的地方。崖壁上偶爾半腰里閃出幾孔窯洞,但是這都不是住人的,而是誰家里死了還沒有娶媳婦的男娃和沒出閣的丫頭,骸骨暫存在這里,等著有了合適的配骨人選,再取出來配個冥婚,然后再去尋地方埋葬。這些沒有結(jié)過婚的人,都是不完整的,鄉(xiāng)人的風(fēng)俗是不允許他們埋進祖墳的。
溝內(nèi)雜草叢生,從山上留下來的不知名的季節(jié)性“河水”(我不知道算不算是河,地圖上也沒有標注),一直順著西大溝流到高龍鄉(xiāng)的高崖村,注入洛河的最大支流伊河。溝里的水,大多隱沒在雜草叢中,時隱時現(xiàn),時深時淺。偶爾在寬敞的地方形成一些大小不一的水塘子,夏天的時候,幾里外的村子都聽得見這里的蛙鳴。
雜草叢生的溝里,偶爾還有稀奇古怪的獸類出沒,所以大白天的這里也是人跡罕至。
據(jù)老輩人說,在西大溝里見過貂、獾、狐貍、狼、野豬之類的動物。冬天食物匱乏的時候,還有狼半夜跑進村子,叼走村人的家禽家畜。狼,是最殘忍,又最狡猾的。一二百斤的家豬,它們是無法叼起的,也不敢冒著風(fēng)險,在村子里費時費力的當場吃掉,怕村人圍堵走不掉。它們會叼住豬一側(cè)的耳朵,用自己的尾巴像鞭子一樣抽打著豬屁股,愚蠢而又膽小的家豬就會乖乖的跟著它們,被他們趕回巢穴,然后狼群的一家大小分而食之。
至于狼的故事,絕對不是胡編亂造,因為附近村子里經(jīng)常有,在偏遠的田間干活,早上出門太早或者回來太晚的時候,與狼在野地里遭遇的事情。狼用尾巴趕豬的事件,不止一個人親眼得見。常聽老人常說:“狗怕一摸,狼怕一托”。所謂的“狗怕一摸,狼怕一托”,就是碰到狗追著咬你,裝作彎腰地上抹一把,狗以為你撿石頭打它,就跑掉了。碰見狼,手里拿一根一托(成年人兩只手臂伸展的長度)多長的木棍,專打狼腿。老人說:狼是鋼筋鐵骨銅腦殼麻桿腿,狼的弱點就是它的四條腿,見狼就打腿,所以那時的村人出門走夜路,大多都會拿一根一托多長的木棍,以備不時之需。
楊北屯村里,地主楊善財家有一個長工李四六,就是切切實實跟狼遭遇過的。
楊善財?shù)南眿D喜歡吃甜瓜,于是每年都會在村南的溝邊上種上一畝多,甜瓜農(nóng)歷六七月份下來的時候,總有附近的村民和長工半夜里,來偷摸摘幾個,因為天黑看不清,又日急慌忙的怕被人發(fā)現(xiàn),不免踩斷了瓜秧子踩碎了更多的甜瓜,常常是偷的還沒有糟蹋的多。楊善財就派長工輪流去看瓜,長工們因為那塊地離村子遠,又靠著西大溝,害怕有狼,都不想去。無奈之下楊善財只好“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先是安排人用四根木頭椽子埋進土里,頂上交叉綁死,然后在離地兩三尺的地方架了兩根橫擔,中間鋪上一張舊床板,兩張舊蘆葦涼席從尖頂搭下來,遮住兩邊。搭成一個“人”字型的瓜庵,又承諾誰去看瓜,每天晚上給兩個白面火燒饃。
李四六號稱李大膽,在眾人的慫恿下,也為了每天能吃上兩個白面火燒饃,就答應(yīng)了下來。有一晚,他懷里揣著兩個白面火燒饃,壯著膽子去了瓜庵。因為天熱,臨出門帶了一根一托多長的棗木棍防身,又帶了一條一人多長的粗布口袋,想著瓜庵里沒有被褥,天涼的時候,往身上搭一下。
前半夜村子里有人聲,有燈火,還不咋害怕,后半夜萬籟俱寂,只聽見西大溝里,死咕嘟“咕嘟咕嘟”不停地連聲叫,便有些怕了,回去吧,一是怕長工們笑話,以后便不好意思再叫“李大膽”;二是兩個火燒饃已經(jīng)下肚,回去了,楊善財肯定不依。只好硬著頭皮待了下來。
抓耳撓腮的想了半天,也沒有主意,只好握著木棍來回溜腿兒。后半夜,天有些涼,拿起粗布口袋突然來了個主意,躺進瓜庵,自己先把腳放進口袋,然后把口袋從下往上把自己整個人套進去。自以為得計,美美的躺在瓜庵里。沒多久來了一只狼,觀測了半天,看看沒有危險,就爬進了瓜庵,一下子沖著李四六的面門撲了上來,李四六只留了雙臂在口袋外邊,干著急站不起來,只好用雙手死死的掰著狼的上下顎,然后拼命的喊叫:狼來了!狼來了!
此時,正好來了兩個偷瓜的,正好也認識李四六,聽見李四六喊叫,就遠遠的看著,半天只聽見李四六喊叫,不見他跑出來,就遠遠的喊叫:“狼來了,你咋不跑?”
李四六聽見有人搭腔,趕緊接話:“我裝著哩!我裝著哩!”
“裝”在萬安山下,這一片方言里還有“假裝”的意思,偷瓜的人,便以為李四六跟他們開玩笑,鬧著玩兒,就罵道:“李四六,你個龜孫兒!你裝啥哩呀!”
李四六趕緊又喊:“我真裝著哩!我真裝著哩!”
正在咬著李四六的狼一聽見人的聲音,撇下李四六跑了,李四六才得以狼口逃生。偷瓜的人聽李四六叫的聲音不對勁兒,也趕緊隨手撇了根樹枝,趕過來,才發(fā)現(xiàn)李四六真沒騙他們,果然是“裝著哩”。此時的李四六,已經(jīng)嚇得滿身大汗,虛脫的身子“裝”在口袋里一動也動不了了。
兩個偷瓜的一看這架勢,笑的一屁股坐在地上,罵道:“李四六啊李四六,你麻痹,你真是裝著哩!”
后來“裝著哩”便成了楊北屯幾十年傳揚的笑話,最后連附近村里人也都知道了,見到李四六就叫他“裝著哩”,以致于他的大名“李四六”都差不多被人忘記了!
我小時候去外婆家,還見過李四六。那時的李四六已經(jīng)六七十多歲,我也聽大人講過這個笑話,便跟著村里的孩子,一起喊“裝著哩!裝著哩!”
李四六伸出手裝作要打人的樣子,他的手只剩下了三個手指,手掌的中間還有一個透明的窟窿,據(jù)說就是那次被狼咬的,看上去很恐怖。
當然,這些大約都是解放前的事,全是老輩人講的,我記事的時候,西大溝已經(jīng)失去了昔日的神秘,我們小時候常常趁大人不注意,偷偷的跑下去捉水雞逮蝎子。
2、落地生根
“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建國之后風(fēng)云變幻,商康商泰已經(jīng)年近六十歲了,一個甲子的風(fēng)雨滄桑,練就對世事靈敏的預(yù)判,早就看清了當前的形式。全國都在肅清敵特和國民黨反動派,商家的背景,只有劉家兄弟清楚,劉家兄弟的底細,也只有商家知道。商康商泰怕劉家兄弟不顧一切的一心想要報仇,做出告發(fā)的事,那時便是玉石俱焚的下場。于是一起謀劃一番之后,決定去找劉家兄弟暫時和解。
老哥倆走了十幾里地,專門到楊北屯找到劉家兄弟。劉長林劉長安很意外,但是還是很警覺的接待了已經(jīng)須發(fā)花白的老哥倆。二人陳述厲害之后,四個人達成了一致,解放前兩家的身世都不能向外透漏,要相互保密。因為兩家都是從外地來的,當?shù)厝藢λ麄兊牡准毝疾涣私?,如果兩家不顧一切的相互攻訐,告發(fā)對方解放前根底,必定會兩敗俱傷。
劉家兄弟在權(quán)衡利弊之后,也只好無奈的答應(yīng)下來。并且聽從尚康商泰的勸告,早早的將自己隨身帶過來的金銀細軟,找個新墳趁著夜色,埋了進去,并做好了標記。因為只有新墳的土才是新的,就算動了也不會有人懷疑。好在那時,雖然人口不多,但是死人的事,卻常常有,找一個新墳,并不是很難。
因為他們兄弟和馬全忠李德標都有參加國民黨軍隊的底子,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四個人私下里開了個小會,訂立了攻守同盟。大家如今都已成家立業(yè),誰也不想多生事端,便從此隱姓埋名了。
劉家兄弟到楊北屯時間短,為人也和氣,一心只想著解決商家兩個小崽子報仇,并沒有虐待和欺壓村里的佃戶,所以也沒有什么深仇大恨。
“運動”開始之后,因為劉家兄弟聽從了商康商泰的勸告,早做了準備。有幾個心術(shù)不正的村民,覬覦劉家的財產(chǎn),在楊善財?shù)睦险锇褬涠寂倭顺鰜恚踔吝€去他們家,院子里的犄角旮旯都挖地三尺的搜了幾次,也沒有搜出什么值錢的東西。連劉家剩下的幾畝田地,也被深挖三尺的折騰了幾番,啥也沒找到什么像樣的東西,憤憤的搶走了劉家兄弟二人結(jié)婚時送給媳婦的銀簪子,其他的任他們上房揭瓦,也更無長物了。
每日里劉家兄弟也學(xué)著當?shù)厝硕酥脎脔碓谧约议T前的條石上吃飯,碗里也跟村里人一樣的瞪眼稀湯,紅薯葉子菜蜀黍面糊糊,曾經(jīng)的虎視眈眈,也就漸漸地失去了興趣。
商家兄弟因為沒有什么田產(chǎn),一直小心翼翼的過活,呂家橋的村民倒也沒有為難他們。1950年中央政府公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隨后,各地派出工作隊深入農(nóng)村,發(fā)動群眾,進行土地改革。1950年冬到1951年春,華北、華東、中南作為第一批,開始進行土改。在這個過程中,農(nóng)村階級成分被劃分為地主、富農(nóng)、中農(nóng)、貧農(nóng)、工人等幾個主要類別。
劃成分的時候,劉長林,劉長安兄弟倆因為低價收購了急著跑路的地主楊善財?shù)奶锂a(chǎn)房屋,差不多有三百余畝,就順理成章的被劃成了地主。那一年劉長林34歲,劉長安31歲。劉長林的兒子劉解放2歲,劉長安的兒子劉建國1歲。
1950年的三月初三,自從聽見了孩子的第一聲啼哭,劉長林心性彷佛一下子都改變了,報仇的心勁兒,便沒有了那么迫切。男人的心,也彷佛一下子就軟了。孩子剛生下來,劉長林看著裹在包袱里的孩子,想抱抱又不知該從哪里下手,一雙手扎撒著,一臉的喜悅加窘迫,不知所措,連他老婆也被他的樣子逗樂了。之后便是,兄弟二人每日里抱著各自的孩子,喜笑顏開。就連土改時,三百多畝的田地被分了,似乎也沒有那么悲痛欲絕。
馬全忠李德標也相繼生下了各自的后代,一起經(jīng)歷了十幾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四兄弟,終于都有了自己的家。人一旦安定下來,老婆孩子熱炕頭,是很容易消磨意志的。每日早起下地種田,晚上回家吃著老婆做好的熱乎飯,看著自己粉堆玉琢的孩子,真是:其日也呼呼!其樂也融融!
商家的四個人,因為初來乍到,又是被人一路追殺,還不知此地能待多久,平日里不敢表現(xiàn)的太落后,又不敢表現(xiàn)的太積極,真是好難拿捏的架勢。在商康商泰的主持下,只在呂家橋小置幾畝薄田,所以劃成分時,就被化成了中農(nóng)。
商家這幾年已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在官橋河被保安隊張飛虎一干人折騰了幾年,又被劉家兄弟追殺,其實到兄弟二人跑路的時候,商家早已捉襟見肘,商孟瑞和朱氏把祖上留下的救命體己和朱氏陪嫁的首飾,幾號傾其所有都交給了商康商泰。
二人帶著康家的兩個小少爺,一路上小心翼翼,躲躲藏藏,提心吊膽的到了偃師縣大口鄉(xiāng)西大溝溝邊的呂家橋,商康商泰覺得兒時的記憶里還殘存了一些父母帶他們出門逃荒的片段,倍感親切,就多住了些時日。又正好趕上洛陽解放,兵荒馬亂的,怕被傷及無辜,便暫時租賃了房屋住了下來,后來看局勢穩(wěn)定,共產(chǎn)黨的基層政權(quán)很快就穩(wěn)定了鄉(xiāng)村各處,想來劉家兄弟就算找到了,也不敢肆意而為,便商量下購買了宅院,還有8畝長著青苗的麥田,四個人分作兩家安頓下來。
那一年商平商安都是九歲。兩個保護小少爺?shù)纳炭瞪烫诘怯洃艨诘臅r候,分別登記成了商平的爹和商安的爹。兩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老家人商康商泰,就成了親弟兄,商平商安親弟兄兩個卻陰差陽錯的成了堂兄弟。對外就說是陜西老家國民黨鬧兵匪,家里待不住,逃荒過來的,二人的老婆被土匪打死了,只留下他們兄弟二人又當?shù)之攱尩陌押⒆永哆@么大。
村里辦初小的時候,商康商泰便送商平商安去讀書,其實兩個人早已過了讀書的年齡。但是那時的學(xué)校新辦,很多舊社會沒有機會讀書的長工佃戶中農(nóng)家的孩子,一股腦的全都送了進來,于是一個班里年齡大的十五六,小的七八歲的都有,也算是見怪不怪了。
前些年,在官橋河商孟瑞每日惶惶不可終日,著實把兩個孩子給耽誤了。只是偶爾教給商平商安認識了一些字,兩個孩子其實都是極其聰明的。商孟瑞人到中年,成熟的思想,兩個姨太太年輕的身體,孕育出來的孩子,智商超出了同齡人一大截,如果有個好一點的老師指點一下,說不定前途不可限量。這兄弟二人也是讀書的料,每次考試都是班里的第一第二名。
從清末到民國,從民國再到建國,幾十年的動亂,人心思安,土改后家家吃飽飯的日子,已經(jīng)幾十年不曾再見了。除了被分了田地的地主老財,絕大多數(shù)人,心里還是比較希望這種有田種,有飯吃,有衣穿,自給自足的生活。劉長林劉長安兄弟倆,謀劃了幾次,都找不到合適的辦法,新社會新國家,再也不是可以輕易殺人的時代了。只好把報仇的念頭默默埋藏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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