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歲月痕跡(散文)
前日和姑姑家的弟弟開車去北京,為了打發(fā)旅途寂寞,我倆閑話起了家常。“姐,你今年幾歲?”表弟忽然問我。“四十五了!”我回答道。
我忘記了彼時已經是2018年的一月,我其實又虛長了一歲。
“什么!你今年已經45歲了”表弟驚呼。顯然我的歲數(shù)嚇到了他。
或許在他的印象里我還是那個牽著他的手,和他一起玩耍的小姐姐!就像他說他已經四十的時候,我的吃驚。腦海里瞬間閃過的畫面卻是幼年的我穿過一層院落去看襁褓中小小的他。眼前手握方向盤的男子漢就是那個我幼年抱著玩耍的小弟弟。歲月如斯,除了讓人感嘆時光荏苒,白駒過隙之外,還會有什么呢!
于是記憶的大門瞬間打開,姐弟倆個開始回憶幼時共同經歷的點點滴滴。這個話匣子一旦打開,就如開閘泄洪一般,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姐,咱家是不是還有一所宅院”在聊起我出生的老宅的時候,表弟忽然問我。“哦,是有一所,那是我爺爺奶奶的房子,也就是你姥姥姥爺?shù)姆孔?。那個產權是你姥爺單位的,后來賣給大家的公房!”“現(xiàn)在好像是出租著,你老姨打理,具體的我也不知道!”我說道。“不過,今年清明給你姥爺姥姥上墳的時候,我還特意看了看!”是的,今年清明節(jié)回故鄉(xiāng)的時候,給爺爺奶奶上完墳,我特意去看了看爺爺奶奶住過的公房。我和弟弟談起的那套房子,位于古鎮(zhèn)的北部,是地震后我爺爺單位分的公房。后來在房改之時,由我父親弟兄姊妹們湊錢將這套房子買了下來,供奶奶居住。那時候爺爺已經走了。這套房子現(xiàn)在出租或是空置,都由還居住在故鄉(xiāng)的姑姑打理。
今年清明節(jié)給爺爺奶奶上完墳,我順路去了那里,想看看那所宅院現(xiàn)在怎樣。走進那個幽深的巷子,我就有種壓抑的感覺,讓人透不過氣來。這是自奶奶去世二十年來我第一次走進這個巷子。雖然回故鄉(xiāng)的時候,也曾數(shù)次路過這個巷口,但卻沒有走進。那個院落里已經沒有了奶奶,也就沒有了讓我停步的理由。
這是一個東西走向的巷子,西面是巷口,東面被我的母校的西墻阻斷,也就是說居住在巷子里的人家,只能從西面這一個巷口進出,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死胡同。巷子很窄,也很深,只能容兩個人并肩走過。那時候沒有汽車,最多家中有輛自行車的年代,這樣的窄巷是最常見的。巷子的南面是村民的祖業(yè),北面由磚墻圈起一個院落,則是我爺爺所在單位的公房。這也自然而然的形成了兩個集體!看似不相干的兩個集體,因為公用一個巷子的緣故,多了許多交集,亦多了許多新聞故事!亦因為這個原因,緊挨巷口的幾戶人家,對于巷子里的人們來說沒有秘密。而日日在他們門前走過的巷子深處的人們,因為日日走過的緣故,對于他們來說也沒有秘密。也就是說這是一個沒有秘密的巷子。按照現(xiàn)在年輕人的說法你侵犯了我的隱私。隱私在這個巷子里,這個詞是水蒸氣,是蒸發(fā)掉的。
說實在的,我小的時候,有段時間非常抵觸走那條巷子,尤其是在盛夏的晚上和表姐一起走過的時候。盛夏里,人們都在樹下乘涼,閑話家常。我和表姐一前一后的走來,每每這個時候我總是走在表姐的后面。因為表姐是在這個巷子里長大的,是那些日日坐在巷子里的人們看著長大的孩子,所以很熟悉。她一進巷子就開始“姥姥姥爺大姨大舅”的叫,而我則怯怯的跟在她身后,那時候我對巷子里的人家不熟,巷子里的人對我也是陌生的。我叫不出來。只好怯怯的跟在表姐后面,像一個不懂禮貌的孩子,如芒在背!我記得巷子里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除了雨雪天,日日坐在家門口的石臺上,目送往來巷子的人們。他們已經遲暮,歲月的風霜刻在她們臉上,深深淺淺的皺紋,就像她們日日守候的巷子,深邃而幽長。在沒有任何娛樂的年代,坐在自家門口,看日日往來的眾生相,就是她們最大的娛樂。
在那個電視都是奢侈品的年代,娛樂節(jié)目很少。那時候即使有電視,電視節(jié)目也只有在晚上播放,白天是沒有的。這對于那些上了年紀獨自在家的老人來說,白天是很難熬的。所以在年輕人都各自忙去之后,留在家中的他們聚在一起閑話這巷子里的各式新聞。什么誰家的媳婦和婆婆吵嘴了,誰家的孩子嘴饞偷東西吃,誰家的貓兒和狗兒打架了……等等諸如此類的話題聊完之后,更多的時間是坐在石臺上打瞌睡。
這時候如果有人走進巷子,大家立刻睜開半閉的眼,看看是誰走過。如果是熟識的人,打過招呼之后,就又進入到半休眠狀態(tài)。如果是不熟識的人,大家立刻有了精神,要一路目送著,看他走進誰家門中。
小時候,暑假里第一次獨自一人去奶奶家,頗受了這種禮遇。我走進巷子的時候,那些守在門口的人,立刻來了精神,顯然我的到來打擾了他們。而他們似乎并不討厭這樣的打擾。幾雙眼睛齊刷刷的盯著我,像盯著一個偷竊的賊。看的我心里有些發(fā)毛。其中一個還問:“這是誰家的孩子?”“郭大媽家的孫女!”另一個答道。
還好她們中有認識我的,沒有把我當賊,我一塊石頭落了地。沒敢打招呼,飛也似的逃進奶奶的小院。直到進了院門,我還感覺后面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盯著我,如芒在背,甚至有點心有余悸。還好,在我經歷了這樣的幾次禮遇之后,漸漸熟識起來。這種禮遇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呦,郭大媽的孫女來啦!”我在這個胡同里是沒有名字的。“郭大媽的孫女”就是我的名片。
如果有陌生人出現(xiàn),碰巧不知道要訪的那家人具體方位。那幾雙眼睛就變成了幾十雙,雖然非常詳細的告訴你具體位置,但是還要目送你到巷子里,直至敲開那戶人家的門。甚至有時候還要自告奮勇的領你到這戶人家,問明了你和這家人是何種關系之后,方意猶未盡的離去。
這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住在我奶奶家大院門口的那戶人家的老太太,那個不用化妝彩排直接就可以演地主富婆的老太太。
除了雨雪天,日日坐在自家門口石臺上看往來眾生相的人們中,我對其中一個老太太印象最為深刻。
每天太陽從東方出來的時候,老太太就已經坐在了院口的石臺上,而那個石臺貌似就是給她一人留的。
老太太臉上皺紋縱橫,把總是半睜的眼睛擠壓的尤其小了。身材不高,手里總是拿著半米多長的大煙袋,尤其顯得她身材矮小。雖矮小并不是那種骨瘦枯干的那種。頭上戴著一頂用黑絲絨做的帽子,是八角的,還是圓的,我形容不出它的樣子。反正就是一頂,只有在舊的影視劇中出現(xiàn)的老式帽子。而影視劇中戴這種帽子的人,多一半是地主富婆,是勞動人民批斗的對象。不過這頂帽子戴在這樣一個人頭上,實在是太合適了。她穿的衣服也是老式的。老式對襟襖,肥大的黑色褲子,綁著裹腿,露出三寸金蓮。活脫脫一個舊式婦女。私底下我和哥哥談論起她來,就會說:“那個不用化妝彩排就能演地主婆的人!”我聽奶奶說過她,說她家成分高,是個刁鉆老太太,無故就要欺負人?,F(xiàn)在老了,沒人能讓她欺負了,她就開始無故尋兒媳的過錯,攛掇著兒子打老婆。聽了奶奶的話我更加確定她在舊社會就是地主婆。面由心生,因而我對這個老太太總是敬而遠之。小時候,看見她就會低頭急步走過。偏偏她總是坐在院門口的石墩上,害得我每次進奶奶家的院落,總是低著頭,好像犯了什么錯誤的小孩。
不過她對于走進院子的陌生人卻是極熱情的。每每踱著三寸金蓮,拖著半米多長的煙袋,踩著細碎的腳步,領著陌生人到要訪的人家。待問明白陌生人和主人的關系之后,才笑瞇瞇的,意猶未盡的離開。我常想,小巷少有盜賊的緣故,就是因為此老太太的功勞!
老太太其實在那個石墩上也沒堅守幾年,她具體什么時候走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某年寒暑假我再次來奶奶家時,那個院口的石墩是空的,我就知道老太太走了。她生前做過什么,說過什么;是好人還是壞人,都已不重要。她只是蕓蕓眾生相里的一份子,終歸要化為塵土,湮沒于歲月長河里。
八歲的時候,我們搬離了故鄉(xiāng)。到城市的另一端居住。雖然沒有遠離這座城市,但是到奶奶家需要穿越大半個城市,并不能如兒時那般牽了哥哥姐姐的手,穿過幾個街衢就能到的。奶奶家離我們很遠了。我以為我和小巷的緣分,不過就是寒暑假或是節(jié)假日里在奶奶家逗留幾日的緣分。誰知一紙通知書又將我送回了故鄉(xiāng)。我考上了和奶奶所在小巷一墻之隔的中學。于是我和小巷就有了更多的交集,我也成了日日穿行小巷的人。
我上學的時候在學校住校,只是在奶奶家解決饑飽問題。因而我每天都要在小巷里穿行幾次,我就像一個外鄉(xiāng)人,每天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是小巷的過客,亦是看客。看大千世界的眾生百態(tài),品小人物的悲歡喜樂……
那時候已經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小巷里曾經日日枯坐在自家門口,看往來眾生相的老人們,有的如老式婦人那樣去了,有的已經隨兒女移居他處,而更多的則是改變了方式,由蹲守自家門口,變成蹲守在電視機旁。所以我日日穿行小巷,沒有了看客,只有了一扇扇緊閉的院門,小巷變得安靜了,也變得更幽深了。這反而讓我有些不自在,我反倒懷念起被人追問“是不是郭大媽孫女”的日子。
后來“郭大媽”在我畢業(yè)幾年之后,也走出了這個巷子,輪流隨幾個兒女居住。最后安詳?shù)氖焖谖页錾哪莻€院落,再也沒有回過這個小巷。而那時我已經是一個兩歲孩子的母親。
歲月流轉,今年的清明節(jié),在奶奶去世二十多年之后,我再次走進小巷,走進奶奶曾經居住的院落。
二十年后,我如出走的孩子,再次走進了小巷。所謂物是人非,其實是物非人亦非,只有那顆思念親人,追思過往的心不變。
小巷沒變,還是那樣,只容兩個人并肩走過。只是巷子南面除了巷口的兩戶人家,其余人家因為我母校擴建的緣故,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高高的院墻。我走進小巷,只覺得南面高高的院墻,擠壓著北面人家頹廢的院落,讓人喘不過氣來。讓小巷變得更窄,更幽深了。蜿蜒曲折的深巷像極了老式婦人額頭深深的皺紋,讓人心中生起一種“年深日久”的悲涼。
我走進小巷的時候,貌似一墻之隔的我的母校正開春季運動會。孩子們加油歡呼聲,越過高高的圍墻傳了過來。讓沉悶寂靜的,讓人窒息的小巷,多了些生機。我能想象的出學生們燦爛的笑容。因為二十多年前,我在院墻內,在那群歡呼的人群中;而二十多年后,我站在墻外,隔墻聽院墻內的歡呼聲,心中五味雜陳。
“愿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不知不覺我已出走了半生,二十年后我歸來了,你還在,還是那樣狹窄幽深,還是那樣的寂靜安詳,甚至比我在的時候還要寂靜,還要幽深。而我已不是那個少年,不是那個牽著日影和月影走進你的無憂少年;不是那個每天都要與你比量身高的少年:不是那個雖然反復吟唱著《鄉(xiāng)愁》,卻不知鄉(xiāng)愁為何物的少年!我已霜花落鬢,心生悲涼。愿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嗎,綠鬢變蒼顏,少年已不在。
我慢慢向巷子深處走去,巷子非常靜,靜得能聽到自己足音,這讓我心有些怯怯的,有點懷疑這個院子是否還有人居住。這時候多希望有人問一句“郭大媽的孫女來啦!”
聽著自己的足音走進了奶奶曾經居住的院落,還好院口的幾戶人家雖然緊閉著院門,并不是鐵將軍把門??磥磉€有人家在堅守,我一塊石頭落地!拐進第二層院落,找到了奶奶曾經居住的宅院。大門自然是鐵將軍把門!綠色大門的油漆已經剝落,根本看不出它原來的顏色,只有我還記得它的顏色!也只有我還記得……
折轉身,我走出院落,走出幽深的巷子。走進老街,正午的陽光亮得逼人眼,我好一會兒才適應了這刺眼的陽光,那是清明節(jié)里難得陽光明媚的日子。暖暖的日光照著,我好像從一場舊夢中醒來。遠處新城鱗次櫛比的高樓,與老街低矮的祖業(yè)形成鮮明的對比?;蛟S某一天,這老街也如新城一般,高樓林立。只是我知道,無論小巷老街再怎樣的變化,都不會再有人問一聲“郭大媽的孫女回來啦!”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我不是歸人,我是過客,今生這老街小巷只能在我的夢縈中徘徊……
寫于2018年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