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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天上掉下的餡餅

作品名稱:致那些風雨瀟瀟的歲月      作者:寄霞      發(fā)布時間:2014-05-27 21:38:47      字數(shù):8016

  你差不多可以用形銷骨立、瘦骨鱗峋、皮包骨頭之類駭人的詞來形容你的老朋友了。雖然現(xiàn)在的你身強力壯、肌肉發(fā)達,如果你堅持一個月日出而作,日落不息,一分錢掰四瓣花,一塊臭豆腐分八頓吃,恐怕你的情形也不會強到哪里去;當然,除非是由于愛情或戰(zhàn)爭的原因——事實上,自打那次為爭奪希臘美女海倫的著名戰(zhàn)爭打響之后,這兩個詞就常?;煸谝黄稹挥携傋硬拍敲醋?。
  為了梅梅——口號的力量是無窮的——半年來,除了堅持學業(yè),我當過家教,賣過保險,干過鐘點工,沿街散發(fā)過小廣告,挨門挨戶推銷過牙膏、牙刷、洗衣粉,除污、上色、擦亮“三合一”的非凡鞋油,洗發(fā)、染發(fā)、焗油、讓男人碰電線桿子“四合一”的超級洗發(fā)水,溫水沖凈、舒適臀部、潤澤腸胃、節(jié)約手紙、利國利民利環(huán)?!拔搴弦弧钡呐c國際標準“接軌”的最新式馬桶,當然還有老人吃了能長壽、小伙子吃了能壯陽、姑娘吃了能美容,孩子吃了能增高、增智、戴上博士帽的萬能保健品。我的手功、眼功、嘴功、腿功、屁股功也突飛猛進日新月異:若是您不想要我的小廣告,您的車速須在每秒一百米以上,或者您把您的車筐卸了,或者您只當是前邊施工,繞道而行,否則那只花花綠綠的紙飛機便不管您同意不同意而直接進駐您的車筐了,對不起了,那是本人的眼功快;若是我問您:“小姐,請問到哪兒哪兒怎么走?”或“大媽,請問現(xiàn)在幾點了?”或“師傅,借個火好嗎?”,您最好別理我這茬兒,只要您一搭話,不出三句,我準能判斷出您是否就是我要找的那種占小便宜吃大虧的“好人”,誤差率控制在千分之零點零二以內(nèi),對不起了,那是本人的眼功準;若是我到了您的家門口,您千萬別開門,只要您把門打開一條縫,我就能擠進去半只腳,繼而一只腳,繼而一條腿,繼而一點五條腿(左腿和右腿的大腿部分),您不用擔心門卡疼了我的腿,對不起了,那是本人的腿功硬;若是我進了您家,不用您“請坐”,我自個兒會搬條凳子,把三分之一的屁股擱上(見本行業(yè)的《職業(yè)道規(guī)范》第五章第六條第七款),然后,只要您不掏錢買下我向您“隆重推薦”的商品,您就別打算讓我的屁股挪窩了,對不起了,那是本人的屁股功練得扎實。據(jù)說,《圣經(jīng)》有載,耶穌曾經(jīng)告誡世人,當有人打你的左臉,你應當把右臉也伸給他,我想若依此標準,我差不多算個虔誠的基督徒了,我甚至還能做得更好,可以把屁股也伸給他,但是條件是:打左臉一下須付費一百,打右臉一下須付費二百,打屁股一下須付費五十——價格可商議,可打折,可降價——為了梅梅。是的,為了梅梅。
  半月前的一個星期天,我奔波忙碌了一個上午,一分錢沒賺到,卻賺來一身疲憊和滿肚子的饑火,決定中午要像個揮金如土的富翁一樣美美享用一頓大餐——一塊肉加饃(相對于干巴巴的燒餅而言,香噴噴的肉加饃自然無愧于美食的稱謂)。我蹲在路邊,一口咬掉A客戶冷漠呆板的臉,又一口咬掉B客戶不屑一顧的眼——遵紀守法的讀者千萬別撥“110”,這里并非舉行什么食人宴會,不過是個失意的小人物在大快朵頤——一口咬掉C客戶大放譏詞的嘴,一口咬掉D客戶一把將我推出門外的手,一口咬掉E客戶,哦,很遺憾,真的很遺憾,客戶沒有了,肉加饃沒有了,“美食已乘口水去,此地空余廢報紙”——我抓起包肉加饃的廢報紙,扔——報紙上刊登的一則招聘啟事力挽狂瀾地挽回了它與垃圾為伍的命運:
  “一位身患絕癥的老翁欲聘請一位青年男子到醫(yī)院陪伴解悶,有意者請速來應聘,一經(jīng)聘用,待遇優(yōu)厚。”
  我反復研究這則啟事,確信自己既是青年,又是男子,因而完全符合“青年男子”的條件,看在“待遇優(yōu)厚”的面上不妨試一試。
  在西陽市醫(yī)院的一間高級單間病房的病床上,我第一次見到了楚老。老頭兒的被子像塊寬大的裹尸布將他又瘦又小的身體遮住,只讓人看見一張狹長而蒼白的臉,看不出其他部分。他的頭上戴著一頂無邊圓帽,兩邊鬢角各露出一綹白發(fā),緊緊粘貼在腦門上。他的前額寬闊而滿是皺紋,雙頰蒼白而深陷,兩只琥珀色的小眼睛十分嚴峻無情。他的嘴唇一點沒有血色,很薄,使人要特別留意才能猜出在他蒼白的臉上的兩條線就是嘴巴。臉上的彎彎曲曲的皺紋和環(huán)繞太陽穴的褶痕說明他像哲學家一樣精明,對于人生萬事都有深刻的理解。對這樣一個人,欺騙是不可能的,而他卻似乎具有一種天賦,能抓住別人內(nèi)心深處最隱秘的思想。一個畫家可以有兩種畫法,畫出兩種截然不同的表情,把老頭兒的臉畫成容貌安祥的神明,或者在旁冷笑的惡魔,因為他同時具有一個無上威嚴的前額和一個陰森冷笑的嘴巴。
  “年輕人,是什么東西把你趕到一個垂死人的床前,心甘情愿聽他夢囈般的嘮叨,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可憎的死亡的氣息,告訴我,究竟是什么?是高尚的同情心、金錢的誘惑還是親近死神的特殊的嗜好?”這個古怪的老頭兒一邊說話一邊用有洞察力的目光仔細端詳著我。
  “我需要錢。但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一個對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很重要?”老頭兒的嘴角嘲諷地動了動。
  “對,您可以懷疑我是為自己的行為尋找借口——逃課出來賺錢的行為的確不夠光彩——但您不能懷疑我有一顆真誠的心。”
  “心?年輕人,不要妄言這個東西,在你像我這樣躺在床上等待死神的招喚以前,你永遠不可能看清它的真面目。你自以為很了解自己,其實卻并不了解,至少現(xiàn)在不,不過這種愚蠢的錯誤并非只有你一個人才犯——如果你到明天傍晚時還沒有改變主意,就可以到這兒來工作吧——如果這也能稱之為工作的話。每小時二十塊錢,多一分我也不出?!?br />   就這樣,我意外地得到一份報酬不菲的工作,而在我之前已經(jīng)有不下二十個能言善辯的“青年男子”敗下陣去。回到學校后,我再次研讀了那則啟事,并且認認真真照了照鏡子,實在看不出自己臉上哪個部位比較“解悶”。
  前天的黃昏時分,夕陽很正常,天空很正常,病房的墻壁很正常,一切都很正常,沒有一絲天上要掉餡餅的跡象——這句莫名其妙的話您不久便會理解。我坐在老頭兒的床邊為他讀美國女作家瑪格麗特.米切爾的名著《飄》,那是他最喜愛的小說之一。
  我讀的是白瑞德向郝思嘉求婚的那一段,老頭兒安靜地閉著眼,一直沒有插話,我認為他睡著了。忽然,一陣伴著喘息的哽咽聲從他的胸膛中傳出,好像里面有一條亂躥亂蹦的瘋狗,一顆混濁的老淚仿佛經(jīng)歷過一個世紀的跋涉終于掛在他皺紋層疊的眼角。
  “年輕人,講講你的故事吧?!边^了半晌,老頭兒的情緒逐漸穩(wěn)定下來,輕聲說。
  我猶豫了一下,潔白的病房被夕陽染成淡淡的橙黃色,很美,美得有點不真實,我在一霎時有種莫名的感動,有種傾訴的欲望。于是,我把梅梅和我的故事完完整整講了出來。
  老頭兒時而搖頭,時而點頭,似乎聽得很專注。
  “唔,讓我想一想?!惫适轮v完了,他喃喃自語,顯出一種病態(tài)的亢奮。
  “給你的那個小女朋友治病,一共需要多少錢?”
  這倒把我問住了。
  老人張開脫光牙齒的嘴,笑了,“哈哈,你也不曉得。”
  我也笑了。
  第二天,老人交給我一張十萬元的支票。
  “夠了嗎?”他微笑著問我。
  “什么?”
  “給你的小女朋友治病???”
  我怔住了,心想他在同我開玩笑吧。
  “年輕人,不相信?”老頭兒氣惱起來。
  “為什么要幫我?”我還是半信半疑。
  “不為什么,在見上帝之前我想嘗嘗當上帝的滋味?!?br />   “上帝?”
  “不錯。讓乞丐中一張頭等彩票,讓富翁在一夜之間傾家蕩產(chǎn),讓有情人勞燕分飛,讓夫妻們同床異夢,給絕望者心頭再燃一把希望的火,給穩(wěn)操勝券者兜頭潑一盆冰冷的水,讓孱弱無能者叱咤風云,讓才華橫溢者失意落魄,讓情圣飽嘗失戀之苦,讓流氓巧竊芳心,左擁右抱——主宰旦夕禍福,操縱悲歡離合,縱情戲謔,隨心所欲,這就是上帝的杰作!用區(qū)區(qū)十萬塊錢的代價改變兩個人的命運,創(chuàng)作一場活生生的喜劇或者悲劇,過一把當上帝的癮,對于一個已經(jīng)接到另一個世界發(fā)來的邀請函的人來說,難道不是一種難得的樂趣、一個廉價的游戲、最后一次有點刺激的體驗?”老頭兒的語氣中充滿某種冷靜的惡意。
  “但是,我依然感激您?!?br />   “感激?我這輩子最不稀罕的就是感激?!彼疽馕腋┒^去,故意壓低聲音說:“我親手殺過三個人,奸污過一個良家婦女——我是個真正的壞蛋!”他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又說:“如果你想做個知恩圖報的凡夫俗子,就請記住你的恩人的三個特征:第一,他富甲一方;第二,他忘恩負義;第三,因為他忘恩負義,所以他富甲一方。還有一件事,你聽過之后最好馬上忘掉:他也曾經(jīng),真心地,愛過?!?br />   老頭兒大概說話太多,累了,他擺擺手,讓我離開。
  我拿著支票出了醫(yī)院,覺得嘴巴結(jié)結(jié)實實被一張?zhí)焐系粝聛淼拇箴W餅塞了個正著。興奮和喜悅像一股巨大的暖氣流把我這身沒多少份量的骨頭沖得老高——我蹦起來,心似乎一瞬間膨脹成一個充流了氣體的熱氣球,朝著梅梅,朝著家鄉(xiāng),朝著西北方向輕飄飄地飄過去,唔,但愿它不要飄過了頭,跌進北冰洋。到了街上,我像所有突然交了好運的倒霉蛋一樣,懷疑起事情的真實性來,一邊緊緊地把支票攥在汗津津的手心,生怕一松手,它就飛回夢的國度,一邊將它又甩又搓又摸又揉,只恨平時沒有多啃幾本關(guān)于支票防偽鑒別的書;顧不得路人們異樣的目光——他們盡可當我突然發(fā)狂好了,反正在這座現(xiàn)代化的大城市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什么都不足為奇——啊,什么都不能影響我此時的心情,我伸開雙臂,沖著藍天——眾所周知,由于污染的原因,那其實是一種灰白、憂郁、病懨懨的半死不活的藍——大喊:“梅梅,我們有救了!我們有救了,梅梅!”
  一剎時,我淚如泉涌。
  這樣,時隔十個月,我?guī)еo梅梅治病的錢“凱旋”回來。當我舒舒服服坐在炕頭上,一五一十把錢的來歷向母親交待時,母親聽得眼睛都直了。莊戶人一年到頭辛辛苦苦,碰上好年景多打糧食最多不過收入幾千塊,而西陽市一位她未曾謀面的有錢人竟隨隨便便給了我們十萬塊——十萬??!十萬是多少?母親一生克勤克儉,過慣了窮日子,常常為幾元、幾角甚至幾分錢傷透腦筋,這樣一筆天文數(shù)字的財富她大概從未想像過,也從未聽說過,頭腦中完會沒有這個概念——世上真有這樣的好事、這樣的好人?莫不是菩薩顯靈了?一定是菩薩顯靈了!
  母親手忙腳亂地下了炕,一屁股跌坐在凹凸不平的地上,也顧不得拍拍沾在身上的泥土,哆哆嗦嗦摸到神龕前,又是上香,又是作揖,又是磕頭:“菩薩呀,您老人家大慈大悲,救苦救難,今個兒終于睜開了三分眼,救了鐵蛋和梅梅,也就是救了我老婆子呀!鐵蛋,快來給菩薩奔磕頭,求菩薩保佑咱家的大恩人大福大貴、長命百歲、兒孫滿堂、代代興旺。”
  我跪在母親身后,心想可惜母親只知有菩薩佛祖玉皇大帝,而不知有上帝耶穌基督圣母瑪麗亞。
  明天要送梅梅去醫(yī)院了,晚上,母親早早把梅梅的床鋪整理好,到隔壁去歇了,臨走時叮囑我陪著她;我懂母親的意思,也明白她是為我好,但是,我不能,至少今晚還不能。
  梅梅在母親的精心照料下,胖一些了,可目光依然是怯生生的,驚疑不定,像一只受傷的小鳥隨時要撲棱起折斷的翅膀逃開去。
  “梅梅,你瞧?!蔽艺页龉P記本,給她看五年前我夾在里面的野菊花,花薄如蟬翼,似有余香。我說:“你還記得那年在大柳樹下,我撿了你的日記本——可惜它后來被你姨姨燒了——我們倆,只有我和你,我們呆在一起,雖然時間很短,但當時的情景,你的一顰一笑,說的每一句話,每個細節(jié)都刻在我的心坎上,刻得那么深,這一生一世,我怕是想忘也忘不掉了。那是個多雨的季節(jié),而你給了我一個晴朗美麗的夜晚,讓我第一次體驗到那么巨大的快樂、那么真切的幸福、那么美好的激情,從那時直到現(xiàn)在,再沒有那樣的夜了。是的,再沒有了。這朵花就是……”
  “有土呢,抖一抖,抖一抖。”梅梅不知什么時候又抓起一件衣服抖起來。
  我搖搖頭,意外地,瞥見桌底一小片碎玻璃——“啪”——鏡子被推倒摔得粉碎的聲響隆然如雷嗚,從五年前漆黑的夜空翻滾過來,朝著我精心設計的未來碾壓過去;我的腦海中仿佛打亮一道慘白的閃電,往事如幅幅畫面在電光中纖毫畢現(xiàn),那種撕心裂肺的絕望一霎時又回到我身上,自尊與自卑的較量像因被封存而變得更為濃烈的苦酒一點一滴侵蝕著興奮和喜悅,終于使其蕩然無存。一陣猛似一陣的戰(zhàn)栗掠過全身,我好像聽見牙齒上下相撞的“咯咯咯咯”和關(guān)節(jié)仿佛要崩裂的“噼哩啪啦”的聲音越響越大,響徹小屋,響徹縣城,響徹整個寰宇。
  我猛地一把抓住梅梅的手,粗暴地、語無倫次地、歇斯底里地喊:“梅梅,答應我,永遠不要離開我,我不能沒有你,不能!如果你治好了病,恢復了記憶,如果那些傳言是真的,你有過戀人,如果,如果你依然愛著他,求求你,答應我,永遠不要離開我,哪怕是,是,為了憐憫!你不答應是嗎?好,我,我,我不帶你去看病了,寧愿你永遠像現(xiàn)在這樣,我養(yǎng)活你,至少我們可以天天在一起?!?br />   梅梅嚇壞了,黑眼珠驚怖地呈現(xiàn)出琥珀色,嘴唇抖動著,說出一串“嘰哩咕?!闭l也聽不懂的“話”。
  “對不起,對不起,沒事了,沒事了,我不是故意的?!蔽倚奶蹣O了,急忙松手。梅梅乘機溜回墻角,蜷縮成一團,任我千呼萬喚,再不肯過來了。
  “啪啪啪”我左右開弓,狠狠抽自己幾記耳光,頹然蹲下。
  我心亂如麻。
  捫心自問,在得到這筆錢之前,我其實是快樂的,雖然疲于奔命似的掙錢,在別人眼里,我的境遇似乎不比月亮里頭那個砍桂花樹的吳剛強(據(jù)說,這個倒霉鬼每砍下一個支杈,桂花樹就又長出一個支杈來,所以他永遠也砍不完),的確,我的困難像會再生的桂花樹般層出不窮。然而,正因為如此,我可以永遠無法完成而永遠趨近于完成卻永遠不必擔心有任何人站出來質(zhì)問我為何還沒有完成為梅梅治病這一崇高的歷史使命;正因為如此,我可以理所當然心安理得臉不紅心不跳得了便宜還賣乖既當了嫖子又立了牌坊在一萬元臭錢和梅梅的終生幸福這筆可恥的交易中淪為梅梅姨的真幫兇梅梅的偽恩人;正因為如此,我可以不管梅梅喜歡不喜歡同意不同意容忍不容忍甚至明知道梅梅不喜歡不同意不容忍而大言不慚厚顏無恥涎皮賴臉地說什么梅梅是我的梅梅的確是我的梅梅真的是我的梅梅本來是我的。想到這兒,我不禁汗顏,把素來藏著掖著揣著的那點私心雜念陰暗心理拿到燈光下從上到下從左到右里里外外外外里里地審視一番,結(jié)論竟然并無二致:我是快樂的,在梅梅沒錢治病又瘋又癡的情形下,我竟然很快樂。我又一次汗顏。與此同時,我不能不為自己深刻的洞察力稍稍地自得了那么一下,還差一點把能夠直面慘淡的人生的真的勇士引為我輩同仁;不過,當時的那點自得若與五年后的現(xiàn)在相比,只能算是毛毛雨,因為當時我已經(jīng)明明白白地看清了自己的結(jié)局:梅梅病好后會離我而去,而她的離去無疑是把生命從我體內(nèi)剝離出去,剩下的就只是一個在人世間游游逛逛的影子了?!绕痤A言一九九九年世界大劫難的預言家來我無疑要高明得多了。
  1990年,燈光如豆。地上沒有鋪磚,坑坑洼洼。斑斑駁駁的墻上,我的頭影出奇地碩大。我蹲著,滿心矛盾,唉聲嘆氣,像條挨了打的喪家之犬。
  后來我要出去方便,開門時看見了劉明。劉明已在門外站了一會兒了,他正猶豫著,想進又不想進的樣子。幾年不見,劉明已出息成個高高大大(比我高出兩個頭)有點帥氣的小伙子了,臉還是男人中少有的白凈,神色中少了幾分輕浮,多了幾分沉穩(wěn),只是嘴角依然歪歪著。老K形容得不錯(足見他四年大學沒白念),“抖”字用在劉明用上果然再恰當不過,他身后那輛不知讓山藥縣多少年輕人眼熱(不亞于西陽市人眼熱“奔馳”“寶馬”)、象征主人身份與地位、價值五千三百一十七塊零兩毛“大洋”(數(shù)據(jù)系老K提供)的新摩托車充分證明了這一點。但是,我能感覺得到,他過得并不快樂,至少并不舒心暢意,他眼角細密的魚尾紋和眼里的血絲成了不光彩的泄密者。
  “鐵蛋哥,我想去北邊的加油站給摩托車加點油,聽說你們明天要走了,順路過來看看?!?br />   我笑笑,讓劉明進屋坐。心想這小子找個借口都不會,大半夜的,加什么油?不過他這么誠懇地叫我“鐵蛋哥”倒讓我著實有點受寵若驚,其實他只要不叫我“老補”、“賴蛤蟆”、“臭鐵蛋”之類帶有人身攻擊性的綽號,我就十分滿意了。
  經(jīng)過梅梅的一剎那,劉明突然盯住了她,深深地凝視了半晌;那目光承載著太多難言的痛惜、愛憐、愧疚、無奈、無以釋懷的柔情和肝腸寸斷的抉絕,是那種真正經(jīng)歷過生活的風風雨雨的磨礪因而對生活有了某種感悟的中年男人才可能有的目光,讓人無論如何無法將其和一個二十剛出頭的毛頭小伙子聯(lián)系起來。瞅著瞅著,劉明的眼圈就紅了,兩行清淚不知不覺中緩緩流下,他竟也沒有去擦。
  這一幕發(fā)生得太突然,我差一點誤會劉明想上演一出“癡情種子秀”或是“精彩失戀片斷”,因為我雖然不會像梅梅的姨姨那樣沒有風度地對劉明破口大罵(當然我相信這個女人當著劉書記的面照樣會把劉明,劉公子捧上天,她捧人的功夫和罵人的功夫一樣爐火純青,甚至還要略高一籌),不過私下早將他歸入薄情寡義、外強中干,始欲亂、終還棄的花花公子類,對他既無好感,亦無興趣,不敬而遠之矣。可是我馬上意識到,這次我顯然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劉明是真的,真紅了眼圈、真掉了淚、真動了情、真心實意真愛一生——男人最了解男人,發(fā)明這句話的人肯定不是等閑之輩——在梅梅癡癡傻傻流浪街頭的這段日子,劉明一定倍受煎熬。
  等我回過神來,劉明已基本恢復常態(tài),自己找了條凳子坐下,順手操起一瓶開了蓋的老白干,咕咚咕咚一口氣就灌下半瓶,喝礦泉水似的。
  “你常喝?這酒可是烈性酒?!?br />   劉明點點頭,眼睛紅紅地說:“想她的時候就喝——鐵蛋哥,你不介意吧?這是最后一次了。從今往后,我再也不想她了,不看她了,一眼也不看了?!?br />   “為什么?”
  “我——沒有資格,我不是個男人?!?br />   我沒說話,從他手里拿回那瓶酒,也灌了一口。酒很辣,眼淚都被辣出來了,我大口大口地呵著酒氣,挺痛快。我的手碰到他的手時,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劉明,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因為我們都深愛著同一個女子,還因為這個女子不愛我們中的任何一個。
  “我知道,我懦弱,可笑,不值得同情。我沒有勇氣追求自己的幸福。梅梅,是我自己錯過的,命運本來給過我機會,我痛苦,誰也怨不著。有時候,我挺恨我老爸的,如果不是有一個當官的老爸,我的生活可能是另一番樣子,我可能很窮,吃很多苦,但我會像你一樣活得誠實、坦率、堂堂正正。過去,我領(lǐng)著一幫狐朋狗友欺負你們,自以為很了不起似的,其實我打心眼里羨慕你們,羨慕你們身上有我沒有的東西;我活得空虛、無聊,但是,我還有愛,我是真的喜歡梅梅。梅梅剛從京北大學回來那會兒,我也想做你現(xiàn)在做的事,但是,我害怕,我老爸說如果我堅持娶梅梅的話,我們的父子情分就一刀兩斷,今后我就是討吃要飯了,他也不會管,反正他還有兩個兒子,劉家不少我一個;你不了解我老爸,他,哼,他是說得出就做得出的。我屈服了。我覺得這二十多年來我像是躺在一棵大樹底下乘涼,忽然讓我走出樹陰,到炎炎烈日下去流血流汗,我竟然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
  劉明越說聲音越低,頭也越低。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再說話時,又嘻嘻哈哈的,和方才判若兩人了。他問我西陽市的街道有多寬,能并排跑幾輛摩托車,“跑三輛沒問題吧,趕不會能跑四輛?”西陽市的女子今年流行穿什么顏色的衣服,不,時裝,“黃色吧?是黃色,前兩天電視里說的,深圳今年流行橙黃色,西陽也差不離。”聽說北京的小姐不興叫小姐了,因為小姐作那個,什么,三陪小姐的太多,小姐叫小姐,三陪小姐也叫小姐,小姐可不就不喜歡人家叫她小姐了,好像人家也三陪似的,西陽有這事嗎?若是有,“老哥你可得給咱提個醍,我老爸說過一段他要去西陽考察(公款旅游?),也帶我去哩,到時可別叫小姐叫錯了,讓人家指著咱鼻子罵咱山藥縣的人不懂事?!闭f這話時,他的眼睛出奇得亮,鮮艷紅潤、不大不小、有棱有角的嘴巴一個勁兒往上歪,像萬惡的舊社會中富貴公子系在腰間的紅玉佩墜,知情知趣的,很能引得女人們心癢癢。
  劉明要走了,我送他到門口,他握住我的手,把硬硬的一大摞什么東西塞進我手里,認真(這種表情出現(xiàn)在他臉上實屬罕見)地說:“好人有好報,梅梅的病會好的,你們倆將來一定會生活得很幸?!业囊稽c意思,給梅梅治病的,不多,五千塊,別擔心,只要我老爸不下臺,我就不愁錢?!?br />   夜已深。目送劉明和他的摩托車以及車后的滾滾煙塵風馳電掣般遠去了,我仰望繁星萬點的夜空,心里倏忽有了一種強烈的企盼:但愿明天天氣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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