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知識改變命運(yùn)？

　　入學(xué)那天，我在樓下碰到林薇，自然卷曲的齊耳短發(fā)，皮膚很好，是我喜歡的那種白里透紅，半期考試后，她成了我們公認(rèn)的學(xué)霸。進(jìn)宿舍后遇到的第一個人是阿鳳，她一說話，典型成都妹兒口音就冒了出來。她坐在床上，背靠墻壁，蹺著腿看雜志，模樣悠閑。我不喜歡她看我的表情，活像我在她眼里是個變態(tài)，后來細(xì)看了，才發(fā)現(xiàn)她有輕微斜視，我感覺她在看我的時候，她壓根就沒瞧我。馬洛珊是最后一個到的，幾個男生簇?fù)碇?，幫她把偌大的一個皮箱搬進(jìn)了宿舍，放好，又簇?fù)碇鋈チ?，女皇一般，視我們?yōu)闊o形?？吹今R洛珊，我就對“西湖出美女”這句話深信不疑。阿鳳半年后留學(xué)去了，開始還常常聯(lián)系，后來就杳無音信。有時候，聽到有女生說話嗲聲嗲氣的，我會想起她，看到有人斜視，我也會想起她。
　　因?yàn)槠胀ǜ叩葘W(xué)校本科教學(xué)工作水平評估結(jié)果可能作為各校財政撥款、確定招生計劃、加強(qiáng)學(xué)科建設(shè)等資源配置的重要依據(jù)，是以領(lǐng)導(dǎo)們格外重視，去年年底，學(xué)校對校容校貌進(jìn)行了一次大整容。老校區(qū)的幾棟舊宿舍樓被推倒重建，學(xué)生搬到新校區(qū)的新宿舍樓里去。此前是四人間宿舍，只是一層樓二十幾個宿舍，共用一個大衛(wèi)生間。雖然新宿舍是六人間的，可是每個宿舍都有獨(dú)立衛(wèi)生間，而且新校區(qū)圖書館、食堂、體育場和電影放映室等配備齊全，大家都樂翻了天。
　　我和馬洛珊、林薇被分到了混合宿舍。新舍友中，我的上鋪、爆炸頭田如玉，頭發(fā)像被電過一樣，她和隔壁的錐子臉趙雪形影不離。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三天兩頭購物，換男朋友就像換衣服，常常早出晚歸，甚至徹夜不歸。她們說話時而如鶯鳥啼鳴婉轉(zhuǎn)動聽，時而粗聲粗氣，像歐洲中世紀(jì)暴發(fā)戶的婆娘們罵街一樣，雖不至于讓人討厭，但也沒法讓我喜歡。還有一個同學(xué)叫姜秀。這個女生，丹鳳眼，小麥膚色，頭發(fā)又黑又長，編成了辮子垂在腰間，她一走路，辮子就跟隨她的體態(tài)左右搖曳。她是一個具有古典美的女生，婉約，清新自然，有張純凈的臉?biāo)翢o疑問，她是山窩里飛出的鳳凰。秦莉住林薇的上鋪，她是典型的乖乖女，時常打扮得像個洋娃娃，她父母都是本市附中的教師，宿舍于她就是旅店，我不常見到她。

　　把林薇半拖半抱到她床上，我甩甩發(fā)酸的胳膊坐下來。空氣里充斥著一股濃郁刺鼻的香水味，混合著……尿液的味道，我使勁嗅了嗅，確是尿液的味道。借助從陽臺上散進(jìn)來的微弱燈光，只見鞋襪、被子、枕頭、衣服裙子扔了一地，我和馬洛珊的蚊帳都被扯掉了，通往陽臺的門口還有摔碎的玻璃碎片，折射出晃眼的光來。如果那些碎片在剛剛林薇倒的地方……我打了個冷戰(zhàn)。
　　我去門口打開燈，這才看見，姜秀頭向下耷拉在床沿。她頭發(fā)蓬亂，眼睛紅腫，臉頰像發(fā)酵的饅頭，嘴里還塞著襪子。
　　“姜秀，出什么事了？”我忙扶她坐起來，扯掉嘴里的臟東西。裹著的被子散開了，我倒吸了一口氣。她赤裸的身體上滿是抓痕，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的雙手竟然是被反捆著的。我驚得目瞪口呆，姜秀到底遭遇了怎樣的欺凌啊？我記得我早上出門的時候，馬洛珊還夸她穿藍(lán)色的校服挺好看，精神，襯皮膚。姜秀聽了，嘴上沒說什么，臉卻紅了，背著書包低著頭跑出了宿舍。
　　干這種事的人，可真是禽獸不如。雖然我不想用這個詞語來形容我的同類，但沒有更貼切的詞語來表達(dá)我此刻對她們的憎惡。我解開繩子，拿了衣服想先給姜秀穿上，她生出一股蠻牛力氣將我推倒在地，跳起來厲聲大叫：“別碰我，別碰我……”姜秀瑟縮在床角落，拉過被子抱在胸前，緊盯著我，一言不發(fā)，眼里盡是驚恐。
　　我爬起來，在姜秀床邊坐下，想說一些安慰的話，卻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任何的語言都是無力的。最終，我還是說：“先去醫(yī)院看看吧?！彼f不用。聽她開口說話，而且語氣平靜，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見她瑟瑟發(fā)抖，我把她擁在懷里，輕拍著她的肩，陡升憐香惜玉之心。
　　“如果想哭，就哭吧，哭過了，心里會好受些?！?br /> 　　姜秀搖了搖頭。
　　“能告訴我，是誰做的嗎？”
　　姜秀重新縮回床的角落，又搖了搖頭。
　　“田如玉？”
　　姜秀緊咬著下唇，沒有說話，看來我猜對了。
　　剛搬進(jìn)新宿舍時，我就明顯感覺到姜秀與田如玉之間的敵對。姜秀性格內(nèi)向，她的普通話里夾雜著濃濃的地方口音，常常成為田如玉找樂子的由頭。對田如玉的揶揄、譏諷、嘲弄，她從不爭執(zhí)，從不反駁，一味忍氣吞聲。相對于田如玉的趾高氣揚(yáng)、頤指氣使，姜秀老實(shí)得讓人感到憤慨。
　　像有人抽走了室內(nèi)的氧氣，呼吸變得困難起來，我走到陽臺上，看樹木枝丫在大風(fēng)中癲狂般起舞，又像怪獸張牙舞爪。待心跳恢復(fù)正常，回到室內(nèi)，我盡量以溫和的語氣詢問：“到底怎么回事？能跟我說說嗎？你不說出來，別人怎么幫你??？我怎么幫你啊？”
　　過了好一會兒，姜秀才慢慢說：“洛珊姐過生日，薇薇姐硬拉我去吃飯。吃了飯，他們要去唱歌，我沒去，就回了宿舍。沒多久，她和隔壁那位回來了，脫了衣服鞋襪到處扔。因?yàn)闆]開燈，我又放下了蚊帳，所以她們沒有看到我，說話毫無顧忌，盡是粗言穢語。我實(shí)在聽不下去，就下床去把玻璃門拉開，想到陽臺上去。她們說我偷聽，就把手里的杯子朝我扔了過來?！?br /> 　　“還有趙雪？真是太過分了，走，把這件事告訴你們班主任，必須讓她們得到懲罰。”我拉起姜秀，“咱們現(xiàn)在就去?！苯阋宦?，忙拉住我，“不要！這件事，千萬不能讓別的人知道?！?br /> 　　“為什么？”
　　“告訴老師，他肯定會過問，可是又能怎么樣呢？最多給她們警告或者記過。挨了批評，以她們的性格，睚眥必報，我的日子會更難過。如果其他同學(xué)知道了，他們會以什么樣的眼光看我？這樣一來，我就更沒辦法待下去了。而且，我不想你被牽連。”
　　“如果這次放過她們，她們沒有受到懲罰，以后還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姜秀，你要知道，就是你的軟弱助長了她們的囂張氣焰。我告訴你，我可不怕她們，她們這是欺軟怕硬，柿子專挑軟的捏，太過分了！”我氣得直跺腳，姜秀卻很平靜：“有些事情，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是沒辦法用道理來衡量的。老師們一直鼓勵我說：知識改變命運(yùn)。雖然受盡白眼和冷嘲熱諷，我也都堅持過來了。以前，受了委屈，我就找個沒人的地方哭一場，哭過之后又想，哭叫發(fā)泄，質(zhì)問老天，詛咒大地，又有什么用呢？時間在溜走，生活要繼續(xù)，活下去，就需要勇氣和力量。不都說‘忍一時風(fēng)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嗎？我就想，再忍忍，再忍忍，總有熬出頭的一天。只是有時候，我真不知道，這樣堅持下去，究竟有什么意義。”
　　“堅持自己的夢想，當(dāng)然有意義啊！姜秀，想想家里的親人，想想我們堅持的初衷，千萬不要放棄。再苦再累，都要努力，努力是我們唯一的出路。堅持了這么多年，不能功虧一簣。”
　　“我知道，所以，我就得忍下去?！苯憧嘈α艘幌拢胺凑歼@樣過了快兩年了，再忍忍，也就剩三四百天了，等離校實(shí)習(xí)，就能脫離苦海了?！?br /> 　　聽她這樣說，我鼻子一酸，可是一時又想不出好的解決辦法來，于是對她說：“如果再發(fā)生這樣的事，你一定不能再退縮，你不去找你們班主任，我也會去找他。還有，你有難處，說出來，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我們一起努力，好嗎？”
　　從大家口中不難得知，進(jìn)大學(xué)后有不少同學(xué)都想過幫助她，姜秀卻像逃避瘟疫一樣。她盡可能逃避一切集體活動，甚至不去人多的場合，整天躲在圖書館或自習(xí)室，埋頭于書堆。她自卑且敏感的性格，使同學(xué)都慢慢疏遠(yuǎn)了她。換了宿舍后，有馬洛珊、林薇和我的帶動，她也似乎變得開朗了些，但終究還是“宅女”一枚。
　　聽了我的話，姜秀似乎有所觸動，低下頭說：“我知道了。姐姐，今晚的事，你別告訴任何人，行嗎？”我點(diǎn)點(diǎn)頭。陪著姜秀靜靜地坐了很久，座機(jī)鈴聲突兀地響起，驚了我一跳。我看了看貼在墻上的課表，說：“咱們明天上午都有課，去擦擦臉，好好睡一覺，睡醒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姜秀應(yīng)聲去了。我拿起話筒，楊彪的聲音傳過來：“妹兒，剛才那齪男究竟是哪個？看著很面熟，就想不起來在哪見過?！蔽艺f你猜啊，然后直接掛了電話，估計楊彪今天晚上是睡不著覺了。
　　田如玉今晚肯定不會回來了，馬洛珊每年生日都玩得很High，想來今年也會玩通宵。我到自己床上躺下，輾轉(zhuǎn)反側(cè)。田如玉的恃強(qiáng)凌弱、姜秀的委曲求全，讓我憋悶不已。我以前總認(rèn)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應(yīng)該是好人，“人之初，性本善”，為什么有搶劫、強(qiáng)奸、偷竊，為什么有戰(zhàn)爭有殺戮，為什么宣揚(yáng)道德文明，還是有人亂丟紙屑、猥褻婦女兒童……當(dāng)我被人從理想中拽出來，體驗(yàn)了社會的現(xiàn)實(shí)、冷漠、甚至是殘酷時，我似乎開始懂得，人這個群體，懂得以衣物遮體，卻同時又是最丑陋的東西；能借助和發(fā)明各種物件上天入地，卻也把個混沌世界攪得烏煙瘴氣。人，就是個矛盾的綜合體，我又何嘗不是？對于欺辱，我不贊成示弱，但也不同意武斗，世界上總有個講理的地方，我一定要跟那兩人理論一番。
　　有鈴聲響起，我回過神來，從包里找到手機(jī)，看是個座機(jī)號碼，想了想，按了靜音鍵。沒過一會兒，同一個號碼又打了過來。我接了起來，徐良的聲音傳了過來：“東西吃了沒有？”看著桌上沒動過的“德克士”外賣包裝袋，我說吃了。徐良說：“吃了就好，那……那你早點(diǎn)睡吧。”
　　“那個……”
　　“什么事？怎么了？”
　　“沒事，我忘記跟你說，謝謝你?！蔽蚁胝覀€人說說話，可是不知道要怎么說，而那個聊天的對象，怎么算，好像也算不到徐良頭上。
　　終于下雨了，大大的雨點(diǎn)從夜幕中無息而至，打在遮陽板上，弄出啪啦啪啦雜亂的聲響。“知識改變命運(yùn)”，有了知識，我們的命運(yùn)就真的改變了嗎？
　　雖然我已經(jīng)盡力勸解姜秀，她也似乎接受了，但一整晚，除了雨聲，還是聽見她極力壓抑的小聲哭泣。林薇睡得死沉，不時磨牙打呼嚕，還有模糊不清的囈語。我翻來覆去，直到聽見遠(yuǎn)方傳來的雞鳴聲，才好不容易睡著了。在雄壯有力的運(yùn)動員進(jìn)行曲中醒來時，林薇和姜秀都已經(jīng)不在宿舍，好像昨晚發(fā)生的一切只是個噩夢，可是桌上的“德克士”外賣包裝袋提醒我，那不是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