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A第十章
作品名稱:山河碎 作者:瘦馬宇龍 發(fā)布時間:2014-07-12 09:54:27 字數(shù):7383
春天來臨的時候,風(fēng)嶺塬“鬼愁關(guān)”一帶彌漫在一派花的香氣里。紅色的、黃色的、紫色的、白色的,一直延展在這片開闊的原地里。尤其誘人的是那香味,經(jīng)塬上的風(fēng)一吹,就彌漫了整個風(fēng)嶺塬。舒遠秋站在地邊上,已經(jīng)站了很久。
看到這花,聞到這嗆人的香味,舒遠秋的心情有說不出的復(fù)雜。來到風(fēng)嶺塬第四個年頭了,去年她才知道這里竟然種植著罌粟。據(jù)人們傳說,腳騾店的大掌柜馬春生在這塊地里落下的利潤能買來一列火車。在舒遠秋眼里,它就是長得再美麗妖嬈,也是有著美麗外表的毒蛇。這些年她見得多了,由于煙毒盛行,多少家庭妻離子散,多少良家婦女淪入煙花巷,兄弟鬩于墻,朋友血刃相見……但是她又能說什么呢?她只有眼睜睜地看著馬春生把地齊齊地耕了一遍,又把土疙瘩耱得細細的,然后再給牛套上犁杖把和著細土的種子灑下去。經(jīng)過了漫長的冬天,馬春生一回回往地里跑,一回回地蹲下身子查看嫩嫩的幼苗。它們是他的命根子。
“干娘,曹兄弟來了?!瘪R春生不知是什么時候站在她身后的。這是一個典型的原上漢子,雖然才是二十出頭,個頭已長到了六尺開外,一張方方正正的臉,大鼻子,大眼睛,厚嘴唇以及微微向外突出的大嘴巴和紫紅色的皮膚都帶著明顯的風(fēng)嶺塬人的特征。
馬春生看到這些隨風(fēng)搖曳的花兒,興奮無比,他揮舞著一雙手,一再讓她看東看西。舒遠秋面無表情,而馬春生根本不管不顧,依然在興奮地講述他的發(fā)家史,他說,這幾年,他不停地在地里折騰,第一年大旱,一冬無雪,春上又是滴雨未見。種子灑在干土里,不見了影兒。第二年春天好不容易看著嫩嫩的苗兒從土里鉆出來,農(nóng)歷四月的頭上忽然突如其來一場大雪,氣溫急劇下降,可人的苗兒全蔫在地里。第三年他下了苦功夫,撒下種后,用一把條帚將一條犁溝齊齊掃平,生怕耐不過嚴寒的冬天,然而天不遂人愿,春風(fēng)吹了很久,地里只長出稀稀疏疏的幾株苗。他說他曾經(jīng)懷疑這地力不足以生長這么嬌貴的東西。等到第三年下種的時候,他想了許多防凍、抗旱的辦法,終于取得了成功,也讓他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真是蒼天不負有心人啊。
曹先生來了,他要帶給她什么新的消息呢?他每次來,總會帶給她許多外面的消息。馬春生還在那里喋喋不休,舒遠秋就催他快走,“走吧,地里長著呢,又飛不了,不要讓人家曹先生等得不耐煩了!”于是,他們一前一后相跟著往腳騾店走去。
“鬼愁關(guān)”是風(fēng)嶺塬最重要的十字隘口,南下可達瑞川縣城,東往塬西輾轉(zhuǎn)可去陜西。西北兩條路可直往相鄰的縣。鬼愁關(guān)不留人,卻離不了人。因為這里既是幾個地方管,又是誰也管不了,南北東西的兵、匪、虎狼蟲豹多會聚于此。原來曾有幾戶地坑莊子,居住著幾十來戶人,后來青壯年大都棄家而去,這里也便更加顯得寂寞而冷清。然而南來北往的商販行走到這里大都人困馬乏,騾渴挑擔(dān)沉。大一點的掌柜還雇馬車,多數(shù)商販皆人背肩挑。資金稍大一點的也不過驢馱騾運,無論從哪條路來,到了鬼愁關(guān)都是剛攀完大半天的盤旋山路需要緩緩腳、休整休整的時候,所以鬼愁關(guān)路口晴天塵土飛揚,數(shù)步之內(nèi)不見人影,滿路虛土沒膝,遇雨則泥濘不堪,車馬難行,行人在這種情形下更是不愿再前進一步,故而僅存的幾戶地坑莊子便成了最好的趕腳店。泥抹的大炕并排擠上十來條漢子絕對不成問題,走的時候給不給店錢,錢多錢少無所謂,順手扔一尺洋布,二斤白糖也是常有的。馬春生的腳騾店就是這樣應(yīng)運而生并日益紅火的。
舒遠秋和馬春生從一棵巨大的核桃樹下挖出的地下通道里穿過,走進一座四四方方的地坑莊子里。舒遠秋在這里住了四個年頭,十分熟悉這地坑莊子的結(jié)構(gòu)。春生腳騾店本是一種叫“天地窯院”的窯洞。在本地南北兩原、甚至瑞川縣城近郊,居民大多數(shù)居住在窯洞里。乍一看,很像穴居的原始人,其實到窯洞中才知別有洞天。西部黃土高原,土質(zhì)粘性大,含沙量小,比較堅硬,有“立土”之稱,同時水位低,適于打窯洞。風(fēng)嶺塬的窯洞大體分為“出水窯院”和“天地窯院”?!俺鏊G院”就是在溝兩旁的崖頭上,豎切一個面,在上面挖窯洞。這種窯無門無窗,在風(fēng)嶺塬比較少有。風(fēng)嶺塬一般都住“天地窯院”。春生腳騾店就是這樣。在十字路口的平地上開挖一個大方坑。方坑面積三百多平方,十?dāng)?shù)米深。在方坑的四壁上挖十孔洞。人畜進入上下,是從遠處再挖的一條窯道通往下邊,九曲回腸之后豁然開朗。十孔大窯,東、南、北三面壁上的六孔大窯是店房,供客歇腳。兩側(cè)的四孔窯,一孔用來拴牲口,一孔住著春生和他的兩個伙計——啞巴安堂和狼尾巴大劉。大炕連著一爿大鍋臺,兼作灶房。還有一孔就是舒遠秋的住處。另外窯院里還有一孔小窯,不知是干什么的,沒有人說,但舒遠秋覺得神秘莫測。
馬春生把她領(lǐng)進了一間客房。曹先生正盤腿坐在炕上等她呢。曹先生看上去和馬春生也很熟悉,他們常湊在酒桌上嘻嘻哈哈、滴滴咕咕。開春以來,這是曹先生第二次來風(fēng)嶺塬。舒遠秋和曹先生打過招呼后,坐了下來。馬春生說:“這煙地,是我們的金山,今年應(yīng)該是長勢最不錯的一年。待花謝之后,就會有綠顏色的橢圓形果實出來。那時候,你給咱找些人來幫忙。男人女人都行,用縫衣的大針,或者納鞋的錐子,三角形的小刀子什么的刺破果實,收刮其中的汁子。要用的家把、小鐵鍋什么的我都開始準備了?!瘪R春生說這些的時候,舒遠秋一直拿眼睛看著曹先生,她想知道他的態(tài)度。這時候,院子里傳來了牲口的嘶鳴聲,不用說是有客人來了。馬春生起身出去招呼了。
曹先生湊近舒遠秋,小聲說,我這次來,是有重要事給你說。我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你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話還未說完,院子里響起了吵吵嚷嚷的聲音。
腳騾店的白天寂寞無聊,尤其是早上的光陰,客人常常是天不亮就出發(fā)了,新客多在午后來。馬春生一直要睡到中午以后才起來。然而腳騾店的晚上卻是十分的熱烈,每晚馬春生都要陪客人喝酒。風(fēng)嶺塬的冬天漫長而寒冷,沒有酒,人們無法度過這寒冷漫長的夜。如今雖是春天,但窯里還是格外潮濕滲人,熱炕一年四季都在燒,所以整個窯壁上都被濃煙熏得很黑。晚上,六孔大窯里燈火跳躍,喝拳行令之聲不絕于耳,一直要持續(xù)到夜半三更。馬春生像一個匆忙的工蜂,端一口大碗,從這口窯到那口窯,頻頻舉碗,頻頻勸酒。腳騾店回頭客多,一來二去都和馬春生廝混得頗熟。今天來的除了陜西隴縣販“四八洋布”的秦玉虎外,其他幾個舒遠秋都比較熟,一個是瑞川縣城”林”字號租當(dāng)部的掌柜黃占倉,一個是“元興隆”藥店柏掌柜手下的學(xué)徒小韓子、另一個是“下馬樓”的采購廖禿子。
馬春生邀請曹先生和舒遠秋陪同他們吃飯。舒遠秋本不想去,所謂的吃飯其實主要是喝酒,而他們的喝酒往往要喝到人仰馬翻。喝醉了酒的男人在她的眼里是極其丑陋和恐怖的。但是她又不能不去,春生腳騾店的興旺不是靠一個馬春生。記得她剛來時,馬春生告訴她,他因父親久病欠了風(fēng)嶺塬最大的財主馬蛟三百票元,一石麥子,用家中十五畝地作押,兩年期滿后還不上。馬蛟三天兩后晌來討帳,馬春生的媽被逼得跳了崖,父親也病重身亡。無奈,馬春生才在鬼愁關(guān)扎了窯,開了腳騾店。最初住的人不少,卻很少有人付錢,熟客在風(fēng)嶺塬借宿慣了,即使有錢也不想給。好客的塬上人更是嘲笑馬春生想發(fā)財都想瘋了,甚至有些跑江湖的混子、綹客成心和馬春生為難,不僅不給錢,還要敲詐一下,若態(tài)度稍有不好,便拳腳相向,把馬春生放倒在地,然后卷了窯里的所有物什揚長而去,更有東去三十里駐扎的國民黨的馬大元的兵,在風(fēng)嶺塬偷只雞,搶頭牛什么的,都來馬春生的窯里大擺宴席,殺雞宰牛,燒柴生火,搞得烏煙瘴氣。舒遠秋盡管不愿意參與那種場合,但她早已把腳騾店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這個家的興衰榮辱也已與她休戚相關(guān)。再說曹先生也請她去,她更不能推辭。
他們一見舒遠秋進來,都很熱情。黃占倉捻了捻山羊胡,說:“馬掌柜,在座的有老熟人,也有剛認識的新朋友,大伙平日里為一口飯東奔西跑,能在這里同桌共餐,實屬難得。諸位雖來自五湖四海,但過鬼愁關(guān)想來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想必酒場上的規(guī)矩大伙都懂,我也就不多說了。今日酒后,青山不改,綠水常流,若他鄉(xiāng)相逢,當(dāng)兩肋插刀!”剛剛落座,黃占倉就為這頓飯定了個調(diào)子。他剛說完,秦玉虎、馬春生、廖禿子和小韓子就摩拳擦掌,熱血激蕩。舒遠秋知道,一場酒的酣戰(zhàn)就要開始了?!?br />
第二天早上,舒遠秋睜開眼睛,天已亮了。塬上亮得早黑得遲。要在川道里,這會兒天色還是麻次次的。舒遠秋從來就有早起的習(xí)慣,她起來對著鏡子梳洗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紅腫。昨晚什么時候睡的她竟完全不知道。舒遠秋來到院子里,狼尾巴大劉正在窯道的入口處劈柴,哐哐哐的聲音在寂靜的清晨里遙遙地傳開,益發(fā)使這冬日的塬顯出幾多空曠的感覺。狼尾巴大劉,從前以行乞為生。那個風(fēng)雪之夜,他蜷縮在腳騾店的窯道里不肯離去,又不愿進窯。馬春生看見,動了善心,留他幫廚,但大劉習(xí)慣成自然,骯骯臟臟,夏天頭發(fā)銹滿污垢,脖子里的垢甲一摳一花子。冬天焦黃的鼻涕干結(jié)在嘴唇上,還不時伸出舌頭舔舔。而且大劉的飯量又好得驚人,飯還未熱,先被他從鍋里吃去一大半,半扇子狼肉一會兒就能啃光。馬春生只得讓他打打雜,掃掃鋪位,燒燒炕。有客人來了堅決不讓他閃面,只讓啞巴安堂出面。安堂手腳麻利,又不說話,用起來絕對放心。此時舒遠秋往窯道口走了走,便有一些寒氣硬生生地襲過來。她看到大劉的腰里胡亂纏著一條爛棉襖,棉花從破爛處翻出來已然煙熏火燎面目全非,隨著他那有力的胳膊的揮舞,那些棉花便不停地撲扇、跳躍。大劉看到舒遠秋,裂開大嘴對她笑了一下。這一笑便露出了幾顆黃牙齒,那深陷的眼睛馬上成了一條窄縫,有幾根眼睫毛被眼角的黃眼屎粘在了一起,再也沒有分開。舒遠秋回他一個笑,就算打一個招呼,然后向茅房走去。
這茅房是個土墻圍子,男女混用。舒遠秋走到門口常常要咳嗽一聲,停頓好一會兒,當(dāng)確認其中無人時才進去。自打舒遠秋到這兒,馬春生就開玩笑說這爺們的天下看來要改變了,不然這方便的事會變得這么不方便。然而說歸說,他們這些男人吃吃喝喝玩玩的事想著法兒變花樣,似這類拉屎巴尿無關(guān)痛癢的屁事一樁誰會在乎,只不過想起了說說而已!況且方便的事對他們來說方便得很,天下為廁,無所拘束,最經(jīng)常的就是在牲口窯里與畜同溲。所以舒遠秋自打來這兒還沒出過尷尬事。但今天的感覺似乎與往日不大一樣,她預(yù)感到里面有人,果然走到門口,她就聽到了似乎有像個孩子似的陣陣的抽泣聲。
舒遠秋一走進去,便看到了一個身著嶄新綢緞綿襖的女子。她剛站起來,正在系褲子。舒遠秋看到她的同時對方也把驚訝的目光投過來。她的臉呈紫紅色,嘴唇豐腴,眼睛圓而大,看看五官,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只是組合在一起,卻有幾分耐看。這女子見舒遠秋看她,就雙手捂著臉哭泣著跑了出去。舒遠秋在地上發(fā)現(xiàn)了怵目的鮮血。舒遠秋攆出去,見她進了那孔神秘的小窯,啪的一聲將門甩上了。窯門頂上一些塵土隨之簌簌地溜下來。
舒遠秋走上前正要去敲門,卻見曹先生帶著禮帽,臂上挎著一個藍包袱從他的客窯里出來,微笑著向她問好,“你起得這么早?我該走了,走,陪我一會,我們邊走邊談吧?!?br />
倆人出了窯道,來到塬上,天空很藍,只淡淡地飄著幾絲云彩,像是掃帚掃過的。清晨的空氣中彌漫著讓人神醉的香味。塬的邊際在目及之處于天相接,給這廣袤的塬一種遙遠的向往。兩個人在路上緩緩地走著,顯得悠閑而散漫。
曹先生說:“昨天的話剛給你說了一半,是這樣,你入黨的事經(jīng)過組織考察,已經(jīng)批準了。眼下日本人已經(jīng)投降了,我們正在積極和國民黨談判爭取和平,但上級要求我們隨時要做好內(nèi)戰(zhàn)的準備。我向上級匯報了你的情況,組織經(jīng)過考察認為你是烈士家屬,又坐過國民黨的牢、受過苦,立場十分堅定,組織上十分信任你,已經(jīng)考慮吸收你。我這次來就是告訴你這個?!?br />
舒遠秋站住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濃郁的香氣。曹先生見她半晌不語,便生疑惑:“怎么,你不愿意嗎?”
怎么能不愿意呢?舒遠秋眼睛里有了晶瑩的淚花,“是你們把我從監(jiān)牢里營救出來。沒有你們,就沒有我的今天。其實我早把自己看成你們中的一員了,請轉(zhuǎn)告組織,我會努力做事,絕不負組織重托。”
“那就好,那就好。你放心,我會把你的情況及時匯報上級,也會轉(zhuǎn)達你的決心。我是你的入黨介紹人,我會負責(zé)到底的。我們已經(jīng)見了幾次面,我早就發(fā)現(xiàn)你不記得我了,因為身份特殊,我也沒有點破,今天我們既然是自己人了,我就可以告訴你了。我要叫你娘的。你好好想想,您的女兒雨晴在學(xué)校是不是有個國文老師,姓曹。我就是她的兒子?!辈芟壬行┘?。
“曹子軒!”舒遠秋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她一下子顯得比曹先生還要激動,“真的是你嗎?長大了,變了模樣了。我簡直無法相信呢?!?br />
“不瞞你說,那時候我很喜歡您的女兒雨晴,所以關(guān)于您的情況我都特別留意。您的出獄是我們經(jīng)過精心策劃的,連雨晴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不過因為雨晴,他們對你的看守不像從前那么嚴了,這才給我們提供了成熟的時機?!?br />
提起女兒雨晴,舒遠秋的淚就抑制不住地往下淌,沒有了女兒,就像自己的身體缺了一部分。在多少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都會抱著冰冷的枕頭哭一場,直到精疲力盡,身心倦極,腦中一片空白地在濕濕的枕頭上沉沉睡去。如今見到了曾經(jīng)熟悉的人,她一下子覺得他是那么親切,她后悔自己真不該去懷疑他,組織有組織的計劃,她怎么能胡亂猜疑?再說,曹子軒還是她的救命恩人呢。
“你也不必難過,雨晴有她自己的生活,我也曾勸過她,但是您比我更了解她。她是那種極其倔強、即便錯了也不肯回頭的人。當(dāng)初選擇那一步,仔細想想,也與營救你有關(guān)。她當(dāng)時畢竟還是個孩子。不過也好,岳縣長被免職后,他們過起了平常人的日子。”曹子軒說到這里,從口袋里掏出一份揉得皺皺巴巴的信,“哦,還有一件事,一直不知該怎樣告訴你。關(guān)于雨晴的父親……你千萬要保重自己?!?br />
舒遠秋吃驚不小,她一時間反映不過。接過信,展開來,她看到了那的確是俞飛鷹寫來的——
書眉:你好!
也許這是我給你寫的最后一封信。因為明天我就
要隨部隊奔赴戰(zhàn)場,和日本鬼子正面交鋒了。戰(zhàn)爭
是無情的,我隨時都有可能長眠在山西的土地上。
戰(zhàn)友們都寫了血書,我想想,在這個世界上,我
再無別的親人,我只有給你寫這封信。
書眉,其實我們并不算真正的夫妻,我們沒
有拜過堂,拜過天地,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
婆娘。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你。戰(zhàn)友們都知道隴
東有我的老婆娃娃,有我的家。今晚你在干什么?
也許看到這信得一月兩月,但是我希望你能記住
今天,今晚,我把你給我做的鞋墊放在身邊,代
表你,和你拜堂成親。今天有一根紅蠟,還有剃
光了胡子的我。我還看到了你,就跪在我的身旁,
頭上頂著一個紅蓋頭……書眉,我的新娘!
書眉,也許我將在戰(zhàn)場上犧牲,那是光榮的!
請不要為我傷心,將來告訴雨晴,她的父親是為
了打鬼子才犧牲的。雨晴長高了吧,我太想她了!
敬禮!
你的丈夫:俞飛鷹
民國二十七年五月二十日
書眉讀著信,眼前出現(xiàn)了這樣一副情形:窗外明晃晃的太陽光照著針頭一樣的零星小雨。書眉滿頭大汗,飛鷹滿頭大汗。她要生了,從來沒有過的疼痛。她感到像有一塊磨石壓著她,她在這塊巨大的磨石的碾壓下掙扎扭動。她一聲跟著一聲叫喚。她叫道,飛鷹!飛鷹!你幫幫我,幫幫我??!平素果敢的俞飛鷹卻束手無策。她尖叫著,牙印子里的血絲飛出來。她喊,快抱我的腰!掰我的腿!飛鷹抱起了他的腰。她亂叫著,腿呀!你掰我的腿!俞飛鷹松開腰,掰她的腿,一手按住一個膝蓋往下壓。她看到一股熱血刷地一下噴濺在了俞飛鷹的臉上……
讀完信淚水已流滿她的雙腮,民國二十七年,正是自己在獄中的日子?!?月20日,飛鷹!……”書眉身體微微發(fā)抖,她一遍遍喃喃著。
這時候,曹子軒又從包袱里拿出一竿笛子:來“飛鷹同志是人民的好兒子,這是他留下來的唯一遺物。飛鷹同志犧牲已經(jīng)七年了,因為不知你的下落,組織上一直將這封信保存著,這次我受組織委派來這里搞黨的地下工作,組織上讓我千方百計一定要找到你?,F(xiàn)在終于找到你了,東西可以交給你了,請你節(jié)哀順便,今后的困難和危險還很多,舒遠秋同志,讓我們共同來面對?!?br />
舒遠秋接過笛子,撫摸著,俞飛鷹一度模糊的形象一下子在她面前清晰起來。
曹子軒繼續(xù)說:“其實你早在為我們做事了。你入黨是順利成章的事……目前我們正面臨兩大困難,一是沒有活動經(jīng)費,二是武器彈藥奇缺。營救出你本來也沒打算讓你做什么,風(fēng)嶺塬鬼愁關(guān)人跡罕至,讓你留在這里是出于安全考慮,后來因為馬春生在這里種植大煙,民怨沸騰,還聽說他靠大煙賺了不義財,有不少銀元就藏在腳騾店,組織上經(jīng)過研究決定由你利用現(xiàn)在的身份摸清底子,讓這些不義之財最終為革命所用,以解決我們的燃眉之急,并找機會破壞他們的煙地,搗毀百姓一害。組織上還有個初步打算,全面內(nèi)戰(zhàn)看來不可避免,這塊地奪過來,可以大量種植鐵棒錘,這是一種治療槍傷的草藥,戰(zhàn)事急需啊。當(dāng)然這是下一步的事。唉,作為一個女同志,讓你承擔(dān)這些,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實在是受了委屈。但為了革命,你要經(jīng)受住考驗。因為你原來的基礎(chǔ),加上目前你的努力,組織上認為你已經(jīng)成熟。舒遠秋同志,堅強些,請相信自己!”
一陣風(fēng)吹來,舒遠秋頭上幾縷頭發(fā)被風(fēng)吹起,她揩去了臉上的淚水。溝谷里的樹木抖動著渾身的枝葉,發(fā)出颯颯的聲音?!澳阍敢鈫??”似乎是一個遙遠的聲音傳來。沉默。書眉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副波瀾壯闊的畫面。她看到俞飛鷹正端著槍,在硝煙彌漫里沖鋒陷陣……忽然,他倒下了。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裳,在陽光的照耀下像是山坡上盛開的鮮花。他的眼睛依然圓睜著,噴射著仇恨的火焰!
“我愿意!”舒遠秋感到她的聲音也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她的血一瞬間熱了,就是這簡單的三個字把浮萍一樣的女人從此引上了崇高卻充滿險灘和礁石的人生航程。
曹子軒告訴她最近地下黨的主要任務(wù)是秘密串聯(lián)、建立地下黨支部,積極籌措活動經(jīng)費。最近無論如何要摸清那筆不義之財?shù)恼鎸嵭院途唧w藏匿地點,等時機成熟了,里應(yīng)外合,一舉毀掉那片煙地。他還告訴她,最近這幾天還有一些槍支將要從鄰縣運進來。這些槍支是鄰縣地下黨從鄉(xiāng)公所奪來的,因風(fēng)聲比較緊,尚不敢運到瑞川縣城去。
“你的任務(wù)就是一定要安全地將這些槍支收藏在腳騾店,千萬不能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辈茏榆幾詈笳f:“最近,我被組織上安排打入國民黨縣黨部擔(dān)任黨部秘書,這次就是去縣里赴任的。因身份特殊,以后不便出來活動,你也要保守秘密,不能和任何人說起,以后會有人同你取得聯(lián)系的……”
曹子軒說完這些,就轉(zhuǎn)身離去。風(fēng)吹起他的衣袂,他走得極快,他的背影漸漸地遠去。書眉像經(jīng)歷了一場夢。
不遠處路旁的地里,有一個老頭正弓著身扶著犁,隱約有渾的歌聲飄過來:
“天下黃河水不清,亂世惡霸稱能行。
三皇開天多少代,百姓盼望黃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