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人間糧食(散文)
在莊稼人心里,交公糧是一件莊嚴的事。
收獲季節(jié),不用催促,家家戶戶用篩子篩、簸箕簸,把籽粒飽滿的麥子挑選出來晾曬好,裝進麻袋,用架子車送往糧站。若逢歉年,借也要借糧把公糧交上。“孝敬父母不怕天,納了公糧不怕官”,交了公糧才能心安理得地過日子。
從家到鄉(xiāng)上的糧站十來里路。一大早,我們將裝好麥子的麻袋碼放在架子車上,用繩子綁牢。母親手拉架子車,肩套繩子,身軀彎成一張弓,一步步走在前面。哥哥在車尾穩(wěn)穩(wěn)托住麻袋往前推,我和兩個弟弟也學著哥哥的樣子推著車子。我們前呼后擁著高高隆起的糧車,走出村巷,上了村道。
此時,井繩一樣逶迤的村道上,處處散落著拉架子車運糧的身影?!案轮ā轮ā避囕喚徛挥泄?jié)奏的聲音,遠遠近近,周而復始,猶如演奏一曲古老的民謠。
走出坑洼不平的黃泥村道,便上了平坦的鄉(xiāng)路。鄉(xiāng)路是石子路,平時走起來感覺不出什么,推車時一出勁就硌得腳底生疼,我時不時要停下來歇歇。站在路邊東瞅瞅西望望,看見田野里的稻草人仍穿著去年的舊衣裳毫無怨言地守護莊稼,我不由得心生敬意。出神的當兒,車子已走出一大截,我急忙追上去。而母親和哥哥誰也不會在意我走走停停,曉得我跟來只是湊熱鬧。
天氣出奇地熱,地面仿佛著了火,路邊的楊樹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葉子。母親臉上的汗珠大顆大顆往下掉,卻還在夸贊天氣,說這是上糧的好天氣,萬一糧食驗不上,在糧站場院里繼續(xù)曬,干得也快。
我熱得煩躁難耐,小聲嘟囔起來。母親轉(zhuǎn)身看我一眼,說:“今兒是集,等交了糧,領(lǐng)你們幾個好好下頓館子?!弊源蜻^完年再沒沾過葷腥,已饞了很久,想著今兒能美美吃一頓,我心上一喜,來了精神,用力幫母親推車。
走了近兩個小時,終于看見糧站。這時,交糧的架子車已排到街上。母親拉著車排進隊伍,哥哥從車上拎下茶水壺,我們大口大口地喝上一通涼茶,開始漫長的等待。
長長的隊伍像受傷的蛇一樣緩慢蠕動,前面驗收一個,后面跟著蠕動一截……仿佛過了半個世紀,架子車終于蠕動到糧倉前。這時,我才看清糧倉門口有三個穿的確良襯衫的工作人員,一個驗糧,一個過秤,一個開票。驗糧員是個年輕人,留小分頭,耳朵上別一支煙,手里捏一把帶槽的鐵釬子。每輪到一車糧,他就揮起鐵釬子用力戳進車上的麻袋,抽出一槽麥子倒手心,再往嘴里扔幾?!@樣的時候,交糧人會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他那張嘴,心“怦怦怦”懸到嗓子眼,分分秒秒等待他的“裁決”。他“嘎嘣嘎嘣”嚼幾下,將頭一甩:“稱去!”交糧人如釋重負,緊繃的面容舒展開來,高高興興地去過秤;要是他手一揮:“曬去!”交糧人不甘心,一再求情,但他絲毫不理會,轉(zhuǎn)身就喊“下一車”。交糧人只好苦著臉把糧食拉到糧站水泥場院里晾曬。
臨近中午,終于輪到我家。母親拉起架子車停放在指定位置,起身面對提著鐵釬子上前驗糧的驗糧員時,疲憊不堪的臉上馬上綻放殷勤的笑容,盡管驗糧員從不正眼看交糧人。驗糧員照例抽出一槽麥子往手心一倒,仰頭扔嘴里幾粒,“嘎嘣嘎嘣”嚼幾下吐掉,手一揮:“曬去!”母親的臉頓時煞白,素來最怕求人的她,哀聲道:“同志,俺家這車都翻曬五天了,要不麻煩您再驗一下?”驗糧員很不耐煩,手一擺,說:“走咯走咯,我們要下班了?!本汀芭椤币宦暫仙洗箝T,上鎖走了。
哥哥憤憤地說:“咱家麥子已經(jīng)夠干了,還要咋曬?前面有比我們濕的都驗上了?!蹦赣H嘆口氣說:“釬子捏在人家手里,由著人家嘴說哩,有啥法子。好在今兒太陽好,再曬兩個鐘頭,不信他不收?!?br />
糧站偌大的場院里光禿禿的,一棵樹都沒有,四周是一排排弧形糧倉,墻面上依稀可見白底紅字“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場院里來來往往,人聲鼎沸,比趕廟會還熱鬧。院門口不時地傳來賣冰棒老伯“冰棍,冰棍,又甜又涼的奶油冰棍”的悠長吆喝。曬場發(fā)白的水泥地被烈日烘烤得滾燙,母親臉上的汗珠大滴垂落,但她仍嫌太陽不夠毒辣。我們把麥子一袋一袋倒出來鋪開。母親嘆道:“都說收麥苦,白天頂著毒太陽收割,晚上披著星星脫粒,幾天下來蛻層皮。但說實話,咱們莊稼人收糧不怕,怕的是交糧。”
糧倉墻角坐滿曬糧的莊稼人,他們手里拿著草帽,邊扇涼邊扯磨。一個大嬸嘀咕:“前頭好幾家麥子都沒我家曬得干,照樣驗上。若是咱們也有親戚或熟人在糧站上班,一遍就過了,還能給個好等級,哪會遭這罪?!睅讉€大伯連聲稱是,嘆息道:“可憐咱們糧站沒人……”
母親無心說話,只是一遍一遍趴在曬場上翻騰麥子,唯恐麥粒曬不透。麥粒的水分和母親臉上的汗水一起被慢慢蒸干。
臨近糧站下班,我們裝好麥子再次拉過去,驗糧員走到我家架子車前問:“曬好了嗎?”
母親忙說:“曬好了,曬好了,一咬就碎!”
驗糧員依舊面無表情,拎起鐵釬子戳了一下麻袋,抽出一釬子麥子,抓一撮扔嘴里嚼了一下,頭一甩:“稱去?!?br />
過了質(zhì)檢這一關(guān)并不是萬事大吉,過秤同樣是道難關(guān)。過秤員的挑剔與驗糧員的苛刻如出一轍,幾乎每一袋糧食都能找出扣秤的由頭,要么麥子里沙子大,要么麻袋太重,要么麥子水分超標……好在母親早有準備,多裝了三十斤,就算七扣八扣下來,斤數(shù)也不差。過完磅往倉里倒糧食是個體力活,要扛著一百斤的麻袋,沿糧倉門口通向糧堆頂端的長木板走上去,解開麻袋口,把糧食倒在糧倉里。每回母親扛著麻袋沿木板顫顫巍巍往上走時,我的心就懸起來,直到她走到糧倉頂部,“嘩”一下把糧食倒進倉里,我的心才放下來。
等母親拿到交糧憑證時,糧站只剩下我們一家。此時,斜陽照過來,母親臉上那一道道被歲月風霜刻下的皺紋清晰可辨。拉上空架子車出糧站,暑氣散去,陣陣晚風從黃河岸邊吹來,哥哥哼起歡快的歌子,我們跟在后面有說有笑,似乎完成了一項光榮的任務。
交公糧是不給錢的。村里跟著大人交公糧的小伙伴們吃根冰棍已算奢侈。我父親在工廠上班,每月有工資,交完公糧我們可以下頓館子。進了館子,母親給我們幾個要了紅燒肉。飯菜上桌后,母親因嘴角起水皰,只能用米飯泡上開水一點點吞咽。看著母親被交糧折磨成這樣,我心里難過極了,想念已久的紅燒肉吃起來也沒有滋味。母親艱難地咽下幾口開水泡米飯,又念叨起我家前院的宋海寶:“要是海寶糧校畢業(yè)分配到咱們鄉(xiāng)上糧站該有多好,往后咱交糧就不愁了?!?br />
又是宋海寶,我打記事起就生活在他光芒投射的陰影里。本來正心疼母親,一聽她又夸起宋海寶,我立刻厭煩起來。自打哥哥和我相繼上學后,大我們幾歲的宋海寶就成了母親給我們樹立的榜樣:“瞧瞧人家海寶,學習好、懂禮貌、講衛(wèi)生,樣樣占全了。再看看你們,又笨又懶,還不好好學習?!蹦赣H每次做點好吃的,總要喊海寶過來一起吃。海寶一來,要么出算術(shù)考哥哥,要么問我的考試成績。好不容易盼到放學回家,他又把家變成課堂,讓人不勝其煩。
第二年交公糧,果真如母親所愿,宋海寶分配到鄉(xiāng)糧站。村里人一時奔走相告:“咱村也出了個糧站的公家人,海寶是咱們打小看著長大的娃兒,一準錯不了,以后交糧不愁了?!?br />
村委會主任聽了不免擔憂大家仗著宋海寶的面子偷懶?;⒚苫爝^關(guān),就語重心長地提醒道:“海寶是剛吃上商品糧的娃娃,是個工作人,咱們不能讓娃為難,畢竟上面還有管他的人哩嘛。糧食下來要精篩細揀、曬干晾透,一點不能馬虎噢!”
說歸說,這次交公糧大伙兒心里到底有了底氣,都跟趕集似的,人人臉上掛滿笑容,個個像久別重逢的親人,排隊的當兒談莊稼長勢、雞鴨數(shù)量、牲口肥瘦,有說不完的話。
拉閑話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隊伍已靠近糧站。只見宋海寶手提鐵釬子冷著面孔站在糧倉門口,的確良的白襯衣扎在褲腰里,衣兜里插了支鋼筆,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輪到我家時,宋海寶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跟以往的驗糧員一樣,拎起鐵釬子插入麻袋,抽出一槽麥子,抓一撮撂進嘴里,“嘎嘣嘎嘣”嚼幾下,歪著頭稍作思考說:“可以了,稱去?!惫辉谝饬现?。母親滿意地拉著糧食去過秤。原本一直站在架子車旁暗暗乜斜宋海寶的哥哥,也感激地望了一眼這個鄰家哥哥。交完糧,母親悄悄夸贊:“海寶是個好娃,一點沒變,還是那么厚道!”
宋海寶成了村里的大恩人,成了全村的焦點人物。那時,驗糧員在莊稼人心里是掌握交糧生殺大權(quán)的重量級人物,是不折不扣的“公家人”,也是姑娘們心中的白馬王子。不久,村里再傳喜訊,宋海寶娶了在供銷社當售貨員的姑娘做媳婦。這下村里又炸了鍋——在那個年代,糧站質(zhì)檢員和供銷社售貨員締結(jié)姻緣,名副其實的門當戶對,是村里人眼里妥妥的“第一家庭”。那時,每逢周末宋海寶騎一輛锃亮的“永久”自行車,載著媳婦回村看望父母。村里人老遠就站在村口迎接,宋海寶滿面春風,頻頻向村里人點頭微笑。坐在他自行車后座的媳婦穿時髦的喇叭褲,戴一副墨鏡,燙著大波浪卷發(fā),像個摩登女郎。大伙兒歆羨地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村巷盡頭,回過神來又是一通嘖嘖稱贊。那時候,宋海寶的生活在村里人心中神秘又高級。
后來,市場經(jīng)濟浪潮滾滾而來,糧食交易逐漸放開,公糧可以用錢款代替。村里一些腦瓜兒靈活、膽子大的年輕人借時代東風,進城打工、做生意,到交公糧時節(jié),把掙到的錢匯給家里。交了錢,就不用冒著酷暑排長長的隊,不用承受擔憂麥子不過關(guān)的煎熬,交公糧不再是莊稼人牽腸掛肚的難事。自此,驗糧員在村里獨一無二的尊貴地位開始下降。村里人對宋海寶不再止于仰望和敬畏,有時見了他還會和他扯個磨、說幾句笑話。
時代變革的颶風很快吹遍農(nóng)村。不出三年,自行車在村里隨處可見,有兩家養(yǎng)雞專業(yè)戶還買了摩托車,每逢集市,腳一踹,“突突突”,一溜煙就到了街上。那些進城打工或做生意掙了錢的年輕人回村,梳油亮的分頭,穿西裝蹬皮鞋,有的還扎了領(lǐng)帶,走在村道上神氣十足。此時,私營糧油店悄然興起,鄉(xiāng)上的國營糧站漸漸失去了往日輝煌,驗糧員頭頂上的光環(huán)也隨之褪去。宋海寶騎的那輛油漆剝落的“永久”自行車,在村里一輛輛“叮叮當當”穿梭過往的嶄新自行車中毫不起眼。他走在村道上,除上衣兜里插的那桿泛舊的鋼筆表明他是個工作人外,看起來和普通農(nóng)民沒什么兩樣。每到農(nóng)忙時節(jié),他到田間走訪,草帽一戴,袖子一捋,幫莊稼人干起農(nóng)活。而讓宋海寶一度憂心的是,村里的年輕人放棄種地,躬身在莊稼地里的盡是些老漢,有些田地干脆撂荒。村里人時??吹竭@個一出校門就被分配到糧站守護糧倉的“糧食人”,站在雜草叢生的荒地里黯然神傷,像個經(jīng)年的稻草人。他常喟嘆:“那時候,土地是莊稼人的命根子。村里有幾家想占用老宅門口的耕地蓋房子,當即被人告到村上,村委會主任跑來厲聲制止:‘只要這個村子還在,就休想占一分一厘耕地!’可是,這才過去幾年,好好的地兒就給撂了……”
歷史的車輪滾動到2006年1月1日,農(nóng)業(yè)稅全面取消。至此,延續(xù)兩千多年的農(nóng)業(yè)稅退出歷史舞臺,“交公糧”成為一個歷史名詞。
得知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村莊沸騰了!那群仍守著莊稼地的老漢們紛紛從麻繩一樣彎彎繞繞的村巷涌到村口,大聲談論起來,他們夸現(xiàn)今社會好,慶幸莊稼人趕上好時候。
此時,當年交公糧的莊稼人、我已年近花甲的母親又憶起種地的歲月——每天雞叫頭遍就匆匆起來,饅頭就著咸菜吃完帶些干糧扛鋤下地。到了田野里,大家邊勞動邊談笑;夏收賣了糧,扯布給老人和娃娃們做新衣服;磨了新面,蒸饃、炸油餅,拎上禮行過河走親戚;再攢一年錢,買輛自行車……說起那個年代,母親總是滿眼放光:“那時交罷公糧,家家戶戶糧倉也是滿滿當當。”殷實的糧倉足以撐起莊稼人的一片天。每回提起,母親都是那么自豪,似乎那個火熱的年代從未遠去。
再后來,隨著國家糧食供應的取消,糧站減員分流,驗糧員也黯淡離場。已過不惑之年的宋海寶下崗了。離開崗位后,他時常蹲在冷清的糧站門口瞅著過往行人,一臉落寞,屬于他的那個“一語定乾坤”的時代轉(zhuǎn)眼已成背影。
但個人再深的失落也無法遮蓋一個偉大的時代。
取消農(nóng)業(yè)稅,意味著莊稼人再也不用拉著自己汗珠摔八瓣種出來的糧食接受驗糧員的挑三揀四,再也不用扛著麻袋爬高上梯往糧庫里倒糧,意味著莊稼人徹底做了土地的主人。
而守了半輩子糧食的宋海寶,血脈早已與糧食連在一起。下崗不久,他在離糧站不遠的街上開了家糧油店,前來買糧的顧客和他當年在糧站驗糧時一樣挑剔,他臉上露出和當年交公糧的莊稼人一樣殷勤的笑容。但每天關(guān)閉店門的一刻,他也會像當年完成交糧任務的莊稼人一樣輕松無比地哼著曲子回家。
宋海寶的兒子宋嘉華寧夏大學畢業(yè)后到銀川一家私企打工。這幾年受不可抗因素影響,企業(yè)效益下滑,收入一再下降,隨時面臨失業(yè)危險。他在微信同學群里說:“外面打工這么難,還不如回家種地?,F(xiàn)今種地不交稅,國家還給發(fā)補貼,糧食也不愁賣。咱們種上幾年地,啥都有了。”信息一發(fā),同學們在群里一致回應:“那咱們回家種地?!彼渭稳A和同學在銀川報了農(nóng)機培訓班,學習農(nóng)業(yè)機械化技術(shù)。隨后,他們從村里的莊稼人手里流轉(zhuǎn)過來一百多畝土地,恰好趕上惠農(nóng)政策,鄉(xiāng)鎮(zhèn)發(fā)放農(nóng)機購置補貼,他們又貸了一些款,買了一套農(nóng)機,在那片浸透村里人心血和汗水的土地上耕耘起來??粗鴥鹤雍退耐瑢W們駕駛著農(nóng)機忙碌在田野里的身影,宋海寶眉頭舒展了,他再也不用擔心土地撂荒了。
而今,又是一年秋收時,黃河岸邊家鄉(xiāng)廣袤的土地上,機器轟鳴,一輛輛大型收割機在田野里往來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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