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近，一直很遠（第六章）

　　我走了
　　像流水一樣地我
　　一去不復返
　　我滲入海底
　　我曾看到那么多人站在火車站臺上送走他喜歡的人，我也看到你。我看到你一個人站在北京西站的站臺上。在茫茫人海之中，神色憂郁。你那么安靜。喜歡安靜的你常常一個人那么癡癡地站著，將整個世界拋棄。世界也拋棄了那些遠離它的人。盡管你顯示出了良好的對這世界的適應(yīng)能力，但我總覺得你站在別地。在灰色的天空下。沒有朋友。沒有陽光。沒有風。沒有呼吸。人影綽綽。下著小雨。你站在那里，默默不語。那時候我肯定自己和你不在一起。我們一路走來。但我們不在一起。
　　然后我開始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大多時候，我們都很孤單。
　　你說，哲度，真想什么也不管了，獨自一人逃離部隊，逃離這喧囂的塵世，去遙遠的他鄉(xiāng)。
　　我笑了，不說話。不說你說的是謊言，也不認為你說的是理想。我仿佛懂得。但又不知道我懂得什么。但是我知道。知道面對我你的不舍，也知道面對這個人世你的無奈。你的血液里有多少和我一樣的東西我不知道，但是你不會離開。我也不會因為你離開。
　　沒有誰會因為誰而離開，這是注定的事情。
　　你沒有說話。面對我，你沒有多少語言。但是我知道，你很痛。我時常會看到你因為痛而悲傷的眼睛。遇到你之前是這樣，遇到你之后也一樣。
　　我有時甚至不知道我是否愛你。但是在夢里，是這樣。
　　火車像只螞蟻一樣緩緩地離開了烏魯木齊，行駛在遼遼茫茫的戈壁。他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靠近窗戶的一個位置上看著窗外，以自己獨有的姿勢看著路過自己身邊的一切。那張漸漸成熟的臉在陌生的人群和地域中變得越發(fā)的冷漠和呆滯。在昏黃的燈光里，沒有景色停留下來。他想，該是路過的一個也不會留下，亦如走過你身邊的那些人。十行，或者未知。你，或者是他。車廂里有那么多形態(tài)和容貌各不相同的人，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具有與眾不同的脾性與感知。卻沒有人和你一樣。沒有一個會讓你即刻產(chǎn)生好感立刻動容的人，并且產(chǎn)生一些稀奇古怪的愿望和想法。沒有什么會讓你像年輕的時候一樣容易散發(fā)熱情，很簡單地就快樂起來。當初那種容易對人產(chǎn)生好感并且愿意主動表示熱情的力量似乎早已經(jīng)殆盡。只有歲月流過的痕跡。是這樣的一些人。我們彼此路過，卻與對方無關(guān)。
　　人是這樣善變和捉摸不定。幾十年后，我們誰也不認識誰，卻還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一直站在原地。
　　要蘇曾經(jīng)告訴過他說，哲度，我們這一生要經(jīng)歷的事和所要認識的人，其實早已經(jīng)注定，我們只是為了讓它成為現(xiàn)實來這世上走一走。當所有的事情和人都經(jīng)歷過以后，我們的生命也就走到了盡頭。
　　你是說一切早有安排嗎？是這個意思嗎？
　　不是。
　　那是什么意思？
　　任何事情的存在都有它關(guān)聯(lián)的必要性，當有一天你把這所有的關(guān)聯(lián)性事物能夠圓圓滿滿地畫成一個整圓。你站在中間也不感到多余或者缺失的時候。就是那個時候。你會覺得很安靜。我們都很安靜。
　　那時要蘇站在兩米余高的玉米林里對他微笑，他看到就在離要蘇不遠的地方杏子已經(jīng)成熟。金黃的柔軟的杏子就像他的微笑一樣掛在六月伊犁的枝頭。玉米桿漫過他的胸脯，他站在自己的世界里獨自行走。六月的開始，陽光明媚，大地安詳。伊犁確是個好地方，好的讓你感覺不到夏天就是有夏天的味道。營院里飄著濃濃的杏子香味，周圍還有蝴蝶和蜜蜂飛舞。你甚至可以看到太陽光線穿越整個大氣層到達地面的整個過程。在這個離家太過遙遠的地方，我們以同樣的姿勢做著相同的事情。我們在等待同一個結(jié)局。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清楚地記得要蘇一個人站在杏子樹下哭泣的情景。他一個人站在靜靜的杏子園中，在黯淡昏黃的白熾燈光下。他卷入自己的黑夜。
　　在我們的黑暗中出現(xiàn)的燈光。那里的燈光，微弱到我們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請你不要這樣憂傷，不要這樣憂傷好嗎？我站在你的身體里，我能夠很明確地感受到你的絕望。那是我一直站在那里。我一個人感受到的孤獨與絕望。你看著我，我也從車窗玻璃上看到你。我看到你假裝堅強的背影。你的欲望在現(xiàn)實面前，那東西如此脆弱。
　　他想，我們之間有太多的不同，這些不同足以讓我們的感情徹底死去。她生在這世上是有關(guān)系和屏障可以依靠的，她可以憑借自己生來就擁有的一切既而就很輕易地走自己想走的路。而我不能。我需要一點點地向前爬行。我們之間的裂痕太多太深，已經(jīng)不能通過我們的主觀努力去改變。這是一種宿命，是我們無法抵抗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接受的東西。就像從學校畢業(yè)后兩個月，我被調(diào)到伊犁一個邊遠的小縣城接受領(lǐng)導一本正經(jīng)告訴我的所謂的基層鍛煉，而她卻拿到了去往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經(jīng)濟學院的專升本通知書進行下一步深造。沒有檔案，不用考試，不用花錢，沒有原則，只因為我們的家庭背景不同。原則和制度都是給我們這些沒有關(guān)系遵守紀律的人制定的。道理是講給講道理的人聽的。他們告訴我們按照原則按照規(guī)定根據(jù)有關(guān)文件根據(jù)鳥蛋還是雞蛋之類的鬼話錯以為我們會相信。我們只是相信命運。有關(guān)系的人到哪里都可以為所欲為。這世界沒有道理可言。
　　我早就應(yīng)該知道，我們不同。我們的關(guān)系早在我們認識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了巨大的裂痕。
　　是這樣的一個不可理喻的世界
　　是這樣的一些沒有道理的規(guī)則
　　是這樣一個赤裸裸的身體
　　是這樣肆無忌憚地流著鮮血
　　沒有人能夠識別
　　沒有人愿意救治
　　我們只知道在這個世界旋轉(zhuǎn)
　　胡亂地揮舞著自己的長鞭
　　這個時候他才知道，他在回家。但是他并不在回家的路上。他已經(jīng)迷失方向。在五歲那個晚上黑漆漆的玉米地里，他獨自一人穿行在茫茫的孤獨之中。
　　沒有月亮。沒有夜蟲。沒有未來。亦沒有恐懼。
　　我什么都不曾擁有，還害怕失去什么。
　　時間像死了一樣，好不容易過了一個小時零幾分鐘，又好不容易地過去了一個小時零幾分鐘。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在這里，為什么會在這里。火車已不知行到了哪里，慢悠悠地拖著自己沉重而累贅的身體。很長時間過去之后，我們傷痕累累，并且終于有了判斷一些東西的能力。我們慢慢在長大，卻失去了先前的無知與清純。也是從那時開始，我們開始變得復雜。膽量越來越小，步子越來越慢。離快樂越來越遠，越來越不容易相信和感動。
　　容易冷笑，覺得不以為然，并且懶得發(fā)表言談。
　　在離他不遠的車廂過道里。他看到一個男孩坐在那里靜靜地抽煙。他抽煙的動作，憂傷而孤單。神色憔悴，表情默然。車廂里灰朦朦一片，昏黃的燈光死氣沉沉地打著盹。沒有了喧嚷。沒有了爭吵。奇怪的氣味也開始消失。早先車廂里亂七八糟的繁華景象已經(jīng)熄滅。開始安靜下來。他知道自己產(chǎn)生了錯覺，三年后當他再一次看到這個男孩的時候他才知道，他一直站在他的對面。整整兩天兩夜，他還不認識他。只有停留在自己耳邊刺耳的火車行駛的聲音，整個夜晚，一直那么清晰。
　　你是誰？
　　我是厲涵。
　　我不認識你。
　　是。大多時候我們并不認識對方，但我們需要一個人。讓人遺憾的是，那個人不是自己。所以，我們這一輩子注定要活在路上。
　　那又怎樣？
　　他沒有得到回答。隨即抬起頭來，感到自己出了一頭冷汗。
　　天已經(jīng)微亮，玻璃上有零星的黎明到來的影子。車廂里很冷，冷到可以讓人想到死亡的決絕。清晨的世界，一切清爽怡然。充滿希望和幻想的時間。人們還在熟睡之中，一切都未及蘇醒。
　　我和她，都還在路上。
　　在我的生命里有過的冬季。寒冷的早晨或者夜晚。在冰冷的房間里。我一個人。
　　我沒有等到他，雙腳已經(jīng)僵硬。我一個人獨自站在寂靜的水庫邊上，看到茫茫的大雪深處。
　　1043的硬座車廂里，橫七豎八的人和物品摻雜在一起，散發(fā)出一種奇怪的異味。有人蜷縮著身體胡亂地躺在他腳下，頭枕著用毛巾裹住的飲料瓶，拼命地打著呼嚕，使他一點也不能放松。此時的他已經(jīng)腰酸背痛，可是卻不能隨心所欲地站起來，不能毫無顧忌地移動，更不能天馬行空地行走，只能靜靜地趴著。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我們大多時候保持了這樣的態(tài)度。人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就會習慣一些動作，即使很累也能將就，不愿意再去改變。在這節(jié)硬座火車車廂里，只有這窄窄的一席之地屬于他，他卻覺得異乎尋常的踏實和安靜。抬起頭，他看到遠處火車連接處的過道里，有人拿著煙蒂靜靜地站在那里抽煙。
　　他不是他。那個叫厲涵的男孩，他轉(zhuǎn)過身對他輕輕地笑了一下，后來不知了去向。
　　你叫什么名字？
　　厲涵。
　　我們好像在哪里見過。
　　是。不過這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我們用不同的方式走了一樣的路。我們的血液里流著一些可以融合的東西，我們在這樣的世界活著。以為我們一直站得很近，但其實很遠。
　　而且我們也只能這樣。看著對方漸漸離我們遠去，卻無能為力。
　　我們替代不了對方。
　　兩年后的一次旅行，他認識了他。他叫厲涵，長著一張英俊的臉。個子高大，鼻梁高挺。他能清晰地感觸到這個男孩他的孤單與絕望，聽到從他的身體和心靈深處發(fā)出的碎裂的聲音。一直試圖想要了解，卻始終沒有辦法靠近。后來他才知道，這個叫厲涵的人，他也不是自己要尋找的人。很多當初我們以為是自己要尋找的人，最后都沒能成為永恒。我們有自己的路要走，那條路和別人無關(guān)。
　　那年他二十六歲，才感覺到時間也會像自己的年齡一樣漸漸地向前走。兩年前，他曾以為自己很年輕，年輕就是優(yōu)勢的思維，就好像時間也不會行走一樣。我們曾走過那樣的年代，后來有很多人像我們一樣以和我們同樣的姿態(tài)經(jīng)過我們曾經(jīng)經(jīng)過的地方，綻放同樣的笑臉。
　　而我們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靜靜地坐在那里看他們經(jīng)過。
　　從火車啟動那一刻起，一直有給伊矢發(fā)短信的強烈沖動。我們在體內(nèi)某種物質(zhì)的作用下，最大限度地發(fā)揮著我們身體的某些潛能?？傁Ｍ谀承r間有奇跡出現(xiàn)的心理讓他深刻覺察到自己的無知。他感覺到來自心靈深處的一種名叫自尊心的東西一直那么強烈地壓抑著這種物質(zhì)的產(chǎn)生。
　　愛情與自尊無關(guān)，但是自尊與生活有關(guān)。再美好的愛情也脫離不了在生活中歷練。他沉靜下來。
　　伊矢的父母。他們怎么為人處事和他完全不相甘。每個人都有以他自己特有的方式對待這個世界的權(quán)利。他們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們無權(quán)干涉。
　　他并不怨恨什么，沒有什么可怨恨的。怨恨是一種類似于闌尾炎的東西。會痛，但是沒什么用。很長時間過去以后，很多東西都不再重要，變成一種可有可無的存在。
　　你是否活著，這對我可有可無，你是否記得，這對我毫無意義。而我也做著相同的事情。
　　他想，而我，現(xiàn)年23歲，大專學歷，專業(yè)是在部隊里人人都看不上眼的司務(wù)長。貧農(nóng)出身，家里還有兩個弟弟，除了在學校里學習到的一些所謂基層后勤管理知識外，他什么也不會。對于現(xiàn)代社會已廣泛開始使用的計算機因為不懂所以連開機也感到羞恥的完全陌生，外語扔了三、四年，連簡單的elude都已不知何義的境地，對城市生活的一竅不通連坐電梯也時常感到的誠惶誠恐，沒有一個像樣的專業(y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何優(yōu)勢到底能干什么。我憑什么認為自己不應(yīng)該拿單位里最低的工資？又憑什么認為像下菜地干活、喂豬、打掃廁所和浴室、招待所這樣又臟又累的活不能讓自己做？我憑什么認為別人不應(yīng)該用鄙視和冷漠的態(tài)度待我，又憑什么對這一切造成的心里落差抱有怨氣？你有什么能耐？
　　看著這滿車廂的農(nóng)民工，他們衣著破舊，頭發(fā)骯臟。僅為了過年這個小小的愿望就千里迢迢地擠公車、擠火車、睡地板、挨餓受凍、甚至肆無忌憚、大把大把地花錢。而看來他們對這樣的生活感到的滿足與無知更是讓人毛骨悚然。也許終其一生，他們的生活也就如此。雖然在某個瞬間，他們的欲望和夢想也曾大膽而離譜。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已習慣了這樣生活和思維方式，并不想花費精力去改變。他們寧愿花費時間和氣力去抱怨和羨慕，甚至幻想奇跡會出現(xiàn)在自己身上，也不想再付出努力改變什么?？释麖睦习迥抢锏玫揭恍├檬顾麄冏兊迷絹碓娇蓱z，深陷泥潭。
　　他想，其實這個世界讓人感到遺憾和惋惜的不是不公，不是社會貧富差距和地位差別，也不是艱難，而是我們生活在這樣的社會卻還不能夠充分認識這一本質(zhì)的無知。相反，卻為一些小小的利得失去自我。
　　我們需要安靜下來，好好地思考自己的人生。我們自己的人生，不是捏在別人手中的棋子，更不是自己用來打發(fā)時光的借口。
　　他想，我這一生，絕不能像這滿車廂的人一樣。我還年輕，還有屬于自己的時間和力量。我不能夠依賴現(xiàn)在，滿足現(xiàn)實，我必須要通過自己一直不斷地努力，漸漸地縮小和這個世界的距離。彌補當年因為高考失誤造成的惡劣后果，彌補在眾人的勸說下上軍校后產(chǎn)生的一系列與理想背道而馳的事實。
　　我只是一粒沙子
　　我在我世界做著自己的運動
　　我是一粒沙子
　　請讓我做自己的運動
　　現(xiàn)階段，根據(jù)自己所處的實際環(huán)境和綜合情況，只有先提高自己的文憑和職稱，考一些所謂的證，很快讓別人認識自己。是這樣一個被現(xiàn)實遮蓋的自己，惑亂了太多人的眼睛。眼睛能夠看到的都不太真實，因為最真實的東西都不會用眼睛看到。這是一個現(xiàn)實的世界，需要做一些現(xiàn)實的事情。他想，即使自己付出之后不能夠提高待遇，即使不能夠改變別人對既定事實的認知，即使之后自己會變得更加窘困。最起碼也能提高自己的能力，增長才識，讓自己充滿自信。我努力了，并且變得自信。我在向前走，沒有遺憾。就這么簡單。而且還能很明顯地暴露出這世界的可惡與丑陋。當一件事情不是因為自己的過失造成的錯誤時，我們能從心靈深處得到些許慰藉。這是別人的問題。
　　哪里都不能去也不能白白等死。什么都不能做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有關(guān)系的人他們有他們的活法，沒關(guān)系的人也有自己的快樂。有錢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沒錢人也都一樣要活著。既然我改變不了身處部隊不能隨便外出隨便做事的事實，但我可以改變自己。哪怕就只是為了讓自己活得充實呢？哪怕就只是為了打發(fā)無聊的時間呢？哪怕只是一種心理安慰。我們有意愿努力，能夠付出，并且確信應(yīng)該走過的路都堅實地走過，這已經(jīng)是一種勝利。
　　沒有必要想那么多。我就是我。我應(yīng)該有自己的處事法則。放松自己，面對現(xiàn)實，積累經(jīng)歷，勇敢向前，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
　　哲度，你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末至會勇敢地活著，你一定要做到。
　　你一定能做到。
　　我能夠做到的，別人能夠做到的事情我為什么做不到。不，別人做不到的事情我也要試試，一定要試試。二十四歲，我要走的路還很漫長。因為漫長，所以從一開始就應(yīng)該走好。
　　可是你并沒有走好。高考沒有考出你自己應(yīng)有的水平，在家人的勸說下走了你自己不想走的路，從一生下來就要面對貧窮的命運，沒有良好的家庭背景和經(jīng)濟能力，這些都是你沒有走好的。
　　是。但很多東西都是可以改變的。
　　沒錯。但是也有很多東西不能夠改變。
　　這些并不重要，我只改變可以改變的。不想要刻意得到什么，只要到達自己能夠到達的地方，這樣就可以了。
　　但是…
　　你給我閉嘴。
　　本想和她一起回家，但是當初和她商量休假的事時看她在電話里對待自己的語氣就應(yīng)驗了他父母所有的話。她是愛他的，但這并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他終于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們都是經(jīng)過一次又一次地傷痛，然后，才清醒過來。而現(xiàn)在，他一個人。為了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給單位打休假報告，做領(lǐng)導的工作。可是現(xiàn)在，他一個人。仿佛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一個人，最后的結(jié)局也都是一個人。他將一個人度過這來之不易的漫長假期。我該如何度過這個沒有她的漫長而又無聊的假期。60天的時間才過去了兩天，接下來的58天我該干些什么？總不能讓時間從自己手中就這樣白白地溜走。失去的東西太多，我們已無法挽回。沒能來到的，我們又無法預知。他真想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了好好地睡上幾年，安安靜靜地睡上一輩子也好。管它還會發(fā)生什么，管它還有什么沒有達成，所有的一切與他無關(guān)。
　　就那樣該多好。躺下來，閉上眼睛。從此再不要醒來。
　　你不會這樣做。
　　是。
　　你也不能這樣做。別太強求什么，你想得對。但是需要先給自己放個長假。漫長的心路之后，你需要休息。等到處理好自己的感情了再做別的，這才是理所當然你應(yīng)該去做的事。旅行也好，幫父母下地干活也好，拼命花錢也好，找陌生人聊天甚至做愛也好。不管去做什么，開開心心地去做。
　　是。那么，你是誰？
　　我就站在你的身邊，你卻視而不見。
　　再一次醒來的時候車廂里已恢復了先前的嘈雜與喧嚷，豁出了命一把鼻涕一把淚痛哭的孩子，坐在地板上手指骯臟眼角還殘留著眼屎泡方便面吃的老人，打扮的分外狐媚濃妝艷抹的無知少女咧著滿嘴的黃牙刻著瓜子，粗魯?shù)貫榱粟A一把卜K就大吵大鬧滿口唾沫吵著要喝酒的男人。這一切離自己是如此之近，又如此之遠。仿佛本就是自己的生活，又仿佛和自己毫不相甘。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戈壁荒灘，火車似已行出新疆進入甘肅。他知道，自己能勇敢面對以后將會出現(xiàn)的生活還需要時間，他需要一些時間恢復力量。
　　時間是一劑良藥，很多病痛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藥到病除。
　　手機里有3條新消息，一條公益短信，一條要蘇發(fā)來的祝福，還有一條是非是早晨六點發(fā)過來的笑話。祝福說，牽掛不是一串鞭炮，放了就完了，牽掛不是一段日子，過了就算了，牽掛是前世五百年修來的福份，在對你一點一滴沒日沒夜的思念里，想你！笑話說，我在馬路邊，看到一分錢，剛要彎要揀，原來是口痰，操她媽媽的，誰吐這么圓。他不可能想到，這條他保存下來的笑話，在接下來的一年時間里帶給他多少快樂和安慰。
　　已經(jīng)六年沒有和非是見面，她卻還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對他的好感。他知道，對于非是對他的感情，除了說對不起，更多的只是遺憾。六年來非是不斷地寄來信件，即使后來他大學畢業(yè)后沒有告訴她新地址，并且不讓他們的任何一個朋友告訴她，她不知道從哪里還是搞到了他的手機號碼。她告訴他說，哲度，如果寫信件不方便，那我就不寫了，如果打電話嫌煩，我可以不打。我也覺得麻煩，感到很累，自尊心嚴重受到挑戰(zhàn)。但是，哲度，想念一個人時刻想知道他的消息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不是那么簡單。別把我想成那樣的人，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工作那么辛苦，生計那么難，欠了一大堆感情債，卻還是會想起你。想起你從一個轉(zhuǎn)彎處出現(xiàn)，想起你站在油菜地里微笑的樣子。在這陌生的地方，遠離故鄉(xiāng)和父母。走在路上看到法國梧桐樹的時候會想到你，夜里睡不著的時候拉開窗戶，看到這安靜的城市時會想到你，失望的時候會想到你，高興的時候會想到你。我總是在第一時刻會想到你，你就像跟著我的一個影子揮之不去。請原諒我，因為原本我也不想這么做，給你造成壓力。首先，關(guān)于你的事情，無論我是以怎樣的方式獲知，對我來說都是需要勇氣和力量的。寫信，打電話，發(fā)短信，或者從朋友那里聽到，甚至思念。騎自行車去距家?guī)资锏目h城把信發(fā)出去，看它落入信箱的黑暗之中，聽它碰撞信箱發(fā)出的聲音，才能確信已經(jīng)將它發(fā)出。長時間地將電話握在手心，按下的鍵寫下的字又一個一個地刪去，反反復復地直到深夜始終無法入睡。以后，我不會再給任何人寫信件，不會主動聯(lián)系任何人，也不會再將自己置入無窮的黑暗之中不能自拔。但是，哲度，請允許我偶爾給你發(fā)發(fā)短信。不管感到多么厭煩，不管多么不喜歡我希望我從你的世界里消失。但是，請允許我這么做，好嗎？盡管知道你對我沒有多少感情，但我還是要保持和你之間的聯(lián)系，這是我的生活。
　　感情的事我真的無能為力，我沒有辦法將你從我的生活中抹去。
　　不打算回復非是的信件和短信同樣也是他的生活，他不能那么做。盡管不定時收到非是的短信也已經(jīng)成為他的生活，但是他知道，不能有過多的希望和期待。從一開始他們就不適合，他對她沒有任何感覺。她該找個對她能產(chǎn)生感覺的男孩結(jié)婚，那才是愛情。有愛情的婚姻才是美好的，兩個人沒有愛情結(jié)婚，最終都會變得很累。而且，每個人都會碰到自己的愛情。如果兩個人沒有愛情就結(jié)婚，當有一天夫妻之間的某一方碰到自己的愛情，整個家庭就會受到挑戰(zhàn)變得危機四伏。
　　可是，到底什么才是我們想要的幸福呢？年幼的時候我們對幸福的概念那么清楚，并且一口氣可以羅列出許多關(guān)于幸福的事情。而現(xiàn)在，我們連幸福都已經(jīng)忘記是什么。
　　他回復要蘇說，要蘇，我失敗了。要蘇從遙遠的伊犁打來電話，他掛斷了?；貜退f，要蘇，對不起，我想一個人待著，謝謝你。
　　要蘇回短信說，人是要經(jīng)歷一些事情才能夠長大，更好地活著。只要你努力了，就沒有遺憾。有些東西不屬于你，那你就放開。因為在不遠的別地，有另外的東西在等著你。
　　但是此刻，我應(yīng)該相信什么。
　　而前一夜，身處烏魯木齊的伊矢同樣痛苦不堪，在接受了父親一頓猛烈的訓斥和命令后，他父親告訴她，你再這樣執(zhí)迷不悟，先把你送到美國你姨媽那里，再把他調(diào)到西藏最邊遠最艱苦的地方守邊防，到時候他沒了前途不說，存在心里的也只有對你的怨恨。
　　那一夜，父親的話一直在耳邊回響。她一個人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拉了燈，坐在幽暗的角落深處，聽自己身體深處血液奔騰的聲音?？粗鴮γ鏄菍油饣椟S的燈光里飄落的雪花和窗玻璃上模糊地閃動的影子，有一種靈魂和身體即將破滅的感覺。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瘋了，可是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理智。因為一直想發(fā)短信過去，想知道他現(xiàn)時境況的想法一直強烈地控制著她的內(nèi)心。手指不停地在手機屏幕上滑動，寫了擦，擦了又寫，多少次又多少次都想打電話過去，最后干脆直接把電話扔到對面的墻上，聽到金屬碰撞水泥的刺耳的聲響。
　　她想，上一次去了他們家后，其實她也一直沒有信心去面對哲度的家庭和未來可能屬于他們的生活。他們?yōu)榱藢Ψ揭呀?jīng)改變的太多，存留在彼此心中更多的除了改變就是猜疑，這過程已經(jīng)使他們不同程度地感到厭倦和疲憊，感情也因此出現(xiàn)裂痕。愛情是什么？是彼此的惺惺相惜還是不斷地遷就對方？這樣的過程能帶來美好的結(jié)果嗎？他們在未來的生活中不會因為現(xiàn)在的種種事件發(fā)生矛盾嗎？已經(jīng)破損不堪的瓷器即使再將它粘合起來還能像原來一樣完美嗎？
　　這一夜，她一直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在某個人的小說里，在無底的黑暗中。那里躺著這樣一個人。她靜靜地躺在那里。那么安靜，那么和祥?？墒钱?shù)诙烊藗儼l(fā)現(xiàn)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渾身僵硬。她死了，閉著眼睛安靜地死去。卻沒人知道是什么時候停止的呼吸。
　　她很高興。她自由了。
　　有些人的離開是自由，有些人的離開是枷鎖。而你的離開，是我的枷鎖。
　　提著沉重的行禮他走出2天2夜來除了上廁所幾乎一動不動的座位，跟著人潮走出地下通道。西安的冬天太陽光依舊強烈，猛然走出出站口時灼傷了他的眼睛。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一直沉浸在自己給自己建造的世界里面。適應(yīng)了外面的環(huán)境之后，發(fā)現(xiàn)一地的白雪分外刺眼。而頭頂是藍得快要爆炸的天。西安的冬天里少有的天氣。平靜如水的天空，一朵云彩也沒有。
　　這是一個故事，故事似乎還沒有開始就結(jié)束了。這個故事沒有情節(jié)，只有站在火車站廣場上來回攢動的人群。每個人都是主角，而我卻成了這個故事里永遠的配角。因我一直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不會運動的人他看不到入口，也看不到出口。沒有戲份，也沒有對白。
　　沒有對白的人生。安靜的沒有任何雜音的生活。孤單的人生里只有一個人。
　　他沒有讓兩名兄弟來接他的愿望，他甚至沒有告訴他們他回家的消息。覺得沒有必要，也覺得麻煩。他們好像只是和自己有了血緣關(guān)系，管同一個人叫媽媽。除此而外，什么都沒有。
　　他不是輕易就會打擾別人的人，也不會輕易地將人劃在朋友之列。他是這樣的人。對于陌生的人，他是那樣挑剔和苛刻。而對于朋友，卻又顯得極其隨意。不容易接近什么，也不容易離開。不容易懂得，也不容易混沌。人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經(jīng)歷的增多漸漸發(fā)生改變，不同的是有些向相同的方向發(fā)展，有些卻背道而馳。而讓我們感到遺憾的是，很少有人告知我們這些事實，我們更少時間總結(jié)和反思。我們就是這樣，整日忙碌于日常的瑣碎事件和我們那點微不足道的夢想，在對時光的毫無防備中漸漸長大。他的兩名兄弟，他已不再對他們期待什么。
　　期待的對岸就是失望。期待的太多走到對岸的可能就越大。我們都這樣活著。
　　那么厲涵，你要去哪里？
　　他問那個叫厲涵的男孩，他就站在他的對面。帥氣得讓人感到安全的臉上充滿憂傷，眼睛里散發(fā)出讓人無法忘記的光茫。他那么孤單，卻還要用自己單薄的身體證明自己有力量。
　　那么我們一起逃走吧。你說怎樣？
　　逃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好像就是想離開。覺得到過的地方都不安全，想找個安全的地方。
　　有那樣的地方嗎？
　　他沒有應(yīng)答他。轉(zhuǎn)過身，看到那個叫厲涵的男孩背對著他。在晴朗的天空下，他穿一件極其破舊的黑色T恤和仔褲。背著沉重的行囊，消失在陌生的人群。那是一個夏天。夢里的季節(jié)他看到太陽光在他身體上流動的樣子。孤獨卻又充滿熱情的樣子。就像流動在自己身體里的血液。疼痛，卻很安靜。
　　兩年以后，當他再一次面對他的時候。才知道他把自己帶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那個地方太遠太遠，沒人能夠到達。凡是到過的人，就再也沒能回來。
　　我是流水
　　像流水一樣的我的身體
　　在陽光下
　　我死了
　　卻開出幸福的花
　　又一次到達西安的感覺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是覺得心里悶痛。眼睛里時常會有東西想要往出溢，鼻子也總跟著酸疼。覺得應(yīng)該跟著那個叫厲涵的男孩一起逃走，逃離這個世界，不再回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還站在原地，原來自己并沒有逃離的勇氣。而此刻，身體的某個部位仿佛嚴重缺失，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里去，像極了一只迷失的蟲子，組成自己的世界黑暗一片。
　　如果他竟跟著那個叫厲涵的男孩走了，他也不會覺得這樣孤單。如果可以做這樣的事情，那么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已經(jīng)和另一個人一起做了。
　　他還會回來嗎？離開的人他還會回來嗎？
　　是。
　　那是什么時候？我要等到什么時候？
　　站在出站口看著人潮四處散去，自己卻不知道去往哪里。他分明是有家的人，他的家分明就在附近，家里還有上了年紀的父母。而此刻，他卻深刻地體會著無家可歸的感覺。對于現(xiàn)在的他來說，西安和烏魯木齊、和任何一個他曾到過的城市一樣。所有路過的地方?jīng)]有什么不同。他一直在這些地方流走。陌生的流著血的傷口赤裸裸地暴露在外面。即使站在滿是人的街道，他同樣也會感到孤單。
　　已經(jīng)是快要過年的日子，西安的大街小巷充滿喜慶氣氛。到處張燈結(jié)彩，人頭攢動。而他卻像置身到了南極，渾身冰冷，毫無感知?？鞓贩路鸲际莿e人的事情，孤單的永遠只有自己。
　　出租車載著他繞行在古城的小巷子里，這曾經(jīng)他一度夢想所要到達的地點，而當他成為其中的一員之后已然成為云煙。而此刻，他感到身體的極度不適，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樣，覺得整個世界索然無味。生活原來如此索然無味。發(fā)瘋一樣的感覺，混亂不堪的思維。對一切事物的毫不關(guān)心隨著廣播里憂傷的旋律，他在自己的世界流下眼淚。終于無法阻擋連日來悲傷的侵襲，兩天來他第一次哭出聲來。
　　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陽光透過窗玻璃灑在他布滿淚水的臉上。時光好像回到了一九九八年的那個冬天，他的心和這世界一樣又一次冰天雪地。
　　一九九八年冬天，他一個人站在家對面水庫岸邊的柿子樹下，從凌晨四點開始一直到夜里雪花飄落。他一直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眼前不遠處高高的土坡。他沒有等到自己要等的人，只看到雪花從天上輕輕地飄落下來。一片一片，越下越厚，然后將他淹沒。
　　后來，我們在黑色的雪地里經(jīng)常看到這么一個人。再后來，我們看到的就只是黑色的雪地里站著這么一個人。他站在那里那么多年，黑色的雪地最后都變白。
　　一九九八年之后，他想知道人為什么來到這個世界。
　　站在面朝家的方向，卻沒有想回家的愿望。生他養(yǎng)他二十多年的父母不能給他任何心靈上的依靠和安慰，常常聯(lián)系的朋友此刻也變成陌生的人。以至他站在城東客運站的門口久久也不曾進去，不想買票，也不想投靠西安的某個朋友。他現(xiàn)在不想回家，不想看到任何他所認識的人，他還沒有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他可以將身體放在他們那里，但是，他們的靈魂從沒有靠近。他知道，沒有事情時他們那么親近，越是有事件發(fā)生時，他們之間的距離就越發(fā)遙遠，遠到已經(jīng)無法用手去觸及。他的父母，他的兄弟，連同先前經(jīng)常聯(lián)系的看似很要好的那些朋友，他們的笑容和語言無一例外地讓他感到寒冷。
　　這一刻，他如此孤單。他的生活中有那么多人，卻沒有人能夠讓他擺脫這孤單。
　　你能帶我走嗎？
　　去哪里？
　　去你生活的那個世界。那里一定沒有煩惱，充滿快樂。
　　不，那里的人和你一樣，他們也有和你一樣的想法。因為他們把夢留了下來。因為沒能帶走想要帶走的東西，他們不曾快樂。
　　他在隔壁酒店的最高層要了一個靠近陽光的房間，將行禮放下之后就一個人呆呆地站在窗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車子、高聳入云的石頭森林、五顏六色的標語、亂七八糟的喇叭聲、巨幅的明星畫像。他轉(zhuǎn)身看到試衣鏡里的這個男孩。他長相英俊、身材高大。白凈的沒有一絲污雜的皮膚細膩而充滿質(zhì)感，略微有些棱角的臉頰，周圍布滿淡黑色的胡茬。他的眼睛和臉上各個器官的布局組合起來就是一個黑洞，所有散布在它周圍的事物，以及見到它的各色人等，幾乎無一幸免都會墜入不能自拔。
　　窗外午后的陽光照在一旁的窗玻璃上，在不遠處的一塊空地反射出一塊光斑。他看到鏡子里的這個男孩轉(zhuǎn)過身去，解下領(lǐng)帶，脫下這曾經(jīng)為了別人而一度強迫自己接受的裝束。他覺得很累，不想再為是否需要西裝革履或者皮鞋是否光亮之類的事件而煩惱。從此之后，他想要依照自己的準則生活。一味地為了追求一個結(jié)果而做的努力，結(jié)果只能是一無所得。
　　鏡子里這個脫得一絲不掛的男孩，他身形勻稱、肌肉發(fā)達。他擁有了絕大多數(shù)人這一輩子也無法擁有的外貌和氣質(zhì)，卻還是會覺得自己一無所有。
　　一九九零年的除夕，他第一次接受淋浴。
　　末至推開他的房門，從臉盆里一把把他抱起來放在床上，披了一件外衣就拉著他朝屋子外面跑。鋪天蓋地的雪花落在他溫熱的皮膚上化成雪水，在漆黑的民間小道上，他感覺到他身體的寒冷與心的溫熱同時并存。朦朧的燈光從一戶戶農(nóng)家庭院的窗口射在不遠處的雪地，昏黃的路燈下是他們拖在身后長長的影子。那一夜，末至和他都一絲不掛，在小小的不足五平米的農(nóng)舍浴房，他們打鬧，并且洗了他有生以來至為幸福的一次澡。他們肩并肩靠在一起趴在窗臺上，看紛紛揚揚的雪花在白熾燈光下閃爍光芒，然后緊緊地抱著躺在末至小小的床上，聽窗外漸次變亮的鞭炮聲音響起。
　　以前我不在的時候，你是怎么過除夕的？
　　打掃衛(wèi)生，在大臉盆里洗澡，把洗凈的舊衣服放在枕頭邊，然后上床睡覺。
　　就在剛剛的那個臉盆里？
　　是。
　　沒有別的嗎？
　　是。除了這些，知道最多的就是失望和失眠。你想知道什么？
　　沒有。
　　站在酒店的豪華浴室里，聽水從噴頭噴出來打在自己身體上的聲音。手指從皮膚上一點點地滑過，感覺到自己內(nèi)心的欲望強烈地如座活火山。調(diào)好的水溫剛好適合身體的需要，有名貴的洗發(fā)水散發(fā)出的香味。所有兒時與物質(zhì)豐富有關(guān)的希望在他的生活中都已經(jīng)出現(xiàn)，而幸福的感覺卻從此消失。他常常感到一個人難以承受的孤單和寂寞，覺得自己的身體離靈魂太遠。他想，原來幸福并不是你得到什么或者擁有多少，而是有一個人心甘情愿地在你身邊。他什么都不需要，和你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夠和你一樣，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看窗外的天空漸漸發(fā)亮。
　　他仿佛看到末至推開浴室的房門走了進來，他剛要伸手觸摸，然后又消失不見。那里沒有人。空蕩蕩的房間里只有水滴下來的聲音。他轉(zhuǎn)過身，看到霧氣中站在鏡子前的這人，知道他已經(jīng)死去。
　　死了的人他站在這里做什么？
　　這個人站在鏡子前看鏡子
　　河水從這個人身邊流過
　　這個人轉(zhuǎn)了一下身
　　從此再沒人出現(xiàn)在鏡子里面
　　告別以前為了別人而努力的生活，以后，他打算為自己而活。
　　把花費高額錢財從名貴店鋪里買來的名牌西裝和皮鞋收起來，放進行禮箱一個最不起眼的地方。告別收入與消費、實際情況與外在表現(xiàn)不相一致的虛偽，把所有有關(guān)伊矢的物品收藏起來。扔掉她曾買給他的內(nèi)褲。洗去她的味道。做完所有與之有關(guān)的事情之后，他決定出去走走。
　　上身穿一件麻袋片質(zhì)深黃色夾克上衣，上衣的許多地方業(yè)已破開口子，下身穿一件四季都合適的牛仔褲，仔褲的雙膝、大腿和屁股等地皆已開花，褲腿拖得很長。里面是一套質(zhì)量較好的保暖內(nèi)衣，是他現(xiàn)在可以保存體溫的唯一一樣東西。兩米長的黑色耳機線從褲兜里伸出來，穿過他魁梧的身體直達耳際。和先前完全不同的裝束，簡單而樸素的打扮，卻直接抵達了自己的內(nèi)心。
　　漫步在兒時久曾向往的地方，并沒有多少快樂與自豪可言。以前做夢都曾夢想的事物，現(xiàn)在卻提不起一點好感。他已從那個夢想能改變家鄉(xiāng)人們命運成為一名優(yōu)秀企業(yè)家的優(yōu)秀學生，變成一個只想擁有一家自己咖啡店平平淡淡過一生的普通青年。先前的許多夢想與奢望都已出現(xiàn)在自己的生活里面，而自己還沒來得及喜歡就已經(jīng)相當厭倦。一個人的一生，愛好與希望隨時間的流逝竟發(fā)生著如此翻天覆地的改變。亦如路過身邊的那么多人，一眼就能產(chǎn)生好感想和她在一起，或者極其厭惡不堪的，都隨著時間的消逝流失在世界的某個角落。
　　很多人都已經(jīng)消失在我們的生活。我依然站在那里。
　　一直是步行，他已經(jīng)習慣了用自己的雙腳走自己的路。穿行在人群中間，和各式各樣的人流擦肩而過，聞到他們身上的某種特殊氣息，靠得那么近卻又誰也不認識誰，相互之間都是一些溫暖的語言和溫熱的眼神，用自己特有的目光和姿勢處置自己想做的事，聽不到流言蜚語，也沒有人說三道四，彼此的心中都很干凈。仿佛身處其中，又仿佛置身室外。這一切，顯得那么隨心和美好。
　　這個城市的許多地方他已走過，不止一次地和她漫步在城市中央。轉(zhuǎn)過一個彎，遇到另一個彎。走過一條街道，看到一座天橋。而此刻，他漫步在以前他們經(jīng)常行走的地方，感覺到身邊的空蕩索然。和她在一起的一幕幕，仿佛還是昨天剛剛才發(fā)生過的事情。一轉(zhuǎn)眼，就已經(jīng)都消失不見。
　　消失的那么快的是愛情，感覺到那么痛的也是它，激烈旺盛地纏綿與悱惻的是愛情，凋落后一地花絮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也是它。我們對一切的不能預知，讓我們竭盡全力地付出后看起來如此狼狽。而我們能夠做的，卻只有去承受和面對。
　　我不是你
　　我無法感受你的溫度
　　你也不是我
　　你無法在我世界行走
　　亦如觸摸到的我的皮膚
　　書店和音像店是他上街必不可少要去的地方。以前逛街，他曾為了她的喜好不止一次地放棄了也覺甘愿。和她進出不同的高檔商店和場所，消費昂貴的食品和冷飲，坐在一邊等她和掌柜喋喋不休地討價還價，花心思猜想她父母的喜好和習慣。而這一切，都將隨著時光的飛逝成為歷史。
　　我那么虛偽，我在現(xiàn)實世界的包圍下那么無知地度過了一些日子。無知的我們，明知道無知的結(jié)局卻仍舊做著無知的事情。我現(xiàn)在得到的，也只是自己為自己種的果子。
　　我走了
　　像流水一樣地我
　　一去不復返
　　我滲入海底
　　我曾看到那么多人站在火車站臺上送走他喜歡的人，我也看到你。我看到你一個人站在北京西站的站臺上。在茫茫人海之中，神色憂郁。你那么安靜。喜歡安靜的你常常一個人那么癡癡地站著，將整個世界拋棄。世界也拋棄了那些遠離它的人。盡管你顯示出了良好的對這世界的適應(yīng)能力，但我總覺得你站在別地。在灰色的天空下。沒有朋友。沒有陽光。沒有風。沒有呼吸。人影綽綽。下著小雨。你站在那里，默默不語。那時候我肯定自己和你不在一起。我們一路走來。但我們不在一起。
　　然后我開始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大多時候，我們都很孤單。
　　你說，哲度，真想什么也不管了，獨自一人逃離部隊，逃離這喧囂的塵世，去遙遠的他鄉(xiāng)。
　　我笑了，不說話。不說你說的是謊言，也不認為你說的是理想。我仿佛懂得。但又不知道我懂得什么。但是我知道。知道面對我你的不舍，也知道面對這個人世你的無奈。你的血液里有多少和我一樣的東西我不知道，但是你不會離開。我也不會因為你離開。
　　沒有誰會因為誰而離開，這是注定的事情。
　　你沒有說話。面對我，你沒有多少語言。但是我知道，你很痛。我時常會看到你因為痛而悲傷的眼睛。遇到你之前是這樣，遇到你之后也一樣。
　　我有時甚至不知道我是否愛你。但是在夢里，是這樣。
　　火車像只螞蟻一樣緩緩地離開了烏魯木齊，行駛在遼遼茫茫的戈壁。他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靠近窗戶的一個位置上看著窗外，以自己獨有的姿勢看著路過自己身邊的一切。那張漸漸成熟的臉在陌生的人群和地域中變得越發(fā)的冷漠和呆滯。在昏黃的燈光里，沒有景色停留下來。他想，該是路過的一個也不會留下，亦如走過你身邊的那些人。十行，或者未知。你，或者是他。車廂里有那么多形態(tài)和容貌各不相同的人，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具有與眾不同的脾性與感知。卻沒有人和你一樣。沒有一個會讓你即刻產(chǎn)生好感立刻動容的人，并且產(chǎn)生一些稀奇古怪的愿望和想法。沒有什么會讓你像年輕的時候一樣容易散發(fā)熱情，很簡單地就快樂起來。當初那種容易對人產(chǎn)生好感并且愿意主動表示熱情的力量似乎早已經(jīng)殆盡。只有歲月流過的痕跡。是這樣的一些人。我們彼此路過，卻與對方無關(guān)。
　　人是這樣善變和捉摸不定。幾十年后，我們誰也不認識誰，卻還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一直站在原地。
　　要蘇曾經(jīng)告訴過他說，哲度，我們這一生要經(jīng)歷的事和所要認識的人，其實早已經(jīng)注定，我們只是為了讓它成為現(xiàn)實來這世上走一走。當所有的事情和人都經(jīng)歷過以后，我們的生命也就走到了盡頭。
　　你是說一切早有安排嗎？是這個意思嗎？
　　不是。
　　那是什么意思？
　　任何事情的存在都有它關(guān)聯(lián)的必要性，當有一天你把這所有的關(guān)聯(lián)性事物能夠圓圓滿滿地畫成一個整圓。你站在中間也不感到多余或者缺失的時候。就是那個時候。你會覺得很安靜。我們都很安靜。
　　那時要蘇站在兩米余高的玉米林里對他微笑，他看到就在離要蘇不遠的地方杏子已經(jīng)成熟。金黃的柔軟的杏子就像他的微笑一樣掛在六月伊犁的枝頭。玉米桿漫過他的胸脯，他站在自己的世界里獨自行走。六月的開始，陽光明媚，大地安詳。伊犁確是個好地方，好的讓你感覺不到夏天就是有夏天的味道。營院里飄著濃濃的杏子香味，周圍還有蝴蝶和蜜蜂飛舞。你甚至可以看到太陽光線穿越整個大氣層到達地面的整個過程。在這個離家太過遙遠的地方，我們以同樣的姿勢做著相同的事情。我們在等待同一個結(jié)局。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清楚地記得要蘇一個人站在杏子樹下哭泣的情景。他一個人站在靜靜的杏子園中，在黯淡昏黃的白熾燈光下。他卷入自己的黑夜。
　　在我們的黑暗中出現(xiàn)的燈光。那里的燈光，微弱到我們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請你不要這樣憂傷，不要這樣憂傷好嗎？我站在你的身體里，我能夠很明確地感受到你的絕望。那是我一直站在那里。我一個人感受到的孤獨與絕望。你看著我，我也從車窗玻璃上看到你。我看到你假裝堅強的背影。你的欲望在現(xiàn)實面前，那東西如此脆弱。
　　他想，我們之間有太多的不同，這些不同足以讓我們的感情徹底死去。她生在這世上是有關(guān)系和屏障可以依靠的，她可以憑借自己生來就擁有的一切既而就很輕易地走自己想走的路。而我不能。我需要一點點地向前爬行。我們之間的裂痕太多太深，已經(jīng)不能通過我們的主觀努力去改變。這是一種宿命，是我們無法抵抗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接受的東西。就像從學校畢業(yè)后兩個月，我被調(diào)到伊犁一個邊遠的小縣城接受領(lǐng)導一本正經(jīng)告訴我的所謂的基層鍛煉，而她卻拿到了去往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經(jīng)濟學院的專升本通知書進行下一步深造。沒有檔案，不用考試，不用花錢，沒有原則，只因為我們的家庭背景不同。原則和制度都是給我們這些沒有關(guān)系遵守紀律的人制定的。道理是講給講道理的人聽的。他們告訴我們按照原則按照規(guī)定根據(jù)有關(guān)文件根據(jù)鳥蛋還是雞蛋之類的鬼話錯以為我們會相信。我們只是相信命運。有關(guān)系的人到哪里都可以為所欲為。這世界沒有道理可言。
　　我早就應(yīng)該知道，我們不同。我們的關(guān)系早在我們認識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了巨大的裂痕。
　　是這樣的一個不可理喻的世界
　　是這樣的一些沒有道理的規(guī)則
　　是這樣一個赤裸裸的身體
　　是這樣肆無忌憚地流著鮮血
　　沒有人能夠識別
　　沒有人愿意救治
　　我們只知道在這個世界旋轉(zhuǎn)
　　胡亂地揮舞著自己的長鞭
　　這個時候他才知道，他在回家。但是他并不在回家的路上。他已經(jīng)迷失方向。在五歲那個晚上黑漆漆的玉米地里，他獨自一人穿行在茫茫的孤獨之中。
　　沒有月亮。沒有夜蟲。沒有未來。亦沒有恐懼。
　　我什么都不曾擁有，還害怕失去什么。
　　時間像死了一樣，好不容易過了一個小時零幾分鐘，又好不容易地過去了一個小時零幾分鐘。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在這里，為什么會在這里。火車已不知行到了哪里，慢悠悠地拖著自己沉重而累贅的身體。很長時間過去之后，我們傷痕累累，并且終于有了判斷一些東西的能力。我們慢慢在長大，卻失去了先前的無知與清純。也是從那時開始，我們開始變得復雜。膽量越來越小，步子越來越慢。離快樂越來越遠，越來越不容易相信和感動。
　　容易冷笑，覺得不以為然，并且懶得發(fā)表言談。
　　在離他不遠的車廂過道里。他看到一個男孩坐在那里靜靜地抽煙。他抽煙的動作，憂傷而孤單。神色憔悴，表情默然。車廂里灰朦朦一片，昏黃的燈光死氣沉沉地打著盹。沒有了喧嚷。沒有了爭吵。奇怪的氣味也開始消失。早先車廂里亂七八糟的繁華景象已經(jīng)熄滅。開始安靜下來。他知道自己產(chǎn)生了錯覺，三年后當他再一次看到這個男孩的時候他才知道，他一直站在他的對面。整整兩天兩夜，他還不認識他。只有停留在自己耳邊刺耳的火車行駛的聲音，整個夜晚，一直那么清晰。
　　你是誰？
　　我是厲涵。
　　我不認識你。
　　是。大多時候我們并不認識對方，但我們需要一個人。讓人遺憾的是，那個人不是自己。所以，我們這一輩子注定要活在路上。
　　那又怎樣？
　　他沒有得到回答。隨即抬起頭來，感到自己出了一頭冷汗。
　　天已經(jīng)微亮，玻璃上有零星的黎明到來的影子。車廂里很冷，冷到可以讓人想到死亡的決絕。清晨的世界，一切清爽怡然。充滿希望和幻想的時間。人們還在熟睡之中，一切都未及蘇醒。
　　我和她，都還在路上。
　　在我的生命里有過的冬季。寒冷的早晨或者夜晚。在冰冷的房間里。我一個人。
　　我沒有等到他，雙腳已經(jīng)僵硬。我一個人獨自站在寂靜的水庫邊上，看到茫茫的大雪深處。
　　1043的硬座車廂里，橫七豎八的人和物品摻雜在一起，散發(fā)出一種奇怪的異味。有人蜷縮著身體胡亂地躺在他腳下，頭枕著用毛巾裹住的飲料瓶，拼命地打著呼嚕，使他一點也不能放松。此時的他已經(jīng)腰酸背痛，可是卻不能隨心所欲地站起來，不能毫無顧忌地移動，更不能天馬行空地行走，只能靜靜地趴著。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我們大多時候保持了這樣的態(tài)度。人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就會習慣一些動作，即使很累也能將就，不愿意再去改變。在這節(jié)硬座火車車廂里，只有這窄窄的一席之地屬于他，他卻覺得異乎尋常的踏實和安靜。抬起頭，他看到遠處火車連接處的過道里，有人拿著煙蒂靜靜地站在那里抽煙。
　　他不是他。那個叫厲涵的男孩，他轉(zhuǎn)過身對他輕輕地笑了一下，后來不知了去向。
　　你叫什么名字？
　　厲涵。
　　我們好像在哪里見過。
　　是。不過這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我們用不同的方式走了一樣的路。我們的血液里流著一些可以融合的東西，我們在這樣的世界活著。以為我們一直站得很近，但其實很遠。
　　而且我們也只能這樣?？粗鴮Ψ綕u漸離我們遠去，卻無能為力。
　　我們替代不了對方。
　　兩年后的一次旅行，他認識了他。他叫厲涵，長著一張英俊的臉。個子高大，鼻梁高挺。他能清晰地感觸到這個男孩他的孤單與絕望，聽到從他的身體和心靈深處發(fā)出的碎裂的聲音。一直試圖想要了解，卻始終沒有辦法靠近。后來他才知道，這個叫厲涵的人，他也不是自己要尋找的人。很多當初我們以為是自己要尋找的人，最后都沒能成為永恒。我們有自己的路要走，那條路和別人無關(guān)。
　　那年他二十六歲，才感覺到時間也會像自己的年齡一樣漸漸地向前走。兩年前，他曾以為自己很年輕，年輕就是優(yōu)勢的思維，就好像時間也不會行走一樣。我們曾走過那樣的年代，后來有很多人像我們一樣以和我們同樣的姿態(tài)經(jīng)過我們曾經(jīng)經(jīng)過的地方，綻放同樣的笑臉。
　　而我們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靜靜地坐在那里看他們經(jīng)過。
　　從火車啟動那一刻起，一直有給伊矢發(fā)短信的強烈沖動。我們在體內(nèi)某種物質(zhì)的作用下，最大限度地發(fā)揮著我們身體的某些潛能?？傁Ｍ谀承r間有奇跡出現(xiàn)的心理讓他深刻覺察到自己的無知。他感覺到來自心靈深處的一種名叫自尊心的東西一直那么強烈地壓抑著這種物質(zhì)的產(chǎn)生。
　　愛情與自尊無關(guān)，但是自尊與生活有關(guān)。再美好的愛情也脫離不了在生活中歷練。他沉靜下來。
　　伊矢的父母。他們怎么為人處事和他完全不相甘。每個人都有以他自己特有的方式對待這個世界的權(quán)利。他們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們無權(quán)干涉。
　　他并不怨恨什么，沒有什么可怨恨的。怨恨是一種類似于闌尾炎的東西。會痛，但是沒什么用。很長時間過去以后，很多東西都不再重要，變成一種可有可無的存在。
　　你是否活著，這對我可有可無，你是否記得，這對我毫無意義。而我也做著相同的事情。
　　他想，而我，現(xiàn)年23歲，大專學歷，專業(yè)是在部隊里人人都看不上眼的司務(wù)長。貧農(nóng)出身，家里還有兩個弟弟，除了在學校里學習到的一些所謂基層后勤管理知識外，他什么也不會。對于現(xiàn)代社會已廣泛開始使用的計算機因為不懂所以連開機也感到羞恥的完全陌生，外語扔了三、四年，連簡單的elude都已不知何義的境地，對城市生活的一竅不通連坐電梯也時常感到的誠惶誠恐，沒有一個像樣的專業(y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何優(yōu)勢到底能干什么。我憑什么認為自己不應(yīng)該拿單位里最低的工資？又憑什么認為像下菜地干活、喂豬、打掃廁所和浴室、招待所這樣又臟又累的活不能讓自己做？我憑什么認為別人不應(yīng)該用鄙視和冷漠的態(tài)度待我，又憑什么對這一切造成的心里落差抱有怨氣？你有什么能耐？
　　看著這滿車廂的農(nóng)民工，他們衣著破舊，頭發(fā)骯臟。僅為了過年這個小小的愿望就千里迢迢地擠公車、擠火車、睡地板、挨餓受凍、甚至肆無忌憚、大把大把地花錢。而看來他們對這樣的生活感到的滿足與無知更是讓人毛骨悚然。也許終其一生，他們的生活也就如此。雖然在某個瞬間，他們的欲望和夢想也曾大膽而離譜。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已習慣了這樣生活和思維方式，并不想花費精力去改變。他們寧愿花費時間和氣力去抱怨和羨慕，甚至幻想奇跡會出現(xiàn)在自己身上，也不想再付出努力改變什么?？释麖睦习迥抢锏玫揭恍├檬顾麄冏兊迷絹碓娇蓱z，深陷泥潭。
　　他想，其實這個世界讓人感到遺憾和惋惜的不是不公，不是社會貧富差距和地位差別，也不是艱難，而是我們生活在這樣的社會卻還不能夠充分認識這一本質(zhì)的無知。相反，卻為一些小小的利得失去自我。
　　我們需要安靜下來，好好地思考自己的人生。我們自己的人生，不是捏在別人手中的棋子，更不是自己用來打發(fā)時光的借口。
　　他想，我這一生，絕不能像這滿車廂的人一樣。我還年輕，還有屬于自己的時間和力量。我不能夠依賴現(xiàn)在，滿足現(xiàn)實，我必須要通過自己一直不斷地努力，漸漸地縮小和這個世界的距離。彌補當年因為高考失誤造成的惡劣后果，彌補在眾人的勸說下上軍校后產(chǎn)生的一系列與理想背道而馳的事實。
　　我只是一粒沙子
　　我在我世界做著自己的運動
　　我是一粒沙子
　　請讓我做自己的運動
　　現(xiàn)階段，根據(jù)自己所處的實際環(huán)境和綜合情況，只有先提高自己的文憑和職稱，考一些所謂的證，很快讓別人認識自己。是這樣一個被現(xiàn)實遮蓋的自己，惑亂了太多人的眼睛。眼睛能夠看到的都不太真實，因為最真實的東西都不會用眼睛看到。這是一個現(xiàn)實的世界，需要做一些現(xiàn)實的事情。他想，即使自己付出之后不能夠提高待遇，即使不能夠改變別人對既定事實的認知，即使之后自己會變得更加窘困。最起碼也能提高自己的能力，增長才識，讓自己充滿自信。我努力了，并且變得自信。我在向前走，沒有遺憾。就這么簡單。而且還能很明顯地暴露出這世界的可惡與丑陋。當一件事情不是因為自己的過失造成的錯誤時，我們能從心靈深處得到些許慰藉。這是別人的問題。
　　哪里都不能去也不能白白等死。什么都不能做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有關(guān)系的人他們有他們的活法，沒關(guān)系的人也有自己的快樂。有錢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沒錢人也都一樣要活著。既然我改變不了身處部隊不能隨便外出隨便做事的事實，但我可以改變自己。哪怕就只是為了讓自己活得充實呢？哪怕就只是為了打發(fā)無聊的時間呢？哪怕只是一種心理安慰。我們有意愿努力，能夠付出，并且確信應(yīng)該走過的路都堅實地走過，這已經(jīng)是一種勝利。
　　沒有必要想那么多。我就是我。我應(yīng)該有自己的處事法則。放松自己，面對現(xiàn)實，積累經(jīng)歷，勇敢向前，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
　　哲度，你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末至會勇敢地活著，你一定要做到。
　　你一定能做到。
　　我能夠做到的，別人能夠做到的事情我為什么做不到。不，別人做不到的事情我也要試試，一定要試試。二十四歲，我要走的路還很漫長。因為漫長，所以從一開始就應(yīng)該走好。
　　可是你并沒有走好。高考沒有考出你自己應(yīng)有的水平，在家人的勸說下走了你自己不想走的路，從一生下來就要面對貧窮的命運，沒有良好的家庭背景和經(jīng)濟能力，這些都是你沒有走好的。
　　是。但很多東西都是可以改變的。
　　沒錯。但是也有很多東西不能夠改變。
　　這些并不重要，我只改變可以改變的。不想要刻意得到什么，只要到達自己能夠到達的地方，這樣就可以了。
　　但是…
　　你給我閉嘴。
　　本想和她一起回家，但是當初和她商量休假的事時看她在電話里對待自己的語氣就應(yīng)驗了他父母所有的話。她是愛他的，但這并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他終于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們都是經(jīng)過一次又一次地傷痛，然后，才清醒過來。而現(xiàn)在，他一個人。為了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給單位打休假報告，做領(lǐng)導的工作?？墒乾F(xiàn)在，他一個人。仿佛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一個人，最后的結(jié)局也都是一個人。他將一個人度過這來之不易的漫長假期。我該如何度過這個沒有她的漫長而又無聊的假期。60天的時間才過去了兩天，接下來的58天我該干些什么？總不能讓時間從自己手中就這樣白白地溜走。失去的東西太多，我們已無法挽回。沒能來到的，我們又無法預知。他真想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了好好地睡上幾年，安安靜靜地睡上一輩子也好。管它還會發(fā)生什么，管它還有什么沒有達成，所有的一切與他無關(guān)。
　　就那樣該多好。躺下來，閉上眼睛。從此再不要醒來。
　　你不會這樣做。
　　是。
　　你也不能這樣做。別太強求什么，你想得對。但是需要先給自己放個長假。漫長的心路之后，你需要休息。等到處理好自己的感情了再做別的，這才是理所當然你應(yīng)該去做的事。旅行也好，幫父母下地干活也好，拼命花錢也好，找陌生人聊天甚至做愛也好。不管去做什么，開開心心地去做。
　　是。那么，你是誰？
　　我就站在你的身邊，你卻視而不見。
　　再一次醒來的時候車廂里已恢復了先前的嘈雜與喧嚷，豁出了命一把鼻涕一把淚痛哭的孩子，坐在地板上手指骯臟眼角還殘留著眼屎泡方便面吃的老人，打扮的分外狐媚濃妝艷抹的無知少女咧著滿嘴的黃牙刻著瓜子，粗魯?shù)貫榱粟A一把卜K就大吵大鬧滿口唾沫吵著要喝酒的男人。這一切離自己是如此之近，又如此之遠。仿佛本就是自己的生活，又仿佛和自己毫不相甘?？粗巴怙w速掠過的戈壁荒灘，火車似已行出新疆進入甘肅。他知道，自己能勇敢面對以后將會出現(xiàn)的生活還需要時間，他需要一些時間恢復力量。
　　時間是一劑良藥，很多病痛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藥到病除。
　　手機里有3條新消息，一條公益短信，一條要蘇發(fā)來的祝福，還有一條是非是早晨六點發(fā)過來的笑話。祝福說，牽掛不是一串鞭炮，放了就完了，牽掛不是一段日子，過了就算了，牽掛是前世五百年修來的福份，在對你一點一滴沒日沒夜的思念里，想你！笑話說，我在馬路邊，看到一分錢，剛要彎要揀，原來是口痰，操她媽媽的，誰吐這么圓。他不可能想到，這條他保存下來的笑話，在接下來的一年時間里帶給他多少快樂和安慰。
　　已經(jīng)六年沒有和非是見面，她卻還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對他的好感。他知道，對于非是對他的感情，除了說對不起，更多的只是遺憾。六年來非是不斷地寄來信件，即使后來他大學畢業(yè)后沒有告訴她新地址，并且不讓他們的任何一個朋友告訴她，她不知道從哪里還是搞到了他的手機號碼。她告訴他說，哲度，如果寫信件不方便，那我就不寫了，如果打電話嫌煩，我可以不打。我也覺得麻煩，感到很累，自尊心嚴重受到挑戰(zhàn)。但是，哲度，想念一個人時刻想知道他的消息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不是那么簡單。別把我想成那樣的人，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工作那么辛苦，生計那么難，欠了一大堆感情債，卻還是會想起你。想起你從一個轉(zhuǎn)彎處出現(xiàn)，想起你站在油菜地里微笑的樣子。在這陌生的地方，遠離故鄉(xiāng)和父母。走在路上看到法國梧桐樹的時候會想到你，夜里睡不著的時候拉開窗戶，看到這安靜的城市時會想到你，失望的時候會想到你，高興的時候會想到你。我總是在第一時刻會想到你，你就像跟著我的一個影子揮之不去。請原諒我，因為原本我也不想這么做，給你造成壓力。首先，關(guān)于你的事情，無論我是以怎樣的方式獲知，對我來說都是需要勇氣和力量的。寫信，打電話，發(fā)短信，或者從朋友那里聽到，甚至思念。騎自行車去距家?guī)资锏目h城把信發(fā)出去，看它落入信箱的黑暗之中，聽它碰撞信箱發(fā)出的聲音，才能確信已經(jīng)將它發(fā)出。長時間地將電話握在手心，按下的鍵寫下的字又一個一個地刪去，反反復復地直到深夜始終無法入睡。以后，我不會再給任何人寫信件，不會主動聯(lián)系任何人，也不會再將自己置入無窮的黑暗之中不能自拔。但是，哲度，請允許我偶爾給你發(fā)發(fā)短信。不管感到多么厭煩，不管多么不喜歡我希望我從你的世界里消失。但是，請允許我這么做，好嗎？盡管知道你對我沒有多少感情，但我還是要保持和你之間的聯(lián)系，這是我的生活。
　　感情的事我真的無能為力，我沒有辦法將你從我的生活中抹去。
　　不打算回復非是的信件和短信同樣也是他的生活，他不能那么做。盡管不定時收到非是的短信也已經(jīng)成為他的生活，但是他知道，不能有過多的希望和期待。從一開始他們就不適合，他對她沒有任何感覺。她該找個對她能產(chǎn)生感覺的男孩結(jié)婚，那才是愛情。有愛情的婚姻才是美好的，兩個人沒有愛情結(jié)婚，最終都會變得很累。而且，每個人都會碰到自己的愛情。如果兩個人沒有愛情就結(jié)婚，當有一天夫妻之間的某一方碰到自己的愛情，整個家庭就會受到挑戰(zhàn)變得危機四伏。
　　可是，到底什么才是我們想要的幸福呢？年幼的時候我們對幸福的概念那么清楚，并且一口氣可以羅列出許多關(guān)于幸福的事情。而現(xiàn)在，我們連幸福都已經(jīng)忘記是什么。
　　他回復要蘇說，要蘇，我失敗了。要蘇從遙遠的伊犁打來電話，他掛斷了?；貜退f，要蘇，對不起，我想一個人待著，謝謝你。
　　要蘇回短信說，人是要經(jīng)歷一些事情才能夠長大，更好地活著。只要你努力了，就沒有遺憾。有些東西不屬于你，那你就放開。因為在不遠的別地，有另外的東西在等著你。
　　但是此刻，我應(yīng)該相信什么。
　　而前一夜，身處烏魯木齊的伊矢同樣痛苦不堪，在接受了父親一頓猛烈的訓斥和命令后，他父親告訴她，你再這樣執(zhí)迷不悟，先把你送到美國你姨媽那里，再把他調(diào)到西藏最邊遠最艱苦的地方守邊防，到時候他沒了前途不說，存在心里的也只有對你的怨恨。
　　那一夜，父親的話一直在耳邊回響。她一個人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拉了燈，坐在幽暗的角落深處，聽自己身體深處血液奔騰的聲音?？粗鴮γ鏄菍油饣椟S的燈光里飄落的雪花和窗玻璃上模糊地閃動的影子，有一種靈魂和身體即將破滅的感覺。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瘋了，可是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理智。因為一直想發(fā)短信過去，想知道他現(xiàn)時境況的想法一直強烈地控制著她的內(nèi)心。手指不停地在手機屏幕上滑動，寫了擦，擦了又寫，多少次又多少次都想打電話過去，最后干脆直接把電話扔到對面的墻上，聽到金屬碰撞水泥的刺耳的聲響。
　　她想，上一次去了他們家后，其實她也一直沒有信心去面對哲度的家庭和未來可能屬于他們的生活。他們?yōu)榱藢Ψ揭呀?jīng)改變的太多，存留在彼此心中更多的除了改變就是猜疑，這過程已經(jīng)使他們不同程度地感到厭倦和疲憊，感情也因此出現(xiàn)裂痕。愛情是什么？是彼此的惺惺相惜還是不斷地遷就對方？這樣的過程能帶來美好的結(jié)果嗎？他們在未來的生活中不會因為現(xiàn)在的種種事件發(fā)生矛盾嗎？已經(jīng)破損不堪的瓷器即使再將它粘合起來還能像原來一樣完美嗎？
　　這一夜，她一直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在某個人的小說里，在無底的黑暗中。那里躺著這樣一個人。她靜靜地躺在那里。那么安靜，那么和祥。可是當?shù)诙烊藗儼l(fā)現(xiàn)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渾身僵硬。她死了，閉著眼睛安靜地死去。卻沒人知道是什么時候停止的呼吸。
　　她很高興。她自由了。
　　有些人的離開是自由，有些人的離開是枷鎖。而你的離開，是我的枷鎖。
　　提著沉重的行禮他走出2天2夜來除了上廁所幾乎一動不動的座位，跟著人潮走出地下通道。西安的冬天太陽光依舊強烈，猛然走出出站口時灼傷了他的眼睛。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一直沉浸在自己給自己建造的世界里面。適應(yīng)了外面的環(huán)境之后，發(fā)現(xiàn)一地的白雪分外刺眼。而頭頂是藍得快要爆炸的天。西安的冬天里少有的天氣。平靜如水的天空，一朵云彩也沒有。
　　這是一個故事，故事似乎還沒有開始就結(jié)束了。這個故事沒有情節(jié)，只有站在火車站廣場上來回攢動的人群。每個人都是主角，而我卻成了這個故事里永遠的配角。因我一直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不會運動的人他看不到入口，也看不到出口。沒有戲份，也沒有對白。
　　沒有對白的人生。安靜的沒有任何雜音的生活。孤單的人生里只有一個人。
　　他沒有讓兩名兄弟來接他的愿望，他甚至沒有告訴他們他回家的消息。覺得沒有必要，也覺得麻煩。他們好像只是和自己有了血緣關(guān)系，管同一個人叫媽媽。除此而外，什么都沒有。
　　他不是輕易就會打擾別人的人，也不會輕易地將人劃在朋友之列。他是這樣的人。對于陌生的人，他是那樣挑剔和苛刻。而對于朋友，卻又顯得極其隨意。不容易接近什么，也不容易離開。不容易懂得，也不容易混沌。人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經(jīng)歷的增多漸漸發(fā)生改變，不同的是有些向相同的方向發(fā)展，有些卻背道而馳。而讓我們感到遺憾的是，很少有人告知我們這些事實，我們更少時間總結(jié)和反思。我們就是這樣，整日忙碌于日常的瑣碎事件和我們那點微不足道的夢想，在對時光的毫無防備中漸漸長大。他的兩名兄弟，他已不再對他們期待什么。
　　期待的對岸就是失望。期待的太多走到對岸的可能就越大。我們都這樣活著。
　　那么厲涵，你要去哪里？
　　他問那個叫厲涵的男孩，他就站在他的對面。帥氣得讓人感到安全的臉上充滿憂傷，眼睛里散發(fā)出讓人無法忘記的光茫。他那么孤單，卻還要用自己單薄的身體證明自己有力量。
　　那么我們一起逃走吧。你說怎樣？
　　逃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好像就是想離開。覺得到過的地方都不安全，想找個安全的地方。
　　有那樣的地方嗎？
　　他沒有應(yīng)答他。轉(zhuǎn)過身，看到那個叫厲涵的男孩背對著他。在晴朗的天空下，他穿一件極其破舊的黑色T恤和仔褲。背著沉重的行囊，消失在陌生的人群。那是一個夏天。夢里的季節(jié)他看到太陽光在他身體上流動的樣子。孤獨卻又充滿熱情的樣子。就像流動在自己身體里的血液。疼痛，卻很安靜。
　　兩年以后，當他再一次面對他的時候。才知道他把自己帶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那個地方太遠太遠，沒人能夠到達。凡是到過的人，就再也沒能回來。
　　我是流水
　　像流水一樣的我的身體
　　在陽光下
　　我死了
　　卻開出幸福的花
　　又一次到達西安的感覺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是覺得心里悶痛。眼睛里時常會有東西想要往出溢，鼻子也總跟著酸疼。覺得應(yīng)該跟著那個叫厲涵的男孩一起逃走，逃離這個世界，不再回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還站在原地，原來自己并沒有逃離的勇氣。而此刻，身體的某個部位仿佛嚴重缺失，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里去，像極了一只迷失的蟲子，組成自己的世界黑暗一片。
　　如果他竟跟著那個叫厲涵的男孩走了，他也不會覺得這樣孤單。如果可以做這樣的事情，那么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已經(jīng)和另一個人一起做了。
　　他還會回來嗎？離開的人他還會回來嗎？
　　是。
　　那是什么時候？我要等到什么時候？
　　站在出站口看著人潮四處散去，自己卻不知道去往哪里。他分明是有家的人，他的家分明就在附近，家里還有上了年紀的父母。而此刻，他卻深刻地體會著無家可歸的感覺。對于現(xiàn)在的他來說，西安和烏魯木齊、和任何一個他曾到過的城市一樣。所有路過的地方?jīng)]有什么不同。他一直在這些地方流走。陌生的流著血的傷口赤裸裸地暴露在外面。即使站在滿是人的街道，他同樣也會感到孤單。
　　已經(jīng)是快要過年的日子，西安的大街小巷充滿喜慶氣氛。到處張燈結(jié)彩，人頭攢動。而他卻像置身到了南極，渾身冰冷，毫無感知?？鞓贩路鸲际莿e人的事情，孤單的永遠只有自己。
　　出租車載著他繞行在古城的小巷子里，這曾經(jīng)他一度夢想所要到達的地點，而當他成為其中的一員之后已然成為云煙。而此刻，他感到身體的極度不適，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樣，覺得整個世界索然無味。生活原來如此索然無味。發(fā)瘋一樣的感覺，混亂不堪的思維。對一切事物的毫不關(guān)心隨著廣播里憂傷的旋律，他在自己的世界流下眼淚。終于無法阻擋連日來悲傷的侵襲，兩天來他第一次哭出聲來。
　　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陽光透過窗玻璃灑在他布滿淚水的臉上。時光好像回到了一九九八年的那個冬天，他的心和這世界一樣又一次冰天雪地。
　　一九九八年冬天，他一個人站在家對面水庫岸邊的柿子樹下，從凌晨四點開始一直到夜里雪花飄落。他一直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眼前不遠處高高的土坡。他沒有等到自己要等的人，只看到雪花從天上輕輕地飄落下來。一片一片，越下越厚，然后將他淹沒。
　　后來，我們在黑色的雪地里經(jīng)?？吹竭@么一個人。再后來，我們看到的就只是黑色的雪地里站著這么一個人。他站在那里那么多年，黑色的雪地最后都變白。
　　一九九八年之后，他想知道人為什么來到這個世界。
　　站在面朝家的方向，卻沒有想回家的愿望。生他養(yǎng)他二十多年的父母不能給他任何心靈上的依靠和安慰，常常聯(lián)系的朋友此刻也變成陌生的人。以至他站在城東客運站的門口久久也不曾進去，不想買票，也不想投靠西安的某個朋友。他現(xiàn)在不想回家，不想看到任何他所認識的人，他還沒有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他可以將身體放在他們那里，但是，他們的靈魂從沒有靠近。他知道，沒有事情時他們那么親近，越是有事件發(fā)生時，他們之間的距離就越發(fā)遙遠，遠到已經(jīng)無法用手去觸及。他的父母，他的兄弟，連同先前經(jīng)常聯(lián)系的看似很要好的那些朋友，他們的笑容和語言無一例外地讓他感到寒冷。
　　這一刻，他如此孤單。他的生活中有那么多人，卻沒有人能夠讓他擺脫這孤單。
　　你能帶我走嗎？
　　去哪里？
　　去你生活的那個世界。那里一定沒有煩惱，充滿快樂。
　　不，那里的人和你一樣，他們也有和你一樣的想法。因為他們把夢留了下來。因為沒能帶走想要帶走的東西，他們不曾快樂。
　　他在隔壁酒店的最高層要了一個靠近陽光的房間，將行禮放下之后就一個人呆呆地站在窗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車子、高聳入云的石頭森林、五顏六色的標語、亂七八糟的喇叭聲、巨幅的明星畫像。他轉(zhuǎn)身看到試衣鏡里的這個男孩。他長相英俊、身材高大。白凈的沒有一絲污雜的皮膚細膩而充滿質(zhì)感，略微有些棱角的臉頰，周圍布滿淡黑色的胡茬。他的眼睛和臉上各個器官的布局組合起來就是一個黑洞，所有散布在它周圍的事物，以及見到它的各色人等，幾乎無一幸免都會墜入不能自拔。
　　窗外午后的陽光照在一旁的窗玻璃上，在不遠處的一塊空地反射出一塊光斑。他看到鏡子里的這個男孩轉(zhuǎn)過身去，解下領(lǐng)帶，脫下這曾經(jīng)為了別人而一度強迫自己接受的裝束。他覺得很累，不想再為是否需要西裝革履或者皮鞋是否光亮之類的事件而煩惱。從此之后，他想要依照自己的準則生活。一味地為了追求一個結(jié)果而做的努力，結(jié)果只能是一無所得。
　　鏡子里這個脫得一絲不掛的男孩，他身形勻稱、肌肉發(fā)達。他擁有了絕大多數(shù)人這一輩子也無法擁有的外貌和氣質(zhì)，卻還是會覺得自己一無所有。
　　一九九零年的除夕，他第一次接受淋浴。
　　末至推開他的房門，從臉盆里一把把他抱起來放在床上，披了一件外衣就拉著他朝屋子外面跑。鋪天蓋地的雪花落在他溫熱的皮膚上化成雪水，在漆黑的民間小道上，他感覺到他身體的寒冷與心的溫熱同時并存。朦朧的燈光從一戶戶農(nóng)家庭院的窗口射在不遠處的雪地，昏黃的路燈下是他們拖在身后長長的影子。那一夜，末至和他都一絲不掛，在小小的不足五平米的農(nóng)舍浴房，他們打鬧，并且洗了他有生以來至為幸福的一次澡。他們肩并肩靠在一起趴在窗臺上，看紛紛揚揚的雪花在白熾燈光下閃爍光芒，然后緊緊地抱著躺在末至小小的床上，聽窗外漸次變亮的鞭炮聲音響起。
　　以前我不在的時候，你是怎么過除夕的？
　　打掃衛(wèi)生，在大臉盆里洗澡，把洗凈的舊衣服放在枕頭邊，然后上床睡覺。
　　就在剛剛的那個臉盆里？
　　是。
　　沒有別的嗎？
　　是。除了這些，知道最多的就是失望和失眠。你想知道什么？
　　沒有。
　　站在酒店的豪華浴室里，聽水從噴頭噴出來打在自己身體上的聲音。手指從皮膚上一點點地滑過，感覺到自己內(nèi)心的欲望強烈地如座活火山。調(diào)好的水溫剛好適合身體的需要，有名貴的洗發(fā)水散發(fā)出的香味。所有兒時與物質(zhì)豐富有關(guān)的希望在他的生活中都已經(jīng)出現(xiàn)，而幸福的感覺卻從此消失。他常常感到一個人難以承受的孤單和寂寞，覺得自己的身體離靈魂太遠。他想，原來幸福并不是你得到什么或者擁有多少，而是有一個人心甘情愿地在你身邊。他什么都不需要，和你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夠和你一樣，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看窗外的天空漸漸發(fā)亮。
　　他仿佛看到末至推開浴室的房門走了進來，他剛要伸手觸摸，然后又消失不見。那里沒有人?？帐幨幍姆块g里只有水滴下來的聲音。他轉(zhuǎn)過身，看到霧氣中站在鏡子前的這人，知道他已經(jīng)死去。
　　死了的人他站在這里做什么？
　　這個人站在鏡子前看鏡子
　　河水從這個人身邊流過
　　這個人轉(zhuǎn)了一下身
　　從此再沒人出現(xiàn)在鏡子里面
　　告別以前為了別人而努力的生活，以后，他打算為自己而活。
　　把花費高額錢財從名貴店鋪里買來的名牌西裝和皮鞋收起來，放進行禮箱一個最不起眼的地方。告別收入與消費、實際情況與外在表現(xiàn)不相一致的虛偽，把所有有關(guān)伊矢的物品收藏起來。扔掉她曾買給他的內(nèi)褲。洗去她的味道。做完所有與之有關(guān)的事情之后，他決定出去走走。
　　上身穿一件麻袋片質(zhì)深黃色夾克上衣，上衣的許多地方業(yè)已破開口子，下身穿一件四季都合適的牛仔褲，仔褲的雙膝、大腿和屁股等地皆已開花，褲腿拖得很長。里面是一套質(zhì)量較好的保暖內(nèi)衣，是他現(xiàn)在可以保存體溫的唯一一樣東西。兩米長的黑色耳機線從褲兜里伸出來，穿過他魁梧的身體直達耳際。和先前完全不同的裝束，簡單而樸素的打扮，卻直接抵達了自己的內(nèi)心。
　　漫步在兒時久曾向往的地方，并沒有多少快樂與自豪可言。以前做夢都曾夢想的事物，現(xiàn)在卻提不起一點好感。他已從那個夢想能改變家鄉(xiāng)人們命運成為一名優(yōu)秀企業(yè)家的優(yōu)秀學生，變成一個只想擁有一家自己咖啡店平平淡淡過一生的普通青年。先前的許多夢想與奢望都已出現(xiàn)在自己的生活里面，而自己還沒來得及喜歡就已經(jīng)相當厭倦。一個人的一生，愛好與希望隨時間的流逝竟發(fā)生著如此翻天覆地的改變。亦如路過身邊的那么多人，一眼就能產(chǎn)生好感想和她在一起，或者極其厭惡不堪的，都隨著時間的消逝流失在世界的某個角落。
　　很多人都已經(jīng)消失在我們的生活。我依然站在那里。
　　一直是步行，他已經(jīng)習慣了用自己的雙腳走自己的路。穿行在人群中間，和各式各樣的人流擦肩而過，聞到他們身上的某種特殊氣息，靠得那么近卻又誰也不認識誰，相互之間都是一些溫暖的語言和溫熱的眼神，用自己特有的目光和姿勢處置自己想做的事，聽不到流言蜚語，也沒有人說三道四，彼此的心中都很干凈。仿佛身處其中，又仿佛置身室外。這一切，顯得那么隨心和美好。
　　這個城市的許多地方他已走過，不止一次地和她漫步在城市中央。轉(zhuǎn)過一個彎，遇到另一個彎。走過一條街道，看到一座天橋。而此刻，他漫步在以前他們經(jīng)常行走的地方，感覺到身邊的空蕩索然。和她在一起的一幕幕，仿佛還是昨天剛剛才發(fā)生過的事情。一轉(zhuǎn)眼，就已經(jīng)都消失不見。
　　消失的那么快的是愛情，感覺到那么痛的也是它，激烈旺盛地纏綿與悱惻的是愛情，凋落后一地花絮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也是它。我們對一切的不能預知，讓我們竭盡全力地付出后看起來如此狼狽。而我們能夠做的，卻只有去承受和面對。
　　我不是你
　　我無法感受你的溫度
　　你也不是我
　　你無法在我世界行走
　　亦如觸摸到的我的皮膚
　　書店和音像店是他上街必不可少要去的地方。以前逛街，他曾為了她的喜好不止一次地放棄了也覺甘愿。和她進出不同的高檔商店和場所，消費昂貴的食品和冷飲，坐在一邊等她和掌柜喋喋不休地討價還價，花心思猜想她父母的喜好和習慣。而這一切，都將隨著時光的飛逝成為歷史。
　　我那么虛偽，我在現(xiàn)實世界的包圍下那么無知地度過了一些日子。無知的我們，明知道無知的結(jié)局卻仍舊做著無知的事情。我現(xiàn)在得到的，也只是自己為自己種的果子。
　　而恰恰也是在今天，他不可能知道，在許多他曾停留的地方，當他剛剛離開不久，非是就出現(xiàn)在那里。命運在他們的生命中安排了這些場合，其中的一個就是，當他將久久翻閱的書籍剛剛放回到原地，書上的溫度和他手里散發(fā)的氣息還沒來得及消失的時候，非是出現(xiàn)在那里。并以同樣的姿勢拿起那本書籍，將它打開。
　　而恰恰也是在今天，他不可能知道，在許多他曾停留的地方，當他剛剛離開不久，非是就出現(xiàn)在那里。命運在他們的生命中安排了這些場合，其中的一個就是，當他將久久翻閱的書籍剛剛放回到原地，書上的溫度和他手里散發(fā)的氣息還沒來得及消失的時候，非是出現(xiàn)在那里。并以同樣的姿勢拿起那本書籍，將它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