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A第十二章
作品名稱:山河碎 作者:瘦馬宇龍 發(fā)布時間:2014-07-15 16:31:41 字?jǐn)?shù):8038
臘月二十三是祭灶君的日子。
識字的人家早寫好了“上天言善事,下凡降吉祥”的紅紙對聯(lián)貼在灶火爺牌位兩側(cè),然后燒一張黃紙表,燃三炷高香。等煮完面條,供完了,把畫像上的那匹馬和孩子用剪刀絞下來,連同燒紙一起燒了,紙灰飛上天,就等于灶王爺騎著馬上天,對天老爺爺從頭到尾說說一年中人間的來龍去脈。天老爺爺在聽取匯報之后于次年或降吉祥,或降災(zāi)難以示獎罰。這天家家戶戶貼對聯(lián)、祈禱、上供果、燒高香,至于吉祥降到誰家誰又能知道呢?祭過灶王,便搬出壇壇罐罐,放滿一院。女人們用頭巾把頭發(fā)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或者用一把老掃帚開始掃窯,或者灑掃庭除。屋頂和墻壁讓煙火嗆了一年,像是墨汁染過,屋上的胡秸掛著一嘟嚕一嘟嚕的浮灰,掃下來,春上好當(dāng)糞使,同時屋里也顯得清氣許多。胡秸露出了白茬,壁子顯出了土色,就跟個人剃了剃頭,一下子顯得又受看又年輕了,像換了個人似的。
林家大院除了甘甜甜生了一個兒子,脫不開身外,幾乎所有的人都行動了起來。甘甜甜抱著她的孩子,心中的欣喜像水花一樣濺了出來。她對于外面的喧鬧聲完全置若罔聞。臨產(chǎn)的一刻,她忽然意識到她苦苦懷胎十月,可她完全不知道,她毫無把握,她將得到怎樣的結(jié)果:他是個能頂門立戶的男人么?當(dāng)一陣哇哇的吶喊聲傳來時,她睜開眼,隔層淚花,她晶瑩而模糊地看見剛從自己體內(nèi)分離出來的那一部分骨肉。當(dāng)她的目光飛快地捕捉到舞手舞腳的嬰兒腿間的那一點點的肉時,她不由全身松弛下來,在心里深深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產(chǎn)后幾天,甘甜甜注視著襁褓中的嬰兒,第一眼她就想到了王安良。這又老又丑的模樣除了王安良這個賊打鬼還有誰配做他的父親?甘甜甜不由自主為這一瞬間的陰暗心理而哆嗦起來,她用眼睛的余光往旁邊看了看,沒有人注意她。大伙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這小家伙的身上,任月霞甚至笑瞇瞇地說:“瞧,這臉形多像東家!”
現(xiàn)在,溫和的乳汁癢酥酥千絲萬縷地潺潺流過她的身體,流進了這小寶貝兒的身體。在這樣的貫通里,她不由激動地有些淚光瑩瑩了。這是她做夢都盼望的一天,他將是她一生的指靠。而林中秋也從此對她關(guān)心體貼起來,甚至對她以前的冷落有了愧恨的言辭。甘甜甜從此又揚眉吐氣了起來。孩子“百天”那天,前來恭喜的人絡(luò)繹不絕。心靈手巧的女人帶來了形態(tài)各異的貓枕頭、五毒鞋之類,東西擺滿了院當(dāng)中的桌子。林中秋穿戴整齊,滿臉笑容地招呼著前來賀喜的客人。歲月不饒人,他的眼角出現(xiàn)了細(xì)細(xì)密密的魚尾紋,一笑更看得清晰。而甘甜甜更是顯得精神,她挨著席給客人敬酒,清脆的笑壓倒了客人的喧嘩?,F(xiàn)在,甘甜甜還記得那天熱鬧的景象,在林家大院中她終于顯得無比重要了,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懷中這個混沌無覺的小生命呀。因此她對這個小生命的疼愛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
甘甜甜不知道,此時正有一個人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向這邊偷偷張望。這個人是王安良?! ?br />
王安良正懷著難以言述的懊惱想象著孩子的眉眼。為了離孩子更近一些,他主動承擔(dān)了掃浮梁的重任。他站在一張八仙桌上,揮動著一把大掃把,積塵隨著他手中大掃把的揮動,紛紛落下來,覆蓋滿在他的頭上、身上,頓時滿屋子都變得塵土飛揚起來。孩子出生快四個月了,他竟然連一次面都沒有見到。自打甘甜甜懷了他的娃之后就把門窗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有幾個晚上他都躡手躡腳地近前敲過門扇,但無人開門。有機會在院子里碰上,甘甜甜臉上冷冰冰地,從未正面瞧過他一眼,這把王安良?xì)獾靡?,晚上睡鋪上心里火燒火燎?,F(xiàn)在孩子出生了,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見他的娃一面。
此刻,王安良一邊揮動大掃把掃著浮梁,一邊注意聽著那邊的動靜。不大工夫他就聽著甘甜甜走進了東房,她很清楚地對任月霞說:“我來幫你貼吧,娃這會兒睡得正香呢?!比卧孪夹Φ溃骸澳歉仪楹茫乙粋€人正忙不過來呢?!痹瓉硭齻兪窃谫N窗花呢。王安良伸長了脖子,能看到炕上擺滿了剪好的“五谷豐登”、“喜鵲登梅”等寓示歡快興旺的貼花。王安良暗自得意,就撇了掃帚,縮身從桌子上跳下來,望望周圍,偷偷溜出了門。他躡手躡腳來到了南廂房。一把撩開蚊帳,他真的就看到了襁褓之中的嬰孩。“這就是我的兒子嗎?”王安良問自己,他的心中充滿了恐慌和憐惜。他一時難以把握,俯下頭去在嬰孩的嫩臉上吮了一口。這一吮,嬰孩哇哇大哭起來,王安良嚇得慌忙從門里擠了出去。
甘甜甜和任月霞聽到哭聲,都放下手中的活兒奔過來。甘甜甜看到孩子的臉蛋上紅紅的一片子,罵道:“這討厭的臭蟲。”他把孩子抱在懷里在地上走來走去。孩子的哭聲卻不肯停歇,淚水懸在他的腮上,眼睛擠了一起。任月霞接過孩子放在了炕上,脫下一只鞋來,在孩子的身上晃來晃去,口中念念有詞:
“沖氣走,在我娃身上不了守;
沖氣散,在我娃身上不了站;
都改過,都改散,改了我娃身上清。
改了嗎?改過了,改散了嗎?改散了。
在我娃身上不站了”。
倒奇怪,這娃真的不哭了,慢慢地竟又睡著了。甘甜甜十分高興,拍手道:“大姐真是行,趕明兒我也會了?!蓖醢擦荚谕饷媛牭们宄?,他咽了一口唾沫,罵道:“我的兒子都不敢抱,他媽的!……
任月霞從南廂房里出來時看到林雙鎖在大門口正給孫拉處安頓活兒:“明個就二十四了,你去瑞川縣城集上,買些香、燒紙和蠟來,香要大扎大扎地買,燒紙要買黃裱紙,蠟是粗亮的好?!睂O拉處點著頭,剛跨出門檻,就被任月霞喊了回來:“捎帶割上一個豬后肘,買一條腿?!睂O拉處“哎!”了一聲就出去了。
孫拉處走在路上,心里很沉重,扳著指頭算算,二十四糊墻,二十五煮菜,二十六蒸饃,二十七搟面……一天逼著一天。孫抓處來告訴他,碎花一個娃生的,連揉面的力氣都沒有了,家里需要人手,讓他趕快回來。孫拉處正思謀這事,林雙鎖卻給他安排了活兒,往年這些事都是管家的事,今年卻一骨腦兒都推給他,但他卻又不能拒絕,縣官不如現(xiàn)管,再說讓你干管家的事是看得起你。他不能不識好歹,只有乖乖地去。
路上人很多,都是去瑞川縣城趕集的,也有的早早去回來的,暖帽上別的是年畫、門神,腋下夾的是大包袱小包袱。他們走得悠閑,有的喊著秦腔,有的唱著亂彈,還有的嘴里發(fā)出一種無腔無調(diào)的聲音,但年節(jié)的喜氣是掩飾不住的。
孫拉處走在他們中間,臉上灰不沓沓地。一晃在林中秋家干了十幾年。往年過年,他和大伙一樣高興,雖然活兒一個接一個:殺豬、宰羊、磨面、糊墻、墊圈……他干起來極有興致,但不知為什么,今年不同了,孫拉處感到?jīng)]有了一點心勁。他想自己掙死扒活地干,最終能落點什么呢?年輕的時候,跑跑腿,出點力氣都沒什么,如今奔上四十歲了,家中又添了個兒子,在林中秋家他也像別人一樣不那么往前頭拾彈了。他有時候甚至分不清哪個是他的家。特別是林連武的事出現(xiàn)后,林中秋把他推到了前臺,讓他有意向人們散布說,孫拉處娶妻多年身后無子,林中秋就把林連武過繼給他,自小林連武由孫拉處夫婦經(jīng)管,長大了就在黃老板手下當(dāng)伙計。孫拉處很不情愿,他在心里開始埋怨林中秋,林連武是他林中秋的兒子,自己為什么要讓別人把污水往自己身上潑?;蛟S是林中秋意識到了這一點,那一天把他叫到跟前說:“林雙鎖年齡大了,又拖著個病身子,幾次找我說不干了,因為農(nóng)事緊,少不了你,又找不下合適的人,就一直這么拖著。我思前想后,再沒有比你更中意的了,如果你沒啥,過罷年就當(dāng)管家吧?!币谕?,孫拉處會感激涕零。有了林連武這件事,他的心里就有些別扭。掌柜在這個關(guān)口給他加管晉爵,是讓他忍辱負(fù)重、盡心盡力賣命的。當(dāng)管家比不得農(nóng)頭,雖然輕松一些,不和長工們淘氣,但那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瑣碎事也夠他受的。想到這里孫拉處就說:“我想一想吧?!绷种星锞桶l(fā)現(xiàn)了他無精打采的樣子,他盯著孫拉處說:“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這些年你把農(nóng)頭干得這么好,換個人我還怕給咱倒糟了呢!”
不知不覺地孫拉處就進了瑞川縣城。這時候的瑞川縣城是一年中最熱鬧的幾天,臘月的集啥都有,趕集的人啥都買。在市場中心有一個人正敲著鑼,嗓子啞啞地大聲喊:“錢幣‘放炮’了!從午時起,新辦法實行,小麥一市斗值一萬元……”。人群中立刻引起了一陣騷動。孫拉處看到人們在用雞蛋換火柴,六個雞蛋換了一盒火柴。還有人為買一匹蘭土布,竟把錢卷了一捆子。孫拉處走過去問:“一匹多少錢?”答:“五萬元。”隨后是一陣罵娘。錢每天都在‘放炮’,今天你手里一沓錢,隔一晚上就成了一卷廢紙,擦溝子都嫌硬。孫拉處從兜里掏出一些印著大人物頭像的錢,朝上面唾了一口,說你還讓不讓人活了!
孫拉處在人流中擠來擠去,不由渾身燥熱起來。在豬肉攤前,他同樣用一大捆錢買了一條豬后肘。按照林雙鎖和任月霞的吩咐,他身上的錢遠遠不夠了。他在心里算了算帳,就從市場的墻上將商品新價格的告示撕了下來,揣在懷里,以便回去交差。在黃占倉的當(dāng)鋪里寄放買下的東西時,他看到當(dāng)鋪的墻壁上貼滿了錢,就說黃掌柜這是顯富呢。黃占倉搖搖頭說,今后錢還會更不值錢的,有錢不花,最后就這樣,只有成了糊墻的紙,唉,這生意是做不成了。
從租當(dāng)鋪出來,孫拉處就奔“元興隆”藥鋪而去。媳婦碎花生了娃后像被抽去了筋骨,整個成了一癱爛泥,懶洋洋的一點勁都沒有。孫拉處一直準(zhǔn)備進城抓幾付藥的,苦于沒有機會,今天好不容易進城了,不妨去看看。到“元興隆”藥鋪時,卻發(fā)現(xiàn)門口坐滿了人,有抱著娃娃的,有攙著老人的,他們或叉開雙腿靠墻坐在黃土里,渾濁的雙眼干巴巴地瞅著街上來來去去的行人;或半蹲著,或靠門楣站著,一個個都灰頭土臉,一看就知道是走了遠路的人。孫拉處的把頭探進門里,連藥鋪里也彌漫了一種土腥氣的味道。
孫拉處這一探,卻在鋪后面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那人剛剛把一包藥扎好,正抬頭擦脖子上的汗,就看到了孫拉處。孫拉處還未過來,那人就喊:“嗬!是拉處來了,快來,里面坐。”那人的熱情將孫拉處招呼進去。孫拉處往臺鋪后面走的時候,柏治林先生也熱情地招呼他,“這亂哄哄地,你隨便坐下,炕頭上有水,自己倒著喝吧?!睂O拉處就坐在抓藥的那人后面。這時候他才認(rèn)出這人正是那年去安口販炭途中碰上的貨郎客。孫拉處從炕邊上的水桶里舀了一瓢涼水,咕嘟咕嘟地就灌下肚去。他感到全身頓時輕松起來,他靠在炕頭的被子垛上,一下子感到有些疲倦,于是把頭倚在被垛上想解解乏,不想頭一挨被垛,竟然就斜靠在上面迷迷瞪瞪地睡去了。
一覺醒來,孫拉處感到像是又過了一天。這時候藥店已沒有人了,柏治林和貨郎客正坐在一邊交談著,他用手揉著眼窩坐了起來。貨郎客看見他醒了,就笑嘻嘻地說:“拉處真是乏困了,呼嚕都把病人嚇跑了?!睂O拉處不好意思地一笑,“唉,替人當(dāng)差,難得睡個囫圇覺?!彼^來和兩人坐在了一起,問:“老兄怎么不搖你的撥浪鼓了,什么時候在這兒抓起了藥?”
貨郎客拉了孫拉處的手,嘆了一口氣說:“兵荒馬亂,世事不平,撥浪鼓也不好搖了?!睂O拉處聞?wù)f也嘆了一口氣。貨郎客不易覺察地瞅了一眼柏治林,繼續(xù)道:“世事不平,窮苦人沒得出頭之日,聽人講共產(chǎn)黨這一向活動得厲害,咱們干脆入個伙,弄好了給子孫造個福,弄不好搭進去也比這活受罪強。”孫拉處搖搖頭:“咱兩眼一抹:跟我們干吧!”孫拉處感到他的手被貨郎客捏得生疼?! ?br />
孫拉處到自家門口的時候才想起了給碎花抓藥的事。走進院子,孫抓處正在驢圈里墊圈、拌草,小伙子興致還不錯,邊干邊吼開了亂彈:
“碗豆地里麻剌蓋,閻王爺把我咱世來
閻王爺世人太不公,世下我窮人拉長工,
不拉長工不得行,拉下長工短精神。
一年掙人二百錢,天晴天下不得閑。
初一初二閑兩天,掌柜的叫著把草添……”
歌聲緩慢沉悶,像是人在哭在訴。孫拉處聽了,不滿得吼道:“唱球的啥嘛,像死了人?!备杪暠汴┤欢?。
孫拉處走進了中間窯,看見炕已經(jīng)燒過了,炕眼門里冒著一縷一縷的柴煙,夾雜著幾絲驢糞的味道。孫拉處老爹干了一天的活,看起來渾身很不舒服,在炕上舒展著一雙麻桿腿,半躺著抽煙。孫抓處的歌聲消失了,院子里、窯里全都寂靜下來了,寂靜得使人有點沉悶。孫老漢翻動了一下眼皮說:“唱就讓他唱去吧,還娃娃氣著呢?!睂O拉處說:“唱看在哪噠唱呢,這是地方上,得顧忌還是要顧忌的?!睂O老漢閉著眼睛吸煙,不再言喘。孫拉處掏出工錢,遞到孫老漢跟前,說:“這是全年的工錢。”孫老漢睜開瞇著的眼睛,坐了起來,他接過錢,數(shù)了一遍,又?jǐn)?shù)了一遍,將錢揣在懷里,拍了拍。孫拉處把腋下夾的卷著的羊毛氈丟在炕角里說:“這條氈有個七八成新,是掌柜子送的,他說你年紀(jì)大了,縫個氈裌裌,冬天防冷夏天防雨?!睂O老漢聽了很感動:“可惜了,留著給抓處娶媳婦時用。”孫拉處接著說:“掌柜子的意思要我下年當(dāng)林家的管家呢,我怕干不好,還沒答應(yīng)呢?!睂O老漢聽得心活了,血熱了:“這林中秋夠人啊,娃娃,你可要好好干,咱可得對得起人家,不能當(dāng)縮頭烏龜,要往人前頭掙彈??!”“那我就應(yīng)了吧!掌柜子要我二十九回去呢,過年了讓別人看門、喂牲口他不放心哩。”孫老漢聽這話卻有點兒作難了:“碎花生娃剛剛出月,你不在,這里里外外少不得抓處操心。抓處不干不得行,干了你當(dāng)老大的心里不痛快。”孫拉處不耐煩地丟了一句:“有啥不痛快的,不該干的都干下了!”
爺子倆正說著,孫抓處將晚飯端了上來。晚飯是蕎面攪團。今年蕎麥?zhǔn)盏暮?,有一點麥子就舍不得吃,精打細(xì)算,經(jīng)常吃蕎面,不是蕎面攪團,就是蕎面節(jié)節(jié)。孫拉處愛吃攪團,尤其媳婦碎花進門那陣兒,頓頓給他攪攪團。那時候碎花這女人豐腴得很,捩著腳脖子,抓著搟杖在鍋里用力地攪。她的屁股一擺一擺,渾身的肉都在跳動。俗話說,攪團要好,七十二攪。當(dāng)顫悠悠光丟丟的攪團盛滿黑盆盆端上來的時候,孫拉處就懷疑是碎花把她的肉給攪下來了。
今天這攪團是孫抓處攪的,打眼一看便知。但好長時間沒有吃過攪團了,孫拉處還是抑制不住地咽了一口唾沫。
孫老漢坐在炕中間,孫拉處和孫抓處分坐在炕沿兩邊,爺子三人圍著一個黑盆盆,一碗蒜水兒吃起來。三雙筷子在一個飯盆,一碗蘸水之間快而有序地升降,光滑的攪團滑過喉嚨落進了胃里時發(fā)出“咕”地一聲。輕輕地,悠悠地,此起彼落,非常動聽,像是爺子三人配合默契地演奏著一支古琴曲子,不大功夫飯盆就成了底朝天。
臘月里的天沒后晌,說黑就黑了。孫拉處打了兩個嗝兒就溜下炕走進了碎花和他的窯。清油燈放在炕頭上,把碎花的影子投射到墻上。這碎花真是一見一個樣兒,拿剛進門那會兒比,簡直不像樣子了。孫拉處問吃了吧。碎花說吃了。孫拉處拿出煙鍋,一提煙袋,發(fā)現(xiàn)煙袋里早癟了。碎花看見,便伸手把煙鍋拿過去,從窗臺上的紙盒里捏了一撮,充塞在煙鍋頭里,遞過來。孫拉處咬了煙鍋,甩掉鞋就上了炕。
在碎花的另一側(cè),正睡著剛出月的兒子。碎花她娘家媽剛走,說是家里幾口人都要把嘴掛起來了。當(dāng)時不是孫拉處大差孫抓處去請,老太婆才不來哩。碎花出嫁的時候,老太婆揣了孫拉處從煤窯里掙來的錢就萬事皆休了,一年兩年也不見她來孫拉處家。孫抓處受命到了碎花娘家,說碎花生娃咧,老太婆眼皮都不抬一下,“生的還不是你孫家種,叫我干啥?”孫抓處急了,嚷道:“碎花怕是不行咧?!崩咸懦獾溃骸敖o你大說去,不行咧有你大哩?!睂O抓處氣呼呼地扭頭走了。走到半路,老太婆后面攆上來,手里還提了半袋子玉米面,罵道:“走吧,球娃。你孫家使喚了小的,還要使喚老的,真是撿便宜呢?!?br />
孫拉處一夜未合眼,從山花眼望出去,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孫拉處一直想著今天“元興隆”藥鋪的事。柏治林先生那張微笑著的面孔上卻有著一雙威嚴(yán)頗具震懾力的眼睛。他跟孫拉處說那句話時,孫拉處一直感到脊梁骨透著絲絲涼氣——“我們準(zhǔn)備在雙廟保建立支部,由你當(dāng)支部書記。”貨郎客把他送到街上,拍著他的肩說:“老弟,還記得那年一同去安口嗎?我們再走一程不好嗎?”孫拉處機械地點點頭,茫然無知地一路走回去,進了林家,將東西交給林雙鎖,就急急地回家了?;氐郊依镒峡凰艥u漸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孫拉處躺在炕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腦子里稀奇古怪地變幻著各種圖景。這時,碎花把胳膊伸過來,摟住了他的脖子,孫拉處聽到了碎花小聲抽泣的聲音。孫拉處拉了碎花的手,碎花就把頭貼在了孫拉處的胸脯上。這就是他的家,一個漫長的夜。孫拉處這么想。
孫拉處二十八這天就回了林家大院。這時黑漆大門上早已貼上了對子。對子紙紅中泛著金星,老遠望望,那星好像真的閃著似的,而且房門上全是紅堂堂的,多是“衣服滿箱”、“抬頭見喜”、“肥豬滿圈”之類的話。牲口圈早已墊了新土,雞窩鋪了干草,牲畜槽子里料滿滿地。水缸里水滿得已經(jīng)往外伸舌頭了。孫拉處經(jīng)過上房的時候被林中秋叫住了。孫拉處進去時,見張先生、林雙鎖都在。
林中秋說:“林雙鎖已經(jīng)把上年的帳交過來了,張先生也寫了份清單,你看看。至于帳,一筆一筆地,老管家也都算得很清。你下去以后再和老管家核對核對。還有,這紙錢連連‘放炮’,凡借出去的錢,要按實物折合計息。林雙鎖在林家當(dāng)管家這么多年,不分事大事小,都處理得恰到好處,考慮問題十分周到全面。如今年事已高,加上身體不濟,再讓他這么干就不近人情了。我考慮乘這一向農(nóng)閑,你就跟著老管家先學(xué)一學(xué),讓老管家先帶一帶你。你看呢?老林!”
林雙鎖點了點頭,“我在林家這么多年,無論是老掌柜林九,還是您,都待我如同自己人。能在這個院子里做事,是我前世修成的造化。如今該告老返鄉(xiāng)了,我想給掌柜子和孫管家說一句話。”
林中秋說:“有事您就說,這么多年了,我們從來沒有把您當(dāng)外人?!绷蛛p鎖喝了一口茶,皺著眉頭說:“連武的事里面大有文章,掌柜子要注意舒達海。雖然掌柜果斷處理了這件事,但影響一時半會不會消除。據(jù)說,以我們門口這棵神柏為標(biāo)記的土地,是舒家的老太爺給舒家選的宅地。舒達海返回雙廟,一心要討回這塊莊基。聽說這塊地底下還有舒暢留下來的金銀珠寶,如果真是這樣,那舒達海豈肯放棄?少爺與花滿樓婊子的事,必定是舒達海從中搞鬼,借此破壞林家的門風(fēng),瓦解人心,從根子上動搖林家根基,掌柜子不可不防啊!”
林雙鎖一席話說的林中秋連連點頭,這些也正是最近林中秋在腦子里琢磨的事情。林連武在梅娘火燒花滿樓后,已經(jīng)成了縣里大街小巷眾口議論的人物。甘乾義甚至親自跑到林家堡說連武這娃讓他這個民眾教育館長在縣府大丟面子,并對林中秋的教子無方很不客氣地斥責(zé)了一通。
不過這次甘乾義來也給林連武指了一條出路,他對林中秋說,“抗戰(zhàn)后,國民黨兵源一時無法補充,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最近國民黨國防部在全國發(fā)動了一場知識青年大從軍活動。我看連武這娃目前也不能呆在家,你如果愿意讓他去從軍,我來想辦法?!绷种星锎笙?,又擔(dān)心林連武不肯,就決定先斬后奏。他瞞著林連武告訴甘乾義:“家里人包括他本人都沒啥意見,煩勞老丈幫忙,玉成此事。”甘乾義即刻幫忙走通關(guān)系,替林連武報上了名。后來通知下來了,他們這一批在漢中集訓(xùn),林中秋在孫拉處的參與下,對林連武連哄帶騙,好不容易讓部隊帶隊的人把他拉到漢中去了。
為此,什么事都依順林中秋的任月霞第一次跟林中秋哭哭啼啼、不吃不喝地鬧了三天,畢竟林連武長這么大,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她這一鬧,林中秋也覺得自己有點過分,兒子是自己的,就算犯了多大的錯誤,那還是自己的孩子,自己不能因為面子問題就把孩子推得遠遠,再說,哪個少年不懷春?他自己當(dāng)初為書眉不也是不管不顧?正當(dāng)他開始為自己的行為暗自檢討的時候,沒有想到歪打正著,林連武對部隊的事很感興趣,他從漢中發(fā)回的第一封信都讓林中秋包括任月霞大感意外。他在信中說,到漢中后他被編在知識青年遠征軍二零六師機槍連,每天抱著機槍射擊,很是帶勁。林中秋這才覺得其實按照連武的性格,他很適合干這一行呢。
如今林連武的這一件事算是揭了過去。他留下的不良影響也隨著時間之水的沖刷而慢慢淡去。舒達海沒有了文章可做,他會善罷甘休嗎?不會。林雙鎖說的對,他不能不防。想到這里,林中秋捋了一把胡子,說:“老管家說的對,這也看出老管家對林家的一片殷殷之心。的確啊,我們不能掉以輕心。老管家你說,這農(nóng)頭,是否考慮讓王安良當(dāng)?”
孫拉處聽了這話心中就忽地一沉。但跟了林中秋多年,也學(xué)得精明了許多,他很快掩飾了這種心理反應(yīng)。只聽得林雙鎖說:“掌柜用王安良不妨慎重考慮?!睂O拉處小心地順著林雙鎖的話說:“管家說得對,農(nóng)頭這活兒比不得別的,首先莊稼活兒要在長工中挑梢子……”
孫拉處說完這話看著林中秋微微點頭。他又一下子覺得林家才是他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