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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AA第四章

作品名稱:山河碎      作者:瘦馬宇龍      發(fā)布時間:2014-07-06 18:50:36      字數(shù):11714

  雨晴,梳把頭吧。
  曹子軒扔過來一把梳子。他說,你不應(yīng)該這樣任性的,你媽媽全是為你好,我去找她,讓她來接你。
  “你敢?”雨晴拿起一把水果刀,對著自己的心口。那副披頭散發(fā)的樣子,真有幾分駭人:“你要告訴我媽媽,我就把刀子捅進去!”曹子軒乜了她一眼,說:“你把刀子捅進去,我也要告訴你媽媽。你總不能一直呆在我這兒。”話音未落,曹子軒不由大叫了一聲。
  雨晴竟真的把刀子戳在了自己的腹部。她的臉痛苦地扭曲著,嘴里說:“你難道不知道我是土匪的女子?我什么都不怕,沒有人能逼我。”曹子軒一把奪過了刀子,他看到血已經(jīng)染紅了雨晴的衣服。她大叫:“你去告訴吧,現(xiàn)在就去……誰會在乎一個土匪的女子?……”
  曹子軒的眼里濕潤了。她多次聽雨晴講過她的過去,卻沒有想到她是這樣的倔強、這樣地心硬。這是在縣公劉女子學(xué)校,曹子軒抱起她,奔向了學(xué)校的醫(yī)務(wù)室。
  公劉女子學(xué)校實行壬戊學(xué)制,初級小學(xué)四年,高級兩年。公劉是周王的先祖,相傳遠古時期曾在這里開荒拓野,教人稼穡,使得這片蠻荒之地有了人煙。所以公劉也被當(dāng)?shù)厝朔顬橄茸妫@所女子學(xué)校就是以公劉的名字命名的。雨晴已經(jīng)上完了初級小學(xué),下學(xué)年上高級?,F(xiàn)在學(xué)校放假了,學(xué)校里基本上沒有什么人了。曹子軒的父母是這個學(xué)校唯一的外地人。他們回老家西安看曹子軒的爺爺了。曹子軒留下來看門。雨晴在學(xué)校里不是那種愛學(xué)習(xí)的孩子,除了國語和唱游課外,算術(shù)、公民、國音那些課程她都不感興趣。曹子軒的父親曹先生就給她上國語課,她喜歡聽曹先生講白雪公主、野天鵝、海的女兒那些美麗的童話。曹子軒跟隨父母到這邊來上學(xué),現(xiàn)在他在專區(qū)師范學(xué)校的學(xué)業(yè)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正在考慮去哪里做事好。平時沒事,曹子軒就幫助父親改改學(xué)生的習(xí)作,干點抄抄寫寫的事,于是他就和雨晴認識了。雨晴喜歡和曹子軒呆在一起,給他說櫻桃溝的紅櫻桃,給他說大胡子的爸爸。曹子軒常常靜靜地凝視著她,他那雙大大的眼睛總給雨晴一種很清澈很清澈的感覺。她的面孔一天天變得恍惚而鮮亮。她游移不定的目光越過平淡而世俗的小城生活,如同無的之矢,在白云下劃出一道悠長的弧線。她每天都巴望著發(fā)生點什么事才好。
  雨晴被曹子軒帶到醫(yī)務(wù)室,好在制止及時,問題不大,只是皮外傷,校醫(yī)給她縫合了傷口,做了包扎。躺在曹先生的屋子里,雨晴想起了娘今天的樣子,從小到大,有飛鷹爸爸護著她,誰也不敢欺負她,包括她的娘。但是今天她的娘竟然為了一件小事情動手打了她,而且她好像很害怕那位姓舒的叔叔。她也不知道那位姓舒的叔叔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教室的窗外,甚至在好多個她意想不到的時刻從天而降。他說,書眉是誰?雨晴搖搖頭,一臉的茫然。她說,你母親叫什么?雨晴卻說你先說你母親叫什么,叫黃鼠狼還是佘太君?一次,曹子軒問她那人是誰。雨晴竟有幾分得意,說我憑什么告訴你。母親難道就因為那個人打了她?那么那個人又是誰呢?母親把她生在了土匪窩里,讓她從小就與別的孩子不一樣。她一直想一個人出走,誰也不告訴,什么也不帶,去一個自由自在的地方。曹子軒說,有一天我領(lǐng)你去西安吧。他說他爸爸以前是大學(xué)里的教師,日本人霸占了我們的東北,又占領(lǐng)華北地區(qū),爸爸在西安街頭和他的學(xué)生示威游行,被國民黨軍警搜捕,才逃到這個安靜的地方。雨晴瞪大了眼睛,看著曹子軒的手隨著說話的語氣在空中揮動。雨晴沒有聽懂他說的話,只覺得他的神態(tài)好笑,想起來她就要笑好一陣子。
  “你笑什么?不疼了嗎?”曹子軒把她從胡思亂想中驚醒:“你已經(jīng)十七歲了,是個大姑娘了,以后可不許這樣了?!?br />   “你去告訴我媽媽吧,我想回去?!庇昵绲脑捵尣茏榆幐械揭馔猓室庹f:“我不管,你又不是沒長腿?再說你又自殺怎么辦?”
  “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可真自殺了。別忘了我可是土匪的女兒?!闭f著雨晴掙扎著就要下床。曹子軒慌了,連連告饒,說我馬上就去。雨晴真的想媽媽和爺爺了,恨歸恨,想歸想,媽媽帶著她吃了不少苦。雖然方老漢不是她的親爺爺,但喜歡她,每天清晨起床,他都動手給她和母親涮一碗炒面糊糊,芝麻的香味鉆進她的被窩,撩撥得她再也無法賴在床上。她起來以后,就看到方老漢坐在剛開了門板的柜臺后面,戴一個折腿的老花鏡,看一些過時的報紙。她就躲到后面,偷偷地把糊糊碗端走,連喝帶舔,弄得滿臉都是,然后悄悄地把碗放回去。爺爺放下報紙,奇怪地問:“咦,糊糊呢?”雨晴大聲說:“誰喝了我的糊糊?”爺爺轉(zhuǎn)過頭來,笑得胡子抖成了一團。
  然而今天方老漢把糊糊端在柜臺上,已經(jīng)涼透了。女人平靜地說:“干爹,你喝吧。這孩子從小在野地里跑慣了,屋里圈得久了,難免鬧心。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也好,會回來的?!狈嚼蠞h搖了搖頭,說:“可是,已經(jīng)三天了,你也真是,不會好好跟孩子說嗎?”
  這時候,曹子軒走進了“元興隆”……
  
  雨晴的哭聲漸漸弱下去的時候,她的母親看著雨晴熟睡后臉上懸掛的淚珠,卻沒有了一點睡意。雨晴回來的這幾天,自己雖然表面上不理她,卻在心里暗暗傷心,每個夜晚都難以入睡。她很后悔動手去打她,長這么大,她可是從來都沒有動過她一指頭啊。長期在隔絕人煙的虎頭山生活,對于外界的人她多了許多戒備心理。如果有人知道她是紅軍隊伍留下的人,那她和雨晴肯定兇多吉少。夜已深了,她聽到街上傳來由遠及近的梆子聲。她恍惚在路上,離鄉(xiāng)背井的路又黑又長。那些倒斃街頭的男人被她一個一個地翻過身,她多么希望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卻又是心懷惴惴,卻又是那么地害怕看到。
  甘乾義的婆娘聽說她家的事,就氣咻咻地大罵舒達海,并一口氣向她講了舒達海如何挖了林中秋墻角的事,說他要是敢對雨晴起歹心,她就告訴他們家老甘,讓警察隊抓他。她勸慰她們母子把心放寬,并邀請去她家做客。方老漢就于當(dāng)日下午關(guān)了門,和雨晴娘兒倆去甘乾義家吃晚飯。這頓飯吃得很愉快,甘乾義老婆說:“女兒長大了心就野了,做母親的也就管不住了,我們家甜甜,嫁出去才像一下子長大了似的。女大當(dāng)嫁,實在不行,給雨晴找個合適的人家,嫁掉或許能了卻當(dāng)母親的一樁心愿。如今兵荒馬亂,依你這副景況,早點給她找個指靠總比讓你一天擔(dān)驚受怕強。”甘乾義老婆一口氣說了好多,雨晴的母親恍然意識到雨晴真的長大了,馬上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
  雨晴跟著媽媽出門的時候,與一個迎門進來的人打了一個照面。那人與她們娘兒倆互相對視了一眼,彼此走了幾步,竟都不約而同地回過頭瞅了一眼對方。雨晴母親聽到甘乾義老婆問:“你怎么來了?”走在路上,方老漢說那人就是雙廟的大戶林中秋。雨晴問媽媽:“你認識他?”媽媽說:“我怎么認識?”話說完,卻又喃喃說一句:“怎么這么像?”第二天一早,雨晴正和母親在后屋擇菜,他們聽到有人在向方老漢打招呼:
  “方老板早!我想向你打聽個事兒。”
  “是林掌柜啊,您好,有事您講。”
  “這……不好意思,我想問一下您閨女……她是哪里人氏?從哪里來的?”
  “您問這做什么?我的閨女,自然是我老家的,當(dāng)然是從老家里來。”
  “對不起,方老板,您不要見怪。我只是覺得她好眼熟,很像我的一個遠房親戚。也許我認錯人了?!彪S后,她聽到幾聲哼唱,隨著一陣腳步聲漸漸遠去。這哼唱雖然顯得漫不經(jīng)心,雖然唱詞不清,但她還是聽出了“山河碎”的調(diào)子。
  很快,方老漢來到后屋,很緊張地說對她說:“不好,有人注意你了,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你與‘紅匪’有牽連。以后就不要隨便出去了,最近風(fēng)聲挺緊的。”雨晴突然拉著媽媽的手,說:“媽媽,你怎么了,手抖得這么厲害?”方老漢轉(zhuǎn)身從藥柜上取了幾片藥,吩咐她趕快吃下去。
  入夜,她睡不著了,那熟悉的聲音一傳到她的耳朵里,她的心就不由地嘭嘭跳起來,怎么按也按不住。多少年了,他的聲音幾乎沒有變化。
  “半壁江山一生落寞,兩鬢滄桑悲喜輕過
  三千弱水三生許諾,相約江湖,死生契闊
  潯陽遠,荻花瑟,幾度離索
  嘆人世聚散,轉(zhuǎn)瞬悲歡興亡難卻
  黯然嗟嘆,竟無語凝噎,山河破碎誰知我?!?br />   誰在唱?是碎娃。就是碎娃,書眉的碎娃,放羊的碎娃,但不是穿長衫、當(dāng)財東的碎娃。怎么回事?我的眼睛錯了,還是他錯了。十多年了,關(guān)于那場地震,關(guān)于雨晴的突然而來。多災(zāi)多難的年份,多災(zāi)多難的人,萬象在大結(jié)束之中大開始,一場地震把什么都改變,一個可愛的放羊娃,從此給了她另一種人生……
  
  保長們押著她迷了路,在山里面鉆來鉆去,她也糊涂了,她想像碎娃是憑什么在山里健步如飛的。最后,他們找到了一個小路,順著這條小路,磕磕碰碰地下了山,他們的衣服全部被荊藤掛攔,她的臉上全是血痕。幾個人已經(jīng)走不動了,他們一屁股坐在地上,呻吟起來。其中一個說,我們走得遠了,從這里走出去才是大路。大家似乎是一下子受到了點撥,恍然大悟,辨出了來時的方向,雖然走了不少冤枉路,但是終于可以回到原來的路上了。他們一下子被這發(fā)現(xiàn)弄得激動起來,腿腳仿佛也有了勁兒,滿懷希望地向前走去。
  他們沖出迷途的喜悅還沒有來得及充分釋放,不約而同一聲驚呼,就覺得腳底一空,塵土飛揚間,他們?nèi)康暨M了一個陷馬坑……
  當(dāng)她清醒過來時,已不知過了多少天,保長們也已不知去向。她被反剪著雙手,被幾個白白胖胖的土匪用鞭子抽著向黑石崖遍布的山上攀去。后來她才知道這里是陜西吳山的虎頭山。整個虎頭山迷散著灰淡薄霧,環(huán)圍的松林蔥蔥蘢蘢。藍色的小花、金黃的野山菊、粉白的野棉花、紅的荊棘和黃的醋梨果點綴著荒草坡和一片片谷灘,一切都靜得出奇,只有淺淺的、若有若無的溝水,悄無聲息地流著。
  到了極陡的小道上,押解她的土匪的腦袋便與她的腳一般高度了。她邊吃力地向上攀登邊思忖著逃跑的法子。窄瘦如腸的林中小道讓押解她的兩個土匪不得已一前一后了。因為路陡難行,他們的警惕性放松了。當(dāng)她看到小道前面向山下延伸的岔路口時,不由狠下了決心。她的心跳動起來。那個岔路口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用眼睛的余光向后瞅了一眼。她注意到那個土匪正把槍拄在地上作拐杖用,他的腦袋一晃一晃地快要碰到她的腳上了。她相信只需一個小小的作用力,他就可以滾下去,而且還可以打倒第二個,第三個。馬上就要到那個路口了,一步,兩步,三步……她在心里默數(shù)著。終于她行動了,猛轉(zhuǎn)身、抬腳、狠踢,向岔路口逃跑。這一系列的動作如她預(yù)料的一樣,都在一瞬間完成,而且每一個動作都極到位。他顧不上去看那幾個土匪跌下陡坡的樣子,就在一連串的怪叫聲中奔向了那下山的路,剛跑了幾步,她就聽到了幾聲沉悶的槍聲。
  然而這路卻越走越窄,叢林掩映,羈羈絆絆,她顧不了許多,甚至不去想這路將通向何處,只是一個勁地向前闖。她的衣衫被樹枝掛爛,她的臉上劃出一道道血痕,身后的槍聲和喊聲越來越近。冷不防一腳踏空,意念中剛剛閃出“糟了”兩個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來她才知道她走的是一條絕路。它通向一條黑石崖。那些土匪輕車熟路卻并不急追,只在后面虛張聲勢,她的失足完全是慌不擇路所致。
  不是俞飛鷹,她早就成了山里的陰魂。她雖然傷了一條腿,但卻保住了兩條性命。當(dāng)她后來發(fā)現(xiàn)她已有了碎娃的孩子時,她的驚喜已壓過了身體的傷痛。另一個生命的悄然成熟,讓她完全拋棄了結(jié)束自己病殘之軀的念頭。她由此感激飛鷹,他挽救了兩條生命。飛鷹是虎頭山櫻桃溝“關(guān)匪”的老三。當(dāng)他從“奪食”回來的老二口中得知一弱女子將他們的兩名弟兄從陡坡上踢下來跌得半死最后被他們逼下懸崖絕壁后的事后,心中暗自感慨并暗中帶人到現(xiàn)場去查看。這時候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血泊中的書眉依然活著。
  一個單身男子,是怎樣幫她療傷,給她喂藥。一個與她素不相識的男人,卻為她付出了那么多。他們誰也沒有說什么,她就開始默默地為他洗衣服,做飯,把他那個狗窩一樣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條。他每晚都去隔壁和其他弟兄們睡,還留下一個弟兄站在門口為她放哨。當(dāng)她的腿漸漸能走動的時候,她早已迫不及待于一個黃昏,挺著日漸大起來的肚子操小路偷偷向溝外逃去。然而她沒有想到,櫻桃溝根本無法走出去,她被把守路口的小土匪抓住了,押到了“關(guān)爺”跟前。關(guān)爺硬說她是官府的密探,要殺了她。飛鷹為她分辯,關(guān)爺不相信,說你憑什么保證。
  俞飛鷹一把撕開了他的衣襟,順手操起熊熊燃燒的火盆里的火筷,瞪著他一雙虎眼,擱在了他的胸膛上。一陣“吱啦啦”的聲響,她看到俞飛鷹額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動著。他的胸口永遠地留下了燒紅的火筷烙下的傷痕。
  
  那天晚上,書眉一邊給他敷藥,一邊淚水四溢。她已經(jīng)覺得飛鷹對她的恩情讓她無論怎樣都不能回報。她給飛鷹上好藥,飛鷹說,能不能給他端一碗酒來。書眉把酒端過來,搭在他的嘴邊,他突出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就把一大半酒喝了下去。書眉扶著他的頭,讓他把一大碗酒一下一下地喝下去。這一夜,借著油燈,伴著屋里耗子們咬仗的吱吱聲,飛鷹平靜地給她講了一個故事——
  他原本是一個小商販的兒子,與鄰居家的姑娘衿兒青梅竹馬,欲結(jié)百年之時,衿兒卻被一軍閥看中,巧取豪奪后粗暴占有。他深夜入宅謀殺軍閥,險些被捉。機智脫身后他逃至櫻桃溝,投奔了關(guān)匪。關(guān)匪出于民族的原因,潛入軍閥宅院,取了賊人首級,為他報了奪愛之仇。但衿兒已不知去向。有人說,衿兒不堪凌辱,懸梁自盡;還有人說衿兒被軍閥蹂躪夠了,賣給了窯子。他多次進城打問,終不得消息。關(guān)匪有恩于他,父親也染病亡故,他不得不死心踏地地跟了關(guān)匪。跟著關(guān)匪也干了不少壞事。有時候深夜反思,他常常會叫著衿兒的名字懺悔。
  “四年了,衿兒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飛鷹說到這里,臉上已分不清是淚還是酒。書眉把她的臉貼在了飛鷹濕濕的臉上,抽泣著:“飛鷹,謝謝你救了我,你就把我當(dāng)成你的親人吧……”
  
  轉(zhuǎn)眼秋葉飄盡,冬天總是早早地降臨櫻桃溝。櫻桃溝的冬天荒涼而冷落,它更像書眉的心情。隨著身體的一日日負重,她的心情開始煩躁起來,她腹中蠢蠢欲動的孩子,時刻讓她想起碎娃。入冬以來,干旱仍未緩解,櫻桃溝的經(jīng)濟幾乎陷入崩潰的境地。關(guān)匪及其弟兄們的掠奪和屠殺幾乎達到了白熱化。那場地震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降臨的。說來也怪,那天她顯得異常焦躁不安,腹中的小東西這時候也仿佛和她一樣不安,老是亂踢亂蹬,一刻也不安生。書眉坐在窗前,心里莫名得急,她也不知道急什么,飛鷹說山下時常有人來攻山,最近尤其多,不知道有沒有她家里的人。書眉說他們來你能放了我嗎?飛鷹猶豫了,說這個他還真做不了主。這時候,書眉覺得太陽有些不對勁,一點都不像已經(jīng)是冬天的太陽。她隱隱約約地聽到了有人唱歌,仔細諦聽,分明是那首“山河碎”。
  最近她特別嗜睡,今天幾乎睡了一天,如果不是隱約聽到有人唱歌,她是不會起來的。她下了炕,來到屋外,走到前院,仔細聆聽那歌聲,猛聽西邊轟轟大響三聲,地搖了,遠處的茅屋扭了兩扭,就“噗”地一聲攤成一堆。書眉趕快往堂窯跑,卻見飛鷹居住的堂窯已找不見了,只有一些冒氣的土。這時候有提著馬燈的人到處亂跑,一派亂紛紛的樣子,他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嚇傻了。書眉回到自己的屋子前時,看到飛鷹趴在一堆廢墟上,用一雙手狠命地刨,書眉聽到飛鷹粗粗的喘息,聽到他邊刨邊喊:“書眉,書眉!……”他的兩側(cè)已堆了兩堆小山一樣的土。他的頭已經(jīng)彎下去探進了刨出的坑里,弓起的脊梁不斷聳動著。書眉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她沒命地撲上去,死死地抱住了飛鷹的腰。把臉貼在了他寬闊的背上。飛鷹回轉(zhuǎn)身,看到了滿臉是泥的書眉,不由緊緊地把她抱在了懷里。在她的泥臉上用那張滿是胡子的嘴親吻起來。書眉看到了他鮮血淋漓的十指,哭出了聲。
  櫻桃溝死了不少人,關(guān)爺也受到了重創(chuàng)。他的威風(fēng)失了一大半,老二帶著一幫子人另拉了山頭,飛鷹成了關(guān)爺最得力的助手。第二年春天,在一場疏疏落落的太陽雨里,書眉生下了一個女兒,飛鷹指著明亮的陽光里繡花針一樣的小雨說:“這孩子叫雨晴怎么樣?”書眉蒼白的臉上展開了舒心的笑。
  轉(zhuǎn)眼過了十多年,雨晴成了櫻桃溝最惹人喜愛的孩子,她在大家的寵愛下可以隨便騎在任何一個人的頭上,可以捉一條蜈蚣偷偷地放在任何一個人的脖子里,可以在高興的時候用繩子拴著一只山雀滿溝瘋跑,而一不高興就會把她精心喂養(yǎng)的山雀一腳踩在腳下踩成肉餅。盡管這樣,飛鷹還要抱起她把她舉在頭頂用大胡子扎她的臉。書眉說你這樣袒護她怎么行,飛鷹笑笑說:“你看,雨晴給咱櫻桃溝帶來多大的生機?!?br />   這一年八月,有一支隊伍從櫻桃溝經(jīng)過,一些財主紛紛躲到櫻桃溝來避難。飛鷹搞不清楚為什么世上還有讓富人害怕的兵。他專門下山摸了一下虛實。結(jié)果從他們散發(fā)的傳單和紙條上才知他們就是人們傳說的紅軍。他們紀律嚴明,不拉兵,不拉畜、不踏田禾,而且不打窮人,專打老財。晚上,飛鷹關(guān)好門,對書眉說:“我有個想法,你聽聽看怎么樣?”
  書眉笑道:“你莫不是要投‘紅匪’?”
  
  飛鷹戴著那頂帽沿彎彎的有一顆紅星星的帽子,問書眉:“看我咋樣?”書眉說看把你美的。
  很快,他們隨著隊伍北上,從凌縣、上梁翻過一道原,駐扎在一座縣城外,并派出一部襲擾縣城。書眉方得知她回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瑞川縣,那條嘩嘩的河水就是瑞河。她想起了父親,想起了哥哥,十五年了,不知他們怎么樣了?走到了家門口,書眉不能不萌生回家的想法。飛鷹十分理解她的心思,他也覺得部隊這樣長途跋涉,帶著他們娘兒倆多有不便。后來聽說縣長在他們的襲擾下,棄城逃跑,部隊要進城了,飛鷹聽從了部隊首長的意見,決定把她們娘倆留在瑞川縣城。部隊于黃昏匆匆進城,準備向北趟過瑞河,經(jīng)北塬輾轉(zhuǎn)向陜北挺進。俞飛鷹在經(jīng)過瑞川縣城的時候,敲響了方老漢的門,一是他覺得凡是行醫(yī)之人,必定救死扶傷,二來他看到了“元興隆”門口的郵政代辦所的牌子,那是拴在他和書眉之間的一根線,有了它,他就不怕找不到她們娘兒倆。于是,他含淚告別了她們娘兒倆,踏上了北去的征程。
  到了家鄉(xiāng),書眉就暗中千方百計打問父親舒暢,打問他們家里的情況。聽說父親已經(jīng)去世多年,而哥哥就在雙廟,但沒有人知道長工們的情況,更不用說一個放羊娃了。書眉想碎娃或許已不在人世了。一場地震造成了多少家庭的流離失所。
  沒有想到,哥哥舒達海突然自己找上門來。他與哥哥的不期而遇,讓她的心中滋味百般,激動,緊張,還有傷感,一起涌上心間。她感覺哥哥已開始懷疑她,他在通過雨晴了解所有的一切。她矛盾再三,決定還是回避他。她打了雨晴,因為她和碎娃有了一個孩子,不僅哥哥,而且全雙廟的人都會唾棄她,她將給舒家祠堂增添恥辱,她在雙廟沒有存在的理由。即使父親在地下也不會原諒她,從小在舒府生活、長大,她知道他們把名節(jié)看得比什么都重。而且,雨晴對于他們而言,是一個異端,他們不會輕易認可更別奢望去接納。
  她滿以為碎娃真的不在人世了??墒橇种星锸钦l?他為什么唱那首歌?是讓她聽見,還是無意?林中秋,碎娃?他們的背影、聲音、甚至面容為什么那么像?
  
  “你怎么了?病了嗎?”她翻來覆去的動靜吵醒了方老漢,他在外屋關(guān)切地問。她說,沒什么,替雨晴發(fā)愁呢。這時候,門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書眉急急穿上衣服,她感覺要發(fā)生什么事了。方老漢問著“誰”的當(dāng)兒,已過去下了門板,就有兩個警察闖進來:“誰是書眉?”方老漢看到墻上的信箱被撬開了,其中一個警察的手里揚著一封信。書眉出來后,就被他們用繩子緊緊地捆綁起來。方老漢急了:“你們?yōu)槭裁醋ト???br />   “為什么?聽聽這封信吧。”拿信的那個警察展開紙來,念道:“書眉,你好!真想雨晴。我們被改編為人民紅軍抗日先鋒軍,準備東征抗日,但是狗日的蔣介石非但不積極抗日,反而增兵圍剿我們,擾亂紅軍后方,真讓人氣憤!最后,替我多謝謝老人家,等抗戰(zhàn)勝利了,我就回來接你們!……”
  “還有什么說的?據(jù)我們調(diào)查,去年八月,徐海東股匪流竄縣境,是你為其引路,又是赤匪家屬,有通匪之嫌。我們必須逮押你!”
  當(dāng)雨晴從里間沖出來后,書眉已被推出了門帶走了。雨晴哭喊著要去追,被方老漢攔腰抱住。雨晴連踢帶咬,和方老漢一起摔在了地上。雨晴爬起來掄起小拳頭邊打方老漢,邊罵:“你這個老東西!我媽媽與你非親非故,你才不心疼哩。你為什么攔著我?”可憐方老漢哪里經(jīng)得起這么折騰,他的眼鏡也摔破了,蜷在地上幾乎起不來了。雨晴還要打,他的小手卻被人給拉住了。
  “哪里這么野的孩子?一個老人怎么經(jīng)得住你這么打?”原來是雙廟的大財東林中秋。林中秋慢慢扶起方老漢,把他攙到店鋪里。雨晴攆進來,大喊:“你是誰?憑什么管我們家的事?”
  “書眉她怎么了?”林中秋冷不丁問。
  “她給警察隊的人帶走了……咦?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林中秋走后,舒達海又來了。雨晴一看到他,就顯出很親熱的樣子。她拉著舒達海的手,淚水撲簌簌又滾了下來。她說:“你救我媽媽,你救我媽媽……”方老漢捶著他酸痛的背,連連叫苦。
  
  林中秋一進林家院,林雙鎖就說:“農(nóng)頭關(guān)節(jié)炎又犯了,等你告假哩?!绷种星飮@了一口氣說:“他年紀也大了,跑不動了。”林雙鎖說:“是不是另找個合適的人?”林中秋往堂屋里走,林雙鎖跟在后邊,他的背更駝了。
  林中秋在椅子上坐定,呷了一口茶,說:“你和農(nóng)頭,還有老魏,都是老掌柜手上的人,也都是我的大恩人。在危難之即老掌柜收留了我,認我為干兒,按理我和你們是一樣的。如今你們都老了,我總不能就這么讓你們回去。換農(nóng)頭的事,慢慢考慮,先定人,這事你看。我準備去一趟縣府,找丈人有點事,你去準備點上好的煙土,讓人把騾子喂飽了,毛好好梳理梳理?!?br />   林雙鎖點了點頭,問:“老爺這一向忙忙外出,出了什么事嗎?”
  “沒什么,如果我晚上不回來,請你主持院里的事,連武、連文他們的書,別忘了盯背。還有,大太太每月十五都去五龍山進香的,需要什么你給準備。太奢侈了你就替我尅扣一下?!?br />   林中秋牽著騾子走到“下馬樓”時被里面飄出來的肉味攪得肚子咕咕叫起來。他剛準備把騾子拴在門口,就見舒達海攙著衣衫不整的警察隊吳隊長趔趔趄趄從門里出來。林中秋忙閃在一邊。
  “吳,吳隊長,今個兒不過癮,兄弟請,請你去‘花滿天’,‘花滿天’玩玩,‘花滿天’有個雛兒,滋味,滋味他媽的那個美,今個兒兄弟,兄弟請客!”
  “好!好好好。雛兒……”
  兩個人搖搖晃晃地從林中秋身邊走過。林中秋不知怎么突然就沒有了食欲。他走進甘乾義家時,天色已不早。不巧,老丈母娘說,縣府新來了縣長,老甘去拜訪了。就這樣林中秋用罷晚飯,一直坐著等到甘乾義身披黃昏進來。林中秋說受一位朋友之托,想贖書眉出來。說著他把一包煙土遞過去。甘乾義接了煙土,卻搖了搖頭。林中秋問其詳,甘乾義說:“你有所不知,她乃赤匪嫌疑,這兩天上面新派來一位岳縣長,是個親蔣派。我剛從他那里來,這家伙問我參加國民黨了嗎。我就明白他是要搞嫡系活動,就騙他說沒有。果然不出所料,他讓我加入委員長組織的復(fù)興社。既然是朋友所托,我勸你還是少碰這根火線。聽說國民黨三十五師已插手這件案子,弄不好要殺頭。”林中秋急了:“難道再沒有其它辦法了?我向來視朋友的事為我自己的事。”
  “難辦吶。如果在岳未來之前或許有可能,現(xiàn)在一方面岳初來乍到,脾性難摸;二是我在前年紅軍過境時主張開城迎接,被懷疑有投紅之嫌。如今還沒把我丟開。若替她說話,我肯定難逃干系?!?br />   林中秋沉吟了一會兒,哀求道:“那么岳父求你無論如何讓我見她一面。”甘乾義想了想,走到書案前提起毛筆寫了幾個字,讓他去找警察隊吳隊長。林中秋即刻告辭,匆匆去警察隊。林中秋到了警察隊,卻發(fā)現(xiàn)吳隊長在值班室里爛醉如泥,床頭上、地上一大堆嘔吐物,發(fā)出難聞的氣味。一個警察看了甘乾義的手書,想了想,說,我有個條件。林中秋問什么條件。他說,替我們隊長把床頭收拾干凈。
  “你?”林中秋氣憤地說:“你太過分了?!?br />   “我沒有非讓你拾掇,是你自己上這兒來的。你走吧?!本燹D(zhuǎn)過身去抽他的水煙了。
  林中秋長長出了一口氣:“好吧,我來收拾……”說著他拿起一塊布,先把不知是黃黃的雞蛋清,還是白白的豆腐渣統(tǒng)統(tǒng)刷下來,然后彎腰收拾地上的。那警察道:“吃白食不拉好屎,出力的喝他媽清茶淡水?!?br />   “吆!這不是林家堡的掌柜嗎?什么時候到警察隊謀事了?!绷种星镆惶ь^,真是冤家路窄,又是舒達海。他扔下條帚,拍了拍手:“你不去‘花滿天’樂哉,到這里來干什么?”
  “你先告訴我你來干什么?”舒達海帶著一股挑釁。
  “該干的都干了,不該干的我也干了,我要進去了。”林中秋瞥了一眼警察,徑自朝牢獄走去。警察隨后跟著,給他開了幾道門,吩咐獄衛(wèi)小心看好,就又返回值班室去了。
  林中秋懷著一顆怔忡不安的心走近關(guān)著書眉的牢房。透過鐵柵欄,他看到書眉盤腿坐在一張草席上,低垂著眼瞼。透過歲月的浮塵,他仿佛看到了一張秀麗、嬌好的容顏。
  “……
  “實話告訴你,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覺得你是上天賜給我的,我不能放棄。碎娃雖然是個窮娃,但有血有肉,有肝有膽,還有一雙勤勞的雙手……
  “已經(jīng)這樣了,你如果不愿意,我跟你回去伏法,我寧肯被你爹斬斷一只手,也不想強迫你,反正我已沒了活路。……
  “有一天天塌下來,這個世界變個樣子多好?!?br />   “姐姐你是書看得多了,碎娃從小沒爹沒媽,想讓人疼還沒人疼哩!明天你爹就不要我了,你要我嗎?”
  一瞬間,林中秋的腦子里一下子涌上一副月光如水的畫面。他的耳邊全是清晰的話語。十八年以前,就是他和她,相偎相依在一起,說了那么那么多的話。怎么也不會想到,他們會這么見面。他該說什么呢?
  “書眉……”他小聲地叫了一聲,他覺得他的心跳動起來。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彼吹剿纳眢w抖動了一下。她沒有抬頭。為什么?不愿?不敢?這說明她分明知道自己是誰。可是為什么不認?恨他?決定從記憶里抹去他?
  “我,我是碎娃,放羊娃?!绷种星锵胱屗痤^來,仍然努力地說。
  “你走吧……我不認識你?!?br />   不知什么時候,舒達海突然站在了林中秋的身邊,他一把揪住了林中秋的衣領(lǐng),照準林中秋的臉掄圓了就是一拳。林中秋一個趔趄就坐在了地上,鼻子的血流了出來。
  “把你個狗日的!我看著你面熟,果然是狗日的碎娃。你偷了我家的人,霸占了我家的地盤,這不共戴天之仇今日了斷?!笔孢_海說著又撲過來。
  “哥!你放開他……”書眉突然像一頭獅子撲到了鐵欄桿前,啞著嗓子喊。她沒有想到,兩個曾經(jīng)與她如此親近的人卻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環(huán)境中相遇,這究竟是為什么?她的淚水一下子沖破了堤岸的圍攔,奪眶而出。林中秋擦了一把臉上的血,站起來:“書眉,你不要管。我是偷了他們家的人,我是占了他們家的地盤。有種的你把人帶回去啊,你把地奪回去???就是你把我打死,你恐怕都辦不到!”
  “哼!我今天偏要把你打死!”
  舒達海再次撲過來,和林中秋撕扯在一起。書眉拍打著欄桿,大聲呼叫起來。
  警察聞聲而來,把他們倆帶走了。
  林中秋回到林家堡,驚動了林家堡的上上下下。任月霞、甘甜甜都圍上來催問是怎么回事。任月霞一邊用熱毛巾敷著林中秋紅腫的臉,一邊連念著阿彌陀佛。林中秋覺得腦子嗡嗡地響,他一把將任月霞掀在了一邊:“滾!滾開!”
  林雙鎖說:“要不要派人……”
  “滾開!都給我滾開!”
  他們都退了出去。甘甜甜擰著腰往出走,邊走邊說:“我們啊,可真是為舔溝子撞了屌……”
  晚上,林中秋走進了任月霞的門。任月霞正對著觀音菩薩閉目念經(jīng),并未發(fā)現(xiàn)他走了進來。林中秋悄沒聲息坐在炕沿上,注視著她的背影。這是個胸懷寬大、有著菩薩心腸一樣的女人。她是他的妻子。但是,僅僅是妻子而已。他問自己,自己究竟給過她多少愛?沒有,更多的時候,她更像他的一位大姐,更像他的一位慈母。
  任月霞雙手合十,默念了一會兒,就為菩薩換了燃盡的香,轉(zhuǎn)過身來,就看到了坐在炕沿上的林中秋。
  “你怎么來了?”她笑瞇瞇地,寬厚的臉上完全看不到白日里被罵過的痕跡。
  “你不要生氣。我挨了打,卻把氣撒在家里,真是窩囊。”林中秋垂著頭:“我來給你說,你不要往心里去?!?br />   “看你。你是一家之主,說什么都由你?再說你每天要說好多話,人人都把你的話往心里去,還不氣炸了?”任月霞依舊笑盈盈地:“你今個是怎么了?平日忙得有考慮不完的事,今個是怎么了?為幾句話,來我這兒磨嘴皮子?!?br />   “今晚,我就睡這兒。”說話間,林中秋甩掉鞋子,上了炕。任月霞吃了一驚,連說你這是怎么了。自從甘甜甜進門以后,林中秋幾乎就沒有來她這過過夜。她也理解,她是女人,知道女人該計較什么,不該計較什么,身為女人,就要承擔(dān)做女人的一切。再說,自己長林中秋三歲,已然顯出些老相,哪里比得了不僅年輕而且連走路都勾人魂的甘甜甜。
  林中秋脫了外衫,枕著雙手,瞇著眼瞅任月霞。任月霞本也是貧寒人家的女子,是林九的一個外甥女。林九不僅收留了他,認他做義子,而且把他的外甥女嫁給了他。他一直能回憶起自己衣衫襤縷蜷縮在村口和林九的狗搶一碗殘羹的情景,他的手腕上至今還留著狼狗咬下的傷疤。他娶了任月霞后,真真切切感到了什么是家,什么叫溫暖。任月霞大事、小事從不和他爭執(zhí),她似乎什么都能理解,什么都能包容。尤其林九去世后,她完全把他當(dāng)作了林家的頂門柱。甘乾義多次派人來保媒,林九分析說,甘乾義在黨部處境不妙,曾做了許多拉攏地方鄉(xiāng)紳、財主的事,屢次來提親,也是一種聯(lián)姻的手段。林九正遭逢林忠烈的夭亡,痛感勢力的單薄,他說其實這也是件好事。林中秋說此事全憑干爹作主,無論怎樣都行。林中秋又把這事說給任月霞,任月霞先是流了幾滴眼淚,最后卻拉了林中秋的手說,這樣也好。我總是無法讓你滿意。她年輕,還能好好地侍候你幾年,你也不會再感到遺憾了。林中秋說,她不過是看上了咱家的千畝土地,百十來佃戶。甘甜甜進門那天,任月霞還親自操持了迎娶甘甜甜的紅事。而且甘甜甜進門后,她主動讓到偏室,又在甘甜甜生下林琬兒后積極主動侍侯甘甜甜坐“月子”。
  “你還是去甜甜那兒吧……”任月霞拍拍他的頭:“你今天給她發(fā)了火,再不回去,她要不高興了。”
  林中秋卻一把將任月霞扯上炕來,“噗”一下吹滅了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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