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近，一直很遠（第十章)

　　那么孤單的我站在那里，看到那么孤單的世界里你一個人。你活著，還和這個世界產(chǎn)生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那是你不想要產(chǎn)生的關(guān)系，和呼吸有關(guān)卻和快樂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你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亡，覺得死亡那么美麗。轉(zhuǎn)過身，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呼吸。你依舊要睡眠、吃飯、上班。要和不喜歡的人說話打招呼，做不喜歡的事。你依舊要穿上自己不喜歡的衣衫和鞋子，和別人一樣度過每一個時間。
　　但是你不知道自己還活著，因為你已經(jīng)死了。
　　
　　幾乎所有人對我的評價都是，能力很強，個性需要改一改。我不知道自己能力強不強，也不知道別人說這話出于什么用心。那些和我無關(guān)，我只做自己喜歡的事。我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個性，妨礙了什么，又為什么要改。那是我生活在這個世界最真實的部分，難道我要扔掉活在這世界最真實的自己完成一次想然然的蛻變。變成什么樣子大家才會喜歡，或者變成什么樣子領(lǐng)導(dǎo)才會賞識。我需要做這些，或者不需要。我活在這個世界，那是我的事情。
　　也許在這個人創(chuàng)造的世界，自然的東西流露的太多就會被人視為另類。那些希望我能將個性改一改的人，他們是想把我改造成和他們一樣的人，還是想讓我也隨波逐流混水摸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或者真是為了我好。我不知道。后來的我變得很懶惰，怠于思考什么必要什么不必要什么應(yīng)該什么不應(yīng)該之類的問題。你只是和自己玩了個游戲，或者以為世界會順著你的思維。因為之后你發(fā)現(xiàn)，累死累活辛辛苦苦千難萬險轉(zhuǎn)了一圈的你，不過還站在原地。
　　
　　上帝沉默
　　他睡了
　　
　　我醒著
　　卻沉默了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人只有按照原則辦事才能保全人格。一味地依照別人的意愿，只會失去自我。我只按自己的方式做事，這是我的人格。后來的我變得很直接，只接受能夠碰觸到靈魂的東西。
　　我曾經(jīng)拐過彎，但拐過去之后發(fā)現(xiàn)那里的路更窄，于是我折了回來。我有適應(yīng)這個世界的能力，改變環(huán)境，或者不置一詞。于是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活著。
　　我還是將領(lǐng)導(dǎo)拿過來的不合格票據(jù)全部退回，告訴報賬的人應(yīng)該怎樣不應(yīng)該怎樣。遇到不合理的事情我還是會當面指問為什么，人為什么要分高低貴賤，不分場合。很少喝應(yīng)酬酒，也從來不敬酒，吃飽就拍屁股走人。不送禮，不在領(lǐng)導(dǎo)和領(lǐng)導(dǎo)家人身上花心思，不是公事不進領(lǐng)導(dǎo)辦公室，不是公事從不搭單位便車。我還是會認為正確的就是正確的不正確就是不正確，沒有什么一分為二的理論。不是所有的事件都要一分為二地認為，就像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當官一樣。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別人，并且提出一些建議，不管別人怎么認為。我還是會告訴別人，發(fā)生的事情就是發(fā)生的，沒有發(fā)生的事情就是沒有發(fā)生。領(lǐng)導(dǎo)也不可能改變這個世界的運行規(guī)則，就像太陽不可能因為領(lǐng)導(dǎo)昨晚喝多了第二天推遲升起一樣。
　　我還是和戰(zhàn)士一起下菜地，和他們一同做飯和喂豬，一起摘園子里的杏子賣。我還是故我地做著自己認為正確的事，從不管別人怎么認為。那是別人的事，與我無關(guān)。
　　
　　請讓我做自己喜歡的事，別管我。
　　
　　后予說，你這樣的性格會碰很多釘子，最后變得頭破血流，一無所有。
　　我看到她說這話時的樣子，像看著我的母親。我看到我的母親她明亮的眼睛，在黑夜的燈光下，那么溫柔和慈祥。她站在我的身體的一個角落里，用她溫暖的雙手撫摸我的靈魂。
　　我叫了一聲媽媽。我多想叫她一聲媽媽，然后撲進她溫暖的懷里。
　　我說，媽媽，我是你的孩子。
　　她笑了，什么也不說，緊緊地將我擁入懷中。
　　
　　二零零六年一月，我從伊犁調(diào)動到烏魯木齊。像不是每個人都喜歡繁華都市一樣，也不是每個人都喜歡變動。不喜歡進機關(guān)，抑或?qū)κ送緵]有任何興趣。也許是緣于自身的某種本能，我開始對生活產(chǎn)生厭倦。覺得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有那么多荒誕不稽離奇可笑的事情，卻有人認為理所當然，還孜孜不倦地去追求。有些人既可悲又可笑的想法一直控制著我的大腦，讓我覺得所有人其實都一樣，讓人惡心。
　　和另一類人形成明顯的對比，我的命運就悲慘的多。離開伊犁的那天，單位所有人為了招待一個所謂從首都來的上級領(lǐng)導(dǎo)和他的家屬，連我要走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凈。
　　我真的死了，死在了你的手里。
　　干活的時候領(lǐng)導(dǎo)們都記得你，覺得你是骨干。即使在走的那一天，你也不忘早早地起床，將客房收拾干凈，鋪好被褥，打好開水，擺好所有的日常用品。一切都按照你的計劃井然有序，一切都在你的預(yù)料之中有條不紊地進行。你討厭領(lǐng)導(dǎo)，所以認為他們是長輩給自己安慰。你討厭侍候這些人，所以把他們當成親人希望他們在這里住著就像到家里一樣?？墒沁@會兒你什么都不是，沒人在乎你，沒人注意你。你要走這是你自己的事。你的車票你的行禮你的努力你的認真你的善良你的勤懇你的旅程你的命運，和你對這里的感情，你留在這里所有的東西，抵不上領(lǐng)導(dǎo)屁股里放出的一個屁。
　　他們幫他擦屁股，幫他老婆擦屁股，最后幫他兒子也把屁股擦干凈。
　　你站在那里，看到眼前這生活了兩年多的地方，突然覺得那么陌生。陌生的人披著陌生的人皮做著陌生的事情，行走在陌生的人世。
　　
　　你問他，這是個什么樣的世界？為什么所有人做著同樣讓人惡心的事？
　　他說，這是個現(xiàn)實的世界。在現(xiàn)實世界中，我們只用了很少的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你說的那些瑣碎的事件雖然惡心，但是并不多余。多余的是我們的出現(xiàn)，沒有多余的鋪墊。
　　也就是說，大多時間我們都在做一個鋪墊，這種類似于草稿的東西花費了我們?nèi)松拇蠖鄷r間，我們卻不知道為什么。
　　是。沒人知道為什么。我們只按自己的方式做事，和我們的靈魂有關(guān)。
　　
　　然后你看到幾輛停在營院中央的黑色奧迪和車屁股上標有京AXX的車牌號，豪華的汽車陣容和稀有的車牌號足以證明來者的身份。你太微不足道，你的微不足道證明了你微不足道的命運的存在。你在完成自己的輪回，他們在完成他們的輪回。也許在下一個輪回，你會站在他們的位置。但是此刻，你站在這里。
　　你現(xiàn)在就是你，一個微不足道的管理員。管理員有管理員自己的事情要做，這是一種命運。
　　
　　他看到從車里走出來的幾個大肚皮男人，他們油嘴滑舌的腔調(diào)和微笑。他們是領(lǐng)導(dǎo)，有很多特殊待遇和權(quán)利，領(lǐng)導(dǎo)們習慣被人俯首貼耳地擁在正中間。那是他們的位置，你無法取代。在他們身后的是仙及雞犬的他的妻兒和朋友。擺不清位置的人什么時候看起來都那么可憐，他們以為自己很美。他們明明在流血，卻還要告訴別人他們完好無損。多么可憐的事情。你看到走在最后的那個男孩，覺得他是那么幸運。無論是打扮還是穿著，他的行為舉止，連同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每一寸肌膚，無一不證明著他和你的不同。你們來自不同的世界，也將要走向不同的世界。但是他看到他的眼睛里污水一樣的東西，需要沉淀。他默默地向前走，那么無力地掙扎還企圖想要逃出。他沒有跟他們一起去房間，只身一人朝后院走去。
　　他看到他一個人站在后院不遠處的一塊雪地里，背對著他，開始抽煙。他年紀輕輕的一個人站在雪地抽煙的樣子。看到他活在這個世界的軌跡，總覺得不應(yīng)該是現(xiàn)在這個情形。他不說話，臉上沒有表情。站在那里美麗的一個背影。帶著大城市的孤單，他冰冷的身體里到處散發(fā)著死亡的氣息。
　　他死了，但是他不知道。
　　
　　他叫厲涵。二十五歲。那時候你不認識他，因為之后你沒能想起這些。
　　
　　就像你第一次看到子樂一樣。你看到七月的籃框下，子樂的臉上你不喜歡的東西。微小的眼睛上方罕見的單眼皮，沒有長開的臉。圓滑與世故將他緊緊地包圍，渾身上下散發(fā)出讓人討厭的氣味。他喜歡被世人親近的感覺，像活在這個喧囂的世界之中。他的每一寸肌膚和每一個毛孔都在向世人展示他是當今社會培養(yǎng)出來的精英，隨和而聰明。這個愚蠢的人，做著精明的決策。分到單位不到一個月就得到領(lǐng)導(dǎo)的賞識，和大家打得火熱。有了良好的人際關(guān)系，籃球也打得眉飛色舞。長相英俊、個頭高大。所有在世人看來優(yōu)秀的東西在他身上一覽無余，他是時代的寵兒。
　　不久之后，他學(xué)會了喝酒、抽煙、說臟話，學(xué)會了在單身宿舍的抽屜里放一打一打的保險套，學(xué)會了在酒桌上大講黃色段子和笑話，學(xué)會了如何取悅領(lǐng)導(dǎo)和上級，以及如何察看他們的眼色，怎樣博得大家的承認與喜愛。所有人都會做的事情他做得那么完美。那么完美的人，站在那么完美的世界。
　　沒完沒了地拍領(lǐng)導(dǎo)馬屁，一杯一杯地和領(lǐng)導(dǎo)碰酒杯。從不和人談心，也不和人鬧矛盾。不評價是非，也不傳導(dǎo)新聞。遇事一笑了之，從不表明觀點。喜怒哀樂從不外現(xiàn)，也從不和人談及家庭以及私人恩怨。總之他做得很好，他將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卻又看起來好像暴露在外面。他有這樣的能力，我們不必擔心。畢業(yè)第一年就能夠拿到優(yōu)秀黨員和三等功兩者為一的榮譽沒幾個人，他就是其中之一。他有這個能力。他是我們的楷模，我們都應(yīng)該向他學(xué)習。
　　我討厭這樣的人。和所有人關(guān)系都好的人是否說明和所有人關(guān)系都不好，和所有人都是朋友的人是否意味著他一個朋友也沒有。
　　他很可憐，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很可憐。我很可憐，卻是因為我清楚地知道這些。到底誰對誰錯誰聰明誰愚蠢誰幸福誰不幸福我不知道。事實太難分辯，我們太過簡單。
　　
　　二零零六年五月，我看到從烏魯木齊遙遠的天上透過樹枝射進房間的一縷陽光。打在狹窄的屋子里形成的光斑。干燥的水泥地板上，我看到自己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里，第一次捕捉到幸福的時光。忽然覺得，陽光藍色的氣味，就像不定時的天氣，也能夠改變一些東西。
　　那是一個周六的早上，離開烏魯木齊去西安學(xué)習的前一天。我躺在自己簡易整潔的床上，聞到來自遙遠的世界那股熟悉的拉拉樹香味。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我想起許多事情，久久不肯從那里回來。然后看到自己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離我遠走。
　　我用盡力氣喊他們留下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喊不出聲來。生命太單薄，我們無能為力。
　　
　　我喜歡上無所事事的感覺，沒有責任的時間讓我感到輕松和愉悅。覺得還不錯，沒有人管你。不用負責任就有工資可以拿，不用做事情也可以虛度光陰。沒有什么非做不可必須要做的，沒人給你安排什么。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卻不費吹灰之力。這就是作為客人和作為主人的本質(zhì)差別。我雖然在這個單位，但我還是個客人。客人是欣賞風景的人，主人要為客人欣賞風景創(chuàng)造各種條件。
　　我很少去食堂吃飯，從院子外面買來馕餅和咸菜，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和白開水混合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吃下。不喜歡醒來，看到黎明到來的曙光會覺得討厭。我開始對聲音失去知覺，覺得能產(chǎn)生聲音的東西都讓人厭煩。
　　我看到生活在城市的少男少女們他們時尚的打扮，看到他們穿梭在繁華之間。
　　
　　沒有接手正式的工作，我無事可做在單位打雜。幫別人起草和打印文件，然后送到機關(guān)。打掃環(huán)境衛(wèi)生倒垃圾、聽值班電話、記錄和傳達通知、和戰(zhàn)士們一起下菜地、出板報、學(xué)習業(yè)務(wù)知識、熟悉環(huán)境、處理與同事之間的關(guān)系，甚至整夜整夜地不睡覺聽奇怪的歌，看奇怪的電影和詩集。
　　我的身體在devapremal的聲音里旋轉(zhuǎn)，在艾略特的《序曲》里，跌入《天使之城》。
　　我不喜歡故事里有太多離奇的情節(jié)，最好沒有情節(jié)。因為生活很平淡，人太安靜，曲折和離奇的東西會讓人心生厭煩。我喜歡的故事里，人物和場景越少越好。最好只有兩個人，幾個場面不大的畫面。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兩個男人，或者兩個女人。在這個故事里，他們之間不需要過多的語言。他們在一起，卻并不需要語言。最好自始至終都不說話，他們只需要看著對方的眼睛。因為知道對方的內(nèi)心，大多時候，我們只需要坐在一起。我不喜歡故事里有太多復(fù)雜的色彩，倒是單調(diào)的黑白更能調(diào)動人心。下著雨，或者下著雪。兩個人互相注視，或者背對背走開。
　　有一些時間，我喜歡上《不可饒恕》和《雛菊》這樣的片子。喜歡看到故事里主人公憂傷和無奈的眼睛。喜歡里面的音樂，喜歡他們靜靜地坐在一起看著對方的樣子。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又似乎沒有一句話。一群用感情交流的人，對他們來說，語言純粹是多余的東西。
　　
　　我曾有過那么一段生活。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吃了睡，睡了吃。不用承擔任何責任，也不用履行任何義務(wù)。整天整天地看電視，整天整天地睡覺，整天整天地失眠，整天整天地發(fā)呆。過了一天又一天，過了一天又一天，又過了一天又一天。不知道時間是怎么過去的，也不知道認識了一些什么人，做了一些什么事，反正就那么過去了。我二十五歲了。二十五歲的那個夜晚，我從外面買來十幾個煮雞蛋。剝開雞蛋皮，將里面的蛋黃圍成一個圈，將蛋清放在圈里面。雙手合十，我閉上眼睛為自己許愿。一個人。我坐在房間慶祝自己的生日?？吹胶谄崞岬姆块g里我一個人獨自點燃的蠟燭。沒有禮物，也沒有祝福。禮物和祝福都是虛幻的東西，只有孤單是真實的感覺。
　　直到后來，我感覺到自己正在長大，面臨很多現(xiàn)實問題，并且以飛快的速度迅速老去。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活在這個世界的我一無所有。沒有房子，沒有車，沒有錢財，沒有幸福，沒有朋友，沒有同事，也沒有親人。后來的后來，我覺得自己一點都不快樂，找不到一個可以快樂的理由，仿佛隨時都可能死亡，又仿佛隨時都可以復(fù)活。
　　直到最后，我對這些也感到厭倦。
　　
　　我時常會想起去伊犁機場接她的情景。我為什么要想起那樣的事情，一切就像是玩笑?？尚Φ耐嫘γ刻於荚谏涎荩覀兌际敲逼鋵嵉难輪T。以前要死要活不想和我分手，分手后郁郁寡歡的她，在和我分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居然和子樂好上。這么容易發(fā)生的事情在我身上那么難，或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劫難。他們的愛情證明了她父母所有預(yù)言的同時，也在向世人證明，愛情走了還會來。你之所以誤以為眼前的東西不能失去，失去它你會發(fā)瘋，是因為你沒有碰到后來的事。其實只要稍稍再向前走一步，你就會發(fā)現(xiàn)，當時的自己有多么可笑。
　　悲傷狗屁不通，感情什么都不是，現(xiàn)實才是硬道理。在他跟前得到的幸福與快感在其他人身上一樣可以得到，為什么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我們之間可笑的相遇，可笑的愛情還是可悲的愛情，到底是不是愛情，有沒有愛情，我已不想理會。我很累，想休息。后來的我們變得那么麻木，仿佛已經(jīng)洞悉這個人世的所有是非。轉(zhuǎn)過身，喜怒哀樂的喧囂之后，只有自己的心安靜下來。他們在他面前肆無忌憚的表演和他們看起來似乎幸福美滿的未來，那些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男男女女之間的所有舉止再一次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無一不讓他感到惡心。原來曾經(jīng)給過他的一切可以在瞬間全部都轉(zhuǎn)交給別人，連愛情都可以轉(zhuǎn)移，這世界還有什么不可變。
　　他們會不會吵架，會不會鬧分手，會不會接吻，會不會討論結(jié)婚，會不會許下誓言。他們會不會覺得自己還可以走得更遠，他們的身體會不會腐爛。
　　落幟，你說得對，愛情走了還會來，生活還是要繼續(xù)。我來到這世界不是為了她，也不是為了我們之間那些微不足道的纏綿。我沒有死，只好認為自己還活著。
　　我活得好好的。還是會呼吸，會微笑，會生氣。我的心雖然整個都已經(jīng)碎開，但我還活著，呼吸著這人世的空氣。
　　
　　二零零六年五月，我二十六歲。站在陌生的營院和同事之間?？吹絾挝幌掳l(fā)的各種紅頭白頭文件。試著接手干事和保密員的工作。看到一份調(diào)職命令里，同一批畢業(yè)的幾個人飛一般居然已進副營的消息。我開始注意自己的處境，思考了很多。和我同一個年紀的人，有關(guān)系的且不說。那些沒關(guān)系的，有的上了研究生，有的成了某個單位領(lǐng)導(dǎo)跟前的紅人，有的晉升為機關(guān)干部，有的拿了二等功，或者有的從遙遠的邊防調(diào)進繁華都市，也都有了自己的進步。而我，先是拒絕了去烏魯木齊當干事的要求，痛失了一次學(xué)習的機會，接著又拒絕了調(diào)進機關(guān)的任命，死亡在仕途的路上。三等功沒能拿上，優(yōu)秀黨員也泡了湯。才發(fā)現(xiàn)畢業(yè)三年之后，我還像當初在學(xué)校一樣，什么都沒有。渾渾噩噩的三年，無所事事的青春。每個月從國庫里拿著那點微不足道的工資，穿著迷彩服走在大街上自以為是的認為那是道風景。而我堅持的最后結(jié)果是，在某一年的某一個春節(jié)，當所有人都準備好過春節(jié)的時候，我不得不卷鋪蓋走人，行走在異鄉(xiāng)的路上。
　　對領(lǐng)導(dǎo)天生的抵觸情緒讓我活得很郁悶，我在想為什么這個世界會出現(xiàn)這些東西。
　　我看到站在伊犁車站進口處的那個男孩，他身邊堆積如山的行禮。他茫然的表情和他孤單的背影站在擁擠的人群之中，那么寧靜。我聽到臨走時一個畜生說給他的話。他悲傷的眼睛和他憂郁的愛。在黑漆漆的伊犁的夜色中，那么明亮地閃爍著。
　　
　　你現(xiàn)在是別的單位的人，我們不負責你的所有行為。不能幫你聯(lián)系你們單位，不能預(yù)借差旅費給你，不能負責你的行禮托運，甚至不能派車送你。從伊犁到烏魯木齊的路程不遠，你自己想辦法。
　　當畜生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給了他一個嘴巴，轉(zhuǎn)身走向夜色。他也沒想到自己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一個副連職管理員給了一個正團職領(lǐng)導(dǎo)一個嘴巴，看到他嘴角流出的鮮血，然后頭也不回轉(zhuǎn)過身。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只覺得當他說出這句話的瞬間，心里沖出一腔怒火手便伸了出來。當他的手接觸到這個領(lǐng)導(dǎo)他的臉頰的那個時刻，他那么痛快。以后會怎么樣他真的無所謂，所有的努力和結(jié)果不過一個輪回。對于這樣的人，一個嘴巴真的很便宜。他讓他那么痛快地離開一個地方，沒有留戀。但就是這個嘴巴，最后讓他名聲掃地。
　　作為一名現(xiàn)役軍人，和領(lǐng)導(dǎo)頂嘴、不服從命令不聽從指揮、自以為是、清高孤傲、脾氣古怪，這是后來他從別人那里聽到的在領(lǐng)導(dǎo)們之間流傳的東西。
　　也許我們對很多東西都看得很淡，但因為在生活里面，我們又不得不在其中糾纏。
　　
　　家里打來電話。家里又打來電話。我親愛的敬愛的可憐的可恨的爸爸媽媽弟弟們你們又怎么了。我愛你們，我是那么深愛著你們。但請不要讓我覺得疲憊。錢錢錢，吵架打架惹事生非。雞毛蒜皮瑣碎事件，還是雞毛蒜皮瑣碎事件。所有的事件堆積如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二零零四年，我為了掩飾自己失戀后的悲傷墮落了半年。我休假的六十天，在家里待了一半時間，其他一半的時間流走在陌生的城市的邊緣。在西安、在寶雞、在烏魯木齊，在博樂、在伊犁…，我一個人背著沉重的行囊在人群中行走，也曾天真地認為這樣很美。我瘋狂地上網(wǎng)聊天，出入酒吧和迪廳，和陌生的網(wǎng)友見面。我們在一起吃飯、玩樂、逛商場、睡覺、甚至做愛。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在黑漆漆的房間里纏綿，渾身是汗。
　　我花掉身上所有的錢，獨自行走在陌生的城市。看到來來往往的人也在看我，以為他們和我一樣。每個人是不是都有不可告人的地下生活，他們心中的黑洞是不是和我一樣。我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么不對，讓自己快樂難道不是天經(jīng)地意的事。
　　二零零四年，我在所有和我發(fā)生關(guān)系的網(wǎng)友中遇到自己喜歡的人。我看到熾烈的太陽光下她雪白的皮膚閃爍的光茫，穿著黑色的吊帶裙子，在陌生的人群里行走。她站在四月的烏魯木齊抬頭看我，看到站在二樓陽臺上一個陌生的人。她是沒有陌生感的人，卻站在這個陌生的世界。
　　她曾去伊犁看我，那么美麗的一個抉擇。沒有事先告知，也沒有任何預(yù)兆。她發(fā)短信說，哲度，我馬上就到霍城縣了，你來路口接我。我說，你別拿我開玩笑了，這不可能。她說，是真的，我想來看你所以就來了。因為不久之后我要離開這里。我要離開新疆回到我的故鄉(xiāng)。我離家太遠，找不到溫暖。想回去了。
　　你的家在哪里？我問她。
　　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她說，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去那里，所以那地方離你會很遠。
　　
　　我曾經(jīng)為別人的一句話停留過幾年，覺得她說話的樣子和她憂郁的神情一樣美麗。后來為了尋找一個人，我獨自坐車去了重慶。在那里待了一段時間，不知道都做了些什么。好像就是喜歡行走在陌生的城市，穿梭在陌生的人群之間。喜歡上那樣的感覺。流落街頭，無所事事。腦海里總有一些奇怪的想法，認為活著和死亡并沒有太大區(qū)別。世界大戰(zhàn)會不會爆發(fā)，地球會不會爆炸。所有出現(xiàn)在人類文明的東西會不會在頃刻間化為烏有。宇宙會不會突然消失。你還有什么可以炫耀，你沒有什么值得炫耀。
　　再后來，就什么都不記得了。記憶是一些沒有用的東西，我放棄了。
　　她已經(jīng)走了，真的離開了我，并且沒有辦法再遇到。
　　她是遲滯，曾經(jīng)那么突然地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給過我那么多東西。但是任何事件的發(fā)生仿佛都說明不了什么，因為最后，這一切都會消失。我雖然只和她相處過兩天，了解也不是很多。但是我知道，她很憂傷，是不會說謊的人。我們的身體里有相同的東西，就像水和酒精能夠很輕易地結(jié)合在一起。我以高中同學(xué)的身份把她介紹給我的同事和領(lǐng)導(dǎo)。陪她行走在陌生的邊疆城市和營院之間。和她一起吃烤肉、買彩票，一起進網(wǎng)吧、吃泡菜，一起趴在我狹窄的書桌上讀我喜歡的詩集，一起看碟片。我們坐在陌生的黃昏路邊的野草地上等待，看到夕陽西下時對方的臉。
　　
　　哲度，如果有下輩子，你愿意娶我為妻嗎？
　　我愿意，但為什么不是這輩子。
　　這輩子我還不想結(jié)婚，想一個人生活，過自由自在的日子。結(jié)婚和戀愛一樣，很繁瑣，我沒考慮過這些。
　　是因為你還在想他。
　　是。你說得對，盡管和你在一起，但我還是會想起他。我想我定然是個不干凈的人，心里面時常會想起不同的人，卻和另外的人生活在一起。我想等到下輩子，下輩子我要做個干凈的人。等到心里變得干凈的時候，才有資格得到一個人的愛。
　　哲度。
　　什么？
　　知道嗎？我想要幸福。我不想一個人孤單地站在這個世界，但我只能這么做。
　　
　　整整一個晚上，我們在我狹窄的單人床上瘋狂地做愛。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我進去又出來，出來又進去。那一夜，一只野獸趴在一個天使身上，無恥又貪婪。吮吸著她的營養(yǎng)，接受著她的溫暖。我們興奮我們的相遇，卻又感傷不久的離別。黎明的時候，她把頭靠到我的胸前，我的手指在她的長發(fā)間穿梭。我感到她的身體柔軟而洶涌。有一把離我很遠的火在燃燒，但是我碰觸不到。我看到從窗簾夾縫中泛進來的曙光，摸到她眼睛里滲出的東西。
　　她是個天使，天使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卻沒有天使那么好運。
　　我有時甚至會覺得，從她體內(nèi)分泌出來的生理物質(zhì)都是那么不可抗拒。人有時說白了，就是畜生。
　　
　　哲度，如果從此之后我消失不見，你會不會想我？
　　會，但是你不會知道這些。
　　我會知道這些，因為我摸到了你的身體，那里有我的體溫。
　　我笑了，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用不著強辯，我們要說的是同一個東西。
　　
　　她哭了。我看到從她眼睛里滲出來，流到我皮膚上的液體。她說，哲度，真的，不要問我到哪里去，不要問我要做什么。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要問我電話號碼，也不要問我地址。不要進我的BLOG，也不要進我的QQ空間。
　　關(guān)于我，遺忘她。什么都不要問。什么都不要做。這是你唯一能為我做的。
　　
　　車輛呼嘯著從她身邊開過，她聽到發(fā)自自己身體內(nèi)部的聲音。每過一輛車她都回頭招手，希望有車能夠停下來，載著她去她要去的地方。走出西安沒多久，天漸漸黑了下來。她一個人行走在西臨高速的主干道上，看到一輛接著一輛飛速掠過的車輛，以為自己已然死亡。路途寂靜，只有滿天的星星和模糊的星光。
　　她擺脫了一路追蹤想要抓到她的兩個父親的下屬，原以為這樣會變得自由和輕松。沒想到那兩個人消失之后，她卻有一種強烈的不安全感。我到底是什么樣的一種人，我是因為需要他去找他還是因為擔心他去找他，我找他是為了給他什么還是為了從他那里得到什么。
　　她用盡雙手抓著自己的腦袋，想通過理智的分析得出一些結(jié)論。但最終并沒有分析出來。生活中有太多事情，最后都不了了之。存在她思維里的東西太多，都已經(jīng)亂掉，沒辦法梳理。她想，我從這里走到華縣也好，反正活著和死了一樣，最后的結(jié)果只是一個預(yù)兆。
　　
　　整個世界都還在運行
　　你已不再旋轉(zhuǎn)
　　所有的一切還如期上演
　　你卻已無知覺
　　
　　你預(yù)知到現(xiàn)在的前些年
　　你也像他一樣走著
　　而你和他并排站立的瞬間
　　你們?nèi)绱诉b遠
　　
　　天黑沒多久，她感到自己渾身冰涼，雙腳也開始變得僵硬。四處看了看，發(fā)現(xiàn)離自己不遠的高速公路下有一個隧洞。然后翻過欄桿，走進隧洞，找了一個石頭的背面，靠在上面休息。適應(yīng)了周圍的環(huán)境之后，她看到隧洞外滿天的星星，覺得西安的天空真美。
　　只是有點冷，沒有人在身邊，有點孤單。除了活著，其他的一切都好。
　　聽到有聲音的時候，她看到隧洞另一側(cè)的水泥墻上靠著一個男人。他靜靜地站在那里抽煙。她沒有絲毫恐懼的感覺，因為沒有什么恐懼的事情。一個鐵定想死的人她還會害怕什么事情。
　　她咳嗽了兩聲，為了證明這個隧洞里除了那個抽煙的人，還有另一個人。
　　那人先是朝她咳嗽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隨口問了一聲，那邊有人嗎？
　　有，有人，她吞吞吐吐地說，感覺到身體已經(jīng)沒有知覺。隨手將圍巾再一次綁緊，往高提了提。可是身體的溫度比環(huán)境還低，一切的行為都毫無意義。
　　她聽到那人踩動石塊的聲音，覺得仿佛走到某年夏天的木王河。那年夏天，他和她步行到離家很遠的木王河，在那里抓了很多螃蟹，偷別人家地里的西紅柿解渴。她看到他拉著她的手奔跑在高速公路上的樣子，聞到他身體里散發(fā)的強烈的孤獨的味道，仿佛哪里都是幸福。但是睜開眼睛，那只是夢。她曾經(jīng)這樣不切實際地做著自己的夢，以為世界會如她想得那樣簡單地運行。但是當她睜開眼睛看到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已站在自己身邊。但是他不是他，他是另外的人。
　　從那時開始她知道，看到另外的人她的心里也會溫暖。原來她還不想死，我要一直活下去。
　　
　　蓋上蓋子，他把那個藍色的容器整理好。小心翼翼地裝進行禮箱，然后走出門去。
　　站在高高的土坡頂端放眼看去，村子里很多事物都已然發(fā)生改變，物是人非。但是他卻站在年幼的時候，看到自己從坡下面走來。
　　我還只是個孩子，孩子都需要關(guān)心，我也需要。
　　回頭看看身后，那里坐著幾個老人，從他懂事時起他們就一直坐在那里，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改變。只是時光在他們的臉上刻下了什么。離他不遠處的那個中年女人，已經(jīng)沒有了當初的狐媚與妖艷，眼神呆滯而木納。這個應(yīng)該被他稱呼為姑姑的女人，長期以來和他保持了太大的距離。他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走得太遠，再也沒有辦法回到原地。而那個他應(yīng)該稱之為姑父，讓他們保持了陌生關(guān)系的男人已經(jīng)過世。他們的房子業(yè)已失去了當時的光彩。兩個女兒，一個遺失在異鄉(xiāng)的城市，另一個整天和村子里的流氓男孩鬼混。以前趾高氣揚的女人，現(xiàn)在看起來分外可憐。
　　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只要你還活著，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
　　她做夢也不會想到，就是這個曾經(jīng)被她罵為和她母親一樣不會有什么出息的男孩，就是這個在她眼里一無是處的男孩，卻考上軍校走進了城市。幾年前他曾努力，他曾試圖改變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覺得反正都是親戚，微笑總比仇恨要親。但是最后他發(fā)現(xiàn)，有些事情，即使你再怎么努力，也是不可能的。裂紋太大，已經(jīng)沒辦法愈合。
　　一切都無意義，因為本身就是錯誤。
　　
　　站在那個小時候時常停留的丁字路口，抬頭看去，眼前那棟破爛不堪的木房就是他們家。后院的土墻壁由于年代久遠已被風雨洗涮的不成樣子，上面零亂地堆放著一些棗樹枝。因為上面有刺，而且這些刺越干越硬，可以用來防賊。四圍都是土制而成，高大的屋頂就依土而造。屋頂上面堆滿了腐朽的桐樹葉片，風一吹，大片大片的葉子就往下飛。土墻旁零亂地堆放著許多玉米桿，根部有許多干枯的野草，由于老鼠們的常年造訪，出現(xiàn)許多小洞。還記得和老鼠同床共枕的日子，房間里到處都是老鼠和他們爬行、偷東西吃的聲音。它們的蹤跡以及他們制造的垃圾，臟亂不堪。那些墻頭上隨風搖擺的小草不知道已經(jīng)活了多少年，直到現(xiàn)在風華依然。
　　他仿佛看到末至站在高高的土墻上，張開雙臂，一閃一閃地從墻頭走來。閉上眼睛才知道，一切都是夢。這已是另外的地方，另外的時間。
　　遠遠地就看見隔壁家小孩像只老鼠竄了過去。六年不見，他們已經(jīng)長大。聽到他們喊叫自己的母親為奶奶時，覺得時間過得好快。以前認為母親只是母親的年紀，現(xiàn)在都可以做奶奶了。以前還抱在母親懷里的小孩轉(zhuǎn)眼業(yè)已搭到自己腰系，已經(jīng)會活蹦亂跳了。而自己，都已經(jīng)完成了從孩子到大人的轉(zhuǎn)變。有了感情的痛苦和為事業(yè)努力的壓力，感覺到生活的疲憊。
　　時間這東西沒有等人，我們已悄然走到我們不曾預(yù)知的地點。
　　轉(zhuǎn)過彎的時候，仿佛看到伊矢從他眼前走過，聽到她叫自己父母爸爸媽媽。那么甜美的聲音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撫摸著我的孤獨。充滿可愛氣質(zhì)的天真在我眼前寂寞的田野里跳躍，如同奔跑在田間地頭的一只野兔子。我把它撿起來喂養(yǎng)，她乖乖地蹲在我的身旁。那么快樂，沒有憂傷。
　　那么快樂的一只野兔子最后離失，留下一個空曠的沒有色彩的世界。那么多相愛的人，是不是最后都不能在一起。這是過去的某一年的某一天，還是未來的某一年的某一天，在他心中的某一個情節(jié)?；剡^頭去，卻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條窄長的泥土路靜靜地躺在黑暗中，通向遠方。
　　我這么活著，一路從遠處走來。
　　
　　他曾這么等過一些人，像等待遺失在歲月里的愛情一樣。那么多和他發(fā)生關(guān)系的人，他也曾像等待愛情一樣等候過她們。在夏日的黃昏，抑或是雨后的清晨。最好一個都沒能留下。他看到她們臨走時的背影。只有歲月走過的痕跡。他甚至不記得她們的出現(xiàn)，她們的聲音，或者她們的相貌。他什么都不記得，只記得自己還活著。記得在黑暗中床上發(fā)生的事，撫摸的感覺和做愛的真實。思維里麻木的東西越來越多，對很多東西產(chǎn)生了免疫能力。
　　很多我們當初認為多么美好與新鮮的東西最后都變得陳舊、厭倦。我們一路走來，覺得這個世界到處都是風景。但是風景根本不可能看完，我們常常對出現(xiàn)在自己生命中的風景視而不見。
　　他忘記了她們的名字，甚至不曾知道自己是否曾遇到過這樣一個人。覺得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太過煩瑣，沒有必要。你沒必要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家里有什么人，會不會寂寞。你也沒必要知道她是單身還是結(jié)過婚的，有什么歷史，對感情有什么看法。因為知道是路過，對對方的要求也就很簡單。沒有病、有感覺，之后誰不認識誰，互不打擾對方正常的生活，這即是一夜情游戲的規(guī)則。
　　這個世界有它運行的規(guī)則，他深知這些。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希望世界能夠按他的想法運轉(zhuǎn)。即便是在兩年以后的這個地方，還是在三年以后的北京或者重慶，他時常希望自己能夠在茫茫人海找到自己喜歡的人，然后和她做愛，并試著忘記她。
　　我們都是這樣。那么強烈地渴望遇到，又那么強烈地希望扔掉。
　　
　　看到從機場出口處走出的那個女孩，當他第一眼看到她的那個瞬間，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子樂經(jīng)常告訴他的那個女朋友竟然是她，原來他今天帶車過來接的那個女孩竟然是她。不自覺地笑了一下，覺得生活還真有趣。
　　她看到他的時候也愣在了那兒，原來自己男朋友經(jīng)常在電話里提起的那個有很強個性的同事居然是他。他有什么個性，不過蕓蕓眾生中很普通的一個。家境貧苦，為了愛情不要臉面當眾下跪，輕易地就走到另一些人之間。這是他的個性，和他生活了將近五年，還真沒看出來。
　　她想她定然是已經(jīng)忘記他，不然不會這樣討厭，就連遇見也覺得麻煩。
　　他們面對面站在那里好幾分鐘，一句話都沒說。也許想起了許多事情，也許什么都不曾想起。他們之間沒有記憶，能夠記憶的東西都已經(jīng)腐爛。他們只是路人，誰也不認識誰。
　　然后他聽到自己的手機響了。鈴聲早就換成了她陌生的《夜曲》。她不認識這個音樂，也不認識站在她面前的這個男孩。因為她不喜歡，她的心已經(jīng)走到另一個地方。走過的地方連腳印都沒有，已經(jīng)無法找尋。他告訴他說，人已經(jīng)安全到達，請他放心。然后掛斷電話，拿起她手中的行禮，走出機場出口大門。
　　她看到他拉著行禮箱走在風中的樣子。這個不認識的人，他曾給過我什么。
　　
　　車輛駛出機場的那個瞬間，她看到倒車鏡里他的臉。一年沒見，他安靜了許多。胖了一些，臉上也長出很多痘痘。想不到一直說要去伊犁看他都沒能去成，最后卻以這樣的方式相見。
　　他看到車窗玻璃上她模糊的臉，原來子樂一天到晚在他面前夸個不停的女朋友居然是她。他女朋友確實很漂亮，也很有氣質(zhì)。家境也好，是最適合她的人選。
　　他們是天生的一對，怎么這樣的事情早沒有發(fā)生。如果還有來生，我希望這樣的事情不要再發(fā)生。我再也不想看到這個人，遇到她是一個錯誤。
　　
　　愛是一個錯誤
　　因為最后不愛了
　　不愛是個錯誤
　　因為渴望愛
　　
　　愛與不愛都是個錯誤
　　這是個錯誤的世界
　　
　　家里的門虛掩著，一切都在預(yù)料之中。設(shè)想的場景無一不同的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只是多了一只狗沖他直叫。它個子不大，還跛著一只腿，拖著長長的鐵鏈在周圍的空地亂跳，拼了命地認為他是生人。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它認為的那種人，他并無驚恐地走到它跟前將腿遞給它，對它說，你放心地咬，今天你咬了我，明天我的血液里就流著你的血。
　　像是聽懂了他的話，它不叫了，轉(zhuǎn)而將目標攻向門外路過的人。母親接過他手里的東西告訴他說，自己家人就是從來沒有見過也會有一種氣息。狗比人聰明，能夠很輕易地識別這種氣息。他能聞到你身體上的味道，確認你是咱們家的一員。
　　爸爸呢？他問母親。
　　在房子睡覺。
　　這就是你在電話里說的那只為了保護房子被打斷腿的狗嗎？
　　對。幸好有它，家里才沒丟東西。
　　家里有什么東西可偷嗎？
　　聽到他說這話，母親沒有說話，低頭繼續(xù)洗自己的衣服。他看著眼前空地的一大堆衣服問母親，那么多衣服，今天洗了能干嗎？過不了兩天就要過年了。
　　洗完拿到隔壁鄰居家用洗衣機甩一下就好了。
　　對于母親的回答他并不感到吃驚，看人臉色的日子他過了二十多年，再過幾年也沒關(guān)系。也許人這一輩子就是看別人臉色過活，什么都不缺的人怎么活著他沒見過。
　　母親問他吃了沒有。他看了看一鍋的熱水和滿屋子的冰鍋冷灶，再看看一旁的這個中年女人。這個質(zhì)樸的農(nóng)村女人，她老了。她已從當年的風華正茂變得瘦骨嶙峋，歲月在她的身上留下清晰的痕跡。但是她的世界沒有多大改變，她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貧窮和平淡的生活。她清楚地感到歲月在自己身上流動的痕跡，卻只能無能為力地站在一邊。
　　她的一生就要這樣過去，她來到這個世界做了什么。
　　母親并沒有要做飯給自己吃的意思。如果有，幾年前她都已經(jīng)做了。不會像現(xiàn)在一樣，鍋里還放著一滿鍋熱水。菜也沒有摘，連自己看都不看一眼就又去干自己的活了。幾年沒回來的他，原以為回來之后可以看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我們的心里總有一塊地方，那里寄存著我們的希望。干凈的房間，整好的床鋪，買好的洗漱用品，或者舒適的家庭環(huán)境里多了幾樣像樣的家具。但是什么都沒有變化。家具一樣也沒有增加，僅有的一個房間也沒有打掃。整個屋子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爛褲子爛鞋爛套子老鼠屎，到處都是一些類似于垃圾的東西，胡亂地堆放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才知道自己身處怎樣的環(huán)境。想到這樣的自己在伊矢的家人面前，心里安慰了許多。
　　我要什么，我能給她什么。想到這里的時候，他笑了一下。
　　他故意問母親，有吃的嗎？母親說沒有，如果你要吃我去地里挖棵白菜，給你煮點面條吃。
　　和其他人的父母有些不同，自己的父母對待孩子似乎十分遲鈍。已經(jīng)五年都沒有回家了，回到家父親在炕上睡覺，母親大冬天在院子里洗衣服。花很長時間收拾臥室是五年以來每次回家必做的功課。自己整理自己的東西，打理床鋪、支床架、以及清理衛(wèi)生貼墻紙，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司空見慣。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在他剛剛懂事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明白了這個道理。他的父母也許是愛他的，只是不知道如何去愛。他們的愛過于簡樸，簡樸得讓人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當子樂鄭重其事地介紹他們認識的時候，頭頂有一束陽光打了下來。那么耀眼的光茫透過樹蔭直射下來，射傷了他的眼睛。他的世界一片黑暗。他看到她挽著子樂的胳膊站在夏天的杏子林中，將頭靠在他結(jié)實的胸脯上和他說話。覺得心中有一塊石頭終于落下，再也沒有什么可以牽掛。沒有我她一樣可以活著，可以做很多事情。
　　他笑著告訴子樂說，你女朋友真漂亮。他那么安靜。發(fā)生過的事情就好像沒有發(fā)生一樣。
　　知道嗎？你住的招待所是他親手打掃的，他這人做事非常認真。不管來站里的客人是誰，他都一視同仁。地板都是用抹布一點點擦出來的，玻璃也擦得干干凈凈。招待所收拾得干凈利落，所有物品一應(yīng)俱全。還親自幫忙燒開水打開水，準備水果。領(lǐng)導(dǎo)們根本用不著操心。
　　當他聽到從她嘴里說出謝謝兩個字的時候，才知道他們之間的距離真的很遠。也許他們從沒有靠近過，所有的一切都是謊言。
　　后來的很多天，他們常常出雙入對地從他身邊經(jīng)過。他站在伊犁的半山腰上，看到許多戀人之間發(fā)生的事情。他們一起住在他用心整理的房間里面，一起用他燒開的洗澡水洗澡。他毫不避諱地每天幫她整理房間打開水，看到她的床邊他的衣服和鞋子，聞到他的軍裝上她的香水味道，以及扔在墻角和沙發(fā)后面，甚至都懶于收拾的裝滿淫穢物質(zhì)的保險套。
　　他是喜歡用保險套的人。她不在的時候是，她在的時候也是。
　　他什么時候開始變得那么安靜。將裝著保險套的垃圾桶收拾出來扔進垃圾堆一旁的角地，然后點燃打火機。靜靜地蹲坐在那里，看眼前的火苗一點點地燃盡。最后接一桶自來水澆到未及熄滅的火灰上面，聞到一種骯臟的不堪入鼻的氣味。因為這種氣味，他一連幾天沒有吃東西。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聽到許哲佩的聲音，覺得那是一種安慰。
　　沒想過要哭，也沒有眼淚。
　　
　　夜里的時候他會想起她，想起那個離開他后杳無音訊的人。這世界很是奇妙。有些人和你生活了那么長時間，最后都變成路人。而有些人只和你相處過幾天，你卻一直記得她。
　　許多天后，他從辦公室的窗戶上看到站里的人送他們離開，他們手拉著手走進單位的車子里面。他看到這樣的一幅畫面。車子冒了一通黑煙之后，轉(zhuǎn)了個彎，消失不見。
　　后來他從要蘇那里聽到這樣一個消息，子樂的父親是軍區(qū)副司令員，母親在軍區(qū)身兼要職。總之意思是說他是高干子弟，背景很大，和伊矢是天生一對。
　　是。他們是天生一對，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但是那個叫遲滯的女孩，她現(xiàn)在哪里。
　　
　　房子收拾完畢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他拉開燈，往磚地上灑了些水，看到眼前的這個世界。五年前，末至曾常坐在他的對面沖他微笑。拉著他的手跑出家門，整天整天地不回家，一夜一夜地滯留在田間地頭。偷別人家剛剛見籽的玉米在野地里烤著吃，然后被人拿著棍子在屁股后面窮追不舍。摘人家前一夜剛剛成熟還沒來得及賣的鮮桃剝了皮遞給他，讓人家第二天站在田間地頭破口大罵。替他扁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所有看他不順眼的人一律在他的黑名單之列。他一個也不會放過，不管是老人、女人，殘疾、還是小孩。他的眼里只有他，其他的一切都是擺設(shè)。
　　同時想到末至和伊矢，想到兩年前伊矢來他家的情景。對比太明顯，疼痛之后我們開始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