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第一章 秀蘭逃婚
作品名稱:錯位 作者:楚水 發(fā)布時間:2014-11-10 18:07:34 字數(shù):10668
引子
無數(shù)星星在藍色的天穹上眨著眼睛,我依偎在外婆的懷里,心里泛起無數(shù)的奇思妙想:天上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寶石?什么人會給天上安裝這么多寶石?這些寶石落到我懷里該都好哇!……外婆聽了我的訴說,笑得合不攏嘴說:“傻孩子這天上的星星其實是地上的人呀,地上有多少個人,天上就有多少顆星,星人是相應(yīng)的。做善事的人一定會有福,有福之人紅光滿面,天上的這顆星就明亮;做壞事的人晦氣,晦氣之人,那顆星就會暗淡無光;某個人一旦死了,那顆星就會拖著長長的尾巴墜下去不見了!”我瞪著一雙眼睛驚恐地問外婆:“照你這么說,人在世上的一舉一動,天上都知道呀?”外婆說:“是呀,這世上的人啊,有的自恃聰明,反而做出糊涂的事情,有的人挖空心思損人利己,結(jié)果卻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這就叫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說著說著還哼起了歌:
“要無煩惱要無憂,本份隨緣鋒鏑收。
人間富貴花間露,勸君功名莫強求。
機關(guān)算盡終有報,是非皆因強出頭。
萬兩黃金帶不去,何必一生苦運籌。
富貴從來未期許,幾人騎鶴上揚州?
紅顏日日說恩愛,可憐死后隨人游。
能自樂時還自樂,笑倚欄桿說春秋。
一生何需苦張羅,看破世情樂悠悠?!?br />
我聽得糊里糊涂,不知外婆那嘴一癟一癟的唱的什么歌,便拽著外婆的衣領(lǐng)說:“外婆外婆,你唱的什么歌呀?你說的這些我怎么不懂呀!哪有人能夠騎鶴上揚州的呀?我不相信!”外婆說:“這是天理呀,怎么能不信呢?”我狡黠地說:“除非您講一個故事,才能讓我信服!”外婆笑了笑,伸手刮刮我的鼻子說:“那好吧,說個故事讓寶寶聽聽,不過,我這故事里的人呀,穿的是山東的衣服,戴的是北京的帽子,蹭的是廣東的鞋……聽的人可不能對號入座唷!”我說:“只要這個人和天上的星相對應(yīng)就成!”于是外婆娓娓說出了一段讓人蕩氣回腸的故事:“話說這大千世界,滾滾紅塵,每天都會發(fā)生無奇不有的事情:負心漢逼死小嬌娘,風(fēng)騷女私奔會情郎,不孝兒忘記父母養(yǎng)育恩,賢惠女帶病撫養(yǎng)公與婆,還有那爭名奪利、賣官嚮爵、坑蒙拐騙、賭吃嫖媱……五花八門。今天,我只單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發(fā)生在蘇北水鄉(xiāng)的一件風(fēng)流佳話,開篇就叫‘秀蘭逃婚’,由此演繹出一段新中國兩代人在那不平凡歲月里的愛情與事業(yè)、困惑與追求……”故事里沒有刀光劍影,卻有血淚情仇;沒有大漠孤煙,卻有小橋流水;更有那紅顏不讓須眉,巾國機關(guān)算盡;男兒坦蕩胸懷,赤子報國情深!外婆講了三天三夜,我則三天三夜沒合眼。光陰似箭,歲月如梭,直到今天,這故事依然縈繞在我的心頭,伴隨著我從兒時走到現(xiàn)在,讓人回味無窮!信嗎?你不妨聽聽!
第一章秀蘭逃婚
新婚之夜21點新娘李秀蘭終于逃跑了。
消息在喜宴上一傳開,庭院里頓時亂成了一鍋粥,人們先是交頭接耳,接著嘰嘰喳喳,再后來叫的、囔的、吼的,驚詫聲、質(zhì)疑聲、憤怒聲交熾在一起。新郎孫廣玉急步跨進新房,看著空蕩蕩的房間,滿臉的酒氣煙消云散,懵得張口結(jié)舌,兩手抱頭,一屁股坐在踏板上。父親孫傳藝扯著嗓子在指揮:“虎子,你帶幾個人沿大路向北搜查;宏生,你帶幾個人到莊東一帶追尋;老婆子,你把莊上隔壁隔落搜一遍,諒她沒跑多遠,大伙兒記住帶手電,點上火把,快!”“好徠!”剎時間庭院里槽雜聲、腳步聲,蹋蹋沓沓亂成一片,人們分頭出發(fā)。
新娘李秀蘭是鄰村寡婦田鳳英的女兒。說起這母女倆真是命苦得盡了油,人說黃連苦,母女倆的命比黃連還要苦三分!
田鳳英本是山東濰坊地區(qū)一戶農(nóng)民家的孩子,童年時代在炮火中度過。20歲那年正是女孩子如花的年齡,一次日本鬼子掃蕩,可憐她在鬼子的刺刀下被一個少佐糟蹋了,從此痛不欲生,幾次自尋短見都被年邁的父母發(fā)現(xiàn)。無奈舅舅把她帶到蘇北溪橋鎮(zhèn)的李家莊,賣給當(dāng)?shù)氐囊粦舾辉H思?。這戶人家無兒無女,對她倒也不薄,認她做了女兒,直到解放,父母央人說媒,把她嫁給了本村一個書呆子教書匠,婚后第二年生了個兒子,54年又生了個寶貝女兒,夫妻倆含辛茹苦拉扯著一兒一女艱難度日。不管生活多么艱難,每當(dāng)她看到一雙兒女,心里就充滿了希望。后來成立溪橋人民公社,丈夫成了溪橋公社李莊小學(xué)的教師,生活才一天天有了起色。
進入60年代兒女們漸漸懂事,兒子秀華經(jīng)常下田幫母親鋤草,秀蘭也搶著幫媽媽燒火煮飯洗鍋刷碗。正在一家人盼著生活紅火的時候,一場革命的疾風(fēng)暴雨席卷而來,一夜之間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破四舊立四新的運動把學(xué)校的屋檐、櫥窗、教室砸得稀巴爛,丈夫成了資產(chǎn)階級的臭老九,連跑路都要受人的白眼,偏偏他的性格是個死心眼兒,尊師重教自古皆然,這……這……這成何體統(tǒng)?一切在他眼里都格格不入,可這一切又不能說,不敢說,稍有不滿就會被載紅袖章的人拉上臺批斗,甚至游街示眾,這股怨氣長期郁結(jié)在心,日積月累無處發(fā)泄,而他對學(xué)生的要求又十分嚴格,一首唐詩背不上,不讓你站半天黑板不得過門。久而久之,孩子們的心里孕育出一股“造反有理”的怒氣,一個個摩拳擦掌發(fā)狠要報復(fù)他。一天傍晚,幾個經(jīng)常被他懲罰的孩子趁他在巷口拐彎的當(dāng)兒一聲吆喝,為首的學(xué)生一拳打落了他的眼鏡,就在他不知所措四處尋找眼鏡的時候,孩子們一哄而上,對他拳打腳踢,一頓狠揍,打得他鼻青臉腫,回家后,恨恨地睡在床上不吃不喝,嘴里喃喃地說:“什么世道?什么世道?師道尊嚴蕩然無存,蕩然無存…….”從此一蹶不振,日漸消瘦,可憐一個四十大幾的漢子,長期沉浸在郁悶之中,沒多久就這樣灰飛煙滅了。從此,秀蘭媽成了寡婦,憑著一雙手拉扯著兒女艱難度日。不久兒子光榮入伍,當(dāng)上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她的日子才算緩過了一口氣。田鳳英成了軍屬,地方政府每年發(fā)些慰問金,兒子在部隊更是爭氣,年年立功、受獎,每次獎勵都寄回家,支持妹妹上學(xué)讀書。
真的是屋漏偏遭連夜雨,船破更遇頂頭浪。正當(dāng)秀蘭媽日子剛有起色的時候,一聲晴天霹靂,徹底毀掉了她的希望。部隊在一次施工中,一顆巨大的山石從崖頂滾落下來,剛剛20歲的秀華不幸被擊中。當(dāng)部隊首長捧著秀華的骨灰盒送到家時,秀蘭媽頓時哭昏過去。天啦,你為什么不睜開眼?為什么黃鼠狼偏揀病雞咬?在這沉重的打擊之下,她那柔弱的身軀再也經(jīng)受不起了,病懨懨地在家躺了一個月,人瘦得皮包骨。那一年,秀蘭已經(jīng)開始讀高中。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她心痛欲碎,整日里以淚洗面,想起父親的早逝,母親的不幸,而今唯一的哥哥又橫遭不測,她在心里詛咒上帝的不公,為什么將這么多的不幸降臨在媽媽身上?可憐的媽媽呀,你怎么經(jīng)得起這么沉重的打擊,讓女兒來幫你承擔(dān)吧!于是她決定停學(xué),陪伴媽媽。媽媽聽說秀蘭停學(xué)了,抱著兒子的骨灰盒哭了三天三夜,最后就問秀蘭一句話:“孩子呀,你這樣停學(xué),對得起你哥嗎?”秀蘭抱著媽媽嗚嗚地痛哭,一邊哭一邊說:“媽,我不想讓你再受苦了,我要賺錢養(yǎng)你!”媽媽聽了,突然停止哭聲,定定地看著女兒問道:“你要養(yǎng)我?我問你,你現(xiàn)在這樣,拿什么養(yǎng)我?乖女兒呀,只有讀書,學(xué)到本領(lǐng)才行啊!”秀蘭抹去眼淚,點了點頭。
人靠的就是一股氣,田鳳英從此挺直腰板,重新幫人家縫補衣服,編織毛衣,一針針一線線,供養(yǎng)秀蘭讀完了高中,秀蘭也出落成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按理說,十七、八歲的姑娘家,長得俊俏,又有一肚子的文化,該是小伙子們爭著追求的對象了,可在李莊,偏偏就沒人碰。你想啊,一個女人,中年喪夫,老年喪子,不幸的事都被她碰到了,她的命有多硬?有多狠?誰還敢碰這個克夫克子的寡婦女兒?因此成年累月沒個人上門說媒??吹脚畠撼雎涞猛ねび窳?,秀蘭媽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女兒是她唯一的希望??!可是一想到女兒的終身,心里不免又蒙上了一層陰影。哎!怨只怨自已命不好,連累了孩子,每每想到此,她只好躲在旮旯里偷偷地落淚。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這一天,沒想到鄰村梓莊的孫大嬸喜滋滋地趕來串門兒。一見面,兩個女人有套不完的近乎:“啊喲喲,今兒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的呀?你可是個大忙人呀!”“再忙,也忙不過給你送喜信兒呀!”聽說孫嬸來送喜信兒,田鳳英馬上滿臉堆笑說:“畢竟是老姐妹,還勞你放在心上?!币贿呎f一邊讓客:“快請進!”進門的當(dāng)兒,鳳英打量著孫嬸。只見孫嬸渾身收拾得格格正正的,上身穿一件簇新的乳黃色大呼領(lǐng)褂子,下身配一條藏青藍的寬腳褲,上下色彩分明。烏黑的頭發(fā)油光光地從額前梳到腦后,打一個田螺形發(fā)髻,再用黑絲網(wǎng)罩罩住,一根銀針從左到右綰在中間,讓人越看越有精神。右手還擰著一網(wǎng)兜橘子、蘋果。笑嘻嘻地說道:“我說你呀,來就來唄,干嗎打扮得這么漂亮,還帶這么多水果呀”!孫嬸微笑著說:“來看嫂子,總不能灰不溜秋的呀,再說我倆什么感情呀?老姐妹呀,難道空著手來呀!”兩個人說笑著進了屋。秀蘭媽連忙端著剛沏好的茶送到孫嬸面前:“大妹子,快喝茶!你這么客氣,讓我不過意呢”!說著說著,迫不及待地問道“大妹子,什么喜訊兒,快說給我聽聽!”孫嬸撲哧一笑說:“我說嫂子,廟會上,咱姐妹倆談的心事,我時時刻刻放在心上,今兒個是專程送你一把鑰匙,幫你解開心鎖,你說是不是喜訊兒?”秀蘭媽一聽,趕緊坐到了孫嬸的身邊瞪著眼睛問:“真的?快說說,什么人家?”孫大嬸開始一五一十介紹起孫木匠家的事兒。
梓莊的這個孫木匠,因為三代傳承了木匠手藝,所以取名孫傳藝。農(nóng)村里起屋上梁、家具桌椅、農(nóng)船、水車……凡是木匠活兒樣樣精通。這個人十分厚道,平時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不管哪家有個難事兒,只要通到木工手藝的,請他幫個忙,一喊就到,而且分文不收,因此深受人們的喜愛和尊重。人常說善有善報,孫木匠家三代行善積德,偏偏人丁不旺,三代單傳,到第四代,也就是孫傳藝的兒子孫廣玉,高中畢業(yè)后隨父親學(xué)得一手漂亮的木工手藝,由于肚子里有墨水,在木工操作中,他運用學(xué)到的知識創(chuàng)新傳統(tǒng)工藝,巧設(shè)計巧規(guī)劃,往往為主人家節(jié)省不少木料,四鄰八鄉(xiāng)的人都夸這父子倆是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父親聽了人們的夸贊,總是抿著嘴笑,兒子呢,則是搖搖頭說:“不行,不行,生姜還是老的辣!”說到這兒,孫嬸著實把廣玉夸了一番說:“廣玉這孩子,人品好,有文化,又有手藝,一年收入幾萬塊,人又長得帥,真是個百里挑一的小伙子,跟秀蘭成親那簡直是天上一對,地上一雙呀!”秀蘭媽聽了,心里樂滋滋的,又追問了一句:“大妹子,你說的這情況可是事實?”孫嬸急了,連忙指天發(fā)誓:“如果有假天打雷劈!”秀蘭媽伸手捂住她的嘴:“別說了,別說了,看你這烏鴉嘴!”“嫂子,咱姐妹兩誰跟誰,我還敢騙你呀,再說了,我又不是媒婆,專門談這生意!”秀蘭媽心里估摸,聽她這么一說,想必孫家不錯,于是問道:“你看這事該咋辦呢?”孫嬸說:“不瞞你說,來之前,我已與廣玉這孩子談過這件事,他聽了秀蘭的名字滿心喜歡,還告訴我說他倆原來是同學(xué),只是不同班,在學(xué)校時就喜歡秀蘭了,他還說果真能娶到李秀蘭,他這輩子也值了,所以我今天專程趕來,如果嫂子你同意了,我就通知孫家正式來提親,雙方交換生辰八字,然后定個日子……”說到這兒,她停了一會兒說:“嫂子,這事兒,我看你也甭糾心了,孩子都這么大了,不如訂婚、結(jié)婚兩場小麥一場打,現(xiàn)在是6月份,月底來提親,辦事就放在秋后,農(nóng)歷9月28就是個好日子,這樣你們兩家都能早點兒了卻一樁心事,你看如何?”“秀蘭媽點頭道:“我也是這意思,不如早點兒放下心事也就安心了,不過得有個條件?!薄笆裁礂l件?”“在正式提親之前,我要抽空去你家串一次門,順便聽聽、看看孫家的情況,這樣心里踏實一些,再說那樣才對得起我女兒,這畢竟是孩子的終身大事!”孫嬸一聽站起身說:“好,我贊成嫂子的意見,趕明兒我在家等你!”
自從與孫家交換了八字,訂下日子后,李嫂心里仿佛落下了一塊石頭,女兒的終身有了著落,意味著自已老年有了指望,接下來就是籌備女兒的嫁妝了。李秀蘭知道這事之后,驚得瞪大了眼睛:“媽,你怎么不告訴我一聲呀?”李嫂聽出了女兒的話音:“怎么?不同意呀?我可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呀,人家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名聲有名聲,哪樣不如意?能配上這樣的人家,可是天大的福份!人呀,要知足!”“媽,不是我不知足,婚姻是要講感情的,沒有感情的婚姻哪兒成??!”“什么感情不感情的,結(jié)了婚不就有感情了!”“我是人,不是小貓小狗隨人配!”“你真的不同意?”“我不能同意!”“你敢,這件事得聽媽的,兒女終身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祖上的老規(guī)矩,哪有兒女自個兒挑剔的?這些道理,你是有文化的人,比我懂?!彼J準了這門親事對女兒、對自己都好,絕對配得上!古語說,門當(dāng)戶對,人家無論什么條件都比我們家好,于是又加重語氣狠狠地說:“這件事你要是不聽話,我就死給你看!”說著嗚嗚的哭了起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一邊哭一邊說:“我好命苦喲,短命的丈夫,短命的兒呀!……”弄得秀蘭不知所措?!皨屛也桓阏f了!”一賭氣把自己關(guān)進小房間,呆呆地坐了一夜。怎么辦呢?媽媽收了人家的聘禮,訂下了日子,媽呀,你可知道女兒的心事呀?男女之間是要談感情的呀,沒有感情的婚姻是不負責(zé)任的婚姻,它好像在沙灘上建筑高樓大廈,危險隨時都可能發(fā)生,女兒一輩子難道就要在危險之中生活嗎?她嗚嗚咽咽,一邊哭一邊想,她想起了那些同學(xué),一個個如水晶兒似的知根知底,淚水里好像摻進了蜜,心里涌起絲絲甜意,尤其是那個同桌唐偉儀,為人溫厚誠實,雖說他父親是區(qū)委書記,可從來不擺架子,一點兒看不出是干部子弟,平時對自已特別關(guān)心,口渴了,他馬上把水壺遞過來,有時候課本一時找不到,就把他的書推過來,每次做作業(yè),不管多晚,總要等自已做好了才一起離校。一次,臨近期中考試,那支筆無緣無故不見了蹤影,距考試只有十分鐘了,怎么辦?正當(dāng)自已急得直流眼淚時,唐偉儀沒吱聲,一路飛奔到學(xué)校小賣部,買來一支新筆,看他那氣喘吁吁的樣子,自已好激動,好激動喲!打那以后,心中莫名其妙地升騰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對唐偉儀更加信賴,更加依戀,尤其是同學(xué)們聚會,多次觀察他的一舉手、一投足,總是那么恰到好處,不卑不亢,對女同學(xué)彬彬有禮,不像有些人那么調(diào)皮、那么輕佻、那么臟話連天,心中對他更加增添了無限的喜悅??墒?,由于自已家境貧寒,至今沒敢向他表露心跡,以致蹉跎至今。如今,媽媽竟然荒唐地自作主張,為自已定下了終身,還要死要活地威脅自已。她怨恨媽媽不懂女兒的心事,她更恨自已命苦,父親早逝,哥哥夭折,什么事都沒個人商量,沒有人為自己主持正義,可是恨來恨去又有什么用呢?一想起媽媽一輩子的艱辛,又不忍心逆著媽媽的心意……我該怎么辦呀!她哭哭想想,想想哭哭,迷迷糊糊中,不知不覺天已經(jīng)亮了,她昏昏沉沉,頭昏腦脹,一時又無計可施,就這樣混日子。一天天,一月月,轉(zhuǎn)眼夏去秋來,結(jié)婚的日子一天天逼近。
孫家更是熱火朝天,老父妻倆忙得渾身是勁。兩口子就這一個兒子,又這么懂事這么能干,更難得的是又找了個這么漂亮的同學(xué),打著燈籠也難找啊!傳藝和老伴商量,一定要把兒子的婚事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在全村人面前也好挺起胸脯,說話響堂堂的。于是拿出所有積蓄,把三間瓦房重新裝修了一遍,新打的家具、大櫥、床、柜把新房裝扮得富麗堂皇,在農(nóng)村可說是首屈一指。結(jié)婚前半個月,孫傳藝就給親戚,鄉(xiāng)鄰們發(fā)出請?zhí)?,喜糖送了?shù)百包,兒子大喜,家里人個個喜上眉梢,看著老伴屋里屋外忙著指點送家電的工人師傅掛電視、放冰箱;70多歲的老父親樂呵呵地一邊抹著胡須一邊詢問,還有哪些事情沒完成,還差什么需要采辦?……心里樂滋滋的。臨近結(jié)婚的前兩天,偌大的庭院里擺滿了大桌,庭院上空用油氈篷布搭起了頂棚,門前張燈結(jié)彩,窗玻璃貼上了大紅雙喜,還請來廚師專辦喜宴。農(nóng)歷9月28這一天,孫傳藝早早地就打發(fā)轎船載著新郎、伴郎出發(fā)去接新娘子了。
太陽落山之前,轎船靠岸,頓時鑼鼓齊鳴,鎖吶齊奏,鞭炮聲響徹云霄。人們簇擁著新娘子下轎、跨火盆、拜天地、入洞房。眾親友、鄉(xiāng)鄰們一邊向?qū)O家父子道喜,一邊準備鬧酒時的道具。
此時,李秀蘭頂著紅蓋頭,獨自一人坐在新房內(nèi),心里猶如洶涌的波濤在翻滾,她想到了趙樹理的作品<<小二黑結(jié)婚>>,20世紀70年代的新中國,難道自巳連小芹的命運都不如嗎?她多么希望有一個區(qū)長也來為自已主持正義啊!她又想到了《孔雀東南飛》中的焦仲卿、劉蘭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歷史上扼殺了多少鮮活的生命啊,難道自己也要走上劉蘭芝的那條不歸路?李秀蘭啊李秀蘭,你的命為什么這么苦?想到傷心處,禁不住淚流滿面??伤植幌嘈琶\,她畢竟是70年代的高中生,是一位知識女性,唯物史觀告訴她,世界上沒有神仙和皇帝,人的命運全靠自己主宰!此時,她頭頂紅蓋頭,也設(shè)身處地的替孫家想了想,為了娶她,孫家花費了不少心事和財力……可不能因此而盲目地將自己交給一個素不了解毫無感情的人呀!不是自己眼高手低看不起木匠,而是實在沒有和他相處過,他的脾氣是好是壞,是暴躁還是細膩,自己一無所知,怎么能這樣輕率地對自己不負責(zé)任呢?昔日的同窗好友,一個個鮮活的身影在眼前顯現(xiàn),那個同桌的唐偉儀仿佛在深情地對自已說話呢:秀蘭呀,難道你就這樣將自已的終身不明不白地托付給一個素不了解的人嗎?難道我們同窗三載,你就這樣狠心地分手嗎?她渾身一驚,在心里說,不能,決不能這樣糊里糊涂地葬送一生,我要自主!她霍地站起身,耳聽門外吆五喝六的碰杯聲,今天可是人生的緊要關(guān)頭,怎么辦呢?她心急如焚,急得搓手、抓耳、撓腮,恨自已優(yōu)柔寡斷,她強迫自已定下心來分析,眼前的路有三條:要么承認事實,這樣便白活一生;要么自尋短見,那就可惜了自已的生命;要么勇敢地逃婚,去追求理想的人生。當(dāng)逃婚的念頭出現(xiàn)在腦海時,她的心一陣顫栗,緊接著是一陣興奮,對,不能就這樣任人宰割,我要抗?fàn)?、我要逃跑、我要主宰自己的命運!她透過新房內(nèi)洋溢著的玫瑰紅燈光,看到時針已經(jīng)指向了21點,不能再遲了!她猛地掀去蓋頭,換上一身平常的衣服,趁人不備逃出了院門,一路跌跌撞撞逃出了村莊,一腳高一腳底沒命地向田野里奔跑,最后躲進了一塊棉花田。
深秋時節(jié)的夜,露淋濕了她的衣衫,夜風(fēng)吹來凍得她瑟瑟發(fā)抖。她兩手抱肩,卷縮在棉田深處,秸桿戳在她臉上、手上疼痛難忍,她咬著牙,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一會兒,田埂上人影幢幢,手電筒的光柱交相輝映,不時還聽到人們傳來的呼喊聲:“快,那邊,看仔細了,諒她不會跑多遠!”“虎子,你往那邊找,八更八點都要把她找到!”秀蘭躲在棉花田里不敢吱聲,更不敢動彈,她咬著牙,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追求理想,必須堅持!夜里,她睜著兩只眼,注意著四周動靜,豎著兩只耳朵,判斷八方的響聲,直到東方吐白,太陽漸漸升起的時候,她才迷迷糊糊地閉上雙眼,歪倒在田垅邊。不知何時,一只鳥兒從他身邊飛過,她猛地一驚,發(fā)覺天已晌午,可這時候不能動呀,大白天,一出去就會被人發(fā)現(xiàn),豈不是前功盡棄?口干舌燥,她掐幾片草葉子在嘴里嚼嚼,心里叮囑自己,只要熬過這一天就有希望!于是她拔去幾棵棉花秸桿,整出一小塊平地,躺在暖洋洋的坭土上,閉上眼睛,沐著和煦的陽光,漸漸地進入了夢鄉(xiāng)。當(dāng)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四周已是一片漆黑,她起身舒展了一下身體,靜靜地等待著,終于周圍沒有了人聲,她摸索著慢慢地向路邊移動,判定方向,然后沿著大路大步向溪橋鎮(zhèn)方向跑去。一路上,她提著一顆心,一邊跑一邊注意周圍的動靜,一口氣跑了半個多小時,終于進入溪橋鎮(zhèn),見一些人家的窗戶還亮著燈,她估計夜還未深,于是穿過十字大街,沿鐘離路拐過彎來到北河邊,喲,這不是區(qū)公所(當(dāng)?shù)乩习傩諏^(qū)政府的稱呼)的后門嗎?門怎么掩著?她推了一下,門吱呀開了一條縫,此時她來不及多想,一步跨進了區(qū)公所的后大門,進入東邊的月洞門,來到辦公室后院。透過門縫,她看到了老同學(xué)唐偉儀的爸爸——溪橋區(qū)委書記唐文林正在燈下伏案疾書。此時,她仿佛看到了救星,看到了希望,渾身像散了架似的一個踉蹌?chuàng)涞介T上,虛掩著的門吱呀一聲順勢張開,李秀蘭撲通跌倒進屋,不省人事。
溪橋區(qū)委書記唐文林正在聚精會神為后天的全區(qū)農(nóng)業(yè)現(xiàn)場會起草講話稿,忽然聽到門猛地張開,接著又聽到沉重的撲通聲,好像一個人倒在了地上。他大吃一驚,嗖地站起身,跳到一邊大聲喝問:“什么人?”連問兩聲,不見動靜。他緩緩地繞過桌子,發(fā)現(xiàn)地上倒著一個昏厥的女子,連忙蹲下身扶起她,連喊幾聲:“你醒醒,你醒醒!”不見動靜,只好起身倒來一杯開水送到她嘴邊。此時,李秀蘭好像感到一股溫暖的熱流向她襲來,睜開眼一看,區(qū)委書記的膀子正托著自己的肩頭呢!頓時,兩天兩夜的辛酸煎熬一股腦兒涌到了眼前,情不自禁地哇哇痛哭起來。唐書記安慰道:“姑娘別哭,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傷心事慢慢說給我聽?!崩钚闾m哭泣著、抽搐著說:“我叫李秀蘭,是唐偉儀高中的同班同學(xué)……?!薄澳闶莻x的同學(xué)?為什么如此傷心?”于是秀蘭把自已的身世、母親做主定親、逼嫁的經(jīng)過,直到前天晚上逃婚的情由一五一十訴說了一遍,最后說道:“現(xiàn)在我已是無家可歸,無處藏身,剛從棉花田里逃到這兒,看到區(qū)公所后門還掩著,就進來了?!?br />
聽著女孩的訴說,看著姣好的面容,一股憐憫之情涌上唐書記的心頭,抱著她的臂膀似乎更加有勁。他下意識地把她摟得更緊了。此時秀蘭的心里風(fēng)云翻滾:自已的身世、書記的顯赫、他的兒子、自已的心上人……這一切相互碰撞,倘若這件事能讓書記為自已做主,此生足矣!想到這里,她那稚嫩的心田涌起一股莫名的甜蜜,情不自禁地倒在了書記的懷抱之中。
唐文林擁著秀蘭,腦海中更是翻江倒海,思緒萬千。想自已自幼父母雙亡,孤苦伶仃,5歲開始為地主家放牛,受盡凄涼,7歲參加兒童團,14歲成為溱湖縣大隊隊員,16歲擔(dān)任大隊一分隊隊長,在和還鄉(xiāng)團偽軍的戰(zhàn)斗中,累立戰(zhàn)功。戰(zhàn)爭年代戎馬倥傯,根本沒時間考慮兒女情長的事,直到解放前夕的一次戰(zhàn)斗中負傷,部隊首長將自已安置在一個童養(yǎng)媳家里休養(yǎng),那一年才19歲,童養(yǎng)媳比自已大5歲,因為是正月十五出生的,所以取名燈花。那期間,燈花每天早晚為自已換紗布、煨湯、喂飯,從不厭煩。有時候自已煩躁起來,想起戰(zhàn)友們,恨不得馬上飛回部隊,燈花總是哄著自已,還唱民歌,變著法兒讓自已高興:
手拿鋤頭雜草鋤,鋤盡田里草棵棵。
呀嗬嗨,依呀嗨,黃姜蘿卜長得粗。
手拿鋤頭雜草鋤,鋤去心中煩事多,
呀嗬嗨,依呀嗨,想起我的情哥哥。
情哥哥呀來幫助,喜看田里大蘿卜,
鋤去田中小雜草,我叫蘿卜格外粗,
呀嗬嗨,依呀海,你就是我的情哥哥。
甜蜜的歌聲在空中回蕩,心田里仿拂罐滿了甜絲絲的蜜,暫時忘卻了傷口的疼痛。兩個年輕人無拘無束,在長時間的親密接觸中不免肌膚相親,解放后經(jīng)首長做媒,便和燈花結(jié)了婚??墒撬两穸反蟮淖植蛔R一個,只曉得插秧割麥。由于幼年長期在地主家受苦受累受欺凌,腦神經(jīng)受到損傷,還時不時犯一些精神失常的病癥,因此,只好讓她在老家柳村種田、帶孩子。自已從鄉(xiāng)人武部長、鄉(xiāng)黨委書記到區(qū)委書記,一直是單身一人獨自生活。雖然有時也抽空回家去看看燈花、看看孩子,可是由于工作繁忙,在任上從來沒有想到過女人。此刻,自已的懷里突然緊緊地擁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特別是那一縷縷女人特有的體香幽幽的襲來,感受著這從未體驗過的滋味,不由得瞇起雙眼將臂膀摟得更緊,盡力用自已的體溫溫暖著她。突然,他渾身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睛:自已是區(qū)委書記,懷里抱著這女孩算怎么回事呢?是的,這孩子的遭遇怪可憐的,反抗包辦婚姻,追求自由戀愛,這是我國憲法、婚姻法賦予每個公民的權(quán)力,作為一個地區(qū)領(lǐng)導(dǎo),有責(zé)任幫助、支持她去爭取自由。他又想到了妻子燈花,而今已是年過半百,年老色衰,由于身體原因,家務(wù)事也不能料理,每次回去,看到的都是亂糟糟的家,近幾年大兒子偉儀在外讀書,二兒子紹儀和女兒春燕也漸漸長大,三兒正儀和小女兒麗燕還在幼年,家里更是亂得一團糟。他不由得細細打量著懷里的女孩,見她清秀、漂亮,自己打心眼里喜歡她,真想親她、撫她……可若是那樣,自己的作風(fēng)豈不……他忍不住又一次打量著她,唉,這孩子若在我們家該多好呀!突然,他靈機一動,偉儀今年20歲,跟這孩子年齡相仿,聽說又是同班同學(xué),待偉儀放假回來,聽聽他的介紹,倘若他們之間同學(xué)感情深厚,完全可以結(jié)為伴侶,那樣的話,讓她來主持我們這個家庭,篤定會料理得井井有條。想到這里,他似乎為家庭找到了一線希望。于是輕輕地呼喚著:“孩子,你醒醒、孩子醒醒?!毙闾m迷糊中聽到了呼喚,她微微地睜開眼,自已分明仍然躺在書記的懷里,她禁不住又嗚嗚的哭了起來。唐文林放開秀蘭,板著她的雙肩說:“孩子,你的情況我知道了,我支持你,下一步你打算去哪兒?”秀蘭抽泣道:“唐書記,現(xiàn)在我是無家可歸呀!”唐書記說:“總得想個辦法?!彼酝A艘粫?腦海中生出一個疑問,說道:“孩子,你既不同意結(jié)婚,為什么領(lǐng)取結(jié)婚證呀?”秀蘭一聽急了,頭搖得象潑浪鼓:“唐書記,我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呀!”“真的?”秀蘭連連點頭說:“真的!”“那怎么會到孫家的呢?”聽了書記的問話,秀蘭雙手捂著臉又嗚嗚地痛哭起來,淚水從指縫間直往下滴。一會兒她抽泣道:“媽媽又哭又鬧,說我不上轎她也不活了,我實在不忍心傷害媽媽,一時又無計可施,身不由已呀……這才逃了出來?!碧莆牧致犨@孩子說話合情合理,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問道:“你愿意不愿意到我們家呀?”秀蘭一聽心中暗喜,這正是我多少天來夢迴縈繞的心事呀,連忙點頭答應(yīng):“書記,我愿意!”“那好,既然你愿意到我們家來,明天我就把你送回老家柳村去,先幫助偉儀媽料理家里的事,等偉儀放假回來后再商量下一步的事兒,好嗎?”秀蘭聽了連連頭:“嗯!”心想,自已反正是個無家可歸的人,不如將自已交給書記,任他做主,由他安排。
第二天,小輪船沿著唐港河一路向西,劈波斬浪,從溪橋鎮(zhèn)駛向百里之外的柳村。燈花披著一頭的散發(fā),見丈夫帶回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心里一愣,聽說是兒子的同學(xué),一時間又笑得合不攏嘴,左一個乖乖,右一個肉疙瘩,疼得不停嘴。唐文林悄悄地把燈花喊進房間,說出自已的想法,問她同意不同意,燈花聽了兩眼瞇成一條縫,笑吟吟地嗔道:“看你說的,這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又是同班同學(xué),長得又這么漂亮,打著燈籠也難找呢!”從此秀蘭住在柳村,認燈花做了干媽,幫著燈花料理家務(wù)。虧得秀蘭自小生活在農(nóng)村,這里的一切對她十分熟悉,家里家外,各種農(nóng)活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如魚得水。平日里,秀蘭幫助燈花洗衣、梳頭,把燈花打扮得鮮鮮亮亮,仿佛年輕了十歲,再加上她嘴甜,沒個媽不開口,把個燈花樂得逢人就夸:“我們家找回的媳婦又乖又巧,就是好!”唐文林每次回來看到整潔亮堂的家,心里更是十分滿意,心想只等兒子回來,就可辦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