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埋伏1

　　
　　“就是街角那個人?！?br /> 　　“那個？”
　　“不是，那個，黃衣服的?！?br /> 　　“那個？不會錯吧，那個可是布衣?！?br /> 　　“對，他就是穿布衣，不穿綢緞?！?br /> 　　“不會弄錯？”
　　“絕對不會。一頭肥羊，沒有再肥的了?！?br /> 　　“羊后頭還有兩條狗呢?！?br /> 　　“你看見的是兩條，不止呢。二十多號?！?br /> 　　“二十多，算不得多?！?br /> 　　“可是姓‘四義’的?！?br /> 　　“什么？”
　　“怎么，害怕了？”
　　“怕倒不怕，就是覺著這事兒……懸了?！?br /> 　　“放心吧。都安排好了?！?br /> 　　“安排好了？你安排怎么對付他旁邊那個大個子。那小子少說有六尺高！”
　　“那個是大刀猛，有點小名氣，不過像他這樣的人這次沒多來?！?br /> 　　“一個就麻煩?！?br /> 　　“怎么，不想干了？”
　　“干還是要干的，不過，我得加兩成?！?br /> 　　“不行，太多了?！?br /> 　　“我說，這件事情沒有我的人你是成不了的。我要多加兩成還是你多我少，你想想清楚。”
　　“……”
　　“怎么？要是不行我扭臉就走。咱們他年相見是后會有期呀?！?br /> 　　“慢著?！?br /> 　　“怎樣？”
　　“一成，不能再多了?！?br /> 　　“一成……”
　　“如何？”
　　“好，一成就一成?！?br /> 　　
　　年輕公子抬頭看了看天。
　　清晨下過雨，現(xiàn)在艷陽高照，碧空如洗。初夏的好天氣。
　　縣城里人來人往，正逢三六九，是趕大集的日子。做買做賣的聚在十字街兩旁，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二少爺，看?！?br /> 　　公子的從人手指前方，路旁圍攏了一大群人。
　　“看不著里面哪，是干什么的？”
　　從人說著，三步并兩步跑過去，像條泥鰍似地往里擠。
　　“嗨，干什么？”
　　“借過，借過?！?br /> 　　“哎，你踩我腳了！”
　　“借過，借過?！?br /> 　　“我說，你看著點兒！”
　　“哎呀，我的腰！”
　　“借過，借過?！?br /> 　　一陣亂窩窩的叫罵聲追著年輕隨從的“借過借過”聲的屁股鉆進了人群。
　　公子搖了搖頭。他和這隨從年紀相仿，一同長大，垂髫之交，名為主仆，恩如兄弟。對隨從的一些舉動，他也無法訓斥。
　　“呂公子，你說里面是賣什么的？”
　　身旁的漢子問公子，這高大漢子的聲音透著一股雄渾。
　　公子靜心思索，每當這時，他本就深邃的眼神便更顯深不可測。
　　“蔡大哥，是賣藝的?！惫拥?。
　　“賣藝，”漢子摸了摸虬髯，“這賣藝的都是光說不練，我想也沒什么看的。這聚得人也太多了點兒?？赡苁谴蚣艿??！?br /> 　　公子沒回話。
　　他這人話不多，從小就這樣。不了解的人以為他架子大，其實并非如此。
　　“怎么又是你小子！”
　　“借過，借過?！?br /> 　　“你怎么又踩我腳？”
　　“借過，借過?！?br /> 　　“哎呀，還撞我！”
　　“借過，借……哎喲！”
　　人群中又是一陣亂喊，隨從又殺出來了。只不過進去時是笑容滿面的，出來時則咧著嘴，頭上似乎還多了個包。
　　“暗下黑手，暗下黑手！”他捂著頭回來了。
　　“誰讓你小子原道兒進原道兒出的？那不是找打么？”大漢笑道。
　　“這不是更近么？”隨從揉著包說。
　　“近路常常就是遠路?！贝鬂h道，“說說里面是干什么的?！?br /> 　　“賣藝的，嚯，好看?！彪S從道。
　　“你到底是說賣藝的好看，還是賣的藝好看？”大漢有意打趣。
　　“賣藝的好看，賣的藝也好看?！彪S從道。
　　“我看是你小子想娶媳婦想瘋了?！贝鬂h笑道。
　　“蔡大哥，你這話可就為老不尊了?！彪S從說完，兩人哈哈一笑。
　　公子掏出一塊元寶遞給隨從。
　　“給那位賣藝的姑娘?！?br /> 　　“二少爺，進去看看，”隨從接過銀子道，“她的功夫可好了?！?br /> 　　公子搖搖頭。
　　“那我去了?！?br /> 　　隨從又跑向人群。到了近前，剛要往里鉆，回頭看了眼大漢，立即跑到人群的另一邊，從那里擠進去。
　　照舊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呂公子，咱們不用等那小子，繼續(xù)往前轉轉?！?br /> 　　“也好?！?br /> 　　兩人繼續(xù)沿街游逛。
　　公子顯得心事重重，大漢也想不出個話頭，誰也不言語。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jīng)沿街走出去幾十步了。
　　“大業(yè)怎么還不跟上來？”
　　公子和大漢回頭朝街上看過去。
　　那些聚攏的人群并不見少，不僅不少，反而多了，只是都散開站著，遠遠圍著。不斷有人跑來，鉆進人叢。那些新近跑來的人都是皂衣。
　　衙差！
　　“蔡大哥，快去看看，別是大業(yè)惹事了?！惫酉虼鬂h道。
　　“那我過去了?！?br /> 　　大漢幾個箭步?jīng)_了過去。
　　
　　“好，好啊，打得好！”
　　一個一臉俏皮相的年輕人不住地鼓掌大喊，正是那個隨從，在他的帶動下，圍觀的人們也不住喝彩。
　　他們在喝彩，差役們卻在遭罪。
　　人群中，一個少女正在跟差役們對打。少女身材頎高，一襲白衣，白紗遮面，只露著一雙長睫秀目。
　　差役們都是單刀在手，姑娘則是赤手白打。盡管她背后背著長劍，卻沒有拔劍之意。
　　姑娘不想傷人，差役可絕不客氣，手上刀直向姑娘身上招呼。
　　姑娘一個掃腿，掃倒了兩個差人，接著一個高踢，再放倒一個。
　　“好！”
　　這俏皮隨從又用力鼓掌。
　　這時一只大手按到他的肩膀。
　　“你小子在這兒干嘛呢？”這大手用力拍了拍青年肩膀。
　　“蔡大哥，二少爺呢？”青年回頭看了一眼，正是那大漢。
　　“就過來，到底怎么回事？”大漢問。
　　“我進來要給銀子。這時候差人來了，借機敲這姑娘賣藝錢。姑娘給不起，他們就要姑娘的劍。姑娘不給，就……你看，就這樣?！?br /> 　　“你不會把銀子給他們？”
　　“憑什么呀，便宜他們哪？”
　　“嗯，倒也是?！?br /> 　　大漢一邊說著話，一邊留意場中的打斗。
　　這姑娘，這拳路，嗯……
　　大漢捋起胡子來了。有什么事兒想不明白他就總是捋胡子。
　　“蔡大哥，打得痛快吧?！?br /> 　　“痛快什么？她要再不跑就跑不了了?！?br /> 　　“什么？跑？”
　　“跟你小子說了你也不懂?！?br /> 　　隨從不懂，他覺得姑娘就要把這些差人全打趴下了。也確實有許多差人躺下就決定不站起來了，反正站起來也還得躺下。
　　又有差人趕來助戰(zhàn)了。在縣城里發(fā)生毆斗，而且打的是官差，不用想都知道官府會怎么應對。
　　遠遠地，一隊馬快也來了。
　　姑娘決定走了。其實她早就該走，或許是她沒經(jīng)歷過這種事情，不知道怎么應對。
　　姑娘一縱身，跳出第一層包圍，又是一縱，過了第二層，再一縱，把官差留在了身后。
　　眾人從沒見過躍人而過的身法，驚得目瞪口呆。
　　姑娘頭也不回，沿大路向前。
　　可她只跑了三步，身子猛一晃，仆倒在地。
　　同時一聲脆響傳來。
　　人群中轉出三個男子，為首的一人手中一支手銃，銃口正冒著青煙。
　　“神機營??！”人叢中有人驚呼。
　　姑娘雙手拄地，費力站起來，往前跑了兩步，站定不動了。
　　馬快已經(jīng)催馬趕了過來。
　　姑娘手一握劍督，把劍帶鞘從背后抽出，回身面對奔過來的馬隊。
　　就在此時，此地，如此境地，她的劍也未出鞘。
　　馬上的馬快亮馬刀，催馬前沖，一刀斜劈。
　　姑娘用劍鞘側向向外一撥，接著劍鞘尖一拍馬快的手背，馬快的馬刀立即脫手。姑娘用劍鞘一推，馬快直接落馬。
　　馬已經(jīng)錯了過去。
　　姑娘拼力縱向奔馬，將能扶到馬鞍，如何也翻不上馬背。
　　第二個馬快追上來了，手里是一把長槍。
　　一槍直刺。
　　姑娘松手躲開了這一槍，人卻從馬上摔下。
　　馬快的馬聚攏上來，把姑娘圍在當中。
　　姑娘舉起劍，劍還是沒出鞘。
　　她已經(jīng)被重重包圍。
　　馬刀，長槍。
　　姑娘已經(jīng)無路生天。
　　刀槍齊舉。
　　“住手！”
　　差人本已蓄勢待發(fā)，又不約而同停下來。
　　制止他們的聲音并不高，但透著凜然之氣。
　　差人望向來人。
　　一個青年人，赫央央的身材，一身布衣，頭戴方巾，細眉長目，舉步來到眾官差跟前。
　　“放了這位姑娘?！?br /> 　　這文生公子面沉似水。
　　“你是什么人？”官差的班頭問。
　　“我要你放人?！惫拥?。
　　“你小子活膩了?！币粋€差人舉刀向公子過來。
　　突然一個大漢在公子身旁出現(xiàn)，這人身高六尺，一身黑緞錦衣，滿面虬髯，如鐵塔一般，把這官差立即嚇退。
　　這文生公子一身布衣，可隨行這人卻穿綢裹緞，這不太搭調。
　　事不尋常，必有緣由。
　　班頭心里一動，不由上下打量公子。
　　公子頭戴方巾，這是有功名的人。
　　縣里的秀才舉人他都是認識的，沒見過這位。
　　不是本地人。
　　外鄉(xiāng)人，人生地不熟的，敢管閑事——嗯，兩種可能，一，他傻了；二，這人不簡單。
　　小心應對。
　　小心使得萬年船。
　　“這位公子，我們這是公干，抓的是江洋大盜。您，可能誤會了?！?br /> 　　“你說這位小姐是江洋大盜，以何為憑？”
　　“她打傷官差，有意拒捕，還有，背背兵器?！?br /> 　　“據(jù)在下所知，劍，開刃者為兇器，不開刃者為飾物?！?br /> 　　“公子，小人敢擔保這把劍是開刃的?！?br /> 　　文生公子點點頭，走進包圍，到了姑娘近前。大漢則緊隨其后。
　　姑娘舉著劍，遲疑地看著公子，暗暗思量。
　　“小姐，請借在下寶劍一觀?！惫游⑽㈩M首。
　　姑娘為難地看著公子，沒應聲。
　　“小姐，匹夫無罪，懷璧其罪?！?br /> 　　姑娘沉吟片刻，把劍交給了公子。
　　楠木柄，玉護手，金絲穗，鯊魚鞘。
　　一把好劍。
　　一把寶劍！
　　公子向錦衣大漢點點頭，把長劍交給大漢。
　　“這把寶劍其實是我這位朋友的，”公子道，“跟這位小姐無關。而我這位朋友，有文書在身，可以帶劍?！?br /> 　　“你……”班頭剛要發(fā)作，又忍下來，“這位公子，這大庭廣眾之下，您不覺得這個辦法太笨了點兒？”
　　公子看著班頭，不動聲色，盯得班頭一身不自在。
　　“這位公子，既然如此，那也就別怪在下不客氣了。”班頭有一舉，“弟兄們，拿人！”
　　“我看誰敢！”
　　錦衣大漢怒吼一聲，長劍出鞘，劍鋒一抖，有如龍吟。
　　眾差衙被大漢威風震懾，不敢上前。
　　“你是什么人？”班頭也是心下駭然。
　　“四義標行蔡猛！”大漢聲若巨鐘。
　　“天下第一標？”班頭小心追問。
　　“正是！”
　　班頭倒吸口涼氣，又注目端詳文生公子：“這位公子，您是……”
　　一臉俏皮相的年輕隨從擠了過來：“告訴你，我們二少爺他……”
　　“逼良為盜可是要反坐?！惫哟驍嗔穗S從，冷冷盯著班頭。
　　“這……是誤會?！卑囝^硬擠出來一絲笑，因為擠得太勉強，像齜著牙要咬人一樣。
　　“馬快都出動了會是誤會？”公子冷冷道。
　　“那個……他們剛巧路過，”班頭道，“其，其實，他們是……有別的事?！?br /> 　　“那手銃呢？”公子問。
　　“手銃不是我們的，我們沒那玩意兒。那是神機營的人?！卑囝^解釋道。
　　“神機營的人會來這縣城中幫你拿人，班頭的面子不小啊?！惫拥?。
　　“公子不要誤會，我不認識那些人?！卑囝^向手下道，“帶他們過來?！?br /> 　　幾個步下的差人飛跑過去，不多時，三個男子來了。這三個人都穿著弁兵的衣著。
　　“你們就是神機營的兵??？”公子問。
　　“怎么？”為首的兵丁不以為然。
　　“據(jù)我所知，沒有軍隊的調令，神機營的軍士不許外出；即便外出，也不能私帶手銃，除非有千戶的手令。那手令，不妨讓大家見識見識吧?！惫拥?。
　　“憑什么讓你看手令？”兵丁頭目把下巴一昂，不服不忿。
　　“那也好，不如就讓班頭把我們一干帶到大堂，給縣太爺看看更好。私離徇地是什么罪，你們很清楚?！惫拥?。
　　三個兵丁偷眼互相望了一下，不免有些慌張。
　　“常有兵丁借公干之機去外地滋擾，上面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種事情在下耳聞過，沒想到能親自碰到。依在下看，不要交給縣令了，送你們回衛(wèi)所吧?！惫诱f著看了眼大漢。
　　大漢長劍一抖，頂著兵丁的心口：“褲帶都解下來，互相捆上！”
　　“別，大爺，可別。我們回去可就活不了了?！?br /> 　　兵丁害怕了，腿一軟跪了下去。
　　“說吧?！惫拥馈?br /> 　　“我們沒有手令，我們就是借回鄉(xiāng)的機會出來打點秋風。我們看見差人拿人，就想著也幫把手，好分點好處。我們是神機營老家的，沒團營那邊的餉銀多，我們也是沒法子。我們這也是上有老下有小，求公子爺饒命啊?！?br /> 　　“不要求我，你們用手銃打的不是我。”公子冷冷地說。
　　三個兵丁一聽，立即跪爬兩步，到姑娘近前：“姑奶奶，求你饒命，饒了我們吧?！?br /> 　　姑娘一見這陣勢，反倒不知所措了。
　　“姑奶奶，您倒是點個頭啊，饒了我們吧?！北“?。
　　姑娘扭過臉去，點了點頭。
　　兵丁這才站起來，鉆出人叢跑了。
　　“公子，您都放過他們了，就把我們也都饒了吧?！卑囝^忙不迭地道，“就當我是個屁算了，放了屁更舒坦不是？”
　　公子不愿意看他那副諂媚的嘴臉，揮了揮手。
　　“多謝多謝?！?br /> 　　班頭連連作揖，急忙帶著手下離去了。
　　圍觀的人群也散開了。
　　看著眾人走遠，公子長出口氣。
　　“二少爺，我從沒見你跟這號人說這么多話?！彪S從道。
　　“必須嚇住他們，不然后患無窮。如果他們再有些膽量，這件事就難辦了?！惫拥?。
　　“但凡仗勢欺人的人都是沒膽兒的?！辈堂偷?。
　　公子點點頭。
　　“公子?！惫媚锷砗蠛魡?，聲音溫婉嫻靜。
　　“多謝救命之恩，請受小女子……”
　　姑娘向公子深施一禮，禮沒施畢，話也沒講完，身軀一軟，倒了下去。
　　公子急忙扶住姑娘。
　　“大業(yè)，快救人?！?br /> 　　“這種力氣活兒還是蔡大哥來吧，他壯實?！迸赃叺哪贻p隨從一推那大漢。
　　大漢也不推辭，把長劍入鞘，遞給隨從，過去背起姑娘。
　　“蔡大哥，等等?！?br /> 　　姑娘的斗笠被大漢后背一頂，掀了起來，系帶正卡在脖子上，這可不成。公子急忙解下斗笠。
　　斗笠除去了，姑娘的臉面還是看不到。一抹白紗巾擋著姑娘的臉，系在頸后，把口鼻面頰遮得嚴嚴實實。
　　一旁的年輕隨從伸手就去拽姑娘的紗巾，卻被公子伸手擋住了。
　　“二少爺，我就看一眼?！?br /> 　　“非禮勿視，非禮勿動?！?br /> 　　“二少爺，多奇怪啊，斗笠擋得嚴嚴實實，里面還系著面紗，說不定她真是江洋大盜，怕被看出來呢?！?br /> 　　“別胡說?！?br /> 　　“怎么是胡說呢，她要不是江洋大盜，哪來這么高的武功？剛才官差要看她的路條，她都沒有?！?br /> 　　“她沒有路引？”
　　“是啊?！?br /> 　　公子沉吟。
　　“怎么，呂公子？”大漢等著公子發(fā)話。
　　“不管如何，先救人要緊?！?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