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4）

　　鼠嫁女

　　江左吳生，縣衙小吏。正月十六午，赴上司碩某婚宴，七分酒意，三分郁結(jié)，怏怏然退席。至家，作蒙頭睡。
　　日將昏，忽有青衣人持帖至，曰，延?xùn)|主人宴也。吳生慍而曰：“咄！吾一月薪金不足份子錢矣！”青衣人曰：“稅屋而居者，不煩東主破費(fèi)。家主人久候矣。”生顧青衣人，頗面生。曰：“尊主人為誰？”對曰：“俗語，‘抬頭不見低頭見’，屈駕便知?！?br /> 　　既出門，竟不知身之所之。屋前之豬尿坑，已汪洋其澤，暮靄中淼淼然，似無邊際。幸有小橋橫亙，圓滑類高粱秸，然不知橋之所極。生從青衣導(dǎo)，趑趄以行。繼之，攀山越嶺，至一懸崖峭壁處，極似城垛，向未曾見也。復(fù)前行，至一大屋前，紅燭中燒，圓門洞開。一目圓如豆，須長若刺，尖喙細(xì)耳老者，著灰袍降階以迎。青衣人曰：“此即吾主人也?！?br /> 　　隨之入，見廣廈方正，四圍皆木壁。喜樂喧天，賓客極眾。老者揖生于首座，自則左席謙對之。語生曰：“叨擾經(jīng)年，無以為報(bào)。適小女出嫁，具此薄酒聊表謝意?！鄙唬骸霸谙虏o閑屋出賃，東主一說，乖謬甚哉。”老者曰：“實(shí)不相瞞，我等乃鼠族，假居?xùn)|家已久。今逢正月十六，鼠族嫁女之佳辰也。幸勿以異類見棄?！甭劥?，吳生略微釋懷。老者以目示意，管家高唱曰：“開席！”
　　席間，四十道海鮮大菜，佐以茅臺(tái)、人頭馬，與午間上司碩某之婚宴，如出一轍。老者頻頻夾菜斟酒，極盡殷勤。三巡既下，生捂杯辭以不勝飲。老者再勸之，生曰：“實(shí)不相瞞，午間已過量。”既而曰：“有一事不明，尚乞指教?！崩险咴唬骸霸格鼋陶d?！鄙唬骸爸魅酥Ⅲ?，與在下日間所赴筵何相似乃爾？”老者朗笑曰：“此筵即彼筵也！吾類以夜為晝，此刻即鼠界正午。東主前筵之主人碩某，即吾之新婿也。彼等酒正酣，尚自喧嘩不已?！鄙@詫莫名。良久，老者慨然嘆曰：“如今社會(huì)昌明和諧，貓鼠同心同德，共創(chuàng)繁華之財(cái)富世界，老夫之小婿，于高學(xué)歷之外，深諳此中奧妙。非此，焉能晉身高座？又何以得享此萬金之大餐哉？實(shí)告之，今款東主者，皆小婿酒筵之余瀝也。”生聞此言，忽憶其時(shí)，反貪局之貓某亦岸然列上座，頓覺殘酒上涌，唇木眼暈，四肢無以自舉，沉沉然伏身食案，老者呼鼠管家曰：“東主醉矣，速遣人舁之歸?！?br /> 　　旦日，吳生宿酲尚未醒，朦朧中聞妻于后屋頓足詈曰：“該死鼠輩，又嚙我糧柜矣！且不知何處盜來蝦頭蟹殼，滿柜狼藉，臭不可聞！”生聞之，急著衣索鞋，得一只。呼妻曰：“噫！吾履何在？”聞妻于后屋應(yīng)曰：“官人鞋妾已于糧柜蝦頭蟹殼中覓得矣！”

　　望道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惫?，孔子以降，聞道者多死于當(dāng)夕，不復(fù)待旦。凡存世者，假寶玉居多，頑石也。人或效倉頡造字，于專家之專左，添以“石”，以示區(qū)別。中華知“道”之人寥寥。乃至文明古國，文而不明，堪嘆也哉！
　　今授業(yè)之道場有鑒于此，未敢以“聞道”課徒，止設(shè)“望道計(jì)劃”。望，隔空眺之，不必聞，乃不至于夕死，可復(fù)待旦也。道場即以“復(fù)旦”名之，慈悲為懷，救千百萬學(xué)子之命于求道之迷途，功莫大焉。
　　然，道之一途，非身臨其間，不足以解惑也。隔空而眺，未免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復(fù)旦首屆“望道計(jì)劃”，授業(yè)者以“玉帝于如來，孰大？”問于徒，眾莫能解。終因其昏昏，而至亂神也。
　　江南馮生，幼貧，父母傾力以供其求道，望子成龍，以光宗耀祖。馮既長，具刺股懸梁之志，竟囊螢映雪之功，比至復(fù)旦“望道”，終為“玉帝如來孰大”所困。廢三日之寢食，遍閱《西游》、《搜神》諸記，求教僧尼道姑多人，亦未知孰大孰小。終至神情沮喪，精力枯竭。
　　馮生一縷精魂不散，直沖九天。有四大金剛阻于南天門外，叱之曰：“大膽凡民！膽敢擅闖天宮，不畏死乎？”馮生作嘯聲曰：“聞道夕死，望道朝死。聞亦死，望亦死，何足畏也！所不甘者，于道，未聞未望，先窩屈死，豈不冤哉！”其嘯聲透凌霄殿，玉帝心頭微震。帝曰：“此生固執(zhí)可愛，可著其進(jìn)殿?！鄙?，傲立于丹墀之下，朗聲曰：“小生課‘望道’業(yè)，前有‘豬八戒大戰(zhàn)二郎神’之千分考，今有‘玉帝如來孰大’之拔尖賽。生因不知‘道’，故冒死問道于玉帝?！钡墼唬骸氨敬蟮凵险迫?，三千大世界；下握七十二地，四大部洲；經(jīng)理天、地、人三界政事。彼如來乃一教之祖，學(xué)術(shù)精英而已。孰大，自可判。”忽有如來傳音曰：“玉帝老兒，前此，小潑猴砸爾老店，一塌糊涂，仗本座為汝消災(zāi)，前事未忘，尚大言炎炎。潑猴之筋斗云立去十萬八千里，亦無能離本座之掌心。‘一手遮天’，此之謂也。孰大孰小，不判亦明?！钡墼唬骸熬⒂谠幱?jì)，技高一籌。然治理政事，非爾等可及?！比鐏碓唬骸拔粑魇駟视诎⒍?，若以精英諸葛亮為帝，當(dāng)如何？”
　　言未已，太白金星倉惶晉見，曰：“吾皇、佛祖息怒。二位冷言冷語多時(shí)，下界已寒風(fēng)肆虐，暴雪成災(zāi)。佛祖之冷氣西來，據(jù)報(bào)，西歐北美災(zāi)情最重，灑水成冰，數(shù)百人凍斃，更兼飛禽走獸棄尸于野，生靈涂炭矣！”
　　玉帝正色曰：“小兒回罷！道有正道，亦有歪道。修人間之正道，報(bào)效眾生，方為男兒本份。于道，中華已多年未有顯世成果存焉，道界趨名逐利，所窺者，不離政事也。精英之擅長，忽悠而已。磚頭瓦塊，忽悠為財(cái)富，炮火殖民，忽悠為普世價(jià)值。民，為精英所愚弄；政，為精英所綁架。雖明君亦為其尾大不掉矣，即本玉皇大帝，亦為西方如來之流視為敝帚，夫復(fù)何言？伊斯蘭不敵西方之‘阿拉伯之春’，如來坐大矣！歸告我東土男兒，自尊自立，令精英如來不如去。學(xué)孫猴悟空，奮千鈞棒，雖萬里塵埃，必有定時(shí)?！?br /> 　　
　　
　　酒泉

　　大別山麓，有村曰辛沖，自古窮僻。是為沖，并無溪流所經(jīng)，民苦于十年九旱。
　　沖之西數(shù)里，山阿有蘭若，駐一僧一沙彌。僧極有修為，然懶于行。寺田蒿草雜樹，狐兔生焉。僧每于近午，令沙彌托缽于村民?；眯┰S，輒分兩日食，曰：一粥一飯，當(dāng)思來之不易。至次日，僧誦經(jīng)至誤其餐時(shí)，沙彌曰：“餓斃矣！待徒兒熱熱去，奉師傅吃?！鄙唬骸懊屹M(fèi)柴薪。曬曬可也。”
　　有村民辛氏者，丁眾而地寡。謀于僧曰：“寺田廣而多荒廢，何不賃之？若賃，愿以五石蕎麥租?！鄙可硰浟季?，心憐其羸弱，乃合十曰：“然?！奔榷唬骸白饧Z可免之，日備一齋飯足矣?！弊源?，僧、彌每午一至。某日，僧于齋次曰：“齋飯極美，何施主之茶水苦澀不堪？”主人曰：“時(shí)苦久旱，水塘涸矣。所食，乃陽溝冬儲(chǔ)雪水也?！鄙唬骸按鍩o水井乎？”答：“無泉?！鄙畵嵴贫鴩@。
　　一日，僧誦經(jīng)于堂，至精妙處，聞喝彩聲。抬目上顧，有野狐踞梁間。僧曰：“爾聽經(jīng)十余載矣，愿皈依否？”狐曰：“以異類見棄否？”僧曰：“我佛無類?！焙唬骸霸浮！鄙唬骸笆芪曳鸾?，當(dāng)以慈悲為懷，普渡眾生?！鄙四ζ漤敚c沙彌同受具足戒，俱法名，沙彌僧曰戒躁、狐僧曰戒嗔，以師兄弟稱之。翌年，僧圓寂。
　　戒躁僧苦山民之所苦，經(jīng)年躥行于荊莽，踏遍青山，終于沖口外十余里處探得暗泉，逆泉脈搜至辛氏昔儲(chǔ)雪水之陽溝。倩人開鑿，竟得一美泉也。泉水略呈乳白，味甘冽。村人歡呼不已。辛氏獻(xiàn)堂屋，改為亭，覆于甘泉之上，額匾曰：龍泉。村民更豎碑：飲水思源。歷數(shù)百載滄桑未變也。戒躁僧歸真，鄉(xiāng)里塑像供奉之，謂之“大師”，香火不斷。
　　戒嗔和尚不堪冷落，往洞中苦修，希冀一日功成，蓋逾師兄，得以生受人間煙火。術(shù)既成，語于村民曰：“昔，吾師兄為爾等解困；今，本大師則為爾脫貧也?！毖砸?，往龍泉略施小術(shù)，泉水化為醇酒，更匾額為“酒泉”，換碑曰“致富感恩”。
　　初，村民治具取酒，販與沖外之大邑，所獲頗豐。未幾，因取酒多寡，時(shí)有紛爭，至鄰里怨隙生焉。辛姓更以祖上陽溝及宅基地之所有權(quán)，訴諸有司，得“產(chǎn)權(quán)明晰”之支持。自此，村民取酒需支付“泉主”銀兩。居二年，辛姓于大邑起酒泉龍居，集房地產(chǎn)、服務(wù)業(yè)、錢莊于一身，年收入億萬許。辛沖失水之利，則重蹈旱魔前轍矣。村民不堪桶裝水之高昂資費(fèi)，或遠(yuǎn)走他鄉(xiāng)為打工仔，或獨(dú)守薄田苦撐，或鬻地另謀生計(jì)。然，辛沖之GDP陡漲，人均財(cái)富值居“發(fā)達(dá)”水準(zhǔn)也。
　　酒泉之產(chǎn)，以“仙人液”名之，雖千金亦難買。有業(yè)內(nèi)人士曰，其“臊味沖天”。時(shí)，達(dá)官貴人偏好仙人液之騷，每于席次，相抱開房，雖下屬、同僚、人妻，至姨親表戚，并無異致。
　　忽一日，楊戩公干過邑，飲少許，覺天眼忽明忽暗，甚異之。強(qiáng)天眼以觀之，有妖氛起于辛沖山北。戩祭嘯天犬縛狐僧至。戩曰：“大膽妖孽，仙人液為何物勾兌？”狐曰：“狐溺而已?！睉斐庵唬骸耙员隳缡橙?，德何存？”狐曰：“時(shí)人不較德，在乎金銀、性滿足而已。小狐于五百年年道行，未敢藏私，‘一便一溲，當(dāng)思來之不易’也。以仙人液現(xiàn)世，一則為經(jīng)濟(jì)圖，二則為民生計(jì)，三則為官員剛需。狐溺較之胎盤、五靈脂、熊膽汁，更具靈性，何罪之有？”戩仰天無語。既久，嘆曰：“道德將廢，雖真人無真知；標(biāo)準(zhǔn)不存，況俗眾有俗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