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機場 第二章 （11）

　　第二章（11）
　　　　
　　自從1970年開始，青島流亭機場開始有了新征的女兵，不僅衛(wèi)生隊里有了新來的女衛(wèi)生員，還有機場通信二連的話務(wù)班總機，師機關(guān)的打字員，也都安排了讓女兵來干。
　　來機場當(dāng)兵的這些女孩子，年齡都不大，而且是個個都水靈兒，同樣是一身兒軍裝，可讓女兵們穿上，那就透著份兒精神，收拾齊整了，她們在營區(qū)里這么一走，就把那些男爺們兒的眼球兒，全都給牢牢地給粘住了，回頭率一準(zhǔn)兒都是在九成以上。尤其是通信二連總機話務(wù)班的那幾個女兵，每天一早一晌一晚，她們輪著換班，三人一隊，背著沖鋒槍，穿過內(nèi)場的整條柏油馬路，在機場營區(qū)里,一來一去，英姿颯爽地那么走上一回，那可真就成了機場里的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惹得那些住在路邊兒上的汽車連，地勤機務(wù)大隊，場站司令部的男爺們兒們，一齊都把脖子伸得長長的，瞪大了眼珠兒瞧著她們，那架勢，活像就是要把她們一包水兒似的瞅在了眼里，拔都拔不出來。所以，先不說她們這些女兵們來機場以后，自己手上的活兒干的怎么樣，單就是說大大提高了大伙的情緒，提振了官兵們的精神興奮度，這就該給決定招她們來機場當(dāng)兵的人記上一功。
　　謝小蓉自從去年當(dāng)兵以后，就一直在軍務(wù)科干打字員，是師機關(guān)唯一的女兵，清靈俊俏，能歌善舞，軍務(wù)科老老少少和師機關(guān)上上下下的人，見她聰明秀氣，活潑爽直，活兒干的也不錯，都挺喜歡她。
　　不過，當(dāng)兵后的這一年多，謝小蓉可改變了不少。軍務(wù)科是個管著部隊的兵員編制，條令條例，行政紀(jì)律的科室，那本來就是個約束人的地方，又加上科里還有那么個成天不茍言笑地板著個臉，刻板得出奇的科長老馬，氣氛就更加沉悶。每天從一早兒開始，老馬就逮著自己的這些個屬下，開始了他在軍務(wù)科的那一套翻來覆去從不換樣兒的程序，出隊列，講條令，天天讀，學(xué)毛選，早請示，晚匯報，時時斗私批修，處處突出政治，師機關(guān)就只有謝小蓉這么一個女兵，老馬就覺得更是得把她管個結(jié)結(jié)實實。
　　按說，在那個年頭兒，他老馬搞的那一套倒也沒什么大錯兒，要不，每次司令部評個先進科室啥的，軍務(wù)科怎么會總是名列位前。只是這么一來，可就有點兒苦了謝小蓉。一年多下來，小蓉覺得自己已經(jīng)越來越像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媳婦了。平時，她連一個漂亮一些的發(fā)卡都不敢戴，就是怕被老馬看見，會被算做是某某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如今，她也懶得出門兒，去找些人在一起說說笑笑地玩一會兒了，省得回到軍務(wù)科里，又要費些口舌去“自覺地斗私批修”，還要“在靈魂深處爆發(fā)革命”。好在機關(guān)里還有個曲維克，她和維克天天都在一個大樓里上班，在一個食堂里吃飯，幾乎每天都能見著面，小蓉喜歡攝影，維克就總是盡心盡力地教她，維克愛讀書，記憶力好，還特能聊，肚子里總有些風(fēng)趣逗樂的事兒，謝小蓉就成了他最基本的聽眾。
　　那陣子，青島流亭機場里，出了名的有那么三吹，是說吹牛的吹，不過這三吹，和早先在咱北京天橋那兒，那些賣大力丸的江湖大俠的胡吹海嗙，那可完全不是一碼子事兒。大吹姓何，大概是老爸在外交部當(dāng)駐外大使，兒子曉事也就多些，于是天上人間，海內(nèi)天涯，這何大吹就全能道出個子午卯酉來，而且每逢說道起來，一定句句是真，若假認罰，不由得你不信，時不時的，他還在你面前蹦上兩句外語來，反正就知道說了你也不懂；二吹姓孫，老爸是延安抗大，延安魯藝的雙料兒才俊，兒子也就算是修得家傳，秉承其秀，一開口，便是幽默詼諧，妙語連珠，經(jīng)常是一兩句話，就讓滿屋子的人在省過乏來以后，哄堂大笑，前仰后合，他那兒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嚴(yán)肅，滿臉的無辜；這大吹二吹，都是在機場的場站當(dāng)兵，唯獨是把這三吹的名分，留給了師機關(guān)，就被曲維克給愧領(lǐng)了。維克自幼是在北京長大，聰慧練達，為人隨和，街里坊間，世事洞明，和誰都能娓娓道來地神聊在一起，遇有別人有了疑惑為難之事，只經(jīng)他舉重若輕地淡淡一句，常常就能頓感醍醐灌頂，茅塞頓開。謝小蓉單純的就像是一瓶兒純凈水兒，腸子直得能透過亮兒，遇到曲維克，就拿他當(dāng)成大師來頂禮膜拜了。每回小蓉坐在維克的對面兒，聽他繪聲繪色，神采飛揚地講些風(fēng)趣逗樂，輕松好笑的事兒，她就能輕輕松松地樂上一個傍晚?？吹叫∪乇蛔约憾簶妨耍ㄖ︻澏兜亻_懷一笑，維克心里頭也覺著挺滋潤。
　　軍務(wù)科的樓上，是流亭機場總機班的值班室，小蓉在總機班年初新來的女兵里，意外地遇到了她小時候在青島衛(wèi)戍區(qū)紅星幼兒園上大班的時侯，比她小一歲在中班的秦敏。那時，她們倆是幼兒園里的一對兒小姊妹花，每當(dāng)這一對兒花朵般的小女孩兒，手拉著手站在舞臺上，用她們稚嫩甜美的童聲，一起唱出使人心醉的歌聲時，人們就好像是看到了飛臨人間的一對兒小天使，聽到了來自童話仙境里的天籟之音。十幾年后，她們在流亭機場意外地重逢了，這使小蓉和秦敏都感到喜出望外。
　　初夏的一個周末，晚上，謝小蓉給曲維克打去電話：
　　“禮拜天你干嘛，我和秦敏想出去玩兒，你也來，陪我們一起去照相?！?br /> 　　維克挺高興，痛快地答應(yīng)著：“那成，咱們一塊兒去。不過，我擔(dān)心到禮拜一，你一回科里，老馬又要讓你靈魂深處爆發(fā)革命了?！?br /> 　　小蓉說：“那個你甭?lián)模~兒我都想好了，算是被壞人蒙蔽，我今后劃清界限。”
　　“那你這個好人也太執(zhí)迷不悟了，怎么老是受蒙蔽，再下回斗私批修的時候，老馬就該查一下你的立場問題了。”
　　小蓉樂了：“那我就問他這個軍務(wù)科長是怎么當(dāng)?shù)?，咋就讓那么多的壞人都混到革命隊伍里來了。?br /> 　　維克問小蓉：“明天就你們倆去嗎，干嘛不多叫幾個人，管他是好人壞人的，都擱一塊兒，大伙兒一起，玩兒的還痛快點兒。”
　　小蓉這陣子老是在軍務(wù)科里悶著，當(dāng)然希望能玩兒得痛快些，就對維克說：
　　“那你就再找?guī)讉€人得了，不過那樣兒你就得多帶上幾個膠卷了，別到時候人多了你招架不住。”
　　維克笑了：“嗨，這你擔(dān)什么心，照相室要是沒了膠卷，那我不就該歇著了嗎，再說了，人多點兒怕什么，反正到了我這兒，一個是背，兩個算抱，三個得牽，再多幾個，我就都給擱一塊兒趕著，那倒也不多費什么事兒，瞅著還更熱鬧，你橫不能是說，我跟你這兒是在吹牛皮吧。”
　　小蓉想笑，嘴上卻嗔道：“盡瞎說，什么背呀抱的，要說呀，這才只封了你個三吹，那還真委屈你了?！?br /> 　　禮拜天，小蓉帶著秦敏來到曲維克的照相室。接著，曲維克一通兒電話，約來了機關(guān)的成峪，東疆，28團機務(wù)大隊的魏華，艾民，柏祎，場站修理廠的毛豆兒，汽車連的常曉東，在地勤灶干的小磕巴兒，現(xiàn)在改了叫廚子，還有今年才從海軍大院當(dāng)兵，在流亭機場衛(wèi)生隊當(dāng)了衛(wèi)生員的李丫丫。海軍航空兵半年前的那次部署調(diào)整，就讓這些早先的發(fā)小兒、同學(xué)，朋友們，又都聚到了青島流亭機場。
　　聽說是要一起出去照相玩兒，大伙兒個個兒都挺高興，沒一會兒，一大撥兒人就都聚到了師部大樓前面的大雪松旁邊。人來齊了一商量，都覺得，機場里唯一一片長在禮堂邊上的桃花早已謝了，老是在飛機雷達跟前照相也都不新鮮了，去遠的地方搭車跑路的又費勁，干脆，就去機場西邊的女姑口海邊得了。
　　從機場到女姑口海邊，大概有六七里地。明朝萬歷年間，山東即墨有個叫許鋌的知縣，奏準(zhǔn)了當(dāng)朝皇上，在膠州灣的青島、女姑、金口開港干起了通商貿(mào)易，一時間，女姑港號稱是百物麟集，千艘云屯。1862年，清朝政府又把這三個商埠都設(shè)為口岸，建卡收稅，這地方就有了女姑口這么個名字。等到德國人占了山東，大規(guī)模建起了青島港，這里就沒有了往日的盛況，一天天荒涼下去了，只是膠濟鐵路，還在這兒設(shè)了一個小站。鐵路與流亭機場跑道平行，相距不過幾百米，如果不是被護場的樹木擋著，坐在火車上，乘客就能把機場大大小小，上去下來的各型飛機，一氣兒看上個一覽無余。
　　女姑口海邊在青島膠州灣的東北邊，是一片淺海水域的濕地。濕地的生物資源豐富，有足夠的淺水魚蝦蟹貝和各種腔腸類、軟體類、昆蟲類、苔藻類的動植物餌料，每年春秋兩季，就會有些遷徙的涉禽來這里歇息覓食，求偶繁衍，時常能看到有白鷺、灰鶴、野鴨出沒嬉戲。于是近岸海鷗翻飛，灣內(nèi)白帆點點，眼眺朝陽落霞，心逐潮起潮落，景致也就算煞是好看，對那陣子的這些窮當(dāng)兵的來說，去不成法國地中海邊的戛納、尼斯，到不了澳洲太平洋上的黃金海岸，少男少女的，能找上這么塊兒海邊去玩玩兒，也就算是夠浪漫了。
　　還像是當(dāng)年他們在北京，一大撥兒人去玉淵潭八一湖游泳時那樣，姑娘們坐在自行車的后座兒上，男爺們兒（現(xiàn)在不能再叫他們孩子了）依舊是當(dāng)車夫，只不過那自行車，已不再是錳鋼永久13型，換成了青島自行車廠專門為農(nóng)民兄弟馱糧載貨，設(shè)計制作的一種大國防牌兒的倒輪腳閘載重車，在鄉(xiāng)間的土路上，騎上這種又沉又笨的大家伙，反倒顯得格外穩(wěn)當(dāng)實靠。想想看吧，一群青春勃發(fā)的小伙子，把三個神采飛揚，鶯轉(zhuǎn)鴛啼的漂亮姑娘馱在后座兒上，和她們一起唱著兒時的那支歌子：“小鳥在前面帶路，風(fēng)兒吹向我們，我們像春天的小鳥，來到花園里，來到草地上”，心里那美不顛兒的滋味兒，篤定是不會比他們二十多年以后，騎上500毫升的本田摩托車，在北京石景山老山摩托車場兜風(fēng)時的感覺差到哪兒去。
　　秦敏是今年的新兵，略高的個兒，裊娜娉婷的身子，曲線柔和地起伏著，小辮兒偏分著緊靠著細長的脖子梳在腦后，清秀的五官似乎沒怎么用心地經(jīng)意妝扮，但眉眼間還是透出了青春女子的嫵媚。別看是新兵，可她看上去比早當(dāng)一年兵的謝小蓉還要沉穩(wěn)些，身子里的青春躁動，也被她牢牢的掩蓋在一縷淡淡的笑嫣下，全不像那個就知道成天嘻嘻哈哈，皮打皮鬧，挺漂亮的個女孩子，卻像個愣小子一樣口無遮攔的李丫丫，來不來的，嘴里還冒出一句北京的官罵TMD，一點也不像是個從將軍門第里出來的大家閨秀。
　　成峪這一陣子，常和場站汽車連的常曉東黏糊到一起，這個家伙球兒踢的漂亮，在中場走位輕靈飄忽，給鋒線的球兒送得神出鬼沒，人到球倒，從不讓在鋒線上跑出空當(dāng)來的成峪白跑些冤枉路，冷不丁的，他還自己盤過一兩個防守隊員，或傳或射，就能造出門前殺機。可惜流亭機場那陣兒足球兒開展的不像籃球那么普及，沒幾個人來看這群人踢球兒，要不然，憑著常曉東那陽剛俊朗的標(biāo)準(zhǔn)的男性體征和氣度，在中場又是那么地呼風(fēng)喚雨，威風(fēng)大氣，絕對要比于國典在膠縣機場的燈光籃球場上，那幾個三腳貓兒式的花拳繡腿鋒頭更勁，更能吸引女性的眼球。
　　退下潮去的海邊濕地，裸露著生機勃勃的海灘，滿眼望去，到處蹦跳著一些不知道學(xué)名是叫個啥的，能離開水，在沙地上竄高兒的小蹦蹦魚兒，無數(shù)銅錢兒大小的小沙蟹，遇到人來，就四下亂竄地躲避，覺著躲不掉了，就立起身來，舉著比自己身子小不了多少的象一對兒像小鉗子一樣的大螯，張牙舞爪的嚇唬人，李丫丫不知厲害，伸手去捉，馬上就被夾了手，嘰哩哇啦地尖叫起來。
　　秦敏家在青島，對海邊的一切非常熟悉，她彎下身子，耐心地教常曉東他們一伙兒男兵翻開沙層，尋找收獲著被稱作是中國海邊兒第一鮮的，產(chǎn)自膠州灣濕地的蛤蜊，蟶子，準(zhǔn)備帶回機場去，讓廚子給大伙兒來一鍋鮮湯蛤蜊面。
　　謝小蓉這會兒算是難得地出來放一放風(fēng)兒，心情格外好，興致盎然地用曲維克的萊卡相機，讓維克指點著，左一張右一張的給大伙兒照相。魏華懶，既不干活兒，也不幫忙，嘴卻不肯閑著，喊過維克，拉住一直跟在一群男兵身邊，興頭正勁，大呼小叫的丫丫要和她合影，丫丫嘴上呸了巍華一句：
　　“好你個花心兒蘿卜，你也不怕我替劉佳擰死你?！?br /> 　　嘴上那么說著，丫丫卻還是挽住了魏華，和他嘻嘻哈哈的一起來上了一張，還告訴維克，說啥也得把這照片給她洗印放大，她要留著有用。
　　一群花季的少男少女，遠離了父母和家鄉(xiāng)，聚在一片久已被人淡忘，幾乎遭人遺棄的海灘上，恣意地拋灑揮霍著從青春的身體里不斷迸出的活力和熱量。他們已經(jīng)逐漸懂得了這世間上的男女之事，開始懷著自己春華般的夢境，心存忐忑地去打量和欣賞著異性，機緣湊巧時，就會在一條亙古不變的定律作用下，互相地吸引著，悄然心動地向著一起聚來。可這種事，總是不那么容易叫人捉摸得透，看著在一起熱熱鬧鬧，親親近近的一群少男少女，心卻未必能越走越近，反倒是都靜靜的躲到這伙人當(dāng)中的兩個人，卻在心里開始感到了互相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