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我沿著涇河走(散文)
三伏天去長武,車暫停亭口,見滔滔涇河水,渾濁遼闊,一往無前。河水不猶豫,不糾結(jié),不管是水勢浩大還是瘦如繩索,它都選擇奔流向前,義無反顧,所以河一直正青春。
涇河兩岸蘆葦叢生,陽光的照耀,涇河的滋潤,使得蘆葦葳蕤蔥郁。三十年前彬師的文學(xué)社叫涇水文學(xué)社,可是自己不曾凝望過涇河,也不曾理解過這河流。
站在亭口鎮(zhèn)往上看,仿佛看見涇河從隴上明珠六盤山出發(fā)了。涇河在甘肅境內(nèi)是什么樣子呢?不知道,只曉得涇河哺育下的甘肅人比陜西人更愛秦腔。安萬的《興漢圖》“潼關(guān)以內(nèi)白旗展,老娘的尸身掩下邊,慟地捶胸把天怨,老天爺啊……”這蒼涼悲壯的唱腔如涇河水,從甘肅唱到了三秦大地。
涇河在我腳下的長武,曲曲折折走了56公里,它在亭口鎮(zhèn)稍作駐留,不僅給干旱少雨的長武補給了大量的水,而且造就了青龍山獨一無二的風景。涇河如游龍戲水般環(huán)繞山而過,山由此得名。
我們駕車沿著國道往下去彬州,涇河如美女,施施然一路相伴。它從北極鎮(zhèn)雅店村入境,至東南的龍高鄉(xiāng)陵灘村出境。在彬州百余公里的行程中,她不動聲色,用流水和時光,將全市分為南北兩塬一道川。涇河在彬州市境內(nèi),如一個閱歷豐富的中年人,先是從容舒緩,接著凌厲強勢。從北極鎮(zhèn)雅店到斷涇村她優(yōu)雅舒展,所到之處,谷地開闊,河岸之上,階地廣布。涇河川道一般寬兩三里,縣城附近寬達五六里。古彬州在此建城池,公劉帶人在豳拓土開疆,發(fā)展農(nóng)業(yè),繁衍生息?!对娊?jīng)·豳風》在勞動人民的汗水里,伴隨著悠悠流淌的涇河水,千古傳唱。
涇河穿彬州市而過,縣城繞水而建,一座座氣勢宏偉的涇河大橋,訴說著西蘭路上這座縣級市的輝煌。涇河邊的彬州梨,汁水豐盈,酥脆爽口。當年彬縣師范斜對面的涇河灘上,梨園一個挨著一個,鴨梨、酥梨、雪花梨……品種極多,可惜年少的我們傻傻的分不清,就像南方人分不清秦冠、紅富士、嘎啦、秦脆、蜜脆蘋果一樣。三月梨花盛開,潔白如雪,浩浩蕩蕩的花海中,青春年華的學(xué)子或在樹下拈花一笑,或三區(qū)成群,徜徉其中,流連忘返。如花的年紀,如雪的梨花,那美輪美奐的場景永留心間。
涇河讓彬州物產(chǎn)豐饒。用涇河水打的蕎面涼粉,在木板上切了條,澆上柿子醋,勁道爽口。涇河水滋養(yǎng)的彬州大棗,個大肉厚甜味濃烈。渭北旱塬上棗子大多味同嚼蠟,但彬州棗清脆甘甜。三十年前學(xué)校隔壁碧綠的麥田里,總有一摟粗的老棗樹,讓人望棗興嘆。《豳風·七月》里“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的畫面頓時浮現(xiàn)在眼前。汽車站的攤子上,一年四季,總有網(wǎng)兜裝著核桃、柿餅、大紅棗出售。那白霜覆蓋的柿餅,是我永恒的甜蜜之夢。還有一床板的棗木梨木蒜窩、搟杖、案板,紅紅的。攤主閑暇時候總是用一塊布或者砂紙,精心打磨著。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公元1045年正月,范仲淹任邠州知州,在短短十個月時間里,他在建立了邠州歷史上第一所正式的學(xué)校,水以養(yǎng)人,文以化人。歷史與現(xiàn)代交織,名儒與詩人共舞,自然與人文相映,共同了譜寫了一部古豳絢麗多彩的史詩。涇河孕育的文明啊,并不遜色與其他大江大河。
從斷涇村開始,涇河開始在峽谷中游走,如同莽漢,橫沖直撞,舞出了最壯美的舞姿。乾坤灣、牛軛形、S型、Ω型河段,比比皆是。特別是在龍高鎮(zhèn)富仁村俯瞰涇河,反客為主,龜蛇二道山梁投奔涇河,形成了一道S型的蛇曲地貌,成就了一個天造地設(shè)的陰陽太極圖案,那氣勢絕不輸于黃河乾坤灣。
涇河滾滾向前,流過永壽,流過旬邑,流入溝壑更加縱深的淳化縣。它不退縮,勇往直前,繼續(xù)在溝壑間開疆拓土。
我在黃甫的御泉村俯瞰涇河,壁立千仞,石頭崖底下是潺潺的涇河。
我在淳禮大橋所在的羊尾巴溝里觀賞冰掛,走近涇河。冬日的殘雪覆蓋在巨大的青石板上,干透了泥沙細膩如粉,涇河緩緩流過,雍容大度。但是兩岸長滿棗刺灌木的崖壁上,河石如千層餅,層層堆積,密密麻麻的石子告訴我,那是涇河曾經(jīng)的高度,那是涇河曾經(jīng)的寬度。你必須對這條眼前看似溫順的河流,保持足夠的敬畏。而那些在涇河西側(cè)石頭縫里滲出的泉水,在嚴寒中形成的冰瀑奇觀,更讓人嘆為觀止,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用泉水、低溫、山崖共同雕刻出瀑布、怪獸、冰乳、冰劍等奇觀,這野景讓我嘆為觀止。眾多像羊尾巴里的無名小河,默默地流入涇河,成為涇河里的一朵浪花,和涇河一起前行。
2022年的五一節(jié),我終于來到了夢寐以求的后洼里的涇河邊。我的朋友紅梅嫁到了這里,此處美麗不富饒,其丈夫韓老師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讀初中竟然靠吃紅薯為生,高三因為斷糧差點中斷學(xué)業(yè)。貧窮激勵著農(nóng)家后生,如涇河一樣,努力向前,考取大學(xué),改變命運。涇河邊的茨坪水電站,也是八十年末建起來的,那曾是淳化縣當年的十大新聞之一。后洼里地處陽坡洼地,涇河兩岸山坡上時常云霧繚繞如同仙境,這里的梅杏早熟且好吃。下溝的路九曲十八彎,韓老師回憶當年弟兄三個拉著架子車去馬家逛廟會,車子顛簸得奶奶嘔吐——暈車了。暈架子車,山路陡峭可見一斑。
朋友囑咐我,東莊水庫一旦建成,茨坪電站和后洼里將全部被淹。我到這里時,電站已經(jīng)停產(chǎn),沿途老梁不停地吃著綠杏,看得我口中酸水直流。電站即將關(guān)門大吉,院子里種著辣椒、小白菜等蔬菜,嫩閃閃,水靈靈。一個女人熱情地招呼我們,許是這地方太偏僻了,好不容易來個人能說幾句話。她指點我們停車,從電站后面的小路下去,可以到?jīng)芎訛├锿嫱妗?br />
正值枯水季,涇河水流量很小,兩岸的石頭山森森然聳立,河灘上是巨大的青石板,層層疊疊,順著青石板跳下去,還是青石或者白石,干凈的讓人想在上面晾攪團。河水幽綠,捧一掬卻清澈無比,山是綠的,倒映在水里,映著水也是綠的,碧璽一樣。石頭上波紋回卷,是水沖刷留下的痕跡,線條優(yōu)美流暢。最大的石板可以容納幾十人同時在上面睡覺,像刀子切割出來一樣規(guī)整。有些石塊卻有巨大的凹陷,盛了一眼水,流光溢彩。河灘上河水里還有整塊的方形巨石,都是漲水時河水拉下來的。五月是涇河溫柔的時候,等她漲水時,張牙舞爪,后洼里村民得到預(yù)警,早早撤離到塬上。我還想在茨坪電站和后洼里被淹之前再去看看,可是從五一到十月一的雨季,上游水庫隨時開閘泄洪,隨時可能突降暴雨,能駕車的人不愿意去,只能“想河興嘆”了。
我也在涇河大峽谷風景區(qū)遠眺涇河。十幾年前仲山大開發(fā)時,開車進去,山路坑坑洼洼。在亭子上,遠看在建的東莊水庫正在鉆隧道,涇河水如一條細線,逶迤著從山谷間而過。
涇河離開淳化,來到?jīng)荜?,這里是涇惠渠首遺址,有天下第一大渠——鄭國渠。鄭國作為間諜,為了讓秦國勞民傷財建議修建渠引涇河水灌溉。陰差陽錯,涇惠渠惠澤八百里秦川幾千年,涇陽有了水澆地,一年莊稼成熟兩茬,收了小麥回茬種玉米,還能種蓮花白、芹菜、蒜薹等蔬菜,這讓曾缺吃少穿的山里人艷羨不已。
車走國道,快進入涇陽縣城時,涇惠渠從腳下流過。渠面寬闊,渠水渾濁。涇陽縣城在涇河北面,山南水北為陽,涇陽由此得名。過去走涇河橋,河灘上到處是挖沙留下的大坑,如傷疤,如瞎眼,觸目驚心。涇河被涇陽人用到了極限,居民用水,農(nóng)業(yè)澆地,從村級的樓板廠到東郊的大型水泥生產(chǎn)基地。過度用水,使得涇河失去了在此之前的少年氣勢,像一個操勞過度孱弱無力半死不活的男子,有氣無力地趴在涇陽縣域里。
2003年起,目光超前的溫州人趙良妙來到北仲山勘探?jīng)芎铀那闆r,決定在涇河峽谷中建設(shè)水電站。自此劈山炸石、筑壩蓄水、修路架線,2010年1月建成文涇水電站。水電站建成后,依托涇河峽谷的瑰麗風光,趙良妙追加投資開發(fā)鄭國渠旅游風景區(qū)。經(jīng)過五年多的全力建設(shè),2017年景區(qū)開始運營。游客夏日戲水觀景,坐游船,撐竹筏;秋日行走涇河谷底,賞紅葉,體驗一線天的驚險。但是景區(qū)夏季經(jīng)常關(guān)閉,2024年涇河漲水1600立方米/秒過境,水勢洶涌,涇河成了咖啡色。柳毅傳書中的涇河龍王,他的脾氣可不是一直溫順的。
涇河繼續(xù)流,它流到了高陵,與渭河交匯,形成了涇渭分明的奇觀。我多次在視頻上看到,心向往之,但愿有朝一日能目睹那壯觀之景。但必須在高處,我能有在高處的機會嗎?在高處,我將面對滾滾涇河水,吼一段“王朝馬漢喊一聲,莫呼威,往后退——”
涇河啊,你從此流出了我的視野,但一直流淌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