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江一帆這個“稍后”要打給黎小寧的電話一直到了晚上十點多才想起來打過去，電話那頭傳來了溫柔的提示音，“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經(jīng)關(guān)機”。江一帆這才想起來，明天是星期一，貝貝要上幼兒園的，黎小寧肯定是早早地關(guān)機陪著孩子一起睡下了。
　　江一帆收起手機，活動了一下酸疼的肩膀，然后推開辦公室的窗戶，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秋夜薄涼而清新的空氣——窗外的夜色在小城稀疏霓虹的映襯下愈發(fā)顯得漆黑如墨，白日的喧囂也隨著千家萬戶熄掉的燈光而漸漸沉靜下去，只有那些娛樂場所有些突兀地燈火輝煌著，妄圖在這座封閉的內(nèi)地小城里營造出光怪陸離的不夜景象。這就是小城的生活，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都是波瀾不驚，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四季鮮明的轉(zhuǎn)換中悠然著如水的時光，即使偶爾有些喧鬧也不過如清晨時分響起的鴿哨，在沒有任何聲音呼應的短暫中轉(zhuǎn)瞬即逝。
　　可江一帆的生活卻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波瀾不驚”了，甚至有點“驚濤駭浪”的感覺，畢竟，小城再小也有陰暗面，作為一名刑警，他每天接觸的都是形形色色的違法犯罪案件，而處理這些案件又需要極度的冷靜和睿智，故長此以往，他那原本就有些沉默寡言的性格就愈發(fā)顯得“剛硬無情”起來。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面對犯罪分子時，無論那些人犯罪的動因是多么值得同情，他都必須要用“剛硬無情”的表現(xiàn)來面對之，震懾之，以此來維護法律的公正，而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卻始終有著一個柔軟至極的角落，保留給親情、友情和愛情。
　　他本是學體育出身，艱苦的身體訓練早已磨練出他堅強不屈的意志，而改行做警察后，之前的各種潛質(zhì)便為他迅速成長為一名優(yōu)秀的刑偵警官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這次迎接上級突擊檢查，本來他所要做的工作早已完成，可是因為之前局里檔案科人員的變動，有些重要刑偵大案的記錄有所缺失，他便臨時充當了檔案科的顧問和助理，畢竟他所經(jīng)歷的大案要案很多，無疑是幫助檔案科進行查缺補漏工作的最佳人選——這樣一忙活，便把一些閑雜事情忘得一干二凈起來，別說是今天上午答應“稍后”打給黎小寧的電話，就連他自己午餐和晚餐吃的是什么，他都記不清了。
　　作為一名警察的妻子，黎小寧應該能理解他的苦衷吧，可是憑黎小寧現(xiàn)在的性格，她又怎么能理解他的苦衷呢？
　　想當初，黎小寧最吸引江一帆的地方就是她的性格，客觀說黎小寧并不是他那時所結(jié)識女孩兒當中最漂亮的，也不是最有才華的，但她無疑是最可愛的，溫婉，青澀，還有幾分伶牙俐齒的幽默——“女人不是因為美麗才可愛，而是因為可愛才美麗”這句話在黎小寧的身上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她的“小嘮叨”讓江一帆不必像和別的女孩兒相處那樣去刻意挑起什么話題，他本來不善言辭，卻并不代表他內(nèi)心冷漠，甚至說他像一座沉默的火山也不為過，而黎小寧的活潑可愛則幫助他打開了釋放內(nèi)心火熱的渠道，讓這個外人眼中酷酷的小伙子也經(jīng)常在臉上浮現(xiàn)出溫柔的笑意來。所以，在那時的江一帆心目中，黎小寧是最適合他的女孩兒，更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女子。
　　可是，問題究竟出在哪里，為什么在不知不覺中，他對黎小寧的感覺會變得復雜而難以言傳？
　　黎小寧性情中的不可理喻在有了貝貝之后開始暴露無遺。記得在生完孩子的月子里，江一帆的母親大老遠得從鄉(xiāng)下趕來伺候兒媳和孫女，每天洗衣做飯不說，夜里還得幫著照看孩子，母親是將近六十歲的年紀了，身體也不太好，可依然這樣為了兒女任勞任怨，讓江一帆每每想起來都心頭酸疼。可黎小寧呢，總是暗地里跟江一帆叨咕婆婆眼中只有孫女沒有兒媳，每次孩子哭鬧，婆婆便會叫黎小寧來喂奶，不管她是在睡覺還是刀口疼的很厲害——因為孩子出生之前B超顯示雙頂徑大不說還臍帶繞頸兩周，只好剖腹產(chǎn)，自然分娩的女人疼幾天也就罷了，可動手術(shù)的哪個刀口不是疼上將近一個月呢？江一帆只好從中斡旋，這邊勸慰妻子，那邊囑托母親，可是這件事未了，新的問題又出現(xiàn)了，母親年紀大，又是在農(nóng)村呆慣了，對于黎小寧坐月子“不聽話”很是惱火，按照老傳統(tǒng)，坐月子的女人應該捂得嚴嚴實實才對，更不能洗頭洗澡，吃水果看電視，可黎小寧卻對這些“老規(guī)定”毫無禁忌，天天穿著半袖在屋子里晃來晃去不說，還大吃水果和蔬菜，以至于孩子吃了她的奶后鬧起了肚子。而黎小寧對婆婆的“管制”和“約束”也越來越不滿，最后干脆上升到理論高度：不是自己“不聽話”，而是婆婆衛(wèi)生習慣不好，比如說不經(jīng)常洗澡刷牙換衣，再比如給孩子喂奶粉的時候總是自己先用嘴巴碰碰奶嘴試涼熱，還有孩子的尿布總是洗的不夠干凈，小寧讓她扔掉的東西，她經(jīng)常偷偷留下來，洗洗涮涮后再用……都說婆媳是天敵，這一個月，江一帆夾在母親和黎小寧中間是左右為難，若是換做能言善辯的男人倒還好，最起碼能緩解一些婆媳矛盾，可江一帆性格內(nèi)向不善表達，根本充當不了婆媳之間關(guān)系的潤滑劑，所以，這個月子下來母親和黎小寧都是滿腹的委屈。
　　也許出了月子就好了吧，江一帆這樣想著，畢竟月子中的女人脾氣都有些不好，這是他從哪本書上看來的，而岳父黎向志也考慮到江一帆母親還需要照顧?quán)l(xiāng)下的老家，便主動為他們雇了一個勤快的保姆。母親走的時候，特別舍不得小孫女，對江一帆和黎小寧是千叮嚀萬囑托，讓他們千萬要照顧好孩子，別凈想著工作上的事情。黎小寧雖然對婆婆有些成見，但還是在婆婆臨走的時候買了大包小包的東西，讓婆婆帶給老家那邊的親戚，這讓江一帆心里對母親的內(nèi)疚也稍有寬慰。當江一帆將母親送到火車站時，母親有些難為情地向兒子提出了一個要求，江一帆鄉(xiāng)下姨媽家的兒子要結(jié)婚，而現(xiàn)在農(nóng)村娶個媳婦很不容易，動輒要花上幾十萬塊錢，問江一帆能否在資金上幫助姨媽渡過難關(guān)。江一帆想到母親不敢跟兒媳說這些，忍到臨走時才跟兒子說想必也是經(jīng)歷了長時間的思想斗爭，而姨媽跟母親感情向來很好，他便很爽快地答應了。為了讓母親走的安心，江一帆直接把身上的一張透支卡給了母親，告訴了她密碼和可以透支的額度，因為他的工資卡從來都是在黎小寧的手里。他本來想日后找個機會跟黎小寧說明情況，可誰知那段時間局里忙著破一起案子，他把這件事就忘得一干二凈了，幾個月后銀行方面打電話催著還錢，他才想起來——沒想到，這件事徹底點燃了黎小寧的怒火，她一口咬定江一帆這筆錢去向不明，說不定花在了哪個女人身上，沒辦法，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江一帆只好請母親出面澄清事實，誰知，黎小寧得理不饒人，認為借錢可以，但是不經(jīng)過她的同意，江一帆擅做主張就是不對，這實際上也在影射婆婆拿兒媳當外人，有事情只跟兒子說的作法不對。江一帆先是低聲解釋討好，可是黎小寧咄咄逼人的氣勢絲毫不減，大有以此來宣召她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的態(tài)勢，這怎能不讓江一帆一個大男人在親朋好友面前顏面盡失？終于，江一帆忍無可忍，盛怒之下失手砸壞了家里的電視，這倒好，黎小寧生氣回了娘家不說，還口口聲聲說這個家里的一切都是娘家陪送的，江一帆連砸的資格都沒有……
　　江一帆不愿意再想下去了，站在窗前的他此時竟然感到頭疼欲裂，他清楚自己該回家休息了，可是那個被稱作“家”的地方卻對他失去了最初的吸引力——雖然岳父黎向志一直在批評自己的女兒，可是江一帆的心底卻對黎小寧那種唯我獨尊的大小姐脾氣有了深深的忌憚。
　　他揉了揉太陽穴，勉強提起精神來，跟值班的同事打過招呼，便轉(zhuǎn)身下樓，開著車融進了小城茫茫的夜色里。
　　當記憶的線穿楊過往支離破碎
　　
是黃昏占據(jù)了心扉
　　有花兒伴著蝴蝶
　　孤燕可以雙飛
　　夜深人靜獨徘徊
　　
　　當幸福戀人寄來紅色分享喜悅
　　閉上雙眼難過頭也不敢回
　　仍然漸漸恨之不肯安歇微帶著后悔
　　寂寞沙洲我該思念誰
　　
車窗外傳來一陣渺茫而憂傷的歌曲，寂寞沙洲，我該思念誰呢？江一帆唇角不禁泛起了一絲苦澀的笑。而此時，他的車子正在經(jīng)過本市的一家工藝品公司，這個地方對于他來說終究有些特殊吧，他不由得放慢了車速——
　　一個在路旁慢慢走著的纖瘦女孩兒的身影映入了江一帆的視線，那月白色的風衣，那及腰的略微彎曲的長發(fā)，江一帆都再熟悉不過了，他正躊躇著要不要停車的時候，那個女孩兒回過頭來，看到了他的車，便莞爾一笑，停住了前行的腳步。
　　江一帆停車，搖下車窗玻璃，面無表情地對女孩兒說道：“怎么這么晚才回家？”
　　“公司明天早晨急著要出口一批貨，今晚我得把所有報關(guān)的單子準備齊全。”女孩兒的聲音本來就柔柔的，在迷離的夜色中聽上去更有幾分纖弱。
　　“上車吧，我送你回家，正好順路。”江一帆的臉上依然看不出任何波瀾。
　　“可以嗎……不會給你惹麻煩吧？”女孩兒大大的眼睛里飄過一絲若有若無的哀怨，愈發(fā)將她的古典美襯得我見猶憐。
　　江一帆有幾分猶豫了，可是當他看見女孩兒的身子在秋夜的薄涼中有些微微發(fā)抖時，便主動為女孩兒打開了車門，淡淡說道：“上車吧，不要想太多?！?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