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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前位置:首頁>長篇頻道>軍事歷史>山河碎>AAA第十一章

AAA第十一章

作品名稱:山河碎      作者:瘦馬宇龍      發(fā)布時間:2014-07-14 12:52:24      字數(shù):9816

  舒遠秋一覺醒來,她還能聽到哐哧哐哧的風(fēng)箱聲,這讓她有些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此刻,整個幽暗的窯里已經(jīng)完全充溢起了奇異的、幽幽的香氣。她原來是在這種香氣睡過去的,看來外在的美麗和直接散發(fā)的奇香很容易讓一個人在迷幻中失去方向,而不再去做深入地分析和判斷。
  此刻,朵兒還坐在灶間拉風(fēng)箱,她的身體還保持著昨晚那個固定的姿勢。她知道朵兒已經(jīng)拉了整整一天一夜了。舒遠秋忘記了昨天夜里自己是怎么睡去的,只記得當(dāng)時朵兒就坐在灶間像這樣拉著風(fēng)箱,破爛笨重的風(fēng)箱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就像是一位患了哮喘的老太婆,她當(dāng)時還想,自己再過幾年,是不是也和這風(fēng)箱一樣了呢。她原打算是合會兒眼后,是要過去替換會朵兒的,卻沒想到不由自主就睡著了。這一睡就睡到了天亮。她覺得自己很少這么睡過了,從前一直以為俞飛鷹會在她熟睡的時候突然回來,推開門站在她的炕頭前。就像在山里的那些日子,她一覺醒來俞飛鷹就坐在旁邊看著她。這些年,她一直睡不實在,她怕自己醒不來,讓俞飛鷹等。俞飛鷹隨部隊離去的背影銘刻在她的腦海里,甚至開始要沖淡碎娃在她腦子里的影子,特別是看到了林中秋之后,她是那么渴望俞飛鷹突然回來。所以她的睡眠里也有了等待的成分。而昨晚,她卻疲憊極了,也許是白天的勞作,也許這香氣的浸潤,她好久沒有如此深沉、如此酣然的睡眠了。這些年里,她幾乎一直處在半睡半醒之中。俞飛鷹不在了,他永遠不會突然站在她的炕邊上了。最近以來,她沒有了期待,沒有了牽掛,只有勞作的累和心靈的傷。而勞作的苦累卻能讓人極度麻木,從而掩埋掉一個人深深的悲傷。
  說累,那是真的累,每天她在地里領(lǐng)著馬春生雇來的人用小刀收刮白色的漿液,收工后從地里回來,手臂、胳膊腕子、甚至半邊脖子都僵僵的,一雙手像是抽了筋,吃飯時連筷子都握不住。曹子軒說,馬春生做什么就讓他去做,而且還要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盡力地加入進去,這樣才能讓馬春生更加信任她。她這樣做了,但是在她心里面很是替像朵兒這樣辛苦勞作的人叫冤。自己呢,是為了一種信仰,就像俞飛鷹,所以沒有什么冤不冤的,而這些不知情的可憐人,他們哪里知道,他們精心熬制的這些東西出了風(fēng)嶺塬就會化為灰燼,不復(fù)存在。曹子軒說,這樣做是他向組織建議的,把成品煙土帶出鬼愁關(guān),在交易運輸?shù)耐局幸慌e拿下,全部銷毀,一方面神不知鬼不覺,另一方面主要是為了保全她,讓她可以繼續(xù)留下來完成摸底的任務(wù)。
  舒遠秋為此深深感激著曹子軒,也決心不辜負她的關(guān)愛。所以她全身心地投入到這項看似毫無意義的工作當(dāng)中。她寫了一首詩,時常讀給她自己一個人聽:辛苦遭逢事未全,悲民悲國不悲身。此身愿為山河碎,一寸丹心共月明。這不,剛才在睡夢里,她還像是感覺自己仍然躬身站在田地里,那些白色的、奶汁一樣的漿液順著她的視線鋪天蓋地漫流而來,完全將她的全身都淹沒了。那些干活的人一邊干活一邊發(fā)著議論,說大煙的香氣能醉死人哩!這些煙賺的錢一輩子都使喚不完。聽到這話,她在心里發(fā)出了一聲嘆息?!?br />   當(dāng)?shù)乩锏幕钔炅碎_始室內(nèi)的工作時,馬春生就在窯道口貼上了一張紅紙,上寫:“因本店有事,將停止納客十天,請來客自便”,并用土坯將窯道塞住,還在外面懸上一個雷管,使陌生人望而生畏,不敢逾越半步。舒遠秋知道,馬春生的做法并不多余。腳騾店客人南來北往,人多嘴雜,萬一傳揚出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人都說馬春生有匪氣,她知道對付這號人要以匪治匪,因為有櫻桃溝的經(jīng)歷,再加上一段牢獄生活,她覺得自己也不知不覺變得少了些讀書人的文雅,而添了些粗魯氣,至少在表面上她和他們?nèi)谠诹艘黄?。她知道像自己這樣四處漂泊,既要保護自己,還要出動出擊,去應(yīng)對各種復(fù)雜的環(huán)境。在具體的環(huán)境面前,要么環(huán)境扼殺你,一點點改造你自己,要么你拒絕環(huán)境,獨自遠遠地逃開。而對于她,只能選擇前者,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特別是當(dāng)她由一葉浮萍成為一個有組織的人之后,這就顯得更加重要。聽說馬春生和曹子軒曾有八拜之交,兩人還喝過血酒。記得剛剛出獄時,瘦弱不堪的她坐著一輛八個大膠帶輪子的馬車來到春生腳騾店,馬春生聽明來意,當(dāng)即向曹子軒表了態(tài),“大哥的親戚就是我的親戚,沒說的?!辈茏榆幷f:“她雖然孤苦伶仃,也好歹算一口人,跟你爭口飯的事我也不落忍。我不會讓你白操心。而且人在這里也不必要閑呆著。人都說你有大生意,不妨讓我們給你跑跑腿什么的,生意發(fā)了,你吃肉我們有湯喝就行?!瘪R春生聽罷哈哈大笑,有福同享,有財大家發(fā),好啊好啊。
  馬春生嘴上說得海里海氣,卻并不把她當(dāng)回事。舒遠秋知道,作為道上的人物,他什么人沒見過呢。沒有過人之處,他永遠不會把你放在眼里,自己充其量只是個到人家門上來的討飯者而已。正如她預(yù)料的一樣,馬春生根本不可能讓她知道他們在做什么,尤其對于那塊煙地,對她更是諱莫如深。在她剛來的時候,他們在她面前故意講一些下流的故事,故意光著脊梁,在她面前蹭來蹭去,還逼著她喝大碗酒,吃半生不熟的羊腿。她沒有向曹子軒訴說這一切,殘酷的現(xiàn)實磨練了她,褪盡了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怨婦心態(tài)。她在琢磨著如何來靠自己改變這種處境,贏得自己在腳騾店的主動權(quán)和話語權(quán)。
  終于,機會來了,那是一個火苗跳動的夜晚,馬春生照例陪著幾個客人喝酒。大窯里飄滿了兔肉和山野雞的香味。席到中途,馬春生才感到來的都是幾個不速之客,為首的是一個號稱“二爺”的馬刀臉老頭,他借著酒勁十分霸道地表明來意:“我們兄弟四個今個一不是住店,二不是趕路,實話說吧,我們是紅幫的人,張大爺派我們來接管腳騾店?!薄岸敗痹捳f完,便把手里拿著的一把刀咬在了嘴里。馬春生深知江湖險惡,也早有所聞紅幫張登榮大爺?shù)耐?。他心中雖有怒火卻一點不敢發(fā)作。于是強裝笑臉,端起一大碗酒說:“幾位兄長怎么不早說?久聞大爺、二爺大名,準備登門拜過‘碼頭’,只恐在下卑賤,大爺不肯相見。有勞二爺親自登門,兄弟在這里有禮了?!倍敼^,臉上的笑紋突然收斂,一把掀翻了炕桌,說:“少他娘的來這一套!我先給你講一講本幫的規(guī)矩!什么叫三刀子六窟窿,什么叫刀刀穿透?”二爺說著將那把刀子扔到了炕頭上,“自罰吧?罰過之后,我?guī)闳ヒ姶鬆??!边@時候,舒遠秋、大劉都聞聲而來,連啞巴安堂都立在了門口。舒遠秋讓他們不要輕舉妄動,看看再說。馬春生僵住了,他知道所謂的“三刀子六窟窿”就是犯規(guī)者自刺小腿肚子三刀,要刀刀穿透。他知道自己遇到了死對頭,看來此劫難逃,于是心中暗自叫苦。他想,不刺吧,被人恥笑,刺吧,也未必能保住腳騾店,難免落個陪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場。
  二爺見他沉默不語,就說:“怎么樣?罰吧!不然——”二爺說著從火盆里抽出一根嗶啵燃燒的松股,“不然的話,我讓你的腳騾店葬身火海,變成閻羅店,那時候誰也別想打它的主意。”話音剛落,三個人都站起來,目光逼視著馬春生。二爺手里的松股正在無情地燃燒,火焰映照著二爺那張扭曲的馬刀臉,“我數(shù)一、二、三,你如果再不動手,我就要點著你的炕席。一、二——”
  “慢著!”舒遠秋突然走到了炕跟前。
  在座的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她已經(jīng)從炕頭上撿起了那把刀子:“二爺執(zhí)法如山,讓人佩服。南北兩道原、瑞河兩道川,哪一塊地方不是張大爺?shù)牡乇P?只怪我兒糊涂,犯了大爺?shù)囊?guī)矩,理應(yīng)受罰。只是罰過之后,請二爺在張大爺面前多多美言,并轉(zhuǎn)送貼子,就說我等愿意投到貴幫門下,任憑大爺、二爺使喚,讓我們替大爺、二爺經(jīng)營這腳騾店,保證大爺、二爺財源廣進,不知二爺意下如何?”
  二爺那張馬刀臉上露出了詫異之色,他顯然沒有預(yù)料到這半路上殺出的程咬金。他望望舒遠秋,望望馬春生,半晌才說:“這個自然。自然,你是,是他媽?……”
  “二爺,孩兒是娘身上的心頭肉,我能忍心看著他遭受皮肉之苦?兒犯了規(guī)矩,也是當(dāng)媽的管教疏漏,我甘心情愿替他代過,請二爺明鑒?!笔孢h秋說著撩起了褲腿,露出了白皙的腿肚子。她把腿抬起來,擱在了炕沿上。
  “你?”馬春生驚叫了一聲,話音未落,舒遠秋手中的刀子已經(jīng)刺進了肉里,鮮血頓時如注,滴答滴答落在了地上。她咬著嘴唇,一把抽出刀子,又一下刺進了肉里。
  “好!”二爺恍然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大喊了一聲:“最后一刀!”
  馬春生撲上去,要拉她。舒遠秋望了望他,眼睛里透出一股威嚴和堅毅:“別怕,沒事的。我這一把老骨頭肉少,好扎?!闭f話間,又一刀刺進了肉里,血像紅色的小蛇一樣在她白腴的小腿上纏繞,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腥甜的血氣彌漫在窯里。馬春生看到舒遠秋閉上眼睛,臉色已經(jīng)變得煞白。他再也抑制不住羞愧、感激和沖動,撲上去緊緊抱住了舒遠秋的身體。
  就這樣,馬春生拜到了張登榮的門下。張登榮的紅幫在馬大元的部隊里,也有不少門徒。有了張大爺?shù)谋幼o,馬春生保住了一方平安,腳騾店的生意才越來越紅火。馬春生從此對舒遠秋言聽計從,真正把舒遠秋當(dāng)做了自己的親娘。后來的日子里,他一直不停地問:你哪里來的那么大的勇氣?每次問后都要低了頭補充一句,就算你不刺那三刀,我還是要刺的。你替我刺了,這我實在擔(dān)不起。舒遠秋回答,誰刺都一樣,都是為了腳騾店,以后別想這事了,已經(jīng)過去了。
  對于種罌粟之事,馬春生不僅對她,最后連曹子軒也不隱瞞了。他說:“不瞞你說,我是為著一口氣,誰讓我馬春生世世代代受窮呢?這事還要從我跟朵兒的婚事說起。”那個晚上,馬春生喝了些酒,有些興奮,說他睡不著,想跟她掏一掏心窩子。所以當(dāng)馬春生給舒遠秋講了一個故事之后,勾起了舒遠秋的心事,于是作為回報,也給馬春生講了一個故事。沒想到那晚兩個人講著講著都流了淚,都動了情,能夠分享彼此心事的人無疑關(guān)系又走近了一步,彼此更懂了一些。
  舒遠秋說,這些話在她心里藏了幾十年:“你說女人是不是死心眼?總覺得真心付出了,一輩子都牽掛在心里。當(dāng)年信誓旦旦的他,如今卻是嬌妻美眷,擁嬌抱玉。她和他永遠成了兩個世界的人,再也不會有任何瓜葛。這也許就是她的命。如今經(jīng)了許多世事,吃了千般苦,才覺得從小父母給她說的女人的福和命全都掌握在男人手里的話是不對的,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br />   馬春生說朵兒是風(fēng)嶺塬一個寡婦的獨女,因為苦日子過不下去了就說給了鄰村的他。朵兒媽一心指望著他家的幫襯。他給朵兒許下了進馬家門時縫一身漂亮的稠緞襖襖的諾言。不料他家連遭變故,先是爹病故,接著母親跳崖。朵兒媽眼看無望,竟毀了親,把朵兒說給了馬大元的副官。馬春生說那兵就那么甩下一些銀票把朵兒搶走了。她的母親卻抱著銀票又哭又笑。
  舒遠秋說有個大戶小姐叫書眉,看上了他們家窮得沒有名字沒有姓的放羊娃“碎娃”。書眉為了他拋家棄舍,四處流浪,孑然一身度過了多少年。
  馬春生說朵兒逃出了軍營,跑回了家。而村里人不肯接納她。族長說,朵兒已不是黃花閨女,他們村不能收留。朵兒媽死活不肯開門,一任朵兒在門外嚎啕痛哭。朵兒來找他,族人說風(fēng)嶺塬不留破了身的女子,不娶人家的媳婦。馬春生說,我不想要朵兒了,她會給我們家族帶來恥辱的。他想起父親臨死時說,一門親定的家里連遭變故,那女人肯定是個災(zāi)星,乘早另做打算。
  舒遠秋說她的“碎娃”已永遠不在,另一個自稱“碎娃”的人來找她。那是一個大財東。
  馬春生說朵兒報復(fù)他,去了他的仇人馬蛟家作丫環(huán)。聽說還要做妾,那可是和他馬春生定過親的女人呀!馬蛟是誰?是逼死他娘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一時氣憤找上門去,竟然被馬蛟家的狼狗抓傷了胸脯。朵兒捎話給他,說朵兒早已不是馬家人,和你馬春生也無甚瓜葛,她在馬蛟府上過得很平靜,四奶奶是個好人,讓她有穿不完的綢緞襖襖。
  舒遠秋說他的出現(xiàn)讓她感到自己在心靈深處竟然還想著他。盡管自己一遍一遍說,忘記他,他們永遠是兩個世界的人,但在夜深人靜時,她會想起那永遠無法抹去的一幕,他給她短暫的快樂就這樣影響了她的一生?!盎ǚ腔ǎF非霧,”她唱了一句,濕濕的聲音難以名狀。
  馬春生說風(fēng)嶺塬的人晚晚聽到山谷里的狼嚎。那是風(fēng)嶺塬的漢子在發(fā)泄他的仇恨。人們說讓人睡了的媳婦,全當(dāng)扔了一雙爛鞋。他卻撫摸著自己滿是血痕的胸脯,大喊: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舒遠秋在聽了朵兒悲慘的哭訴之后,突然覺得整個腳騾店里充滿了陳腐的霉味和血腥味,而馬春生就是罪魁禍首,就是一個土匪。隨著春生腳騾店的興旺發(fā)達,他慘淡經(jīng)營、偷偷摸摸種起了大煙,沒有想到幾年下來,他馬春生幾乎是一夜暴富。
  “我能猜測,你是大發(fā)了。民間傳說你賺的錢能買一輛汽車。人們甚至流傳著一句話:寧坐春生腳騾店,不坐某某縣。那意思是你馬春生在人們的心目中比縣長還美氣哩。我想,那還是因為你有了錢。能告訴我,這一切是真的嗎?”舒遠秋見時機成熟,便直奔主題。
  馬春生不由哈哈大笑,“如今的我在鬼愁關(guān)大小也是個人物,連馬蛟這個昔日仇人也登門求和,重新?lián)竦仄饓灪裨崃宋业母改福执荡荡虼虻剡^了三天白事,還親自將朵兒作為見面禮交還于我。你說的不錯,這一切不是因為我的腳騾店,而是因為我有錢了,而且是大錢,將來呢,我還要用這些錢修一處宅院,娶三房女人。哈哈哈!”
  “朵兒,你胖了?!瘪R春生記得當(dāng)朵兒站在他面前時他就這樣淡淡地說。朵兒抱住了他的腿,說我在心里一直念著你,到現(xiàn)在我還是清白的。馬春生沒有動,說:“你走吧。”朵兒卻褪了她的衣褲,痛哭流涕,“不信,你來看!春生哥,朵兒一直為你留著。你不要攆我,從今往后,我一心侍奉你。我不要綢緞綿襖,只要你,只要你就夠了……”馬春生卻一聲咆哮,讓狼尾巴大劉把她拖了出去。
  就在馬春生回窯的工夫,他聽到了一聲尖叫……馬春生跑進堂窯,卻見狼尾巴大劉赤著下身,興奮地狂喊著,朵兒光著身子蜷在炕垴,炕上有一灘怵目的血。馬春生一拳過去,大劉的一顆門牙飛向了窯頂。當(dāng)夜,馬春生喝得昏天黑地,他越墻跳進了馬蛟的院子,闖進馬蛟四太太的屋里,把這個馬蛟最親近的女人干了個底朝天。
  從此,腳騾店里多了一孔神秘的小窯,小窯里多了一個不見天日的女人。馬春生說他讓她走,自己去尋活路,是她自己不肯的。他越來越覺得父親臨死時說的話沒錯,她就是災(zāi)星。是馬蛟送給她的一顆炸彈。這個炸彈會帶給腳騾店無窮的災(zāi)禍。馬春生說:“我聽大劉說,朵兒真的是清白的。是我毀了她。但是這個女人是個災(zāi)星,她會讓腳騾店永無寧日的?!?br />   舒遠秋說:“堂堂七尺男兒,竟然膽小如鼠,竟會害怕什么莫須有的‘災(zāi)星’?我問你,朵兒關(guān)在小窯里這么長時間對你帶來了什么災(zāi)難?難道一孔窯就能關(guān)住一顆‘災(zāi)星’嗎?我看你對她還是有感情的,只是你太愛面子,就好比是煮熟的鴨子,心爛嘴不爛。你把她折磨到這種地步,竟然沒有勇氣承擔(dān)她的一生。馬春生,紅幫你怕,災(zāi)星你怕,告訴我你還怕什么?好讓我來再給你幫忙!”
  馬春生一時滿面通紅,無言以對。
  那孔小窯里一扇僅有的小窗被馬春生用木板釘死,關(guān)了門就完全陷在了一片黑暗中。當(dāng)舒遠秋走進那間小窯時,卻發(fā)現(xiàn)春寒料峭的日子里,朵兒竟連一雙襪子都沒有穿。舒遠秋借口給她找綿襪,在窯里四處查看,關(guān)注這孔神秘的小窯已經(jīng)很久了,今天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窯壁一側(cè)一塊土的顏色明顯不同于其它地方?!?br />   舒遠秋下了炕,來到灶間。她看到朵兒正按照馬春生的指點要領(lǐng)在小鐵鍋里熬煉加工那些漿液。朵兒見她進來,說,聞慣了味道,人都像精神了似的。舒遠秋說,別看它味道香,花開得漂亮,才是個魔鬼呢。多少人因它家破人亡,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們可別碰它。朵兒看了一眼馬春生。馬春生面無表情。舒遠秋看見他倆都忙著,一時半會也結(jié)束不了,就拎了一把圓頭鍬悄悄摸進了那孔小窯……
  這天晚上,舒遠秋陪著朵兒住在了那孔窯里。朵兒蹲在一堆干草上,仰起一張毫無血色的臉說,干娘,我是個賤女人。
  舒遠秋說:“小時候大哥一直給我說,人無貴賤。也許是聽了大哥太多的話,我才背叛了舒家,被世人們稱為是舒家的羞恥。過了半輩子,回頭再想那些事情,就像做夢一樣。我能看出不管我走到哪里,人們的眼里流露出的那種深深的鄙視、憐憫和探詢一直尾隨著我。女人和男人不一樣,沒有婚姻,就像個怪物……啥會讓一個人變得又傻又癡?是愛一個人,是對一個人真真實實的愛。你為他馬春生吃盡了苦頭,他該醒悟了。”
  “你說的真好,但是春生他會原諒我嗎?”朵兒依然一臉愁苦。
  “你放心,有我在,一定會。”舒遠秋忽然扭過頭,轉(zhuǎn)了話題:“你這窯里埋著不少東西,你知道嗎?”
  朵兒被她的表情弄得有點怕,她搖搖頭說,今天我看見那里的土有人挖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答應(yīng)我,別告訴別人有人動過。”
  “嗯。” 
  舒遠秋帶著朵兒走在瑞川縣城街道里的時候,舒遠秋感到自己像是從一個與世隔絕的大峽谷中走出來。一旦走出來,馬上感到自己像是另外一個星球的人,眼前的人、眼前的物都是那么地陌生,而自己走在這樣的街上顯得有些異樣,四肢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才對。鬼愁關(guān)真是一個讓人窒息的地方,而自己竟然在這種地方呆了這么多年。朵兒更像是幾輩子沒見過人了,她的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對什么都充滿了新鮮和好奇。她們兩個一人頭上包了一個灰頭巾,看上去都比實際年齡要大好多。舒遠秋對朵兒說,等事辦完了,她要帶她去集市上挑綢緞,縫那種大花子的最漂亮最美麗的綢緞襖襖,馬春生專門給了錢,說一定要挑最好的。朵兒低著頭,臉上卻有一種掩飾不住的甜蜜。
  是“元興隆”藥店的伙計小韓子捎話讓舒遠秋盡快來一趟的。舒遠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走進熟悉的“元興隆”藥店,柏治林就把她叫進了里間:“你是怎么搞的?”柏治林一臉怒色:“你自己做不了,你能不能匯報上級?”
  舒遠秋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迎頭一棍,讓她毫無思想準備,她一臉無辜地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
  “對大煙地的堅決取締是我們?nèi)〉美习傩招湃蔚年P(guān)鍵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我們就沒有廣泛的群眾基礎(chǔ)。你如今也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了,應(yīng)該明白自己的使命和責(zé)任,做好每一件事都是對你的考驗,而你,從下種到成熟一直到加工成功,你為什么聽之任之,坐視不管?甚至,我聽說,你還參與其中,助紂為虐?你說你還像一名共產(chǎn)黨員嗎?你的問題我要專題向上級反映,你要隨時準備接受處分!”柏治林狠狠地拍了桌子。
  舒遠秋終于知道了那一批加工好的煙土并沒有被截住銷毀,而是流失到瑞川縣城了。她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又對于柏治林對她的無名火感覺很委屈,運輸途中的失手又與她有什么關(guān)系,她一不是組織者,二不是參與者,充其量只是個知情者而已。柏治林看她一言不發(fā),態(tài)度就稍微緩和了些,“你沒經(jīng)驗,這我理解,幸好不是在戰(zhàn)場上,不然會以犧牲同志為代價的。你也不想想,等加工后再銷毀,地還在,不是隱患還在?我們要從根子上解決問題,錯過一步就會錯失良機,釀成大禍!好了,不說了,先吃飯,吃完飯我?guī)闳ヌ朔嚼蠞h的墳上?!?br />   柏治林和舒遠秋剛出了“元興隆”藥店,突然被前面一群人阻礙了道路。舒遠秋和朵兒不約而同地看到了一股青煙升騰而上,在藍天上散開。她們緊走了幾步,從人群中擠進去,卻見一座土樓在烈火中熊熊燃燒,火借風(fēng)勢,嗶嗶啵啵的聲音充分表明這火已經(jīng)無法阻止,這樓分明已是風(fēng)中殘燭。舒遠秋和朵兒站了一會兒,就已經(jīng)被烤得臉頰發(fā)燙了。她們看到一個黑臉瘦高個子的人正拼命拉住一個掙扎著力圖撲向那火光的年輕人。那個瘦高個兒被拉得雙腳在地上磨出了一道土壕,他頭上的汗已經(jīng)流成了水,那個年輕人瘋了似的用牙齒咬那雙拉他的雙手,用腳踢他的雙腿。瘦高個的雙手上雖然已是血跡斑斑,但他還是牢牢地抓住年輕人的衣服,衣服袖子已經(jīng)扯開了。舒遠秋聽到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在議論著:
  “聽說是那個婊子點著了‘花滿樓’的”。
  “聽說這小子和那那婊子混出感情了,非那婊子不娶。你瞧,死活都要奔那婊子去?!?br />   “林中秋以德賢聞名鄉(xiāng)里,想不到竟出此逆子?!?br />   “所以林中秋自覺臉上無光,讓他的下人來收拾這個攤場??蓱z這個老奴才,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倒白白挨一頓打”。
  “……”
  舒遠秋從人們的議論中聽出這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林中秋的兒子,不知怎么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柏治林在一旁告訴她,林中秋的大兒子不知怎么迷上了“花滿樓”有名的女子梅娘,并因為梅娘傳染了很嚴重的花柳病。林中秋先后差管家林雙鎖和農(nóng)頭來讓他給少爺看病。每次病情略有好轉(zhuǎn),少爺就要往“花滿樓”跑。梅娘閉門不見,林少爺就在街上亂喊亂叫一晚上,弄得烏煙瘴氣。
  “唉,這林少爺從此可讓林中秋威名掃地了。”柏治林流露出對林中秋的一絲惋惜來,“好在梅娘自知做孽,就一把火燒了花滿樓,與樓同歸于盡。梅娘也是個苦命的女子,也是為生活所迫,被逼到了這個份上的?!?br />   不知怎么地,舒遠秋頭頂滿天星光走向城外的時候,思緒紛飛,她在心里說:林中秋啊,林中秋,你是怎么搞的?你連自己的孩子都管不了,你是不是兒女成群已經(jīng)管不過來了,他們是不是和雨晴一樣只是你一時投歡所生而你沒有一點作父親的責(zé)任?她不由自主在心里追問起來,仿佛林中秋就站在她的身邊。她突然想知道林中秋的少爺現(xiàn)在到哪里去了?這個孩子是雨晴的弟弟,他們的身上流著同一個男人的血脈。但是很快,她又為自己的想法暗生自嘲。林中秋是誰?他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他的兒子又與你何干?自己難道忘了自己給自己取的名字了嗎?舒遠秋,她是舒暢的女兒,盡管舒家會清理門戶,但是誰也無法抹去她身體中流淌的舒家的血脈。遠秋,遠離林中秋,遠離林中秋,永遠的遠離,永遠……
  方老漢的墳離城不遠,柏治林帶著她來到城郊的一片麥地里。她看到一抔土堆墳前樹立了一塊很大的碑子,上面記載了方老漢行醫(yī)多年高尚的醫(yī)德和扶弱濟困、救死扶傷的事跡,碑子的上面還刻了松鶴延年的圖案。她驚異地發(fā)現(xiàn)在碑文的落款上,除了寫著“弟子柏治林”外,還赫然寫著“女兒書眉”和“孫女雨晴”的字樣。舒遠秋感動了,她已經(jīng)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雙眼含淚,用感激的目光望著柏治林這位有心人。
  十年了,墳頭上已是荒草萋萋。舒遠秋不由雙膝落地,深深地為安息在這里的方老漢磕了一個頭。 
  舒遠秋和柏治林往回走的時候,在一條玉米掩映的阡陌上迎面碰到了一個小媳婦。她挎著一個碎花包袱,急匆匆地從他們身邊走過。當(dāng)她與他們擦肩而過時,舒遠秋不禁回頭去望她的背影。
  “是雨晴?!卑刂瘟滞蝗徽f,“是她,她這是去給爺爺上墳?!?br />   舒遠秋的心猛地一緊。柏治林的話讓她一下子感覺的到這個擦肩而過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和自己相依為命多年、雖然骨肉分離卻依然血脈相通的女兒雨晴啊。她剛要撲上去,柏治林一把拉住了她,書眉,別動。
  這時候舒遠秋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是啊,雨晴現(xiàn)在不僅僅是她的女兒,她還是國民黨原縣長的小老婆。在一切都不明了的情況下,她是不能貿(mào)然上前相認的。想到這里,她的心一陣陣作痛。她望著柏治林說,我的孩子,我都沒認出,倒是你先認出的。
  細心的柏治林看出了她的心思,拍拍她的肩膀說,“雨晴出嫁后你不是再沒見過嘛,我可是見過好幾回了了。再說,做了官太太,自然不比做女兒家。你的腦海里還是那個小孩子雨晴,一時沒認出也不奇怪。走,我們跟上去,看看雨晴現(xiàn)在在哪里住。以后她有什么事,我還可以有個照應(yīng)。”
  舒遠秋感激地望著這位有心人,無言地跟在他后面,在紛披的玉米葉子掩映里他們跟著雨晴一直到了方老漢墳頭上。
  遠山蒼翠,秋高氣爽,秋蟲不時發(fā)出陣陣低鳴。一種幽謐的靜里,遠遠地傳來雨晴的啜泣聲。
  這啜泣聲輕輕地,卻像一樣石頭不停地擊打在舒遠秋的心上。從這啜泣里她看到了遠避人世的虎頭山,一個小姑娘頭上戴著山花一路瘋跑,銀鈴一樣的笑聲無忌無絆,響遍漫山遍野。從這啜泣里她看到了“元興隆”里短暫卻愉快的時光,一個搗蛋的丫頭藏了方老漢的老花鏡,躲在柱子后偷偷看方老漢焦急的樣子,她臉上得意的神情無以言表……
  不知不覺,舒遠秋的臉上流下了兩行清淚。
  斜陽把余暉灑向了大地,墳頭上裊裊升起的青煙頓時彌漫在田野里。雨晴挎著包袱返回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滑下了山頭。柏治林和舒遠秋悄悄跟著她穿過了一條又一條阡陌,一個又一個弄堂,徑自來到了南山腳下。
  這是一片很大的灌木林,在夜色熹微里顯得有些恐怖。他們看到雨晴急匆匆地鉆進了灌木林。兩個人人借著灌木林的掩護,跟在她后面走了進去,漸漸地,他們看到了淡淡的燈光。那燈光是從一個黑魆魆的院落里發(fā)出的。雨晴推開了院子的門,身影一閃從他們的視線里消失了。門柱發(fā)出沉悶、凝滯的聲音。隨即傳來一聲狗叫,只一聲就戛然而止,再也悄無聲息。
  望著那一星燈光,柏治林嘆息道:“看來真的如人們所言,老岳真的厭倦了世事,要過他隱居的生活了。”
  “雨晴是為了救我才落到這步田地的,我不能不管?!笔孢h秋嘆息道:“眼看著自己的孩子就在身邊,我卻無法相認?!?br />   “別太難過,這都是這個世道造成的。所以書眉,我們的肩上的擔(dān)子很重,為了和你一樣的千萬家庭的苦難,我們必須要打破這個舊世界?!卑刂瘟衷俅闻呐乃募?,她看到他的臉上充滿堅毅:“放心吧,雨晴這里有我呢??蓜e忘了自己的使命!”
  夜色漸濃,舒遠秋把目光投向夜空,心想,夜太黑了,天什么時候才能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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