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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旋轉(zhuǎn)記·第一部·指南行(三)由零開始

作品名稱:愛情旋轉(zhuǎn)記      作者:小乙      發(fā)布時間:2015-02-13 21:12:14      字數(shù):3780

  小鎮(zhèn)的北干老街是一條流傳經(jīng)年的夜市,每個攤架前都吊著一兩根花紋電線,儼然糾結(jié)的面條。電線的尾端掛著光兀兀的電燈,把這里照得一如發(fā)黃的舊影片。不過影片里卻滿是熱鬧,燒烤、冒菜、水果、食品干貨、五金制品、盜版書、廉價衣物……總總林林的小攤,雖無檔次,卻處處扎滿人堆,那光景甚是了得。
  父親在社區(qū)主任的關(guān)照下,從夜市分得一個攤位,賣起衣服。剛下崗那會兒,父親、母親,連同我,上大街都需要鼓足勇氣,總覺得有無數(shù)目光——代表無數(shù)含義,如影隨形地盯在我們身后。其實這是庸人自擾罷了。我們確實被議論過,不過遠沒想象的那么受關(guān)注,那么持久。
  下崗,在當時已不是新鮮事。一兩年前,當?shù)氐霓r(nóng)機站、供銷社,倒的倒閉,改的改制,我們不是第一批下崗,也不會是最后一批。小鎮(zhèn)的人,這幾年,大多一門心思地忙著掙錢,每天早起夜落,多數(shù)人沒有那個閑心天天坐屋檐下,叼著葉子煙,翻來覆去地談笑著同一件事。
  既管如此,父親仍在無所事事大半年后,才從暗淡的悲涼中走出來,挽起袖子,放下面子,為了生計開始新的勞作。
  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對人生沒有一點打算。聯(lián)系過初中的同學,不過感覺相互間有了莫可名狀的距離,一切變得物是人非。倒是同一批下崗的年青人,有事沒事保持往來。
  有個叫李風的小子,一天找到我,說是有要事相商。
  他是高中生,下崗前在廠里的銷售部。父親是白沙村的人。李風怎么到的機械廠,我不清楚,只知道他在單位做事認真,也喜歡學新東西。五官不算壞,但缺少特性,屬于見面轉(zhuǎn)身便容易被忘記的那種。他雖然性格蠻溫和,但偶爾,遇事不順,或興之所至,會產(chǎn)生神經(jīng)質(zhì)的沖動。記得一次廠里開會,領(lǐng)導說企業(yè)發(fā)展日益艱難,希望大家發(fā)揚主人翁精神,多出謀劃策。然后,點了銷售部的名,讓他們一定要有創(chuàng)新意識。李風深受刺激,或者說大受鼓舞,熬了幾個夜,寫了份萬言建議書,還自己花錢到廣告公司裱了個封面,做得像一份過于臃腫的簡歷書似的。
  “機械廠附近開了所技能培訓學校。我們?nèi)ツ抢飳W電腦吧?!彼姷轿液?,興沖沖地說道,臉上的胡須儼然被遺忘的雜草,黑乎乎地爬滿兩腮。
  “電腦?那是工程師、科學家的玩意兒嘛?!蔽遗d味索然地應(yīng)道,也知道說得有點夸張。不過,那個時候,年輕人玩不來電腦也是很正常的事。
  “不是這樣的?!彼芍浑p小眼睛,鄭重其事地說,“電腦就像一門語言,在新時代,不掌握它,就像小孩不學說話,以后是個啞巴?!?br />   我“嗯“了一聲,做了一個認同的表情,很短很簡潔。
  當時的我,沒想過他的話是真是假,也說不上想不想學,只是下崗后,內(nèi)心一片茫然,如同一個盲人,別人說怎么走就怎么走。如果李風對我說,嗨,沒事去學學舞蹈,沒準我也就稀里糊涂地去了。
  我跟著他到那所培訓校上了三個月的課。自己的基礎(chǔ)差得透頂,學得簡直喘不過氣。要是以前,早就拍屁股走人。而李風這小子,自己學一點,又用母親般的耐性和溫柔,變著花樣反復教我。最終,我拿到了合格證。后來才體會到,這次短暫的培訓,讓我這個繡花枕頭,總算有了一點實實在在的技能,它在我以后的謀生之路中發(fā)揮了作用。
  學完電腦不久,父親開始擺攤。賣的都是廉價男式衣服,客戶對象要么同是下崗淪落人,要么是沒下崗——但經(jīng)濟條件比下崗也好不了多少的人。雖說是夜攤,但父親每天下午四點過就得準備,然后拉著三輪貨車出門。到夜市,拉開攤子,接上燈線,擺好貨物,吃完帶上的盒飯,此時夜市已人流擁堵,喧鬧聲滿耳鼓噪。
  母親除開操持日常家務(wù),還得負責到縣城的批發(fā)市場進貨換貨,記好帳目,忙得也夠嗆,晚上便很少來這里。我從培訓校回來后,暫時沒有新的打算,會隔三岔五去夜市,發(fā)揮點“西施效應(yīng)”。只是,我曾經(jīng)的優(yōu)雅和媚姿——準確地說,是一貫的小姐味,正不知不覺地從身上溜走。
  半月之后,臨近夏末,我和父親來到夜市,剛拉開攤子不久,突然下起天東雨。
  “是得準備個棚布架,秋天快來了,雨也蠻多?!蔽艺f著,從布袋里抽出一把大傘。
  “老天就淋會我們這些人!”父親埋怨道,開始忙不迭地收拾東西。我撐開傘,盡可能地擋一部分貨物。
  “旦叔,別著急,我來幫你們吧?!币粋€小伙從斜對面的鞋攤走來。他的話在噼里啪啦的雨聲中顯得斷斷續(xù)續(xù)。
  我站在傘下,隔著層層雨簾望著他——年齡估計和我相仿,穿短衫短褲,臉部梭角分明,前額寬闊,厚實的嘴唇抿成一條線,透出幾分執(zhí)著。
  “你們才做生意吧?必須得有個棚架,不然下點小雨,你們也得收工。”小伙拾攤的動作很利索,顯然有過很多次這樣的經(jīng)驗。
  回家的路上,我問道:“爸,這個小伙認得你?”
  “沒說過話啊。他……”爸微微蹙著眉頭,“他好像跟我差不多時候擺的攤?!?br />   “好心人?!蔽艺f完,腦里浮起他對我頗懷好意的笑容,覺得這應(yīng)該是我的西施效應(yīng)發(fā)揮了作用。
  之后,我到夜市,總會不經(jīng)意地瞧瞧斜對面的鞋攤。他一般比我們來得晚些,吃得實在馬虎,有時沖盒泡面,有時啃兩個軍屯饃。彼此寒暄過一兩次,因此知道了他叫馬杰。
  馬杰是個蠻有耐性的人,隨時都笑意盈盈且極盡全力地侍候每一位前來的顧客。我目光一旦和他撞上,他會即刻向我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并把它在臉上掛上一會兒。
  一段時間之后,我盡量控制住不去看他。即使目光相撞,我也擺出一副中立性的表情,眼神一擦而過,假裝忙著自己的生意——這當然是我的虛榮心開始作怪,故作矜持而已。
  只是有時候,明明天氣好端端的,但鞋攤也會空著。那感覺于我來講,仿似夜市少了點什么,失去了些微妙的諧調(diào)。由于這里的每個攤位都向市場管理部繳了費用,所以即便如此,也沒人會來占用。
  一天,家里來了父親的老同事。我們吃過晚飯,送走客人,趕到夜市已快八點,攤位被旁邊的書販占去大半。對方說,見這里空了好久,便拉得開些,現(xiàn)在滿是書壓著,無法歸位。領(lǐng)土被侵犯,父親與他爭執(zhí)起來,我也憤憤不平地和對方論起理來。四下人群圍成一堵墻,七嘴八舌地勸起來。
  少頃,我想起什么似的,目光透過人縫,瞧了瞧斜對面——那個鞋攤今晚偏偏空著沒人,心里暗自罵道,這個死馬杰,太平時期總是掛著一副笑臉示好我,危難之際卻夾著尾巴躲起來。我即刻被憤怒吞噬,清了清嗓子,準備把常在男生面前耍橫的脾氣拿出來,奪回被侵占的地盤。
  可是,我又硬生生地把火氣壓了回去。我突然想,如果施展出我的蠻橫,改天馬杰聽到,對我的好感會不會減少?盡管從來沒想過要和他怎么樣,但終究克制下來,何以至此,我自己也說不好。
  “不按規(guī)矩來,就撤出夜市。”大概十分鐘之后,一個命令式的聲音打斷了我們的爭吵。人墻出現(xiàn)一個缺口,兩個穿著白襯衣的人走到我們面前,胸前吊著白底藍字的工作牌,看其模樣,應(yīng)是政府公職人員。
  我“啊”了一聲,沒來得及出口,卻下意識掩嘴壓了回去。因為這兩人,有一個居然是馬杰。
  爭吵很快平息,書販紅著臉讓出攤位。馬杰和另一個工作人員鉆進一輛捷達車,踩出一串瀟灑的引擎聲,一溜煙走了。
  翌日晚上,馬杰把事情的來朧去脈告訴了我。
  “我是大店鄉(xiāng)的人。大店鄉(xiāng),知道吧,離這有五十多公里,典型的傳統(tǒng)山區(qū)農(nóng)業(yè)鄉(xiāng)。在所有人眼里,是個不折不扣的貧困山區(qū)。”
  “知道啊,可倒底有多窮?。俊蔽覇?。
  “玉虎灘鎮(zhèn)算是經(jīng)濟發(fā)展滯后的,可我們那兒跟這比起來,也有云泥之別?!彼nD了一下,換了個更形象的說法,“鎮(zhèn)上的人,總是向往都市人的生活。而我們大店鄉(xiāng)的人,在黃土地里累一輩子,要是有朝一日能在這樣的小鎮(zhèn)扎根,算得上是光宗耀祖的事啦?!?br />   “哦?!蔽矣质沁粕啵质锹柤?,“那你是光宗耀祖了?!?br />   “我是夠幸運的。去年從信息學院畢業(yè),和同學在金馬區(qū)電腦城打了一段時間短工。后來,聽家里人說,玉虎灘鎮(zhèn)的廣播站正好在招文化干事,想到自己專業(yè)還算對口,便托鄉(xiāng)長推薦,到這兒上班。家里條件很不好的,爸媽都是守著黃土老老實實過日子的農(nóng)民。我嘛,現(xiàn)在出了社會,當然要趁年青力壯多掙點錢。這才白天上班,晚上賣鞋啊。”
  “天天都賣鞋?。亢孟瘛孟衲銜r候沒來吧?”我故意糊糊涂涂地問。
  “鎮(zhèn)政府每晚都有人值夜班,一個領(lǐng)導配一名工作人員。所以,輪到我時,自然就擺不成攤了。昨晚的事,是有好心的群眾撥打了政府電話求助。我才跟著帶班領(lǐng)導趕來處理?!?br />   “原來是這樣!”我聽完后,抿嘴定定注視他片刻,又問,“廣播站是干嘛的?”
  “小喇叭唄。現(xiàn)在科技發(fā)達了,主要負責有線電視維護管理工作。當然還有其它事,比如文化宣傳之類?!?br />   “哦。”我頗為羨慕地點點頭,旋即又問,“還有,上次下雨,你稱呼我爸旦叔。你怎么認識他的?”
  “不認識啦。只是你爸擺夜攤時,社區(qū)主任找過市場管理部,爭取了一個攤位,他是……”馬杰頓了一下,摸摸鼻子,繼續(xù)說,“下崗職工嘛,免收攤位管理費。廣播站因為也搞宣傳,社區(qū)有時報送一些信息,我們能看到的?!?br />   “你就專記這些,找優(yōu)越感???”我的臉有點發(fā)燙,但卻裝出樂陶陶的樣子,用手戳了一下他肩膀,迅即轉(zhuǎn)移話題,“你小子,晚上是個生意人,白天馬甲一換,居然是政府人員?!?br />   “臨時工而已。一月工資幾百塊,獎金社保的,一概沒有。”馬杰說,“不過,現(xiàn)在工作不好找。我相信自己只要好好學,努力干,會有發(fā)展的。家里好不容易湊錢讓我上完大學,不想法創(chuàng)收,怎么報答父母啊。再說,還有個妹妹跟著爸媽務(wù)農(nóng),我還得為她掙點嫁裝吧?!?br />   他話語如風,不帶一點埋怨,但卻如刀一樣劃我的內(nèi)心,留下了鮮明得不可思議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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