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半拉兒紅棗(散文)
有兩種棗留給我的印象最深刻,一種是青棗,不脆不甜,木疙瘩似的索然無味,另一種則是新鮮脆甜,飽滿多汁,透著絲絲香甜的半拉兒紅棗。我家棗樹上的棗,果核都沒長硬都開始摘著吃了,至少它不會像青杏那樣酸澀倒牙,等剛有點(diǎn)兒甜味,就開始打下來大快朵頤,自然是不消幾天就一個不剩了。半拉兒紅棗是三奶給的,那半拉去哪兒了?被喜鵲啄去了。不只是喜鵲,還有其它麻雀,斑鳩,老鴰什么的,鳥兒很聰明,棗上才有幾個預(yù)示將要成熟的紅麻點(diǎn),成群結(jié)隊的鳥兒從四面八方就趕來了,歡呼雀躍,仗著翅膀的優(yōu)勢,在高處跳來竄去,專挑個頭大的去啄。
棗樹的主人吆喝著拿土坷垃之類去擲去砸,用長竹竿去趕,鳥雀并不怕你,你吆喝你的,我換到另一枝上繼續(xù)吃,快點(diǎn)兒吃,要不叼走吃,尖利的喙鑿進(jìn)果肉里,百發(fā)百中。鳥兒自然不會像人一樣能把棗肉吃干啃凈,叨著叨著就掉下來了。棗子成熟的季節(jié),被鳥雀糟蹋的樹稍光禿禿的,不見枝葉,也不見棗。不過很少見誰家的棗長得熟透,都是早早就打下來了。三奶家的棗樹是個例外,每年都能看到一樹的紅棗,紅瑪瑙似的顆顆油光閃亮。
小時候,父親在外面教學(xué),一周才回來一次。母親下地干農(nóng)活兒掙工分,姐姐哥哥上學(xué),我和妹妹年齡尚小,無人照看,被關(guān)在院子里,反正家里有盡職盡責(zé)的看家狗,會阻擋陌生人靠近的。某個黃昏,三奶叫著妹的名字隔著柵欄門遞過來幾顆半拉兒的紅棗。不記得一問一答都說了些啥,也不記得當(dāng)時狗叫喚了沒有,只記得正饑餓難耐的我和妹妹接過來,搶著往自己嘴里塞,滿滿一嘴,嘎吱嘎吱大嚼,聲音響亮,口水混合著鮮果的汁液溢出來,或濺出去。太美啦,頭一次吃到那樣脆甜可口的棗,個頭還大。若不是少了半拉兒,只一個,在嘴里都要翻不過個兒來。我和妹很開心,一邊兒吃一邊兒和三奶探討,那半拉兒是什么鳥兒偷吃的,是不是麻野鵲?三奶也很開心,她笑瞇瞇地看著我們狼吞虎咽,說了好幾種鳥名。叮囑一番,又匆匆地離開了。
之后每到黃昏,我和妹妹都會不自覺地向大街口張望,希望那個拄著棍兒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實(shí)在等不及了,悄悄打開門跑到三奶家門口窺探。三奶家的院子很整潔,豬在圈,雞在籠,地面干凈無雜物。三奶頭頂方格子粗布手帕,盤腿坐在棗樹下的圓形草苫上紡花,一手搖手柄,一手持棉條,紡花車嗡嗡作響,又細(xì)又長的線,被她從手指間源源不斷地扯出來,繞到線穗上。她紡一會兒,站起來拿身邊的長竹竿一陣兒吆喝驅(qū)趕,等鳥兒飛走了,坐下去接著紡。她家的棗,是要拿到集市上賣的,所以被盯得很緊。她紡的線,也是要賣的,所以趕得緊,紡得纖細(xì)均勻。她天天不停地紡花,確保每次逢會都有可賣的棉紗。
三奶明明看到我們了,并不理會,自顧忙她的。后來交待我們不要去找她,等她撿到了會悄悄給我們送去的。有時候她也會向這邊兒招手示意,妹妹趕緊跑過去拿。不多,每次都是五六個。她家進(jìn)進(jìn)出出也有幾個比我們大的孩子,囫圇的好棗又舍不得吃,能私下里留這么幾個給我們,已經(jīng)很不錯了。她怕什么,她怕她家那個走路一瘸一拐的大娘,我們也怕,感覺稀奇古怪,那個大娘跟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截然不同,極少出門,更不會下地勞動,掙工分。
有個周六,父親回來帶了兩個黃燦燦的梨,叫我給三奶送去一個。我非常聰明地問了一句,“沒有大奶的,也沒有四奶的,如果碰上了,她們問起來,我該咋說?”
父親臉一沉,“咋恁多廢話,去吧,她們不會問的?!?br />
父親的話并不能打消我的疑慮,小伙伴們都有奶奶和他們朝夕相處,我的奶奶呢?我一度錯誤地認(rèn)為,早已亡故的二奶是我的親奶奶。
后來我家打土坯燒青磚準(zhǔn)備蓋房,三奶有幾次來幫忙給雇工們做飯,在他們的交談中我才明白,三奶正是我的親奶奶。父親和大伯分家時鬧得非常不愉快,造成了走個碰面都互不理睬的局面。
大伯和父親的矛盾早在年少之時就有端倪,奶奶的一次哭訴有力證明了這一點(diǎn)。我咋沒有供他〔指大伯〕上學(xué)哩?是他學(xué)不會,我啥法兒啊。哇哇叫讀書讀了一個早晨,叫他背,一句都背不出來。越打越迷瞪,悶葫蘆,死犟,咋打都打不進(jìn)學(xué)校里。而我父親進(jìn)學(xué)堂之后,一路高歌猛進(jìn),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批大學(xué)生,十七歲的他榜上有名。他不僅是王家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還是村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光耀門楣,而且考上師范學(xué)校后直接就有每月兩塊錢的進(jìn)項。這也直接導(dǎo)致了他負(fù)責(zé)家庭重要開支多年,分家時,不但要對得了癆病的爺爺負(fù)責(zé)到底,老宅里的東西,連磚頭蛋兒都甭想拿走一個。大娘無田間勞作能力,地主家大小姐的成長背景培養(yǎng)她要執(zhí)掌中饋,而我的母親,上過學(xué),當(dāng)過衛(wèi)生員,富有破舊立新先進(jìn)思想的文化青年,豈是任人擺布的角兒?
奶奶在新舊時代更替的夾縫兒里生存,在勢同水火的兩個媳婦之間斡旋籌謀,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調(diào)停兄弟之間的矛盾。想一碗水端平,太難了。不得不揣著明白裝糊涂,或者忍氣吞聲。
古老的生產(chǎn)方式,隨時代的發(fā)展一定會逐漸被淘汰,奶奶紡的線再好也賣不出去了,她老了,眼花耳聾,弓腰駝背,到了需要被照顧的年齡。經(jīng)叔伯們從中說和,奶奶帶著鋪蓋卷開始在兩個兒子家輪流居住。她和我們姐妹共居一室,近距離的接觸,讓我們一下子就親近了。不只是新鮮有趣,被人關(guān)照、寬容、疼愛的感覺真是好,她會不失時機(jī)地稱贊我們,不像我爹那樣總是恨鐵不成鋼,對兒女、本家侄子侄女就沒過好臉色,打罵起來從不心慈手軟。
奶奶話不多,卻是燒個地鍋都能說出個道道來,人心要實(shí)火心要虛,處處留心皆學(xué)問。雖然大字不識幾個,但會背弟子規(guī),說出來的話也總是很有道理,她耐心地教我們做針線,做家務(wù),如何與別人相處,還說學(xué)會武藝不壓身,諸事要大處著眼,小處著手。她就是用自己留心積累下來的諸多實(shí)踐經(jīng)驗和小偏方為自己的人生保駕護(hù)航,咳嗽了蔥白煮蘿卜,便秘了吃幾個黑丑,積食了吃炒熟的黑丑,經(jīng)常揉肚子,感冒了熱水泡腳,反正不吃藥,事實(shí)上她也很少生病。每天晚上都用她那把齒都要磨禿的小木梳,反反復(fù)復(fù)梳理她那長長的頭發(fā),還念念有詞,什么把煩惱丟掉,霉運(yùn)趕跑,出門遇貴人,五子登科,老爺行好運(yùn),就是給自己順順氣,祈禱一切平安順?biāo)欤詈缶U個髻。
奶奶的父親只有她和弟弟兩個孩子,所以未嫁之前還是很幸福的。遺憾的是正值劫匪橫行,兵荒馬亂,不得不經(jīng)常玩命地東躲西藏,半夜窩在紅薯窖里不敢說話,不敢睡著,大氣都不敢出。一副桃子形耳環(huán)定了終身,勤勤懇懇,謹(jǐn)言慎行,逆來順受,還是會挨打挨罵,誰家都是男人說了算。二爺在許州榮升幫會老大,我爺爺〔排老三〕帶著老婆孩子也去投奔,無頭蒼蠅似的并不知道能干啥,而她迅速支起大鍋,開始賣蒸饃。分量足口感好,深受歡迎,所得供一家人開銷,把兩個孩子送到了學(xué)堂,還有盈余。爺爺對她的看法終于有了改觀。
最值得津津樂道的,是奶奶1942年種的紅蘿卜。因為干旱,冬小麥幾乎顆粒無收,人們又把希望寄托于秋莊稼。她忙里偷閑在墳地的旮旯里,寨墻腳下干涸的河溝旁,刨了刨,撒了幾朵紅蘿卜的種子。那時候,誰都不熱種菜,有饃有菜,飯就好吃,飯好吃了忍不住就想多吃個饃,奈何糧食本來就不寬裕。油腌蔥花搧個面葉,就是最好的飯了。爺爺氣得破口大罵,臭娘們兒,咋不饞死你,凈想著揮霍糧食。怕處有鬼,那年秋天蝗蟲果然出現(xiàn),遮天蔽日,玉米,高粱,豆,谷子等農(nóng)作物都被啃得剩個光桿兒,地里連點(diǎn)兒綠色都沒有了。趕緊種蕎麥,只有種蕎麥還來得及,蕎麥剛開花兒,黑壓壓的蝗蟲又回來了。那一年,戰(zhàn)爭、饑餓、疾病,引爆了河南空前絕后的大饑荒,尸橫遍野,慘絕人寰。王家人雖然都餓得眼冒金星身體浮腫,走路都不得不拖根棍兒,但是好歹熬到了翌年政府的救濟(jì)。全都是得益于他三嬸收獲的那幾荊籃紅蘿卜,爺爺如是說,自豪溢于言表。
最讓奶奶難過的是,她唯一的女兒染上了白喉,什么偏方土法兒都試了,無濟(jì)于事。14歲,花兒一樣的年齡,已經(jīng)會紡花織布幫忙干活兒了,還沒來得及享受生活,喉嚨發(fā)炎堵塞,喘不過氣來,眼睜睜地看著她香消玉碎,奶奶肝腸寸斷。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家人都異常關(guān)注她,怕失魂落魄的她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到了古稀之年,提起往事,奶奶還會為閨女的早逝淚流不止,她說自己一輩子受苦受累,等到了閻王爺那邊兒,連個送紙錢的人都沒有了,下輩子的日子還是個不好過。閨女是孤魂野鬼,生前照顧不周,死后也照顧不到。
奶奶八十三歲的那個春天,她拄著拐杖,像雕塑一樣木然地看著大伯的棺材從眼前走過,并沒有痛哭流涕。她想開了,看淡了,釋懷了,坦然接受現(xiàn)實(shí)。大伯臥病在床的日子,奶奶天天上班似得前去探望,照顧飲食起居,洗洗刷刷,隔兩小時給他翻翻身,陪著曬曬太陽說說話。大娘愛整潔,物件擺放井然有序,窗明幾凈,聞不得異味,卻是力不從心了。奶奶不顧自己體弱年邁,默默地守護(hù)左右,還要寬慰,開導(dǎo),安撫大伯的情緒,吃五谷雜糧的,誰還不生個病。她對我們說的話更像是寬慰她自己,你大伯一生安分守己,勤勞踏實(shí),從未干過傷天害理的缺德事兒,到了那邊兒,閻王爺也不會難為他。盡人事,聽天命吧。
奶奶的意識中,只有閨女會給娘上墳,她沒想到,孫女也會源源不斷地給她燒紙錢。每年的七月初二,她的祭日,我的大姐遵守承諾專門回去給她燒紙錢,希望她在那邊兒過得好一點(diǎn)。堂姐,堂兄,也去燒,每年的燈節(jié),清明節(jié),中元節(jié),她的那一份一次不落。她是位非常值得尊敬的先人,她善良質(zhì)樸,勤儉持家,不遺余力地庇佑子孫,維護(hù)家庭秩序的和諧和安寧,她的賢良淑德,清醒自律,言傳身教如無聲細(xì)雨滋潤著家庭道德根基,深深影響了后人。
奶奶藏在袖筒里塞給我們的東西,都是她舍不得吃悄悄留下來的,除了半拉兒棗,還有一塊烤得焦黃的饃,幾粒生花生,一把爆米花等等,那是惦念,是關(guān)懷。
她是個好女人,好母親,好奶奶,恪守著女人的本分,一生致力于把她的角色演繹得盡善盡美。她在那個時局動蕩朝不保夕的時代活下來,在醫(yī)療條件有限生活條件艱苦的情況下,擰著小腳活到九十多歲,她在中年喪夫老年喪子的悲痛中依舊保持積極豁達(dá)樂觀,她的不張揚(yáng),不抱怨,不計較,不生氣,無處不暗藏處世玄機(jī)和生活智慧。揉肚子,泡腳,梳頭和梳頭的那些說詞,當(dāng)年感覺愚昧可笑,毫無科學(xué)依據(jù),后來才懂得這些行為其實(shí)都富含養(yǎng)生之道。
也是等我為人妻為人母后才明白,奶奶能培養(yǎng)出來個學(xué)霸級的孩子,絕非是意外和偶然。
轉(zhuǎn)眼間,奶奶去世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各種水果,如今都不再是稀罕物。而我一直篤定地認(rèn)為,被鳥兒挑中的水果肯定是當(dāng)時最好的,無論是從品相上,還是從口感和甜度上。尤其是棗,果大肉厚,脆甜多汁,最好吃。
如今,既便是有機(jī)會撿到了鳥兒吃剩下的半拉兒棗,也不屑于吃了。半拉兒紅棗,留在了記憶里,讓我一生回味,一生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