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昏迷》【十三】
作品名稱:深度昏迷 作者:米奇諾娃 發(fā)布時間:2014-08-16 20:14:31 字數(shù):3088
金杯面包車飛駛在一條幽靜的省級公路上。太陽西沉,馬路上來往車輛很少。
玉米躺在金杯面包車里,剛剛洗過的身子干干凈凈,柔軟膩滑,裹著厚厚的毯子,毯子外面蓋了兩層棉被??瓷先?,玉米像是睡著了,只是腦側(cè)有一處小小外傷,白色的繃帶滲出深紅的血。
張婕坐在玉米身旁,眼睛直勾勾盯著玉米,看著這個天上掉下來的陌生人,巴不得她真的睡著了,又巴不得她馬上醒過來,坐起來,然后兩個人手拉手說話,像一對老友,說村頭的老榆樹,說樹上的烏鴉,或者說山東子,說那個屬于她們倆的男人。
上天待自己不公平,無論什么總是突然來又突然走,比如幸運和順利,比如幸福,比如霉運,總不讓自己有絲毫準備。
永遠沒有預(yù)備期。
張婕的眼睛一陣陣泛酸,又都忍住,沒讓眼淚流下來。她搞不清自己為什么那么心急而慌,非要在玉米洗澡的時候去找她,更搞不清自己的手勁為什么如此大,只一下,就把人推進了水里,再沒上來。
蒼天??!自己很可能把玉米殺了。張婕扭頭去看西沉的太陽,眼神里充滿絕望。救救我吧!讓玉米醒過來!蒼天??!您一定明白我沒有惡意!您就讓她醒來吧!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放下。我可以回廣州,可以馬上走。我可以離開他。
就讓他們歡聚吧!蒼天啊!
張嫂坐在張婕對面,無奈地看著女兒那張越來越灰的臉,暗暗祈禱一切太平。她帶足了錢,準備豁出一切救治玉米,為玉米,為山東子,更為女兒。只要人在,什么都好說。她對自己說,誰要能讓玉米活過來,自己就把醬菜廠讓給誰,身外之物,沒什么了不得。
你再看看她脈搏,張嫂對隨車的董大夫說。
董大夫,一個年過六十的矮胖男人,早年間的赤腳醫(yī)生,如今在啦啦街開著自己的門診,是他給玉米實施了簡單的包扎和救助。自從上了車,他的手指就一直捏著玉米的手腕,從沒離開。
心在跳。
跳得好嗎?
弱。
你再掐掐她人中。
好吧!
董大夫答應(yīng)著,放下玉米的手腕,去掐玉米人中。有句話他沒說:眼球都不動了,掐也是白掐。
玉米睡得沉,不知道身邊發(fā)生的一切,不知道自己所乘的金杯面包車正前往自己從未去過的北方,啦啦街北十多公里,一家常年由永福蔬菜公司提供蔬菜的醫(yī)院,聞名全國的省屬精神衛(wèi)生中心,暨精神病醫(yī)院。
金杯面包車行駛的方向與福利縣城的方向正好相反,所以路上不再有興隆鎮(zhèn),不再有繁榮鄉(xiāng),只有靜靜的馬路和馬路兩邊已經(jīng)收獲一空的田野。太陽即將落山,一車人臉色陰沉。柱子坐在車尾,默默地看著張婕,看著張婕哀傷緊張絕望忐忑各種神態(tài)變換不停的臉,不禁也六神無主起來。
面包車出發(fā)前,幾個人爭執(zhí)了一番。張嫂要去縣醫(yī)院,說那里醫(yī)療科室全,救治手段可靠,縣里又有熟人,不行就找縣長。
董大夫和張婕堅決不同意。董大夫初步判斷玉米的生命跡象正在減弱,不能挺過前往縣城的漫長旅途,必須就近搶救。張婕建議馬上去精神病醫(yī)院尋求救治,說那里會有經(jīng)驗豐富的醫(yī)生和各種檢查儀器,即使做開顱手術(shù)也足能應(yīng)付。
柱子同意張婕。司機不發(fā)表意見。3比1,于是面包車直奔精神病醫(yī)院。
山東子每個月要給精神病院送一次菜,每次都是趕著馬車來去,每次除了送菜,都要和一個名叫趙宏的病人聊聊。這次聊得久了些,耽擱了回返時間,剛好在回返路上遇到急馳而來的面包車。他拉住馬。面包車也緊急剎車。柱子隨即跳下,把山東子推到面包車上,自己趕著馬車回啦啦街。
山東子沒有準備,一眼看到躺在面前蓋著棉被一動不動的玉米,他的心猛地一抽。出什么事了?他下意識把手放到玉米鼻子上,半天才感覺出微弱的氣息。
她活著。一旁的董大夫說。
張婕想跟山東子說點什么,張開嘴,卻發(fā)不出聲音,眼睛噙滿淚水,慢慢搖著頭,看著山東子。
張嫂說了張婕的尋找,說了浴池里發(fā)生的不測,氣息明顯不勻,短促而喘。
山東子竭力克制著自己腿的抖,不讓別人看到。實際上也沒人看到,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他臉上,那是一張極度哀傷的臉。他今天去醫(yī)院送菜,因為和趙宏聊天,多耽擱些時間,就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如果早些回來,或如果不去,玉米就不會直挺挺躺在這里。他顧不上整理耳邊張嫂的只言片語,跪在車上去掐玉米的人中,又掐虎口,然后按壓胸部。
張婕希望山東子過來打自己一頓才好。
而山東子,從上車起就一直守在玉米身邊,一眼沒看張婕。
車到醫(yī)院門口,守衛(wèi)不開門。山東子探出頭來,守衛(wèi)的臉上頓時堆滿了笑,不問緣由,痛痛快快開門放行。他太歡迎這個送菜人了。
這天,省屬精神衛(wèi)生中心的值班主任是位年近五十的女醫(yī)生,穿著干凈的白大褂。她指示護理員把玉米抬上車式擔(dān)架,直接推進急救室,放平在床上。年近五十的女醫(yī)生檢查了玉米的眼睛、呼吸和脈搏,說:死了。
不可能!她的手還是熱乎的。山東子的眼睛像著了火。
人剛剛咽氣,手還沒涼下來。女醫(yī)生補充說明。
玉米!玉米!山東子抱起玉米,一張臉因痛苦而扭曲。他把扭曲變形的臉貼緊玉米的臉,渾身猛烈抽搐起來,不再掩飾。
張嫂在身后拍著山東子的背,哽咽著不知說什么好。沒人知道這個時候說什么好。沒人說話。女醫(yī)生叫來兩位壯漢拉開山東子,把玉米抬進停尸間。
山東子跟了進去,在停放玉米的床前久久佇立。
怎么可以一句話沒留下,就這么走了?那么多的話要跟你說,怎么可以一句不聽,就這么走了?一切都沒開始,怎么就結(jié)束了?
山東子捶墻,泣不成聲。
山東子反應(yīng)強烈,出乎張嫂預(yù)料。她確認兩人關(guān)系非同尋常。愧意漸濃,她覺得玉米的死和自己有關(guān)系,是自己沒照顧好她,對不起山東子。那么個弱女子,不聲不響,來去匆匆。張嫂跟在山東子身后,看著玉米被人用白布罩上,然后挽著山東子一起走出停尸間,來到醫(yī)院走廊。
要不要去縣里找找人,查一查玉米的老家,尋一尋玉米的親人,也算對玉米有個交代?
不!不要!
后事怎么辦?
我來。
不找找她家人?總得有個交代啊……
哪里去找?再說,玉米不會同意。她喜歡安靜。
行,聽你的。
從簽署死亡通知單,到兩天后的送殯火化,所有手續(xù)都因為張家的關(guān)系和影響而變得簡單易行。
兩天后,在興隆鎮(zhèn)殯儀館,山東子親自把玉米推進焚尸爐,又親自挑選了一款白色鑲玉骨灰盒,親自裝揀了玉米的骨灰。他在玉米的骨灰盒前燒著黃表紙,一張張錯開擺放?;鸩褚稽c就著,火勢很旺。
也許,看不見的靈魂借著火勢跳舞呢,山東子想。他隨手撿起一根樹枝,輕輕扒拉著紙張,隨時添加。黑色的煙灰被風(fēng)吹向寂靜的原野,紛紛揚揚。
連續(xù)三天,山東子沒和張婕說一句話,甚至沒看張婕一眼。出殯回來,張婕跟張嫂說:媽!在山東子眼里,我就是殺人犯。他是不會原諒我的。
張嫂說你要給他時間。他不是糊涂人,不會總那么想。再說,他和玉米在一起的時間總共還不到一星期,沒有跟你的感情深厚。
話雖這樣說,山東子的舉動還是讓大家著實驚訝不已。當時,殯儀館方面問山東子要不要舉行告別儀式,他說不用,徑直把人推進焚尸爐。之后,他也沒按常規(guī)把骨灰盒存放在殯儀館,而是帶回家中,放在自己里屋的炕桌上。
他把骨灰盒帶回家,到底要干什么?張婕不安地問母親。
你別管,由著他。慢慢就好了。
晚上,張婕睡不著覺,想著這一切事情太過突然,而自己又太委屈,必須跟山東子說清楚,不能總這么憋著。十點多種,她起身出門,摸黑去找山東子,想把事情說清楚。天下起雪來,入冬的第一場雪,紛紛灑灑,落到地上又都化開。氣溫還遠沒到留住它們的時候。
院門一推就開了,窗口亮著燈,山東子分明沒睡。張婕走到門口,猶豫起來,不知道自己進去后山東子會怎樣反應(yīng)。會不會趕自己出來?畢竟這幾天山東子沒和自己說過一句話,甚至連看也沒看自己一眼。難道,他真的不明白自己,真的因為這件事情就把兩個人的關(guān)系劃上了休止符?
是不是真的沒有將來了?張婕難過極了,越發(fā)膽怯。她離開門口,走到窗口,站在陰影里朝屋里看去。
山東子盤腿坐在炕上,坐在炕桌前??蛔郎蠑[放著玉米的骨灰盒。他在吸煙,這是張婕從未看過的場景。她呆呆站著,任由雪花灑落頭上肩上,化成水珠。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