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長篇小說』孽海冤家（第十章）

他自1960年摘帽后，仍在繼續(xù)勞動，并未立即安排工作。不過勞動的地點改變了，除方益民和席飛揚調(diào)回原空軍部隊搞地勤外，原在三五農(nóng)場高湖改造的那一撥人全部轉(zhuǎn)到了W市省委機關(guān)農(nóng)場。
上級念這些老右們在三五農(nóng)場苦了那么久，有意在生活上多給些照顧和安撫，所以把他們調(diào)了回來，并且允許他們每月回家一次。勞動方面強度也降低了，除葉根和老丁共一條船，每天早出晚歸在東湖打豬草外，其他人都在果園干輕活。同時，為了讓他們認(rèn)真學(xué)習(xí)馬列和毛主席著作，減少了以往那種思想交鋒，增加了筆頭考試，沒料到葉根這小子竟能混個100分，因而當(dāng)了組長——勞動改造思想改造的組長。
他和老丁在東湖打豬草的日子，是勞動改造期間最愜意最無拘無束的時段。上午駕船出去，在淺水地帶用釘耙把湖草撈起來，裝滿船后也不過十點多鐘。然后兩人坐在船上聊天抽煙，老丁在船頭葉根在船尾，因為槳在船尾，而劃槳是葉根包攬的任務(wù)。
葉根駕船的技術(shù)就是在東湖學(xué)會的，一但學(xué)會后就得心應(yīng)手。面對什么風(fēng)向他該怎樣調(diào)整槳葉，何時用單槳何時用雙槳，以及順風(fēng)時根本不用劃只需控制槳……這些他都饒有興致，樂此不疲。至于老丁，求之不得，豬草裝船后便樂得享清福。當(dāng)葉根從容駕船向湖心亭駛?cè)r，老丁就舒服自在地躺在船頭哼唱皮黃。他倆要把隨身帶來的午餐飯盒送到湖心亭蒸熱，飯后還要在那兒美美地睡個午覺。
偌大的東湖就只有他們兩人，頭上藍天白云，身邊碧波青草，涼風(fēng)宛如天使般柔情撫慰，又好象仙女在輕歌曼舞。有時細雨飄落，灑在湖面，直如珍珠翻滾繁星閃耀。微波敲擊舢板的聲浪，訴說著無窮無盡的人生之謎。
在這樣的環(huán)境和氛圍中，葉根隨意地填了一首小詞，念給老丁玩賞：

《清平樂東湖打豬草》

東湖細雨，粒粒珍珠米。宛如青絲千萬縷，恰似銀針白玉。
漁哥一葉輕舟，隨波任意漂游。波又輕敲舢板，幾多謎在心頭。

“恩，不錯！”老丁全神貫注?！霸倌钜槐?。”
“不是恭維你咧，這首詞實在漂亮，是我讀過的最好的清平樂之一！‘波又輕敲舢板，幾多謎在心頭’！你真要感謝共產(chǎn)黨咧，不把你搞到這里來勞動改造你還寫不出來?！?br /> 有時，他們從湖心亭回程，會遇著大風(fēng)。葉根便一手掌舵一手扶槳，借風(fēng)力讓木船象快艇般急沖，水花飛濺全身，船只時而躍起時兒撲下，很有幾分驚險。每當(dāng)此刻，老丁總是正襟危坐，睜著他那雙滾圓的大眼睛，緊緊盯著前方目不斜視。還算幸運，兩人沒翻過一次船。
返程時有風(fēng)而風(fēng)又不太大，這兩人就快活得似神仙了。船兒會順暢而平穩(wěn)地把他們送回駐地。可以這樣說，在省委機關(guān)農(nóng)場的那段日子，是葉根和老丁終身難忘的美好時光。

有樁過去的事須在此追述：
葉根到三五農(nóng)場不久，便從母親的來信中得知蒂蘭離開了他家，事情經(jīng)過出人意料。她父母不僅同時淪為專政對象，而且被迫離了婚，天各一方。
有天葉根家正在吃飯，市公安局來了一男一女，說是蒂蘭的外婆在法國巴黎，正千方百計通過外交途徑要把蒂蘭接走。
母親信中說：“她舍不得我們，還說要等你回來，但拗不過公安局的指令，只好眼淚巴沙地跟他們走了。從此一去無音訊，你爹到公安局去打聽，他們說蒂蘭已經(jīng)出國?！?br /> 母親還說：“蒂蘭能跟外婆生活再好不過了，你也不用再牽掛，好好勞動爭取早回家來?！?br />
現(xiàn)在他終于回家了，卻只能捧著與蒂蘭臨別前的紀(jì)念照久久凝視，除了默默為她祝福之外，還能說什么，還能期盼什么？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自己最心愛的女友了。
在家歇了兩天，他要去科學(xué)院探望梅大姐，不料也遭到母親堅決制止。
“你現(xiàn)在不能去！”
“為什么？”
二弟文文說：“哥哥，你好糊涂，以為摘了帽子就萬事大吉了？沒聽人們怎么說嗎？還是右派?。≈徊贿^換了個名字而已?！?br /> “什么名字？”
“摘帽右派呀！比右派好不到哪里去?！?br /> 葉根無語，也無法理解。
“梅大姐現(xiàn)在不能見你！你莫再給她添麻煩了。”母親是勸阻也是開導(dǎo)。
文文又接著道：
“你摘帽后，我陪媽媽去過省人事局和科學(xué)院，想知道你能不能再回科學(xué)院工作。是人事局要我們?nèi)柨茖W(xué)院的，科學(xué)院的人愛理不理，說反右時的領(lǐng)導(dǎo)有的不在了，有的調(diào)往了別處。我們正為難，突然記起了你說過的那位同事梅大姐，想通過她再找找有關(guān)的人。
梅大姐在我們求見后出來了，她神色不安，身邊還有個家伙跟著。梅大姐對我們很謹(jǐn)慎，但還是看得出有些熱情，她說她可以幫我們?nèi)枂?，去說說，但是現(xiàn)在負(fù)責(zé)人上北京開會去了還沒回來。
停了一會，她又說，你現(xiàn)在回科學(xué)院，估計可能性不大。身邊那家伙聽說你摘了右派帽子，稍稍放松了監(jiān)視和監(jiān)聽。
梅大姐送我們出門時輕聲告訴媽，反右后期她被劃為中右，說是一直與你敵我界限不清。還說你在科學(xué)院影響太大，至今人們還在議論。最后囑咐了一句：‘千萬別讓葉根來找我，這里人都認(rèn)識他！’”
葉根更加茫然失措。
他深知自己的問題使梅大姐陷入了困境，害她長時間接受審查，不怨梅大姐不見他，只感到內(nèi)疚。他欠她的恩情至今未還，也無法償還，難道還能讓她再付出犧牲麼？事實上葉根對梅大姐唯一的報答——假如那也算報答的話——就是在勞動改造期間寫的那首白話詩《美人嬌》，這首詩是他獻給梅大姐的心聲?，F(xiàn)在他覺得該詩毫無價值了，也因為怕給她再惹麻煩，《美人嬌》至今沒有寄出。
也許，今生今世，梅大姐都不會看到其中的片語只字。

他獨自走上蛇山，緩慢而沉重地來到山頭，迷惘地凝視著遠方。三年前他與蒂蘭在此傷別，也是這般凝望：對面龜山依舊，歸元寺依舊，木魚聲必定仍在敲誦。山下渾渾的長江，還象從前一樣波瀾不驚，濤聲不響，漫漫地橫流向東。永恒的事物沒有改變，可是人生變數(shù)之大，竟至于無窮。
他的心被掏空了，里面除了痛——一種難以言喻的痛之外，沒有任何其它東西。沒有思想，沒有意識，也沒有了幻象。
他那么不顧一切拼命地勞動究竟是為了什么？
摘帽子??！可是摘帽子又為的什么呢？不就是能回家來和親人團聚么？是的，他又和爹媽弟妹們在一起了，對他說來人世間再沒有什么比這更珍貴的了！這一生一世也再沒有任何時刻比現(xiàn)在更幸福了！
然而，除了至親之外，他的心里還有兩個夢魂縈繞寤寐思之的人：一個蒂蘭，已經(jīng)離去千山萬水；另一個梅大姐，近在咫尺也遠隔天涯！
他仰望高天，俯視長江，斜陽西下，波光遙閃。
明媚的憧憬風(fēng)流云散，凄美的幻夢漏盡更殘。

后來的情況就是如此，右派摘了帽子說得好聽叫“重回人民懷抱”，說得不好聽就是“摘帽右派”。別說梅大姐這樣與他有牽連的人，就是一般群眾也不愿或不敢和“摘帽右派”接觸。
“摘帽右派”回城，和古代罪人刺配好有一比，只是方向相反罷了?！罢庇遗伞钡姆Q謂和古代罪人臉上的刺字是同樣的標(biāo)記，一個無形一個有形。無形之可怕更勝于有形！
比如在稠人廣眾的集會中，主席突然宣布，現(xiàn)在要傳達幾號幾號中央文件，“摘帽右派退出會場！”
這種突如其來的宣告無論對“摘帽右派”本人還是對全體與會者，其沖擊和刺激都是巨大的。于是大家懷著各種各樣的心情——多半是幸災(zāi)樂禍的心情，蔑視著那狼狽不堪的可憐蟲，垂頭喪氣地從長長的過道里消失。
開會之前無任何人向“摘帽右派”通知不準(zhǔn)與會，因此他去也不是不去也不行。有時明知去了會被中途趕出，但又不敢違反紀(jì)律。領(lǐng)導(dǎo)們的意圖就是要對這種人當(dāng)眾羞辱，“繼續(xù)搞臭”。
所以有些“摘帽右派”甚至寧愿在鄉(xiāng)下或邊區(qū)繼續(xù)勞動，也不想“回到人民懷抱”中。因為在一起勞動改造的人彼此身份相等，“大哥不說二哥”，不會歧視；而一旦“回到人民懷抱”卻是絕對孤立，別妄想自己也屬其中一員，兩種環(huán)境之心情可想而知。
又比如，你在工作中很努力，有了一點成績，便會遭人嫉恨。人們認(rèn)為你沒有資格出風(fēng)頭，更無權(quán)利受褒獎，因為你是“摘帽右派”；如果你工作中出了差錯，就會罪加一等，領(lǐng)導(dǎo)認(rèn)為你右派本性難改反動本質(zhì)沒變；于是你只能不好不壞平平庸庸地混日子，活著與死去沒多少區(qū)別。
再比如，你想結(jié)婚，好不容易談了一個對象，當(dāng)大事即成之時會有人出來打破。他們向?qū)Ψ交蚱涓改复笄镁姡赫l和“摘帽右派”接了婚，子子孫孫都是右派！你根本無法挽回，因為你無力反駁。
不僅如此，你的子女或兄弟姐妹考大學(xué)不會被錄?。粎⒓幽承┕ぷ髡徱餐ú贿^；誰膽敢和你交友，他就別指望入團入黨。你這個“摘帽右派”實際上成了一件毒品。
……
上述種種切切，并非“重回”之初就能立即感受得到的，它隨時間的推移而顯現(xiàn)，而愈演愈烈，直至徹底粉碎“重回”者的無知和幻想。
葉根的“重回”經(jīng)歷就是個典型的例子：滿以為能與梅大姐重逢，不料幾年的苦苦期盼成為泡影；他按省人事局的指示自謀出路，沒想到考上了W市雜技團人事局卻不準(zhǔn)他上任；他為T城文化館注入了活力，提高了單位的號召力，招來的倒是嫉恨、排斥、和中傷；他在文工隊竭盡其所能豐富農(nóng)民生活，深受普遍歡迎和贊譽，卻無法繼續(xù)本職工作，仍然被東調(diào)西遣當(dāng)成雜耍；爾后通過自身努力走上了教學(xué)崗位，文革中又變成當(dāng)然的靶子，挨批挨斗就不言而喻了。
葉根正是過了很久才感受和體會到“摘帽右派”的真實涵義，才真正也更深刻地認(rèn)識到反右?guī)Ыo受害者的是什么。他們失去的不僅是寶貴的年華、崇高的理想、甜美的愛情、純潔的友誼……
不！決不只是這些，他們失去了一切！

葉根不再是從前的葉根了，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中人格被扭曲，心靈被異化。
世間若無親情的支撐和慰藉，當(dāng)人一旦愛情泯滅友情失落后真不知會怎樣。偉大的事業(yè)心戰(zhàn)勝巨大的痛苦和傷感，堅強寂寞地生存生活，鑄造了不少優(yōu)秀的靈魂。但象葉根這種平凡普通人，就只有依靠親情護佑去走完自己的人生路。
他把親情看得多重，從他后來常對弟妹們常說的兩句話里可窺一斑：
“骨肉之情手足之情是生命的需要，愛侶之情夫妻之情只是生活的需要?！?br /> 他已接近“人過二十五，衣褲無人補”的年歲，話雖如此，于他說來真正需要補的倒不是衣褲而是肌膚，他身體強健而皮肉饑渴。自入世以來不是讀書就是勞動，年紀(jì)這么大了還不曾性過一個女人。如今T城醫(yī)院小汪和小唐總在他身邊晃來晃去，更令他體內(nèi)熱流翻滾。
小汪常在縣大禮堂表演舞蹈，演出前請葉根作些指點，并且每次都要葉根為她化妝?；瘖y時不僅他的手掌撫摩著她滑嫩的臉龐，他的手肘還不時觸及到她隆起的乳房，兩人都心照不宣地體驗著那特殊的感受。
有次演出畢，小汪請葉根在餐館吃飯，還敬了他幾杯酒。接著，二人一路來到葉根宿舍。
他和她不約而同地并肩坐在床沿，開始左右搖擺，耳鬢廝磨。接著葉根便借酒發(fā)瘋，一把挽住了小汪的胸部。她只是咯吱咯吱地笑，毫不反抗。于是他色膽倍增，手從襯衣下伸進去摸到了她的胸罩，手忙腳亂地想剝掉它卻沒有辦法。
小汪便把衣脫了，背轉(zhuǎn)身讓葉根從后面把扣子解開。一剎時，這個久旱逢甘雨的男人象只餓狼般地?fù)湎蚰茄┌椎娜怏w，把她按在床上，兩個手掌使勁地在那一對隆起的乳房上揉來揉去，??！這是他渴望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身上最吸引、最刺激他的東西！
小汪平攤雙臂，閉著雙眼，舒服地躺著任葉根撫摩。摸久了他便感覺下體有什么在洶涌，像要沖決閘口，又怕時間長了有人敲門進來，便起身離開床沿，要小汪快穿好衣服。
嗬！他長噓了一口氣，感覺從未經(jīng)歷過的快活，這對于當(dāng)時的他，肉欲已得到了充分的滿足。
自那以后，小汪簡直把文化館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一下了班就買些菜來親自烹調(diào)。她還成了葉根的家庭醫(yī)生，只要他生了病或哪兒不舒服，她都親自送藥上門，為他打針，作各種護理。
葉根曾經(jīng)對她開玩笑地說：“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你是我的小救星！”
雖然在群眾眼里小汪已是葉根當(dāng)然的女友，但葉根只是喜歡她而非愛戀；過去三五農(nóng)場醫(yī)院小丹護士留在他心中的印記，成了他久久揮之不去的陰影。誰知道這個小汪一旦獲悉他“摘帽右派”的身份后，會不會也說變就變與其決裂？
同時他和她的親熱多半出于肌膚之需還說不上鐘情。即便為了肉欲，也只停留在撫摩和擁抱，從沒越過雷池。那時的他似乎沒有深入的思想，是膽小怕事被人抓住，還是因為過于迷戀女人的奶子？小汪對此不免奇怪和困惑，每次被他撩撥得欲罷不能時他卻鳴金收兵戛然而止。她又不便詢問其由更羞于主動提出進一步要求，因而常感覺意猶未盡并多少有些沮喪。
小唐見小汪與葉根過從十分密切，不免內(nèi)心失衡。她為了向旁人證明自己才是葉根的對象，便想方設(shè)法找些理由和借口，把他帶到醫(yī)院去顯擺。只要一進醫(yī)院大門，她就硬挽著葉根的胳膊，得意洋洋眉飛色舞。而一旦進入她的寢室，便不由分說把他拉到床上狂吻。
她對葉根的這種行為如火如荼，但是葉根并不怎么高興，一來他有個怪癖，不喜歡與人接吻，覺得人的口腔細菌太多；再者，覺得她肢體有些堅硬，不像小汪那么柔軟。同時葉根還不喜歡她那上挑的眉毛和有些突起的顴骨，向來認(rèn)為這種女人比較厲害，至少不夠馴良。

文化館原來是個少有人問津的單位，比較冷清寂寞。自葉根出現(xiàn)后，來訪者接踵不斷。有想學(xué)琴的，有想交友的，有的只為好奇，有的只為一睹這“風(fēng)流小子”的儀表。一時館內(nèi)熱鬧非常，同事們不免產(chǎn)生各種看法。
有人認(rèn)為他太出風(fēng)頭，有人認(rèn)為他擾亂了正常的工作秩序，還有人懷疑他想當(dāng)館長！這也真叫洞庭湖吹喇叭哪里哪，他會眼熱一個館長的職務(wù)嗎？憑他小子的性格，你就讓他當(dāng)縣長也沒什么興趣。
然而一位姓彭的資深館員，竟把葉根當(dāng)成了莫大威脅。他年紀(jì)四十多歲，削尖的腦袋，一對三角眼，使人見了要么想走要么想吐的那種。他不會音樂舞蹈之類，卻善于編順口溜三句半侃大山等等。又特別熟悉農(nóng)村情況，是上級文化局信賴和依靠的一名骨干。
老彭向來居功自傲目中無人，群眾都稱呼其為“二館長”。這位“二館長”見葉根占了他昔日的風(fēng)光，自己落得門可羅雀，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當(dāng)他得知葉根竟是一個“摘帽右派”時，便如獲至寶！這種角色居然敢在老子跟前逞能，簡直是吃了豹子膽。他惱羞成怒又老奸巨滑，必拔除這個眼中釘肉中刺而后快！于是，“二館長”一本正經(jīng)地向文化局長建議：
“葉根同志是名大學(xué)生，有水平。但他那一套盡是洋把戲，不適合我們縣一級的文化工作需要。是不是讓他到下面去蹲蹲點？了解了解民情。”
局長說：“現(xiàn)在整個城關(guān)都反映他不錯，機關(guān)舞會辦得紅紅火火。大家正在興頭上，這時把他弄到鄉(xiāng)下去，你不怕別人有意見？”
“有件事您可能不知道，”老彭煞有介事故作驚人之語，“現(xiàn)在醫(yī)院就對葉根有意見！他們對我說：‘老彭吶，你們文化館要好好管管葉根那小子呀！他跑到醫(yī)院挖我們的墻角，搞得主治大夫都不安心工作?！?br /> “挖什么墻角？”局長不解。
“醫(yī)院的護士迷上了葉根吶！”
局長笑道：“戀愛自由嘛，這有什么？”
“反正影響很不好，那兩個護士小汪小唐天天往文化館跑，她們都是有了對象的！鬧成三角戀愛多角戀愛我們工作就被動了不是？”
局長沉思有頃，然后說道：“下去鍛煉鍛煉也好，知識分子和工農(nóng)結(jié)合。老館長去省里學(xué)習(xí)還沒回，你就安排一下吧。”
瞧瞧這“二館長”真夠損的，他把葉根派往一個正在施工的大水庫工地，說那兒正需要他這樣的宣傳人才。葉根稍感意外，但二話沒說，他也不能說二話。自己剛摘帽不久，有了一份工作，哪怕是一份并不滿意的工作，那也比勞動改造強十倍！于是一邊收拾行裝，一邊通知了小汪小唐。
臨走的那天，小汪有手術(shù)沒來送行，小唐打扮得花枝招展，緊挨著他說了許多情話，依依不舍的摸樣讓讓旁觀者感動和羨慕不已。
葉根不懂水利，工地指揮長是位副縣長，起初叫他在指揮部守電話并整理材料。一天，葉根放在自己辦公桌上的一張童年照片被指揮長看見了，引起這位副縣長強烈不滿。
這張照片是葉根小時候在上海拍的，穿著西裝系著領(lǐng)帶，圓圓的臉蛋溢著歡樂和幸福，照片下面還印有“幸福童年”幾個字。
“什么幸福童年！”副縣長忿忿地說，隨手把照片框推倒。在他心目中童年都應(yīng)該是辛酸苦難的，比如雷鋒那樣。這分明是資產(chǎn)階級剝削階級！
當(dāng)時葉根不在屋，下工地去了，是后來辦公室另一年輕干部告知他照片的事。葉根已沒有了從前的沖動，他默默將照片收起，自責(zé)道：我為何這般不識時務(wù)？
當(dāng)天下午，指揮長便把他支出了辦公室，要他去工地做宣傳標(biāo)語。

于是民工們每天看見一個文靜的小伙子，肩扛木梯，手提石灰桶，連草帽都沒戴，頂著烈日在土石墻上下來回折騰。什么“人定勝天”、“夜以繼日”、“愚公移山”、“突擊完成水庫修建任務(wù)”等等，標(biāo)語不少于二十幅，而每個字都須有半個推土機那么大。
他先要勾出墨線輪廓，然后再用石灰水泥涂抹，最后還得敷油漆。從早干到黑，獨自熬著苦和累。一天下來，字做不了幾個，人卻已精疲力竭，腰酸背痛，渾身汗透，遍體污濁。
唯一令他感到安慰的事情，是一個女民工經(jīng)過他木梯時叫他下來喝口水。葉根既不知其名姓，也不知她屬哪個公社，只曉得她是來水庫干活的。
“喂，你真吃得虧！也不歇一下？”
她空擔(dān)轉(zhuǎn)身時常停在土墻邊招呼葉根，并用手指指自己背上的那只水壺。
前兩次葉根只是在梯子上扭過頭來向她笑道：
“我不渴，謝謝你！留著自己喝吧?！逼鋵嵥蕵O了，只是有點不好意思。
那女孩也沒多說話，瞪眼望了他一下，走了。
葉根來水庫時未曾想到買只水壺，因為他壓根兒就沒想到在水庫會干這種累活。雖然每天出工前他把水喝足了，長時間的暴曬和勞累還是把他干涸了。
“哎，你下來呀！我水壺滿滿的?！?br /> 這是第三次叫他，葉根感于她的誠意，大概是“事不過三”吧，他從梯子上緩緩走下來，接過那女孩遞上的水就如飲甘露般地喝了兩大口。水壺里盛的是涼茶。
“再喝，累成這樣！”女孩憐惜地注視著他。
葉根又喝了一口，“真太感謝你啦！”
女孩開心地笑了，甜甜地笑著，背上水壺，肩上土箕，去了大壩。
就這樣，她經(jīng)常帶水給葉根喝，葉根在心里記住了這個善良的姑娘，但兩人沒多交談什么。
不過，他開始有意識地注意和觀察這個女孩，發(fā)現(xiàn)她只有十七八歲，一雙腿顯得特別修長，上肥下細十分流暢。臀部微翹，胸部很高。一張略帶絳色的鵝蛋臉，皮膚潔凈而有光澤，長在長長的脖頸上。一雙眸子清澈沉靜，濕潤溫暖。頭發(fā)扎在腦后，整個兒感覺象吉卜賽人。

將近個把月，標(biāo)語完成了，民工們說這小伙子字寫得好，是有文化的人；指揮長也十分滿意，刮目相看，竟對這個沒有辛酸苦難童年的年輕人親切起來，拍著葉根肩膀說：
“小葉同志，干得不錯！偶現(xiàn)在給你個新的任務(wù)怎樣？”
“小葉”差點暈了，心想，你也不必跟我靠近乎，只莫對我那張照片發(fā)脾氣就阿彌陀佛了。
他似笑非笑地學(xué)著指揮長的腔調(diào)答道：“什么任務(wù)你只管雪。”
指揮長給的新任務(wù)叫“機動”，這是美其名，說白了就是打雜。哪里堵了車，葉根去調(diào)動；哪里怠了工，葉根去監(jiān)督；哪里出了險，葉根去監(jiān)控……
他在工地沒遇上突發(fā)事件的時候，便和民工們一起挑土，挑挑土推推車什么的，對他來說小菜一碟。比起在墻上做大標(biāo)語，真算不了一回事。
工地上的民工，無論男女老少個個喜歡他，接近他。因為他能吃苦，不像其他干部；因為他干練，不像別人拖拖沓沓；還因為他和顏悅色，也因為他模樣兒有些特別。
姑娘們對這個“機動”充滿好奇，擔(dān)土?xí)r常尾隨其后，形成一道彩虹?？辙D(zhuǎn)時便涌上來，跟他打趣搭訕。而他，心里只裝著那個給他水喝的女孩！
勞動間歇和收工后，他身邊總圍滿了民工，他們肆無忌憚地對他說各種葷笑話。
“小葉同志，你想不想姑勒？”
“姑勒”即姑娘，是T城的方言。
“想呀，怎么不想？”
“那你喜不喜歡倆孳呢？”
葉根臉上有點燒，不好意思地說：“還沒倆過?！?br /> “倆孳”也是方言，意指做愛。

他記得剛到T城不久，有天國平陪他逛街，經(jīng)過照相館時，國平問他想不想照張相寄回家，他說好。國平便惡作劇地指使他去跟柜臺小姐說：“我要倆孳”。
葉根不解，國平笑道：“我們這里照相叫倆孳，一般不說照相，你講本地話她更歡迎！”
于是葉根興致沖沖地進去對柜臺小姐說：“我要倆孳?！?br /> 那小姐大吃一驚，以為自己沒聽清楚，便問：“你要搞麼里？”
葉根慢慢重復(fù)一遍，生怕自己口音不標(biāo)準(zhǔn)：“請跟我倆孳?！?br /> 站在門邊的國平破口大笑，笑得東倒西歪，直不起腰來。那正羞得滿面通紅的小姐總算明白了，她既熟識國平，也知道這個新來T城的小提琴手。眼見國平搞這樣的臭把戲，抓起柜臺上一個茶杯就向國平砸去。
這笑話不脛而走，傳遍了T城城關(guān)，成了葉根一大新聞。

問話的民工聽葉根說“還沒倆過”，既不相信又很開心，順勢把坐在葉根身旁的一個長辮子姑娘推到葉根懷里，他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那女孩猛地跳起來，朝推她的民工飛起一腳，大聲啐道：
“要死呀，炮子打的！”她就是那個吉卜賽。

爾后那女孩見了葉根就把頭低著，可是擔(dān)土總跟在他身后。
有次葉根把挑擔(dān)的腳步放慢，與她并排，輕聲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羅芭兒?！彼草p聲回答，揚起頭注視他。
“我叫……”
“我知道。”她打斷他，撲哧一笑。
“你知道我叫什么？”
“葉落歸根哪！”
“你蠻會說話??！”
羅芭兒笑而不答。
“為什么總給水我喝？”
“你不渴嗎？”
“可是……”
“可是什么呀？”
葉根感覺到后面的隊伍象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盯著他倆，于是加快幾步又走在羅芭兒前面。他的心撲棱撲棱，象要飛出胸膛。

從工地回到指揮部，葉根收到母親和小唐寄來的信。
母親一如既往地要他注意飲食休息，多吃水果蔬菜少抽點煙，學(xué)習(xí)工作勞逸結(jié)合。盡管都是老生常談，他仍感受到這世間最深切的慈愛。他忘不了每次離家時，母親一邊叮囑他少抽煙一邊又把條高級煙塞進他的挎包里。這就是一生中唯一的母親啊！除了媽誰會這樣？
小唐的信寫得放肆和潦草，字里行間怨氣沖天：
“我天天盼望的難道就是這樣的流水賬！你干些什么我根本不感興趣，我又不是你什么領(lǐng)導(dǎo)，要聽你的工作匯報。難道除了你每天干的活就不能寫點別的？你真是個沒情感的人，你根本就沒把我放在心上！以后這樣的信就別寫了，我實在受不了?！?br /> 葉根只是苦笑，沒怎么計較。
小汪呢，不愛寫信，至今無片語只字到水庫來。她也許覺得葉根的感情難以捉摸，也許工作實在太忙。對于她，葉根好象也沒太多的牽掛。倒是一樁未料到的事使他惘然若失。
羅芭兒自那天在堤上告訴他姓名后，就一連幾天不見了人影。他憋了好一陣子才向民工們打聽，據(jù)說她們公社換班了。
這個羅芭兒竟連招呼和照面都不打一個就從他眼前消失了！他也說不清什么理由會因她之突然離去而惆悵。
羅芭兒走了，他有些魂不守舍，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就象個泄了氣的皮球。難道，男人的情感產(chǎn)生在一瞬間，女人的感情消失于一剎那？
休息時，他仍和民工們坐在一起，他們依然葷笑話不斷，有時也添點新玩意，那就是唱山歌。幾位老民工很愛唱一首表達愛情的山歌，那曲調(diào)和況味是葉根從沒領(lǐng)略過的，雖然說不上如何優(yōu)美，但它那罕見的回龍句法“閣壁水庫巴嶺巴壁壁巴耶山勒，我那姑勒隔河隔港港隔喲彎羅……”，密集緊湊的節(jié)奏與悠長高亢的行腔，還是令他覺得新奇和振奮，唱起來情深意遠，聽起來也蕩氣回腸。
葉根暫時拋開了壓抑在心頭的煩愁，激動而仔細地記錄下山歌的歌詞和曲譜。晚上，一人在燈下琢磨，并作了些許潤色加工。他盡量保持其原汁原味，不過讓旋律更加婉轉(zhuǎn)流暢而已。與此同時，還灌注了他對羅芭兒的一往深情。
這首經(jīng)過整理和再創(chuàng)作的山歌，葉根取名叫《山鄉(xiāng)情歌》，受到了民工們的認(rèn)可和歡迎，很快傳唱開去。于是縣文教局物色專業(yè)演員演唱，在地區(qū)獲獎后，地區(qū)又更換了演員到省里匯演。再次獲獎后，省里再換演員一直唱到廣交會上。
《山鄉(xiāng)情歌》雖不算什么精品，卻唱遍了T城村村舍舍。后來有幸被中國音協(xié)出版的《中國新民歌集》選入，是當(dāng)時入選的兩首湖北作品之一。但是歌曲作者未署葉根的名字，而是T城文教局。
爾后葉根曾致函中國音協(xié)與光明日報，不久上面來人調(diào)查，但未能見到葉根本人，他那時調(diào)往T城二中去了。文化館“二館長”老彭和縣劇團一位書記把調(diào)查者擋駕在城關(guān)，沒讓他們?nèi)ゾ嗫h城僅數(shù)十里的二中采訪。結(jié)果來人打道回府，《中國新民歌集》上至今署的作者名仍是T城文教局。
再后來縣劇團另一個投機分子又將《山鄉(xiāng)情歌》剽竊，把它改名為一支二胡曲當(dāng)成自己的作品，到處招搖撞騙，并由該團的二胡演奏者帶到了德國。
這都是后來的經(jīng)過，為了敘述連貫，故此作了時空跨越。
應(yīng)該說當(dāng)時葉根甚有維權(quán)意識，盡管知識產(chǎn)權(quán)問題尚未正式提出，不平則鳴也屬人之常情。如今這問題鬧得熱火朝天，他卻反而淡漠了，何況這只是一首普通的二度創(chuàng)作民歌，他也不怎么在乎。

話題再說回去，由于《山鄉(xiāng)情歌》的影響，縣文教局把葉根從水庫工地召回，要他任新組建的農(nóng)村文化工作隊作曲兼導(dǎo)演。
文化館又熱鬧起來，集合了各單位抽調(diào)而來的文藝骨干，葉根滿懷希望這些文藝骨干中會出現(xiàn)羅芭兒，但是希望落空了。誰知道羅芭兒有沒有文藝細胞呢？倒是縣防疫站的小唐在列，專業(yè)劇團的演員也選了幾個，大多數(shù)還是農(nóng)村業(yè)余劇團的積極分子。
有位叫朱凡的大女孩，就是從公社調(diào)來的，她身體壯實，肺活量大，音域?qū)?，音量足，葉根經(jīng)過篩選排定她擔(dān)任《山鄉(xiāng)情歌》的獨唱。這引起了小唐的妒忌，但她又不具備獨唱的條件，連T城方言都不會說，怎么唱得好當(dāng)?shù)厣礁?？但她身材不錯，也愛跳舞，葉根便把她安排在舞蹈組。
葉根一改往昔民歌只用二胡笛子伴奏的格局，以小提琴明亮的音色、簡易的和弦取而代之，伴奏時還可作一些即興發(fā)揮。由于唱奏互相激發(fā)，相得益彰，首次在縣大禮堂匯報演出時博得了全場雷鳴般的掌聲與喝彩。人們稱贊葉根這首創(chuàng)作既熟悉又新奇，既鄉(xiāng)土又時尚。
此外，文工隊排演的所有方言小歌劇，唱腔都是葉根依據(jù)T城花鼓戲曲調(diào)記譜后整理改編的，不少形成了新的板式。這對T城漢劇團的沖擊很大，因為無論城關(guān)或鄉(xiāng)村，群眾都熱烈歡迎這種新花鼓戲，相反，漢劇團的演出卻無人問津。
于是那漢劇團的書記便與文化館的“二館長”聯(lián)合起來和葉根作對，不厭其煩地在文教局長面前說三道四：什么文工隊不講表演程式哪，歌劇不像歌劇戲不像戲哪，土不土洋不洋啊，等等等等。
可是文教局長對葉根異常欣賞，不但不理那些屁話，還經(jīng)常邀葉根到家里作客，喝酒聊天。這位局長在T城聲望極高，被公認(rèn)為是最有工作魄力和理論修養(yǎng)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兼管文化和教育。但他出身地主階級，父親又死于土改，老是得不到提拔，人們說，“章局長早就該當(dāng)縣委常委了！”
小唐在文工隊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經(jīng)常缺席。葉根批評她她就抬杠。有次排練節(jié)目完畢，葉根特地去防疫站，想找她好好談?wù)?。于是，葉根叩響了小唐的房門。
一次、兩次沒有人應(yīng)，正當(dāng)他敲了第三次并打算走開時，房門開了一條縫，小唐伸出頭來，見是葉根，猶豫了半分鐘后把他請了進去。
房內(nèi)床邊坐著一位醫(yī)生，姓梁，長得倍兒帥。葉根認(rèn)識他，不僅是小兒科的主治大夫，而且籃球打得不錯，是縣代表隊一名組織后衛(wèi)。梁醫(yī)生也認(rèn)識葉根，兩人在此不期而遇，帥醫(yī)顯得有些尷尬。
葉根一下子明白了個中情由，大方地先伸出手去，接著隨便找了個座位，自在地與兩位寒暄。梁大夫反應(yīng)迅速，立刻敬煙泡茶，張羅應(yīng)酬。嗬，簡直就是這屋里的主人嘛！葉根暗想，沒準(zhǔn)兒結(jié)婚證都拿了。
開始，小唐站在屋里，臉紅紅的，人呆呆的，無所措手腳，見葉根和梁大夫談起來竟像老朋友似的，便如釋了重負(fù)。
談話間葉根得知小汪近日赴W市參加護士長培訓(xùn)班去了，據(jù)說她表現(xiàn)十分突出，領(lǐng)導(dǎo)已決定提升她，還要培養(yǎng)她入黨。

葉根從水庫回到城關(guān)，當(dāng)天晚上就去看望過小汪，小汪非常高興，和葉根親熱得天翻地覆。葉根問她為什么不寫信，她總是說忙啊忙啊，看來也真是很忙，她在手術(shù)室，當(dāng)然不如防疫站的小唐清閑。葉根能理解她，也能感覺到她要求進步心切，一直在為又紅又專而不懈努力。她告訴葉根最近要出差去W市，可是沒提護士長培訓(xùn)班的事。

“醫(yī)院收到了不少感謝信，多半都是表揚小汪的。她是我們醫(yī)院的一面旗幟！”
“梁醫(yī)生說的沒錯。”葉根應(yīng)道，“我看她生來就適合這一行，是個名副其實的白衣天使。”
他也不便在這種場合跟小唐說要怎么怎么遵守排練紀(jì)律的事，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退。小唐要梁大夫去買些鹵菜，留葉根喝酒吃飯。葉根識相，一再婉辭離開了醫(yī)院。
好，很好！小唐終于找到她的主了，以后也免得在我面前演戲了，我是羊肉沒吃到沾一身腥，看你個狗娘養(yǎng)的“二館長”再拿什么說事？現(xiàn)在小汪也不在T城，總該閉上你那張臭嘴了吧，尖腦殼！三角眼！
話雖如此說，葉根還是感到有些落寞。他情不自禁地憶起在水庫工地和羅芭兒的邂逅，還莫名其妙地把三人作了番比較，結(jié)論是：對我最好的當(dāng)然數(shù)小汪；小唐呢，只不過是和小汪爭風(fēng)吃醋罷了；而我一天也忘不了的是羅芭兒，我一定要找到這個心地善良而又姿容俊俏的芭兒！
天下的有些事就是這樣怪哦，小汪那么愛葉根，人又漂亮又有工作，可是他卻偏偏迷上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村姑娘！而且那女孩連招呼都不打就離開了。
我是不是自作多情呢？她除了幫我解渴之外也沒怎樣啊。莫非我是一廂情愿？
在T城葉根除了和小汪來往較多以外，他還有兩位一老一小的忘年之交。
先說小的，名叫蘭子，長得眉清目秀，透著機靈。她是文化館對面城關(guān)鎮(zhèn)小學(xué)六年級的學(xué)生，經(jīng)常跑來閱覽室看書。蘭子大約十一、二歲，看書時趴在桌子上神情專注一聲不響。每逢周末周日，她總是早早地出現(xiàn)在閱覽室旁邊，等候開門。見了葉根便先打招呼，笑容可掬地說葉老師好。
一天，葉根對蘭子說：“我給你開張借書證吧，你想看什么書一次可借兩本，帶回家去看，看完了再來換?！?br /> 她歡喜得雙手合掌連蹦了兩下：“葉老師你真好！我將來會感謝你的。”
葉根笑道：“將來？”
“恩，現(xiàn)在我還小，沒這個能力，將來一定會！”
“小精靈，不要你謝我，好好讀書吧?！彼p輕拍她后腦勺，帶她進閱覽室辦了證。
從那以后，蘭子成了葉根的小朋友，她還書時便到他宿舍玩一會，問這問那，還請他拉琴。令葉根不無驚詫的是，她聽琴的神態(tài)跟看書一樣專注，一樣不聲不響，甚至屏住了呼吸。
后來蘭子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全省十二所重點中學(xué)之一的T城一中，依然常來文化館借書。
再后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武斗也隨之升級了，正是這個小精靈幫助了葉根虎口脫險，幸免于大難。再后來的后來，都是后話了，那就留待以后再說吧。
如果說蘭子是葉根在T城唯一的小朋友，那么還有位老太太，用T城的方言叫“老哀家”，是葉根的另一位忘年之交。她就是葉根同事李國平的母親羅哀家。
文工隊匯報演出后不久，葉根在T城的名氣飆升，以前在交誼舞會上出色的小提琴演奏，欣賞他的多半是知識分子和機關(guān)干部，而今《山鄉(xiāng)情歌》的唱響，使里巷居民和農(nóng)村社員都認(rèn)識了這小子，他頓時成了群眾津津樂道的“公眾人物”。
國平的母親想見見葉根，便叫兒子約他來家聚聚。葉根詢知國平的父親早已去世，家中只剩羅哀家一人，便買了些滋補食品和水果去看望她老人家。
他一見這位老太太就油然生敬。原以為不拘小節(jié)活潑散漫的國平一定有位風(fēng)趣的母親，不料她老人家一身潔白無華的素服，給人異常端莊的感覺，屋內(nèi)家具擺設(shè)也相當(dāng)清爽淡雅。
羅哀家已年近花甲，仍然腰背筆挺，步履堅實而輕快，這不禁使他想起了自己母親的模樣。她的額頭很高，眼神深邃睿智，全然不象一個普通里巷居民。雙頰略顯清癯，一張輪廓分明的嘴勾勒出生動的線條。
這位老太太年輕時畢業(yè)于杭州美專，爾后又從事美術(shù)教學(xué)許多年，她怎么會是個普通里巷居民呢？看來葉根這小子眼力也不差。
她并未對葉根熱情迎接，只是禮貌地說了聲：“來了，請坐?！?br /> 葉根的第一整體印象是這位老太太出身高貴，必定受過良好的教育，還象個哲學(xué)家。羅哀家坐著，打開了話匣：
“聽人說你琴拉得不錯，還會作曲?！?br /> 葉根已學(xué)會了些油嘴滑舌：“哪里！不過是山中無老虎罷了?！?br /> 老太太笑了，“那起碼也是只機靈的猴子呀，什么時候有空，能不能帶琴到家里來拉兩曲？讓我也欣賞欣賞?！?br /> “現(xiàn)丑倒不要緊，就怕伯母失望?！?br /> “看來你很會說俏皮話，”老太太微微點頭，“我一個老太婆又不懂，不用這么謙虛的。”
“我看您懂！”
“憑什么？”
“憑我的感覺吧?！?br /> 老太太也有感覺，她覺得面前這個年輕人雖然有點世故，但至少不浮夸。同時看出他眉宇間還透著憂郁，便和他聊起了家常。
葉根平時是不太愿跟人談自己的身世和經(jīng)歷的，在羅哀家真誠善意關(guān)懷的目光下卻情不自禁地吐了一些苦水。也許壓抑在心頭太久，想要找個人傾訴，可是為什么就向初次見面的羅哀家訴呢？難道因為她身上的藝術(shù)氣質(zhì)？抑或某些地方真象自己的母親？
羅哀家沉靜地聽著葉根的述說，深深嘆息道：
“你是個可憐的好后生，到我們這窮山溝來真是委屈了你！”
“伯母言重了，我這人注定了不會有多大出息?！?br /> “千萬莫悲觀！”羅哀家安慰他，神情嚴(yán)肅，“你一定會有出息的，只是生不逢時命途多舛。人要經(jīng)得住磨難才能成大器，別小看了你自己。”
談話間國平買菜回來了，還特地帶了瓶T城名酒“百丈潭”，這陳年老窖在市面上的知名度遠不如五糧液和茅臺，其價格卻與它們不相上下?？磥韲郊沂前讶~根當(dāng)貴賓接待了，平時他可不敢如此大出手。
老太太系上圍裙開始烹飪，葉根在其左右?guī)蛷N。她料到了這孩子比國平勤快，也就不加阻攔。
席上，葉根首次嘗到T城一道美味，就是用綠豆粥煮臘肉。T城臘肉的制作法源于湖南，但更講究。越冬時把嫩豬肉洗凈，然后涂抹粗鹽，鹽還必須用手掌擦進肉里，放入大缸蓋上蓋子，至少腌一個星期。腌好了便掛在室外風(fēng)干，再用松柏枝或花生殼薰烤，直至顏色金黃香氣撲鼻。
農(nóng)村的老百姓沒錢，平時很少打牙祭，他們就靠過年時殺豬做臘肉。薰烤成的臘肉可以再放入缸內(nèi)罐里，用油浸泡著并封口，以備長久食用或待客。儲藏時間久的可達一年，至次年春節(jié)仍能保持原味。
葉根是湖南人，對臘肉并不陌生，而且一生都愛吃它。但是用綠豆粥煮食，這還是第一次品嘗。T城人以此招待來客，禮份情意是極重的，其他魚肉雞鴨豆腐之類，都只屬一般，這當(dāng)然是一種民俗。
國平不停地向葉根敬酒，他很有酒量而葉根卻不勝酒力，兩杯百丈潭下肚已感覺頭暈?zāi)垦?。羅哀家也能喝，不過她只喝自家釀制的糯米酒。這種酒度數(shù)低，口味淡，據(jù)說不傷身還能養(yǎng)心。T城幾乎家家都有，餐餐都喝。
葉根從國平家出門時天色已近黃昏，他對羅哀家說：“感謝伯母盛情款待，我過些時再來看望您老人家?！?br /> 老太太握住他的手，“你沒事吧？要不要國平送你回去？”
葉根答稍有點醉，但感覺很舒服，自己能走。
“國平還在床上打酣呢，”他笑道。
“這家伙從來沒有節(jié)制，好吧，路上小心！”
等國平酒醒后，羅哀家說，“我想替小葉話個姑勒。”
“話個姑勒”即說個對象。
“話哪個？”國平不解，“他那么聰明靈光，又生來這樣標(biāo)致牌子，眼睛長在額角上！縣醫(yī)院兩個牌子護士他都看不中，會要您幫他找的？”
“牌子”也是T城方言，意指漂亮。
“那不見得！”羅哀家滿有把握地說，“醫(yī)院的護士算老幾？我話的他一定喜歡?！?br /> 停了一會，又自言自語道，“這樣的好后生沒個姑勒豈不是可惜了！”
“到底是哪個呀？”
“你表妹。”
“你郎家這是從哪里說起？真是的！表妹已經(jīng)許人家了，還接了人家的彩禮，你又不是不曉得?！?br /> “那是你姑爹眼熱人家有權(quán)有勢，老子是當(dāng)官的，你表妹不喜歡他！”
國平姑爹是某公社一位大隊長，而他未來的親家是縣組織部長。
“那也不行哪，”國平堅決反對“你郎家真會沒事找事，再說，表妹她……”
“你表妹見過小葉，蠻喜歡他咧！跟我說起過不只一兩回?！?br /> 國平還是不以為然，“見過葉根喜歡葉根的人多得很！他那么出名有什么奇怪的？只要喜歡他的人他就會同意？那醫(yī)院的護士不喜歡他麼？”
“你呀，又是什么護士！小葉不會喜歡護士小姐。你那表妹與眾不同，我敢保證，小葉絕對滿意?！?br /> “這事成不了！我敢跟你郎家打賭。”
“你就曉得賭！成不成交個朋友怕啥？”羅哀家把手一揮，“這事你莫管，我自有主張?！?br /> 國平無奈，也不吭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