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愛心】懷念一個叫王家崖的地方—上部(散文)
上部
(一)
“砰……啪……”偶爾一聲兩聲鞭炮炸響,少年在熱炕上睡不住了。
一過臘八,娃娃們參加期末考試,領通知書,放寒假,獲得解放后“翻身農奴把歌唱”,在家里邊寫寒假作業(yè)邊“冶天神”(打鬧,玩耍)等過年。大人們開始打掃屋里,蒸饃饃,跟集買肉買菜,安頓全家人的新衣。時間“嗚兒……”一下就到了臘月跟跟。
天硬生生的冷,縱然穿著棉襖,棉褲,暖鞋,戴著暖帽,手套,圍巾,被凍傷了手、腳也是常有的事??珊鋼醪蛔『⒆觽儗^年的期待和即將過年的興奮之情啊,該和姊妹們伙伴們到冷風里玩時,還是忘記寒冷打打鬧鬧,待凍得啾啾啾實在撐不住時,便跑回來鞋一脫往熱炕上坐著暖腳暖腿暖身子。日子一天一天往前趕,日歷一頁一頁往下撕,離年更近了。短暫,急促的鞭炮一炸響,少年心里又是一陣心癢,熱炕上的福不享了,翻身下炕。
“XX,你把我割好的紅紙拿上,到大隊里找干部寫對子去,明就過年了,排隊寫對子人多的很,趕緊去!”少年還沒來得及從窯里跑出去耍,他爸給他布置了任務。
“對,對,對,你把紙給我,我這就去?!鄙倌暝阱伬锶×艘粋€還帶著余溫的包子,提著爸割好的紅紙,一溜風出了門。
他剛出了街門,遠遠就瞅見一望無邊王家崖水庫大壩上,明明亮亮一片,大約是壩上結冰了。結的冰到底有多厚不知道,但是,如果能走到冰上去溜一下,那該是多么好玩的事啊。只是,就算去壩上玩,也不敢在冰上走,這要是冰裂開了,后果想都不敢想。他穿過皂角樹下的石頭路,蹦蹦跳跳順著坡里塄坎的小道下了坡。離老遠就瞅見大隊辦公室里燈亮著,人頭攢動,他咬了一口包子,腳下加緊了步伐。
一推開辦公室大門,里面煙霧繚繞,有蜂窩煤爐子冒出的煙,也有男社員門抽紙煙吐出的白霧。里面很暖和,暖和的讓人臉有些燒。排隊吧,排隊吧!桌子跟前,年輕俊朗的大隊干部握著毛筆,挪動紅紙,刷刷點點在認真寫著。地上放了很多寫好的對聯(lián),有些字他認識,有些字他曉不得。但只見這個干部,國字臉,濃眉大眼,高鼻梁,小嘴巴,尖下巴,微微有點小黑胡。握筆有力,字體端正,撇撇如刀,點點似桃。在辦公室里等待寫對聯(lián)的鄉(xiāng)親們,有的邊排隊邊抽煙邊閑諞,有的圍著寫字的干部打下手賞字說好話。干部的字寫的就是好,寫的好就是他把書念下了,有了文化,能當干部也能寫好字。
“XX,你看你叔寫的字多好看,你要好好念書哩,以后要像你叔一樣有出息?!币粋€鄉(xiāng)親在給他土眉鼠眼鼻涕掉老長的兒子說。干部衣著干凈,邊聚精會神寫字,邊享受著鄉(xiāng)親們地恭維,這恭維令他很受用。寫一會,活動活動手腕,喝幾口釅茶。他想到過年時家家戶戶大門小門上都貼著他寫的紅對子,四鄰八村來的親戚看到他的字,都嘖嘖稱贊,他又會心的偷笑了一下。
他大約是某個同學的三爸,也可能是某個校友的父親,也可能是誰的二舅,誰的四姨夫,誰的碎姑父。反正,在那幾個寒冷的臘月跟,不求回報寫了不少對聯(lián)給村里的鄉(xiāng)親,讓鄉(xiāng)親們感受到了一級政府和黨帶來的溫暖,讓父老們的年過得紅紅火火而且不再那么冷清。
排隊,排隊……。
(二)
排了一會,地上的對聯(lián)越來越多。
有“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有“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有“爆竹兩三聲人家是歲,梅花四五點天下皆春”等等,還有紫色紙銀色的字“有心思親親不在,無意過節(jié)節(jié)又來”等等。
少年看還沒有排到他,邊把紅紙給他旁邊的小伙伴,讓幫忙排隊,他要出去尿尿。
鉆到房跨的雜草叢里,他尿了一泡。提褲子時,聽到了另一間辦公室傳來了歌聲:“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壓心底壓心底不能告訴你,晚風吹過溫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多甜蜜多甜蜜怎能忘記,不能忘記你,把你寫在日記里,不能忘記你,心里想的還是你……”歌聲令他好奇。他尋聲找去,歌聲是那個掛著“王家崖村辦公室”牌子的辦公室傳出來的,他走到門跟前,透過門縫,瞥見里面在跳舞,歌聲是從裝著磁帶的錄音機里傳出來的。年輕的哥哥姐姐們跳得熱火朝天,門從里面扣著,全是各個隊里正值青春的年輕男女。他擠到跟前著從門縫里看,看見了一隊里同學的姐姐,二隊里親戚家的哥哥,四隊里某個小朋友的二爸,六隊里一個叔叔,兩個姨姨等等。平時他們走在路上,穩(wěn)穩(wěn)當當,安靜大方,可歌聲一起,舞步一動,每個都跳的輕盈有活力,仿佛,這個時代,這個世界,是屬于他們的……。
“看啥里看啥里,大人跳舞,碎娃娃看啥里,去,耍去……”一個不認識的年輕人哐當一下,把門關緊了,關門的時候順著門縫遞出來一句話。
(三)
跳舞看不成了,少年從門跟前走開了。
前面與大隊辦公室連著的一間房子,門口牌子上寫著“王家崖村醫(yī)療站”,離老遠就能聞到里面的藥味和酒精味道。透過窗戶玻璃,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瘦高瘦高的醫(yī)生在里面忙活著。醫(yī)生一會拿起聽診器給病人聽診,一會給病人量血壓,一會又低頭在處方箋上給病人開藥。院子里,有些鄉(xiāng)黨包得嚴嚴實實,吭吭咔咔不停地咳嗽著往醫(yī)療站走去,大概是感冒發(fā)燒頭疼腦熱要去醫(yī)療站看??;又有人提著藥袋子腰挺直從醫(yī)療站走了出來,肯定是醫(yī)生給量了體溫開了藥掛了針,看起來病態(tài)見好就往家里回。醫(yī)療站可不能進去,那是個令他“害怕”的地方,害怕的原因有兩點,一是進去時肯定身體不舒服,進去了輕則開藥,重則打針,受傷了還要縫針,都是不好受的事;二是,這個醫(yī)生他很熟悉,醫(yī)生是他的親舅舅。舅舅嚴肅,威嚴,調皮的涼外甥,見了舅舅,自然就心生怕意。
所以,還是離醫(yī)療站遠些吧!
(四)
大隊院里機器在響:
一是磨子(磨坊)里磨面的機器在不停的運轉。
磨子房頂?shù)耐呱?,外墻,門上都是白茫茫一片,是平時磨面落下的白面粉。磨子的工作人員——磨官,他的臉上,鼻子,眉毛,頭發(fā)上,衣服上也是白白一片。他像個織布的梭子一樣,出出進進忙碌著給王家崖的鄉(xiāng)親們磨面。他一會到磨面機子上去看一眼,調一下機器;一會又招呼著讓磨面的人裝面粉。一輛一輛架子車把麥子拉進磨子,又一輛一輛把磨好的面粉拉回去蒸饃,壓面條準備過年。
“張三,把麥往稱上抬;李四,把你家麥子320斤,抬下去放磨子跟前排隊;王五,你今磨不上了,明早趕早了來……”
磨子里忙地熱火朝天,但是,磨官安排得有條不紊。
你別看磨官辛苦,這活也是個技術活,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據(jù)說,他在磨子上上班很多年了,技術嫻熟無人能夠代替。磨官這個稱呼已經(jīng)取代了他的真名,而且,他的工資是由大隊給發(fā)的,算是大隊企業(yè)里面的一個干部了。磨面的人很多的時候,如果能攀上關系,說不定能插個隊;
二是鑄造廠的鍋爐在響。
鍋爐里燒的是鐵水,鐵塊放在鍋爐的容器里,不斷的燒,燒出來液體倒進磨具里,一件又一件產品就做好了。至于這些鑄造出來的貨物有什么用處,運往哪里再加工,不得而知。只是鍋爐一直在響,吵得人耳朵里嗡嗡作響。他曾和小朋友們好奇地想在燒鍋爐時湊近看一下,還離得八吊十遠,就讓廠里的叔叔趕走了。不是不讓看,而是鍋爐的溫度過高,太危險。離老遠,臉上的汗毛似乎都被燎了去。
這時,鑄造廠的工人做好了防護,一鐵锨一鐵锨往爐子里添煤,煤粉隨著風吹到他們的臉上,身上,不大一會,一個個成了“黑包公”。這時,磨官從磨子里鉆出來站在院子里,一個黑,一個白,鮮明的對比,惹得人哈哈大笑……。
(五)
少年有些渴,想喝一口水。
熱水只能去舅舅醫(yī)療站喝,他又不敢去,只能踅摸著在大隊院的水龍頭喝涼水。
這么冷的天,龍頭早凍住了。他懷著僥幸的心理,走到水龍頭那看了看,果然,凍得瓷瓷實實。龍頭的水滴了出來,掉下了長長的冰溜子,地上一大塊硬硬的光滑無比的冰塊塊。涼水也沒得喝,怎么辦呢?
他的眼睛盯住了冰溜子,瞬間有了主意。對!吃冰溜子。他用凍紅了的手,捉住冰溜子的尖尖,硬掰了一節(jié)子,塞進了嘴里。
“咝……”瘆牙,吸溜吸溜吧唧吧唧咽進了肚子,透心涼!
但是解了渴。
夏天的時候,他來大隊院里擔水。整個大隊里自來水水龍頭極少,大隊院這個是其中一個,每天都有不少人排隊。當他擔著爺爺給他用油漆桶做的水桶來排隊時,早有不少人在這里等著了。張家的新媳婦,李家的兒媳,王家的婆娘,這個姐那個姨,還有些別的隊里不認識的人,一堆堆一伙伙,一遍等水,一邊嘰嘰嘰嘰喳喳喳閑聊,似乎要把大隊院吵翻了天。自來水的水注時大時小,排隊兩小時,接水得十分鐘。這時,穿著白襯衣的干部(寫字的干部)從辦公室下班出來,往水龍頭這里走。他邊走邊自言自語“天太熱了,洗個臉?!边€沒有走到水龍頭跟前,排隊的人早閃開了一條路,接水的人順手把桶提開了。干部走到水龍頭前,不客氣的用雙手手掌掬了一把水,麻利地洗了幾把臉,又掬了一把水,滋滋滋喝了幾口?!澳銈兘铀銈兘铀?!”他瀟灑的離開人群,往家里走,接水的人群投來傾慕的目光。婦女們小聲議論著,這個說“這是X隊人,上的哪里的學校,有知識有文化,年輕輕的就當了大隊干部!”那個說:“是啊是啊,我哥和這個干部是同學,我哥沒念下書在屋里種地里,一個班的學生就他當了大隊干部!”另一個說:“他媳婦娘家是我表姐隊里的,聽說結婚的時候女方連禮錢都沒要,就是看中這個年輕人念下書了。”等等。
等他的影子再看不見,水龍頭的水繼續(xù)往每個人的桶里淌,大家心里更著急了。
現(xiàn)在,喝不到?jīng)鏊?,只吃到了龍頭上的冰溜子,他又想到了那時接水遇到的事了。
(六)
趕緊進去看看,應該快輪到我寫對聯(lián)了,少年想。
路過戲臺,他看了一眼。
戲臺頂上破舊不堪,雖然雕龍畫鳳,但破破爛爛落滿了灰土,戲臺里放滿了雜物。戲臺建成了大約30年,每年只有正月二十五廟會時,偶爾才會用一下。經(jīng)過戲臺時,他仿佛看到了過會唱大戲的情景。掛燈,放炮,開戲,舞臺上的戲子唱念做打,好不熱鬧。這一會有人在唱“西湖山水還依舊,憔悴難對滿眼秋”,過一會又在唱“皇兄殿中休撒野,你打我父我是誰”,等一會又唱“太平年間把榮享,國太為何加愁腸”,又有人唱“背地里咬牙罵老蔣,狼心狗肺壞心腸”,還有人唱“國王家的江山是臣闖,臣好比牛吃草來蠶吃?!保贿^癮了,再加演一段“四月里有個四月八,咱村里唱戲呀,接你妹子和你媽。你姑你姨她都來啦,你妹子十七八,擦得粉,戴的花。穿得紅襖綠褂褂,穿得黑鞋綠襪襪……”?;蛘吣槷嫷母阈?,穿的破爛的丑角隨著鼓點在念著:“我爺見過皇上的面,我婆跟娘娘吃過飯,我爸穿過黃馬褂……我媽勸我把書念,我不愛念書是光搗蛋。打先生,翻桌面,把上學當了個諞閑傳……”有些選段低回婉轉,有些唱段激昂高亢,有些念白鏗鏘有力,雖然不是很懂,但是真的熱鬧,好聽。
過了正月十五,門上的燈籠還來不及卸,對聯(lián)、門神、窗花還新新的,戲臺一收拾,二胡板胡鑼鑼爆鼓一響,鄉(xiāng)親們和他們邀請的親戚穿著棉襖夾著板凳往會場一坐,各種各樣吃食攤攤一支,王家崖的廟會就開始了,大戲就開唱了。
嘖嘖嘖,真的是個美。
(七)
“你是幾隊的娃娃?咋長得這么黑,你爸叫啥名字?”寫字的干部邊喝茶邊問他。
排隊輪到少年了。
“我屋到六隊里,我爸叫XX”。他怯生生的說。
“哦,原來是XX他兒。你爸咋不來?我和你爸是小學同學,熟的很,輪到你了,我現(xiàn)在就給你寫!”
少年緊張地連感謝的話都不會說,任由干部揮著毛筆在他帶的紙上寫著。只見他提起毛筆,在墨汁碗里蘸了幾下,又細細在碗沿磨了一會,邊磨邊略加思索。寫的對聯(lián)多了,他便記下了很多,不用在對聯(lián)書上找。
“把紅紙?zhí)剑灰屇氏氯??!备刹窟厡戇呎f。他趕緊兩手提起了紅紙。“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干部筆走龍蛇,在紅紙上寫下了這些字。
少年和干部提著對聯(lián)放地上,爐子里的火更旺了,水壺“嗚嗚嗚”冒著熱氣,鄉(xiāng)黨們高談闊論聲此起彼伏,辦公室里更加熱鬧。
他靜靜等著晾干后,高高興興卷起來,拿著往家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