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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AA第十七章

作品名稱:山河碎      作者:瘦馬宇龍      發(fā)布時間:2014-07-21 06:26:54      字數(shù):5199

  雙廟的傍晚,當晚霞消退之后,天地間就變成了銀灰色。乳白色的炊煙和灰色的暮靄交融在一起,像是給墻頭、屋脊、樹頂和路口都罩上了一層薄薄的玻璃紙,使他們變得若隱若現(xiàn),飄飄蕩蕩,很有幾分奇妙的氣氛。
  舒遠秋完全是一副男子裝扮,但那彎彎的帽沿下掩飾不住眸子的清麗。走進雙廟,她就完全沉浸到了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欣喜里。這里是她的家鄉(xiāng),留著她少女純真的夢想。她似乎已感受到那棵柳樹,那個石碾甚至那個大碌碡上都有她生命的痕跡。瑞水永不停歇地流著,歡快的浪花分明在提醒她,年華如水,生命易老,一切都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完全成了遙遠的來客,沒有人會記得她。
  果然,她在匆匆走向林家堡的時候,有不少大人、小孩都把一種異樣的目光粘在她的身上。舒遠秋忍受著這些目光的檢閱,盡管有一些不安,但她還是裝著毫無覺察的樣子朝前走去。
  俗語云:羊盼清明牛盼夏,騾馬盼望四月八。村子里棗樹發(fā)芽,桐樹開花,人家院子里榴花、夾株桃紅白相映,姹紫嫣紅。遠遠地,她看到了那棵老柏樹,多少年了,它還是那么枝繁葉茂,還是那么神采奕奕??吹竭@棵被人稱為“神柏”的老樹,她想起了她的家,她的父親。時隔二十多年,再看父親當初對她的教誨,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父親常常把這棵樹奉為神靈,他甚至于一個早晨起床后說,他夢到了樹神,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很像舒家的先人。她記事起,父親教給她的第一首詩就是《唐柏》:
  “古干濃蔭自李唐,半枯已閱百滄桑。
  十圍風雨南柯下,幾許人經(jīng)如夢忙?!?br />   當她走到這棵柏樹面前時,胸中突然涌動著一種豪情。當曹子軒把她介紹給一個組織時,她覺得神秘的同時,心中充滿了懷疑和不安。雖然他從俞飛鷹的身上看到了一種信仰對一個人的塑造,但是民間太多的對于共產黨兇神惡煞的描述以及對于未來的不可捉摸都讓她一度游移不定。后來隨著風嶺塬復雜環(huán)境的磨練和更多同仁們的接觸,舒遠秋心中某個模糊的目標開始漸漸清晰起來。特別是前不久她被派往解放區(qū)學習了三個月后,她的思想認識有了很大的飛躍,解放區(qū)的生產生活讓她看到了未來的美好日子。她方才覺得她在做著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就像這棵樹,看透了人世的顛沛和人情的世故與淡薄,一切苦難和名利都成了一場煙云,唯有用盡畢生去做好一件事,就不枉來這人世一遭。舒遠秋突然為自己一閃念的想法而激動不已起來。
  就是在這種激動里,她敲響了赫赫有名的林中秋的大門。
  開門的是孫拉處,他看到舒遠秋幾乎驚叫了起來。舒遠秋小聲說,“別慌。我是來找林中秋談判的,你全當不認識我,快去通報,別的事你不要管?!?br />   這就是林家大院。院子里青磚鋪地,有瓦房,有過廳,有木廈。一片大的空地,兩邊是整齊的房屋,宅子的兩翼連接著一面高高的院墻。墻邊是一排十分繁茂的槐樹。
  她被孫拉處帶到中堂。寬大的中堂,覆蓋在對面窗戶上的一蔟蔟綠葉,使這個屋子充滿了綠色的微光。在窗戶之間兩扇大開著的高高的折門,讓陽光滿滿地射了進來。孫拉處為她泡了一杯茶,雙手抖抖地端到她面前的桌上,然后悄然退去。孫拉處出去后,她開始端詳墻壁上懸掛的一副中堂。那是一副關于五龍山的畫。其上煙云繚繞,隱約可見鐘亭檐角翹然。左右有聯(lián),上聯(lián)曰:極目以觀上上上。下聯(lián)曰:轉眼而入登登登。舒遠秋正在品味這聯(lián)的含義,卻聽有腳步聲而來,接著一個四十七、八歲的男子走進屋來,后面跟著孫拉處。
  “這位兄弟是……”
  這聲音是那么的熟悉。舒遠秋覺得心上像是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這聲音雖然濁了一些,寬厚了一些,但那基本的音質還是沒變。這聲音曾無數(shù)次回響于她的耳際,讓她夜不能寐,輾轉反側。舒遠秋幾乎有些抑制不住自己。她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他只是一個陌生人,一個完完全全與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孫拉處悄悄地掩上門退了出去。
  舒遠秋從衣襟里掏出一把烏黑的手槍,“啪!”地一下放在桌子上。
  這是她無數(shù)次為自己設計的第一個動作。果然,和她預料的毫無二致,林中秋臉色大變,“不知這位兄弟是哪路神仙?”
  “地下黨!”舒遠秋努力使自己的嗓門粗獷一些,有力一些。
  林中秋怔了怔,他向舒遠秋的跟前走了幾步?!澳銊e過來!”舒遠秋不由顯出了一點慌亂。林中秋笑了,“兄弟請坐下談,我們素昧平生,你是要錢呢,還是要命?”舒遠秋被林中秋的笑弄得更顯出一些慌亂來,她不明白他的笑隱含著什么。他的兩頰富態(tài)而光潔,胡髭剃得很光,堅定的下巴帶著一片剃過胡子的淡青色。這一切都表現(xiàn)出了他的矜持與城府??墒悄请p灰色而無情的眼睛,帶著疑惑的神氣,在眉心之間夾出一道縫,凝視著她,就好像完全看出了她心中的一切一樣。
  “一不要錢,二不要命!我們有些軍火藏在貴府,請乖乖地交出來。我是特地來打招呼的。下一次再來就不是我一個人了,當然,也不會像今天這么客氣的!”舒遠秋想盡快進入正題,避免與他過多的糾纏。
  “這我就不懂了。你們的軍火怎么會到我府上?你是不是搞錯了?”林中秋說著又朝前走了一步,他已經(jīng)離舒遠秋很近了。
  “是,是你們的人劫了來的。”
  “我們的人?他是誰?叫什么?”
  林中秋步步緊逼。舒遠秋看著他的那雙眼睛,心便有些收不住韁繩,亂飛起來。她像一下子被強大的敵人打敗了的一小隊人馬,正在呈現(xiàn)出潰退之勢。她想馬上掙脫掉就要降臨到她的頭上而實際上根本逃不掉的命運。他的眼睛,充滿了極強的進攻性。多少年了,他還是那樣好強、自信,永不服輸。舒遠秋心底那無法遏制的女性情懷又開始抬頭,她隱約又看到了過去——
  “……眉兒姐姐!回去也是說不清。你跟我走吧!我一定會讓你過得開心的。實話告訴你,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覺得你是上天賜給我的,我不能放棄。碎娃雖然是個窮娃,但有血有肉,有肝有膽,還有一雙勤勞的雙手……”
  “姓舒的!你不要兜圈子了!”林中秋忽然逼上來目光銳利地盯著她。
  舒遠秋在走神之間不由“哦”了一聲。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她認出了自己?她發(fā)現(xiàn)林中秋把目光投向了她微微彎曲的左腿。
  舒遠秋已徹底亂了陣腳,她下意識去抹額上的汗。這時候有一縷青絲從她的帽子里滑了下來。
  “書眉!是你嗎?怎么會是你?”
  仿佛來自遙遠的天籟,仿佛來自夢境深處,只這一聲,就把二十多年的時光全部揭過去。此刻的林中秋比舒遠秋還要驚訝。離得這么近,他完全看清楚了一個人的容貌,她的眉眼,她的姿勢……怪不得一進門他就覺得她那么像舒達海。他做夢都想不到是書眉從天而降,他還以為是舒達海指使的舒氏門人來向他挑釁呢。
  舒遠秋看到林中秋的眼睛閃閃發(fā)光,似乎要把她吸了去。從那雙眼睛里,她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美麗的五龍山,看到了古鐘亭,看到了那口大鐘……看到了生命中讓她永遠疼痛的歲月。她感到了血液的涌流,呼吸的阻隔。她有一種遏制不住的戰(zhàn)栗,她幾乎要撲過去,把雨點般的拳頭砸向他的肩頭。
  她看到林中秋也一步跨到了她面前。他伸出了雙臂……
  “不許動!”舒遠秋突然從桌子上抓起了手槍,把烏黑的槍口對準了林中秋的鼻子。
  “只要有羊在,鞭子總會響。書眉,你等著我,我會回來找你的?!绷种星锱e著雙手,一字一句地說出了二十多年前他們分別時他說過的話。
  “你為什么沒摔死?你為什么活了下來?”書眉拿槍的手開始發(fā)抖,“如果你摔死了,就不會有今天!”她的淚終于流了出來……三千弱水三生許諾,相約江湖,死生契闊,潯陽遠,荻花瑟,幾度離索。嘆人世聚散,轉瞬悲歡興亡難卻……
  “你開槍吧!當初我為了找你,只身闖過土匪窩,流浪街頭與狗搶著吃。為了營救你出牢,我千方百計打通關節(jié)。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著你……”
  書眉握槍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她沒有力氣做出掙扎。她想掙扎可是手臂就是那么不聽調遣,只好任林中秋伸出長長的手臂,把她緊緊地摟在了懷里。
  林中秋忘情地吻著她的頭發(fā),她的額頭,她潮濕的眼睛,嘴里呢喃不清地喚著“書眉,書眉”。最后兩張嘴就那么膠著在了一起。她流著淚,一任他狠命地吮吸著她的舌頭……
  “杰杰娃,杰杰娃,走,朝前走,再走,哎!對,進門里去!看你大大干啥呢!……”門外傳來了甘甜甜的聲音。
  舒遠秋忽然一把推開林中秋。她的手臂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她舉起槍,再次把烏黑的槍口對準了林中秋的臉,仿佛剛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二奶奶!別帶娃去屋里,東家正忙呢?!遍T外又傳來孫拉處的聲音。舒遠秋把帽子戴端,把頭發(fā)掖進去,揩干了臉上的淚,面無表情地望了林中秋一眼,向門口走去。林中秋抬腳要攆上來。她用槍對著他晃了晃,說,“林中秋,別過來。別忘了我說的話,查出劫軍火的人,交出軍火!給自己留條后路!”
  她走到門口要開門,頓了頓,又說了一句,“有機會去看看雨晴,那是你的孽種?!?br />   舒遠秋出來時,孫拉處正站在門口。她掖好槍,頭也不回地出了大門,順原路風一樣地走著??斐隽旨冶さ臅r候,她停了下來,朝后面望了望,路上很靜,沒有一個人。舒遠秋有一點失落,一點傷感。剛剛過去的這一幕像做夢一樣,她希望他能尾隨著她出來,她和他在一個安靜的地方靜靜地呆一會兒。但是很快,她又對自己說,林中秋是誰?他是一個有著兩個老婆,一堆孩子,一個宅院的大地主,他還是她要“革命”的對象。碎娃已經(jīng)死了,死在過去的記憶里。舒遠秋這樣想著就又大步地朝著前方走去。
  回到“元興隆”藥店,舒遠秋把情況簡單地向等在那里的曹先生做了匯報。曹子軒說:“一號的不穩(wěn)定必須引起我們的重視,他私自作主扣押槍支,一定要嚴肅查處。對于二號反映的情況,也不能完全相信,作為林家的管家,是不是完全站到我們這一邊,還要進一步考驗?!笔孢h秋說,據(jù)他看,林中秋并不知道槍支的事。她建議還是盡快找到一號,從一號突破。曹子軒對于舒遠秋只身闖林家堡給予了充分的肯定。最后,曹子軒向大家分析了形勢,以特派員的身份宣布柏治林為工委書記,他說:“我軍最近攻克長武,因為馬大元部隊的襲擊,游擊隊被沖散,還有不少同志犧牲。敵人反動氣焰囂張,我們面臨很大困難,不少人滋生‘散伙’思想,是繼續(xù)干下去?還是散伙回家?我最近在隴東工委開會,上級指示,革命要靠政治覺悟,不能強制,有人動搖要堅決制止,必要的時候要采取措施。”
  柏治林說:“目前革命正處在困難時期,對于入伙的百姓,愿干的跟我們走,不愿干的走人,如果采取過激行動,恐怕失去群眾信賴,把我們推向被動。比如對于一號的處理,就必須做到慎之又慎。”
  “作為特派員,我不同意你的觀點,在這個緊要關頭是對我們每一個人的考驗,對于有離隊傾向的必須堅決制止,必要時要嚴肅紀律,要下硬手處理一批人。關于一號的問題,如果情況屬實,就要及時采取行動,決不能姑息養(yǎng)奸!”曹子軒慷慨陳詞。
  “但是,我們必須面對我們的實際……”
  “好了,就這樣。我是特派員,代表得了上級工委?!辈茏榆幋驍嗔税刂瘟值脑挘懿粷M地做了總結。舒遠秋看到兩人出現(xiàn)了爭執(zhí),就打著圓場說:“先別急,這不還沒弄清楚嘛,等一號的問題搞清楚了,結合具體問題我們再商量也不遲?!?br />   這時候,“元興隆”的學徒小韓子跑進來說:“雙廟舒達海的哥哥舒達江聽說部隊轉業(yè)安置到凌縣做了縣長,如今衣錦還鄉(xiāng),在街上騎著高頭大馬游街呢?!闭f話間,街上傳來了鑼鼓聲。
  幾個人全部擠到門口,張望著。果然他們看到在鄭子文縣長的陪同下,一個穿著一身黃呢的威武軍人端坐在一匹棗紅馬上,頤指氣使,騎著一頭騾子跟在他的后面耀武揚威的是舒達海。
  舒遠秋沒有想到,在這里她會同時碰到兩個哥哥。特別是大哥舒達江,二十多年不見了,如果不是小韓子說,她根本認不出那就是他的大哥。小時候,大哥是全家最愛他的人,即使遠去求學后,每次回來再什么不帶,一定要給她買許多穿的,吃的,還不忘帶回幾本《新青年》和《向導》雜志,給他講民主與科學等一些稀奇古怪的話題。讓她最難以忘懷的是大哥為了反對給她裹腳和父親明火執(zhí)仗地干起來,惹得父親逼著他在舒氏祠堂前跪了一天一夜。大哥不僅反對給她纏足,還向全雙廟的女子、媳婦宣傳讓她們放足,使那些大輩份的老者常常鬧到家里來。而當這個時候,她都是站在大哥一方,常常惹得父親吹胡子干瞪眼。
  如今與她闊別二十年的哥哥就在眼前,她卻不能上前相認,她不僅要眼睜睜地看著大哥坐在馬上遠去,還要盡量躲避著二哥舒達海那洋洋得意、四處逡巡的目光。這就使得她并不曾看清大哥舒達江的模樣。
  當鑼鼓聲漸弱的時候,柏治林說:“凌縣抗捐、抗糧、抗丁搞得聲勢浩大,政府沒辦法,連連換了幾任縣長,不知這個舒達江怎么樣?也許凌縣同仁們面臨著更加嚴峻的考驗。”柏治林這一番憂心忡忡的話讓舒遠秋的心驟然縮緊了。
  舒遠秋正低頭不語呢,曹子軒卻把她拽到了一邊,小聲說:“現(xiàn)在形勢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我的一個同學前兩天被敵人逮捕殺害了,頭顱在西安的城樓上掛了三天。敵人太強大了,我們要占領他們的城市,我看太難了。革命的前途未卜,我們首要的是要活下去。上次組織找我談過話,我有可能被提拔。等我上去了,一定想辦法送你去解放區(qū)。在這個小地方能干成什么大事情?我勸你還是不要陷得太深,他柏治林能,讓他一個人干去!”舒遠秋吃驚地抬起頭來望著他。也許是她的目光讓曹子軒意識到了什么,曹子軒“嘿嘿”干笑了兩聲,有些尷尬地沒話找話,“我從來都把你當一家人看,說真的,看到你,我就想起雨晴。我還是忘不了雨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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