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吹不到天堂（第十二章）

　　（一）
　　
　　錢叔叔從西安回來了，第一站到了我們家。我們家一下子涌來了幾十個人，都是我爸那一屆老同學，我跟著我媽在廚房忙前忙后伺候著這群白眼狼。說他們是白眼狼一點都不為過，我爸去年病了不見一個人來看望，這錢叔叔剛從西安回來，他們就前腳趕著后腳來了，還不是因為人家有錢有權(quán)，我爸只是個普通的人民教師。在這些人當中，我見到了莫如夏她爸爸，他比先前胖了不少，看來離婚后他的日子過得不錯。錢叔叔說他工作忙，有些年頭沒回來過春節(jié)了，還真想念家鄉(xiāng)過年的味道。說人活到一把年紀總會懷念過去的事，總覺得一輩子太短，還沒活就老了，說著說著就傷感起來，我爸他們也跟著傷感，整個氣氛也變得沉重。接著就是喝酒，希望一醉解千愁。
　　那天，我們家真成了打掃心情的戰(zhàn)場，我在小區(qū)門口的超市上上下下抱了不下十回酒，累的腰酸背痛。我媽在背地里罵我爸常當好人，這不，把整個家搞得烏煙瘴氣。酒瓶子滿地都是，洗手間吐得人都進不去，沙發(fā)上，臥室里躺的都是人。這場酒喝到晚上十二點還沒有停，有幾個人還在那糾纏，好像有一個女的還哭了，我看著眼前這架勢估計得喝到第二天天亮。這也太夸張了，都五六十的老頭老太太了還跟小年輕似的，提起當年破碎的感情還在掉眼淚。我爸沒喝醉，他病剛好，醫(yī)生說不能喝酒，他正和莫叔叔聊天，我搬了個小板凳坐在他們身邊。
　　“莫叔叔，您真是越活越年輕了?！蔽倚呛堑囟核?。
　　他說：“蘇然，你個鬼丫頭，還和小時候一樣調(diào)皮。”他捏了一下我的鼻子，接著說：“你猜我剛和你爸說什么？”我爸連連擺手不讓莫叔叔把話說完。
　　“哎呀，爸，你就讓莫叔叔把話說完嘛?！蔽腋野秩鰦?。“哈哈，我剛跟你爸談論你媽那時候追你爸時候的事兒?！?br /> 　　“真的，快說說?！蔽壹鼻械幕貞野帜樇t了，催著我去睡覺。
　　“說起來，還真得感謝我，是我把你爸你媽撮合到一塊的。那時候啊，我們都十七八歲，還沒上高中就響應毛主席的號召，知青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我和你爸這些人就轟轟烈烈地去了農(nóng)村，你爸就住在你媽她們家?！睕]想都我爸和我媽還有這么一段往事，我繼續(xù)側(cè)著耳朵聽莫叔叔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澳惆帜菚r候是我們班公認的才子，文章寫得好，人又長的白白凈凈，帥氣。你媽第一眼見他就被他深深吸引住了，只是把對你爸的喜歡都藏在了心里。那時候都窮呀，我們經(jīng)常吃不飽飯，你媽就偷偷把家里的白饃給我再轉(zhuǎn)交給你爸，還有什么好吃的啊你媽全都自己舍不得吃給你爸留著。我敢說你爸在其他方面比我們聰明，可在感情上那絕對是個愣頭青，時間長了，大家都看出來了，你爸還跟以前一樣，把我們那個急得呀。說實話，我們都佩服你媽的勇氣，她絕對是個進步女性，在那個年代里，別說是農(nóng)村姑娘，就是城里姑娘，像你媽這樣的也很少見。”
　　“后來呢？”我睜大眼睛問莫叔叔，我爸靠在椅子上已經(jīng)睡著了。
　　他喝了一口茶，說：“后來，我就極力地給你爸和你媽創(chuàng)造獨處的機會，每天晚上放?；貋?，你爸和你媽在山坡上的小樹林約會，我就給他們放哨。在插隊那會兒，知青處對象是很嚴重的問題，有很多人因為這個一輩子留在了農(nóng)村?！?br /> 　　“那我爸把我媽怎么帶回城的？”
　　“這個說來就話長了，當時你爸插隊的日期到了，你爸哭著怎么都不回城，你奶奶怎么都勸說不了你爸。你媽果斷的做出了一個決定，讓你爸去讀大學，要是上不了大學就一輩子都不會見你爸，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把你爸推上了回城的汽車。再后來，改革開放了，恢復了高考制度，你爸進城上了大學，回來后第一件事就是和你媽結(jié)婚。但是事情又出了波折，你奶奶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認為一個高材生怎么能娶一個沒文化的農(nóng)村姑娘，還又是我出面費盡了口舌才說服了你奶奶。”
　　我的眼睛睜得更大了，跟聽故事似的?！澳阍趺磩裎夷棠掏獾陌?？”
　　“這個嘛，說出來很荒唐。我當時給你奶奶說你媽懷了你爸的孩子，要是不想丟這個人，就盡快給他們辦婚禮......唉，你看我給你說這個干嘛，不說了，不說了?！彼孟裣肫鹆耸裁?，是不是想起了他也以這樣荒唐的方式逼迫得馮小天被學校開除，搞得莫如夏幾年都不回家，父女不父女，仇人不仇人。他的眼皮耷拉著，看起來很沉重，就要掉在臉上一樣。
　　我環(huán)顧一下屋子周圍，所有人都睡了，橫七豎八地擺了一大堆。從啤酒瓶子里飄出的酒氣迷了我的眼睛，特別憂愁。
　　“莫叔叔，我們也睡吧?！蔽逸p聲說。他站起來，兩條腿挪動著邁出了門口，又邁回來，雙手垂在胸前，說：“小夏回來了，你哪天來找她玩，她很惦記你，早上吃飯嘴里還嘮叨你呢?！比缓?，他輕輕合上門，我聽到上樓的腳步聲緩慢極了，他們家在七樓，我們家在五樓。
　　
　?。ǘ?br /> 　　
　　張三給我留言說了一大堆新年快樂之類的廢話，最后才回到了主題上，他說找到了一份還算不錯的工作，是給快遞公司送貨的，還說他快要結(jié)婚了，就在年后的這段時間，問我能不能參加他的婚禮。我由衷地替他高興，我這人就只有這一個優(yōu)點，看著別人幸福我也會感到幸福，于是馬上回復說沒問題，你的婚禮怎么能少了我呢。我掐指算了一下，離他結(jié)婚的日子還有十來天，也就是說在這十來天我要盡快處理完手頭的事情，才能趕上他的婚禮。
　　總的來說，這事兒都怪我媽。她有一個遠房親戚前些年搬到了我們這兒，我媽一下子精神頭來了，隔三差五地往人家那跑，每次去了都在那拿點兒鄉(xiāng)下特產(chǎn)啥的回來。這不，人家女兒現(xiàn)在高中畢業(yè)了沒考上大學要進我們縣的鋼材廠當員工，但條件是考試必須過了才能錄取，找到我們家來了。我媽拍著胸脯給人家說一切都包在她身上，讓我去替考，說我是學機械的，這個專業(yè)是造飛機大炮的，這樣的考試還不是耍著就過了。那人連連點頭，緊緊握著我媽的手，表示只要考進去了，他們家還有更多的家鄉(xiāng)特產(chǎn)，什么時候來拿都可以。
　　我說：“媽，考試我倒是可以去，這事兒要是讓我爸知道了，你應該知道后果的?！?br /> 　　我媽臉綠了，然后緊張地說：“然然，這事兒你可千萬別告訴你爸，媽把你拉扯這么大，就當幫媽這一回?！?br /> 　　別看我爸平時在我媽跟前溫順的像只小綿羊似的，但是遇到原則性問題，他絕對是寸步不讓的。記得有一次，我媽收了一個學生家長的東西，那個家長讓我媽給我爸通融通融，讓他兒子在班里當個班長。我爸知道后，跟我媽大發(fā)了一頓脾氣，兩三天沒回家，最終還是我媽妥協(xié)了，主動跟我爸承認了錯誤，把那些東西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人家。
　　我大概是遺傳了我爸的基因，也總覺著幫人替考是件不道德的事。但是又不能讓我媽丟人，只能硬著頭皮去做。每天上網(wǎng)查查資料，到縣圖書館去看相關的內(nèi)容，一天下來整個人的骨架都散了，這前后的日子差別太大了，前一天還過著神仙般的日子，后一天就像進了地獄。我又發(fā)現(xiàn)我不是我爸的女兒，我爸那么愛看書，我又那么討厭學習。一連幾天，我的頭疼得要爆炸，我爸似乎看出了些端倪，問我平時也不學習，大過年的怎么突然想起了學習來了，我拿學校的假期作業(yè)來應付他，他也沒再說什么。
　　縣圖書館的資料還是比較齊全的，各種學科類型的期刊幾乎都有，我無意中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了梁晨的作品，心像煮沸的開水一下子翻滾不停。雜志上刊登的是梁晨的一幅寫生作品，畫的是一個鄉(xiāng)村姑娘牧羊歸家的情景。夕陽西下，在恬靜淡雅的鄉(xiāng)村小路上，一個牧羊的姑娘顯得焦躁不安，她好像回頭張望著什么，而她的羊群早已跑得看不見了。再看題目是《斜暉脈脈》，我明白了這幅圖的含義，意思是說親愛的姑娘等了一天也等不到他心愛的人來看望她，而黃昏來臨，她就要回家了還依依不舍地希望心愛的人能來，那種牽腸掛肚的心情在這一天里反復糾纏著這個姑娘，她不知道在這一天里張望了多少回，甚至連羊群跑哪了都不曾發(fā)覺。
　　我的眼淚打濕了手里的那本雜志，麻木地捧著那本破雜志發(fā)呆了一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