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地（十一）

　　絲瓜花盛開時，已到小暑節(jié)氣，馮大娘家的木格子窗前早已綠色如蔭，金黃的花朵綻滿在枝枝蔓蔓中，滿院浮動著濃郁的花香，有幾枝竟順著棗樹枝高高地爬上了房頂。向西望去，村外的玉米苗也沒過了膝蓋，眼瞅著一個綠色的青紗賬正漸漸形成。任克儉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悄悄地下了房頂回到悶熱的屋中，舀了一瓢涼水嘟嘟地喝了一氣，便找出一張小報仔細(xì)地看起來。
　　這是縣委創(chuàng)辦的第一期油印小報《黎明報》，在這個戰(zhàn)火紛飛的季節(jié)終于出版了。報紙也分到各區(qū)村干部手中，黨中央毛主席的方針像北斗星，在暗夜中給群眾指引著航程。
　　一旁的刻字員老趙戴著一副白框的近視眼鏡，抬頭看了他一眼，就又埋頭桌前聚精會神地給任克儉刻起一枚私章來。任克儉說他的私章在打伏擊時跑丟了，請他另給刻一枚，是私章也算公章。論起刻印這個活兒，是老趙的拿手好戲，他隸字寫得很好，魏碑篆字也不錯，他特意把自己保存多年的一方雞血石找出來，給這個挺不錯的小縣長用上。像大姑娘繡花似的，他一點點地精雕細(xì)琢，手腕酸了，才直起身子，活動活動胳膊，他很佩服身旁的這個領(lǐng)導(dǎo)年青機智，又拿起印章仔細(xì)審視了一番，忍不住心頭生起一個小主意來。
　　任克儉邊看報紙，邊做著筆記，時不時還在自言自語。全縣的工作都壓在他身上，這個小縣長肩上的擔(dān)子該多重呀，老趙望望他，心里一直在想。
　　任克儉邊看邊想：青紗帳起來后，該把縣大隊拉起來，瞅冷子可以干它一家伙，該和老蔡通通氣，聽聽他的意見。
　　說曹操，曹操到，馮大娘樂呵呵地端著個簸箕領(lǐng)著三個人走進屋來，原來是地委張書記，縣委老蔡和一位不認(rèn)識的女同志風(fēng)塵仆仆趕來了。任克儉和老趙忙站起身打招呼。
　　地委張書記穿著一件白粗布對襟小褂，腰帶里別著一塊舊毛巾，臉上胡子拉渣，像個扛長活的老頭。經(jīng)過這場磨難，還能夠活著見面，這是大家的夢想，也是大家相互關(guān)心，相互惦念的同志情誼，任克儉激動地握住他的手。
　　張書記拍拍他的肩膀關(guān)切地說：“克儉，說什么好呢，在環(huán)境最艱苦的時候還能再次相見，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區(qū)黨委黃敬，周小舟和大眼候也非常關(guān)心我們這些同志，他們特地讓我來傳達毛主席的聲音：毛主席說呀，如有不便在敵占區(qū)開展工作的書記和縣長，毛主席就決定讓他去延安學(xué)習(xí)，為抗戰(zhàn)打下一個堅實的基礎(chǔ)，因為我們的抗戰(zhàn)事業(yè)需要大批的干部，這是我們黨最寶貴的財富?？藘€，大掃蕩這一陣子我沒能來，不知你們的實際情況怎么樣，你如果愿去延安的話，冀中區(qū)黨委將集中武力護送大家去延安學(xué)習(xí)?！?br /> 　　去延安學(xué)習(xí)，還能有機會見到毛主席，能親耳聆聽毛主席的教誨，這真是夢寐以求的喜事，任克儉心潮澎湃，但轉(zhuǎn)念一想，敵后斗爭剛剛有了起色，丟下患難與共的戰(zhàn)友，丟下大個子劉德章，賈富雪等無數(shù)戰(zhàn)友的魂魄獨自去延安，心里怎能平靜下來，還有……，他沉思了一下說：“張書記，我年青力壯，剛剛主持全縣工作，說心里話，我實在愿意去，但我丟不下那些患難與共的戰(zhàn)友和眾多的父老鄉(xiāng)親，我們冀中父老仍在水深火熱中受災(zāi)受難，戰(zhàn)友們?nèi)栽谄此榔椿钣赂易鲬?zhàn)，我更愿意和他們一起繼續(xù)并肩斗爭給死去的戰(zhàn)友報血海深仇。蔡書記要是愿去，我也十分同意，他身體不太好，可以邊學(xué)習(xí)邊養(yǎng)養(yǎng)身子骨?！彼ゎ^望望蔡縣委，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見。
　　老蔡看了看他，心里十分坦誠地說：“克儉說的對呀，我也實在想去延安，那是我的光榮，但我和克儉在這次大掃蕩中患難與共，真是誰也舍不得誰，我也不去了，張書記。”
　　張書記沉思了一下說：“老蔡啊，我本來是希望你去的，但我尊重你們的意見，我現(xiàn)在談一下地委的決定：第一，根據(jù)當(dāng)前形勢所迫，必須改變以前咱們以武裝斗爭為主的策略，變以‘合法斗爭’為主，武裝斗爭和政治教育相結(jié)合。第二，要整頓黨支部和村政權(quán)，把消極抗日抱有悲觀思想的人撤下來，換上堅決抗日的積極分子。第三，人員要精干，要加強縣委的敵工力量，本著干部在哪里最熟，群眾基礎(chǔ)最好就到哪里工作的原則來調(diào)配干部?？藘€，你看這么著行不行？”
　　任克儉想了想說：“行，我還有一件事正想和蔡書記商量，你們就來了，我就說說吧。我想青紗帳馬上要立起來了，正是打掩護的好時機，可以召集起縣大隊的一部分的力量，有誰算誰，能打就打，打出八路軍和共產(chǎn)黨在群眾中的威信和力量來，看我說的對不對呀，張書記?！?br /> 　　張書記說：“好呀，這個建議很好，別的縣領(lǐng)導(dǎo)也這樣提過，能打就打，打不贏就跑，不打無把握無準(zhǔn)備之仗。根據(jù)形勢需要，可以邊集結(jié)邊斗爭。”
　　老蔡在一旁笑著說：“別光顧談工作，該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女同志了?！焙竺婺俏慌救鄽q，中等身材，四方大臉，她面帶微笑走過來，站在任克儉面前。
　　老蔡接著說：“這位同志叫李品，是張書記的愛人，是黨派到我縣的新任組織部長。”他指著任克儉向李品介紹說：“這位就是我給你談過的縣長任克儉同志?！?br /> 　　李品大大方方伸出手，調(diào)皮地說：“我叫李品，請縣長大人以后多多指導(dǎo)，多多幫助?！?br /> 　　任克儉笑了笑，端詳了她一眼，忙伸出手去和她握握手說：“什么大人不大人，大姐，我叫任克儉，本縣人，以后我們就是生死與共的同志，我年經(jīng)，經(jīng)驗少，大姐你以后多多指教吧?！?br /> 　　李品說：“好哇，那我就認(rèn)下你這個兄弟了?！?br /> 　　戰(zhàn)友誼，同志情，大家都高興得呵呵笑起來。
　　這天夜里，李品和馮大娘做伴兒睡在東屋。任克儉三人擠在地洞里，聽張書記詳細(xì)傳達毛主席的論持久戰(zhàn)精神，任克儉也談起本縣當(dāng)前的敵偽情況，臨了他打聽起俞敬耀的消息來。
　　張書記說：“敬耀在冀中敵工科，好著呢，我來時去見了他一面，他特地囑咐我給家里人捎信問平安呢，敬耀是你的內(nèi)弟吧，你抽空兒去趟大李村，給家里人報個平安信吧！”
　　任克儉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可以讓妻子敬雪和家人放心睡個安穩(wěn)覺了。
　　地洞很窄，其實就是個山藥窖，三個人你擠著我，我擁著你，興奮地談著工作。
　　刻字員老趙趴在房頂上前后左右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天上一條銀河，看著銀河里那數(shù)不清的繁星，他心里非常高興，身邊涼風(fēng)吹著，暖暖的絲瓜花香一陣陣從院里飄散到房頂上。
　　李品躺在馮大娘身旁，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想著將要離開丈夫獨自戰(zhàn)斗，她心里真有一種說不出的是甜是酸的苦滋味兒。
　　四更天時，馮大娘和李品上房和老趙打了個招呼，不一會兒，便傳來了敲門聲……
　　馮大娘掀開洞口，著急地說：“任同志，任同志，快醒醒，竟星回來了，他說有急事要趕緊告訴你。”
　　洞里三人都驚醒了，任克儉急忙摸起槍挺身說到：“大娘，啥事，趕緊說吧?！?br /> 　　馮大娘急忙說：“竟星回來了，說是出大事了?！?br /> 　　任克儉說：“不要著急，讓竟星說吧?！?br /> 　　魏竟星看到家里多一個陌生的女同志，吞吞吐吐不知該說不該說。
　　任克儉忙說：“說吧，沒有外人?！?br /> 　　魏競星說：“下午去辰時送報紙正遇上大批鬼子和偽軍在東北鄉(xiāng)逐村逐戶大清剿，我和小石趕緊朝回跑，跑到辰時據(jù)點東邊的柏樹墳時，迎頭碰上幾十個偽軍，小石開槍掩護，我才沖出包圍圈，小石卻被敵人圍住了，這一會真不知小石是死是活呢？”
　　任克儉“啊”地吃了一驚，老蔡和張書記也揪起心來。
　　魏競星著急地又說：“可惜給王區(qū)長送的報紙也跑丟了，估計會給敵人繳了去，這可怎么辦呢？”
　　任克儉想了想，說：“丟就丟了唄，給敵人揀去也不是什么壞事兒，那些報紙并不是情報，僅是我黨的方針政策，他們不繳獲，我還想送一些給他們呢，最好每個據(jù)點送一份才好?！?br /> 　　魏競星說：“那怎么行，咱們辛辛苦苦辦的報，自己人都不夠看，還要送給那些大黃狗看，叫他們看了，八路軍的情況不就全暴露了嗎？”
　　任克儉說：“敵人看了就會明白，什么是正義和非正義，侵略和反侵略，正義的戰(zhàn)爭早晚會勝利，非正義的戰(zhàn)爭早晚會失敗，漢奸知道了這個道理，就會改邪歸正，群眾明白了就能鼓舞信心，給敵人繳了去，是個大好事嘛，下次發(fā)了報紙，如果你能送到據(jù)點里去，給偽軍們看看該多好呀?！?br /> 　　魏競星恍然大悟，拍拍頭說：“對呀，對呀，我怎么就沒想到呢？下次我一定想法送一張到據(jù)點里去，給狗日們看看去。”
　　任克儉說：“你家不是有一張老弓箭嗎，我看了看，還是太平天國太平軍的呢，弓很硬，用它射到據(jù)點去，很方便啊?！?br /> 　　“是啊，是啊，我怎么就沒想到啊?！蔽壕剐钦f。
　　地委張書記看到這個年青干部越來越成熟、干練，能獨當(dāng)一面，他心里感到十分欣慰和快樂。
　　競星出去了，任克儉摸摸槍，心里想，錢玉石啊，錢玉石，你現(xiàn)在到底怎么樣呢？他當(dāng)即決定去辰時看看，老蔡也點頭同意，大家都為小石捏著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