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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前位置:首頁>長篇頻道>經(jīng)典言情>瑪比諾紀(jì)傳說>第七章 黑曜石城堡

第七章 黑曜石城堡

作品名稱:瑪比諾紀(jì)傳說      作者:杉苓      發(fā)布時間:2014-11-28 22:41:54      字?jǐn)?shù):14451

  在一個晴朗的清晨,當(dāng)天空是寧靜的藍色、屋墻和房頂是晨光涂成的珊瑚紅色,安古斯騎在馬上,走進了塔拉的城門。
  在這里,他當(dāng)然不會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他只是一個使者,來自狄韋德,傳達領(lǐng)主的旨意,這就夠了。但是,要喬裝成使者,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比較合適呢?臨行前,他查到過兩種變形咒語,一種能讓人變成八十歲老頭,白胡子白頭發(fā),長飄飄的,滿臉皺紋;另一種能讓人年紀(jì)變小,有幾檔可供選擇:十七歲、十一歲、五歲、三個月。后三種年齡比較安全,肯定不會被人認(rèn)出來,但都不是使者的合適年齡。八十歲又太老了,還在跑來跑去地送信,太可疑。于是他選擇了十七歲。
  他還把頭發(fā)變長了一些,比較方便擋住臉。這些變形當(dāng)然都是在進入塔拉之前完成的。現(xiàn)在,十七歲的他穿著一件曙紅色的上衣,騎白馬,走在最前面,身后跟著長長的騾馬車隊、馱著禮物。這些都不是魔法變出來的,他并不缺這些東西,舊氏族最喜歡跟他要的白布,他準(zhǔn)備了幾大車,還有真金白銀、珠玉寶石什么的,會讓他們更高興。
  路邊早起的人們都停下腳步或手里的活計,望著這一隊人馬。安古斯聽到他們的議論:
  “這是些什么人?”
  “從哪里來的?”
  “這么多東西,好排場呀……”
  “聽說是狄韋德來的。”
  “什么!是最近常說起的那個狄韋德嗎?”
  “欺負了我們舊氏族的女孩子,就是對我們最大的褻瀆,還敢派人來我們塔拉!”
  “不過還別說,他們新氏族信仰男神,你看他們的人真的就像男神一樣?!?br />   “你是說最前面那個使者嗎?身板繃得好直啊?!?br />   “神態(tài)好自如啊?!?br />   “好像朝陽冉冉升起啊?!?br />   “我們怎么沒有女人生過這樣的兒子啊?!?br />   “好了,胳膊肘不要往外拐了好嗎?外表的氣度算什么,男人還是要看內(nèi)心的溫順,還是我們舊氏族的好?!?br />   “對呀,不要忘了他們領(lǐng)主是怎么對待米拉貝爾的……”
  他聽到了她的名字,嘴邊的微笑一下消失了。他聽說她生病了,現(xiàn)在不知道好了沒有。盤曲的道路向著山上延伸而去,那座山崖上的城堡,背后有幾朵白云在嬉游。他按住了手上的戒指,他知道她就在那里。
  
  米拉貝爾蘇醒過來有幾天了。前天開始,她能下地走一點路。今天早上,她又覺得好了一些。
  還有一個星期就是新年。大家都開始準(zhǔn)備過節(jié)的事情了。城堡外面的山坡上很熱鬧,這里有很大的一塊臺地,平平的,每年的慶典都是在這里舉行。
  米拉貝爾忍不住也想去外面走走。她選了一件暖和的黑羊毛裙,把頭發(fā)梳成松松的麻花辮,搭在肩上。她對著鏡子照一照,看到的還是一個單薄的自己?!皬默F(xiàn)在開始,多活動活動,好好吃飯,慢慢就會好了。”她想。
  只是最近不怎么想吃飯。從前非常喜歡的很多東西,現(xiàn)在也不知為什么,忽然不愛吃了。有幾次面對著香噴噴的飯菜,她竟然還有一點想要干嘔的感覺,她能感到三位老婆婆是在有點擔(dān)心地看著她。但是當(dāng)她仔細地想去查看她們的臉色時,她們卻又把臉轉(zhuǎn)開了。
  她走到了溫暖的陽光里。穿過花園墻上的小門,就來到了山坡上??梢月牭匠潜ふT那個方向傳來了一陣嘹亮的號角花腔??赡苡钟惺裁纯腿藖碓L了。臨近新年的時候,這是常有的事,所以她也并沒有放在心上。那棵大樹下聚攏著一群唧唧喳喳的小身影,是外城區(qū)的孩子們,他們又來排練新年的舞蹈和合唱了。
  他們唱的還是她喜歡的那些歌:“女神揮動月光魔杖,賜予我們勇敢、信心和善良……”,“從前有美麗的布蓉溫,去綠色的艾林島救出她的心上人……”
  已經(jīng)有七年沒聽到這樣的歌聲了。上一次聽著它們的時候,還是她剛到塔拉那一年,她記得當(dāng)時自己是在簡易桌臺邊忙碌著,給這些小歌手們準(zhǔn)備休息時吃的茶點。
  嗯,看,桌臺和爐灶什么的都還搭在老地方,好像一切都不曾改變一樣。只是她知道很多東西都已經(jīng)變了,如今唱歌的不再是當(dāng)年那些小家伙,她也不再是從前的她。
  “米拉貝爾!”負責(zé)給孩子們指揮的,倒還是那同一位女祭司特娜,她認(rèn)出了米拉貝爾,對她揮了揮手,開玩笑說:“你真是沒怎么變樣啊,小姑娘,還要來給我們做好吃的小餅干嗎?”
  米拉貝爾也笑了。
“嗯?!彼c了點頭,向她們走去。
  
  尼希安在大廳里,身邊圍著塔拉一些比較重要的人物。當(dāng)號角聲響過、侍從官進來通報“狄韋德來使”的時候,他和周圍的人一樣,都吃了一驚。
  “狄韋德?”他想,“我們還沒有確定布蘭是否要去挑戰(zhàn)、復(fù)仇……他們怎么在這個時候派來了使者?”
  使者已經(jīng)走到了大廳門外,微風(fēng)吹拂著他的黑發(fā),陽光灑在他臉上。
  他走了進來,停在尼希安面前五米開外的地方。微微欠身、一點頭,算是行過了禮。
  “尊貴的尼希安,奉我們領(lǐng)主之命,我為您帶來他最誠摯的問候?!?br />   “咦,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币辆S希安在他父親身邊,拿出了最刻薄的腔調(diào),“我以為我這輩子不會在塔拉見到狄韋德的人了。你們領(lǐng)主怎么會突然想到來問好呢?他讓你這么遠道而來,是不是還要給我們什么賜教啊?”
  “伊維希安,不可如此無禮?!蹦嵯0藏?zé)備地一抬手,示意他閉嘴,“我們還不知道使者的來意?!?br />   安古斯看了他們一眼,然后平靜地說:“沒有賜教,只有禮物,還有一點小小的請求?!?br />   “哦?禮物?”伊維希安忍不住又開了口,聲音一下緩和了很多。
  安古斯一揮手,一個隨員從后面走上來,呈上一卷禮物清單。
  伊維希安接過了它。
  坐在尼希安身邊的潘杜埃蘭,舊氏族的最高德魯伊特,一直在觀察著安古斯,現(xiàn)在他說話了:“這位使者,敢問你可是你們領(lǐng)主的兄弟嗎?你年紀(jì)尚輕,面貌卻和他十分相像。記得十年前,氏族聯(lián)盟各部族都派出勇士,一起去圍獵萬特利沼澤的巨蛇,我在他們出發(fā)前的祈福儀式上,見過你們的安古斯。你現(xiàn)在的樣子,就讓我仿佛看到了那時的他?!?br />   出于德魯伊特的直覺,潘杜埃蘭感到了身邊有魔法的存在。眼前這個少年,會是安古斯的變形嗎?他隱隱有這種猜想,卻沒有辦法進一步證實。他找不到對方咒語的薄弱點,也就不能將它化解、看出咒語之下的本相。新氏族的智慧和舊氏族的是不同的,它們令彼此費解,又對彼此無能為力。
  安古斯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只是愉快地微笑著說:“我的母親有幸在她婚后的第一年里生下了我。而在座的諸位也應(yīng)該都知道,在我們新氏族,每個男人的新娘在她的新婚之夜,都是要服侍領(lǐng)主的。她那時的領(lǐng)主是現(xiàn)今安古斯的父親。所以,難怪您有這樣的聯(lián)想,也許我確實和安古斯流著相同的一部分血液。”
  這樣的話對于舊氏族來說,是駭人聽聞的。幾位元老發(fā)出了抗議的驚呼。
  尼希安清了清嗓子:“好了,你剛才說你們領(lǐng)主有一個小小的請求,我們還是來聽一聽是什么吧?!?br />   安古斯垂下了眼簾,“他希望您能把米拉貝爾許給他為妻?!?br />   這句話在舊氏族耳中也顯得很陌生。舊氏族沒有“妻子”的概念:“你是說,他想做米拉貝爾的伴侶?”尼希安按照自己的理解,把安古斯的話翻譯了一遍,“可是按照我們的傳統(tǒng),一個男人如果要做一個女人的伴侶,他是要到她所在的地方生活的。你們的領(lǐng)主能離開狄韋德,到我們這里來嗎?”
  “我們的領(lǐng)主當(dāng)然是要按照新氏族的傳統(tǒng),把米拉貝爾迎娶到狄韋德去?!?br />   在場的人們更震驚了。他們都搖著頭:“我們舊氏族從來沒有哪個女孩子,是離開自己母系的家族、到遙遠的地方去定居的。”
“沒有族親的保護,她孤身一人在陌生人之中,不會寂寞傷心、受到欺負么?”
  “可是父親?!币辆S希安猶豫地說,“他們已經(jīng)送來這么多東西,我們還怎么好拒絕?難道要讓這些騾子呀、馬呀再原路把那些那么沉的財寶背回去……”
  “有什么不好拒絕的!”大廳門口傳來一個響亮的、冒火的聲音。是布蘭大步走了進來,“這些荒唐透頂?shù)难哉撨€要我聽多久?”一向好脾氣的布蘭發(fā)這么大火,這比狄韋德忽然來使還要令人意外。
  “米拉貝爾不是你姐姐?!彼麑σ辆S希安露著尖尖的牙說(布蘭有兩顆犬齒挺尖的),“可她是我姐姐,我沒法讓她一輩子都陪著那個到處霸占別人新娘子的混賬安古斯。”
  “還有你!”他蔑視地看著安古斯,“外面那些金銀財寶是什么意思?你們的領(lǐng)主在想什么?他是不是覺得米拉貝爾是一件東西,講好了價碼就可以買的?有一件事,我一直在等舅父為我做出最后的定奪……現(xiàn)在看,我也不用等了──”
  他要說挑戰(zhàn)復(fù)仇的事,不可以現(xiàn)在貿(mào)然挑明。
“你冷靜一下,布蘭?!蹦嵯0矞睾偷叵虿继m遞了一個眼色,“我們所有人都不要忘了,這是米拉貝爾自己的事,要由她自己來決定。”他向安古斯和氣地一笑,“我沒有辦法把米拉貝爾許給誰。在舊氏族,女孩子接受誰、不接受誰,只有她自己說了算。所以我想,你還是當(dāng)面找到她,把你們領(lǐng)主的意思轉(zhuǎn)達給她比較好吧。”
  要去當(dāng)面見到米拉貝爾。
  安古斯點了點頭。
  
  米拉貝爾低頭做著餅干,沒注意身后有人在遠遠地看她。
  一開始看她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安古斯,一個是布蘭。他們并肩站在一叢低矮的灌木旁。
  憑借那枚魔法戒指,安古斯本來可以自己找到米拉貝爾的。但是這當(dāng)然是他的秘密,他不會對舊氏族的人說。所以他只好陪著他們耽誤工夫,先是尼希安要派人去米拉貝爾的房間請她下來(他認(rèn)為她還在臥床休息),結(jié)果派去的人回來報告說她已經(jīng)出去了、去了山坡上。
  然后就是布蘭堅持要給他帶路,尼希安想派別的人去帶路都不行。大概是布蘭覺得狄韋德來的使者一定是危險分子,如果沒有他在場保駕,他無論如何不放心讓此人接近他姐姐。
  然后布蘭就帶著他故意繞彎路,一定要從比武場上走。在這里,他們經(jīng)過一小塊荒僻角落里的空地,地上豎著大大的鐵樁、厚厚的鐵板、粗粗的鐵棍,它們雖然外形不同,但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全都被砍得亂七八糟。
  “這是我練劍的地方?!辈继m把手一揮,指向那些東倒西歪的鐵家伙,“我每天對著它們砍啊、劈啊,在我的想象里,它們都是安古斯?!?br />   “在你的身邊,走著的也是安古斯,只是你想象不到?!卑补潘瓜?。不過布蘭好像還在期待著他做出什么回答,他總得配合著說兩句,于是他點點頭,對布蘭說:“你的刀功不錯,將來哪個女孩找了你,可算是有福了,不用擔(dān)心沒人切菜做飯?!?br />   可是他心里隱隱想起一件事。聽人說舊氏族有句話叫“外甥像舅舅”,不知道有多少根據(jù)(在他看來,新氏族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才更有道理)。萬一米拉貝爾將來給他生的兒子也像這個叫作布蘭的家伙……那他可一定要嚴(yán)抓家庭教育了。
  然后他們終于來到了這片矮矮的灌木旁,遠遠地看見了米拉貝爾。
  她和他夢里見到的一模一樣。穿著那一身樸素的黑裙子,垂著蓬松的長辮子,在認(rèn)真地忙著什么。
  他和布蘭默默地看著她從盆里舀出一些東西、澆到平底鍋里,再放上烤爐,一會兒倒出一張金燦燦的圓餅。她在做餅。她做了一鍋又一鍋。不時地有一些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跑到她身邊,伸出小手要一塊餅吃。
  布蘭打起了哈欠:“你打算看到什么時候?不過去傳達你們領(lǐng)主的旨意嗎?”
  “不著急,不要打擾你姐姐。”安古斯體諒地說,“你帶路也帶到了,何必要在這兒等著呢?請吧,你可以先回去了?!?br />   布蘭不動:“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長成安古斯那樣的人都不可靠。你長得很像他,我看你也不怎么可靠……”
  “我能怎么樣?這里是你們舊氏族的領(lǐng)地,我現(xiàn)在是弱勢好吧?”他抬了抬手,顯示自己沒帶武器,“而且我要對她轉(zhuǎn)達的是很私人的事情,你不想在旁邊看著、讓她感到不自在吧。”
  布蘭不滿地看著他,不甘心地向后轉(zhuǎn)了,臨走還對他晃晃腰間的長劍。
  然后安古斯才走到了米拉貝爾背后。靜靜地站在那兒。
  她聽到了有人走來的腳步聲,卻沒有回頭,手里還在打著雞蛋:“等一等哦,這一鍋馬上就好?!彼f,“不要著急,一會兒你就可以吃到香香的餅餅了。”看來她以為來的又是個合唱隊的小饞貓。
  可是安古斯沒有回話??赡苓@種安靜讓她感覺有點不對。她轉(zhuǎn)過了身,被他的高度和那么近的距離驚了一下(這些都一定極不符合她的預(yù)期)。不過她還是很快鎮(zhèn)靜下來,和藹地對他說:“小弟弟,你是不是走錯地方了,這里排練的都是幼兒組,少年組的要去祭壇那邊集合,那里也有準(zhǔn)備茶水和點心……”
  他忽然略微一俯身,嘴唇幾乎湊到了她耳邊,輕聲說:“我找的就是你?!比缓蟮靡獾卣局绷松碜?。哼,我十七歲的時候都比你高,他心里微笑著想。
  米拉貝爾嚇了一跳,往后一躲,手在烤爐上燙了一下,疼得她一哆嗦:“這是哪兒來的男孩?這么無禮!”她想著,不開心地又往旁邊走了幾步,好離他遠一點。
  “不好意思燙到你了?!卑补潘鼓贸鰢?yán)肅的聲音說,“我是狄韋德的使者,來奉領(lǐng)主之命提醒你早日回去?!?br />   “你說什么?”米拉貝爾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她昏迷生病的時候,她好像做過很多奇形怪狀、可怕的噩夢,但是即便是在最糟糕的夢里,她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在塔拉見到這么一個人、聽到這么一番話。
  安古斯繼續(xù)提醒她:“不要忘了你手上戴的東西。當(dāng)他把它送給你時,已經(jīng)是以夫婦之禮待你,從此以后他在哪里你就應(yīng)該在哪里,他的家就是你的家。所以他派我來告訴你。你在娘家也歇夠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回去了。”
  “你是說這個嗎?”米拉貝爾舉起了左手,給他看無名指上那個戒指,“他確實是趁我不注意的時候給我戴上這個的,但那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了。對我來說,過去的事就已經(jīng)過去了?!彼呛苜M力才說出最后那句話的,只有她自己知道,想讓那件事成為過去、讓內(nèi)心再不受它的折磨,對她來說有多難。
  “過去的事并非僅僅是過去,它還是未來之事的開始。”安古斯看著她說,“你們一起度過的夜晚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讓他對未來的無數(shù)個夜晚充滿了更多期待……”
  米拉貝爾的臉變得像烤爐一樣燙,剛才他突然湊到她耳邊的時候,她真應(yīng)該躲閃得再徹底一點,讓他直接栽倒、把嘴巴燙在烤爐上。哦,或者,錯了,不是燙他,而應(yīng)該是燙他們的領(lǐng)主。
  一群小朋友松散地圍在了他們外圍,他們看到有一個陌生的大哥哥在和米拉貝爾說話,就不敢走得太近,但是又有點好奇,又想吃餅,所以就三三兩兩地站在那里、往他們兩人這邊看。
  米拉貝爾覺得有必要盡快把他打發(fā)走,就側(cè)著臉、眼睛看著別的地方說:“我想,你沒有別的事的話,我的意思也說得很明白了,你可以請回了吧?!?br />   忽然飄來一陣焦糊味。糟了,我的餅烤糊了!她趕緊轉(zhuǎn)身去端起平底鍋,不再搭理身后的他。
  他卻走過來,伸手握住她手里的鍋柄(還順便握住了她的手),把平底鍋從她手里拿走了、放在臺面上:“你只知道給別人家的孩子做餅,卻沒時間想想自己一家三口團聚的事嗎?”
  米拉貝爾這回真是忍無可忍了。
  她狠狠地掃了他一眼:“你的話從何說起?我和你們領(lǐng)主不是一家,又哪里來的三口?我只知道自從和他沾了邊,遭遇的除了陰謀就是詭詐,難道這就是他所說的婚姻和夫婦之禮嗎?我要是像他那樣害了別人,我都不好意思再見到被我害過的人。他居然還能派人來、像要賬一樣要我回去!是不是他以為我落到他手里一次、就要以后一輩子都落到他手里?”
  她的控訴灌進他的耳朵,他眼里的光也一點一點冷了下來。他對米拉貝爾做過的事,他給自己的解釋是“心血來潮”、“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但他沒有覺得自己卑鄙過。大概每個人都不會覺得自己是卑鄙的。安古斯尤其不會。恰恰相反,他覺得自己從小向男神學(xué)習(xí),學(xué)到的光明、正義、磊落和榮譽感、道義感已經(jīng)夠多的了:雖然他因為人力不可抗拒的一時沖動而損害了一個女孩子的名譽──哪怕她是舊氏族的女孩子,不像新氏族那么懂得名譽的重要(這些舊氏族的女孩可以自由選擇和更換她們的伴侶,這一點在他看來實在是太不謹(jǐn)慎了)──但他在事發(fā)之后還能敢做敢當(dāng)?shù)卦手Z給她婚姻,把她的損失降到最小,甚至讓她的人生有一種因禍得福的感覺(不是誰都能從他這里得到這份殊榮的,有多少人做夢都想成為狄韋德的女主人卻當(dāng)不上呢),所以說,他難道還不夠慷慨無私、舍己為人嗎?
  現(xiàn)在她卻像小綿羊指控大灰狼一樣指控他,好像隨時都要聲淚俱下。她真的是太不識抬舉了。
  他眼里的冷意變成了冷峻。他高傲地俯視著她。他幾乎想要轉(zhuǎn)身就走。
  但是忽然,她很不舒服似的用手按住了胸口。她別過臉去,用另一只手掩住了嘴。她微微低下頭,好像拼命想把反胃的感覺壓下去。
  他的表情有一點柔和了:“你何苦要這樣呢,米拉貝爾,在我們新氏族有句話叫作‘幸福的婚姻從眼淚開始,’也許你的幸福已經(jīng)開始了,你自己卻覺察不到,還在這里怨天尤人。心情不好、很傷身體,就算你自己不在乎,影響了我們狄韋德未來的小領(lǐng)主的健康,我們的領(lǐng)主也是不會答應(yīng)的?!?br />   “誰的健康?”米拉貝爾的眼睛睜圓了,那陣不適也好像一下被驚退。
  她現(xiàn)在才明白了──記得他剛才也說了一個“一家三口團聚”的,她只顧著反駁了,并沒有仔細琢磨那個“一家三口”的含義,現(xiàn)在她才意識到他一直在暗示什么了。
  她忽然有點可憐那個安古斯。他干嗎要這么急著當(dāng)爸爸呢?可是不管他多么急,他找到她這里,都是找錯人了。她不會忘了《命運之書》給她的那個預(yù)言:她未來孩子的父親是個吸血鬼。不管新氏族、舊氏族,安古斯總還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個吸血鬼。所以她這里肯定是沒他什么事的。
  再說根據(jù)她聽到的,新氏族的首領(lǐng)擁有他部族中的每一個女孩,至少在她們結(jié)婚的第一天晚上如此。這是一種很可怕的規(guī)定,實在是太不替女孩子著想了──她和女伴們從小就這么認(rèn)為──想想看,如果一個女孩只喜歡自己的丈夫,根本不愿意接近別的男人,可是根據(jù)這條規(guī)定,她就得硬著頭皮去侍奉一個她深惡痛絕的領(lǐng)主。幸好她生在舊氏族,要是她不幸生在狄韋德,雖然沒有命運的詛咒、雖然她可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但是在結(jié)婚的第一個晚上,她還是得遭遇安古斯……好了,一開始她想到哪里來著……哦,她想的是:有這條規(guī)定的話,安古斯可能早就暗暗地當(dāng)過很多次爸爸了,所以,就算現(xiàn)在他在她這里失望一回,他遭受的打擊應(yīng)該也不至于特別大。
  所以她定了定神,說:“你們的領(lǐng)主過于自信和樂觀了,他所設(shè)想的那種前景是不可能的?!?br />   她面前的使者好像愣了一下,至少他的表情是一下又變了。她也說不清那是變成了什么樣,很難形容的一種表情。
  “為什么?”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他自己在喃喃地這樣問。
  “就是不可能的,永遠都不可能,讓他死了這份心吧。如果你要捎給他什么回話,就把這句話告訴他,米拉貝爾不會成為他孩子的媽媽?!币驗橹朗敲\所定,她說這句話的語氣特別決絕??赡苓^于決絕了,聽著給人一種錯覺:好像是因為她對他懷著切齒的仇恨,所以在發(fā)毒誓一樣。
  他就受到誤導(dǎo)、產(chǎn)生了這種錯覺。
  當(dāng)然,他不認(rèn)為這是錯覺。
  他認(rèn)為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明白了她有多恨他。
  他極靜地站了一會兒,讓各種洶涌的情緒在心里翻騰。
  然后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沒有別的什么可想的。
  他只有騎上快馬,一口氣奔回狄韋德。
  看熱鬧的小朋友們識趣地散開了,給他讓出了一條路。
  “等一等!”他聽到了米拉貝爾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他站住了。
  她向他趕來,邊跑邊說的是:“這個戒指,你能不能把它摘下來,帶回去還給你們的領(lǐng)主?”
  他回過頭,對她看了最后一眼:“這是一枚魔法戒指。只要戴上、只要你還是你、只要你還沒有望到生與死的邊緣,它就不會離開你的手。但是現(xiàn)在你又何必為它費心呢?對你、對安古斯,它都沒有任何意義了,你可以把它當(dāng)成只是一個金屬圈?!?br />   他抬起手在頭發(fā)上胡亂抓了兩把,短外衣的下擺提高了些,露出了里面的腰帶。米拉貝爾看到腰帶上別著一把很眼熟的匕首。好像是她送給安古斯的那把。
  然后她就皺起了眉、一直目送他的背影遠去。
  
  安古斯帶往塔拉的那些財寶下落如何,人們說法不一。
  有人說潘杜埃蘭用魔法把它們封存到了巨龍的藏寶洞里。有人說尼希安把它們轉(zhuǎn)送給了地下矮人國的國王。有人說,女神直接降下旨意,讓那些馱送寶物的騾馬從哪里來就回哪里去,于是它們一直走回到狄韋德邊境的一處幽謐峽谷中,卻在這里被新氏族所信仰的男神攔住──大概是他覺得接納它們有損尊嚴(yán),于是他也布下咒語,讓它們在峽谷里一圈一圈地繞行、永不停息。
  很多冒險家、尋寶者對這最后一種傳說念念不忘,到處找尋這座神秘峽谷。可能直到今天,還有這樣的好事之徒在狄韋德的深山里轉(zhuǎn)悠呢。
  安古斯卻再沒有麻煩自己去想過那些財寶一下。
  他讓自己很平靜地生活著,安享著歲末的靜好。他每天按時吃飯、按時睡覺、按時處理事務(wù)。他又是比武場上那個不可戰(zhàn)勝的安古斯了。短短幾天之內(nèi),他的九十九人親衛(wèi)隊,每天陪他演練的,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是完好無損的。
  現(xiàn)在親衛(wèi)隊長普萊德里再不用擔(dān)心安古斯?fàn)顟B(tài)不好了?!拔抑幌M浿窒铝羟?,”他從場地上剛被換下來,氣喘吁吁地對帕爾說,“我明天就要結(jié)婚了,我不想打著繃帶、拄著拐杖喝喜酒……”
  親衛(wèi)隊的九十九個成員都是和安古斯從小一起長大的,他們都是他的結(jié)義兄弟。近些年,他們一個接一個全都結(jié)婚了,隊長普萊德里是最后一個。他的婚禮在城堡外、小河邊的草地上舉行。時間是第二天傍晚,纖月彎彎、晚星閃爍。一對新人的親朋好友都來慶祝。清洌的夜風(fēng)中,人們圍著明亮的篝火,到處是歡歌笑語。
  普萊德里如愿以償,沒有在前一天的演習(xí)中身負重傷,但他的心情還是不輕松。他看著自己的新娘,黑頭發(fā)的布倫杜艾德。他又看看安古斯──主要是看安古斯有沒有在看布倫杜艾德。
  安古斯整個晚上心情都很好。他和所有人開玩笑,給所有人祝酒,好像這不是他在參加別人的婚禮,而是他在自己辦婚禮一樣。當(dāng)他端著大陶罐要開始第三輪祝酒的時候,出于對兄弟的愛護,帕爾覺得自己有必要站出來制止他了。
  “好了,安古斯,我們都喝不過你,你可以休息一會兒了?!?br />   “什么叫‘喝不過我’?”安古斯有點受傷害似的說,“你們是不是又想一起讓著我了?我有什么地方特別可憐、讓你們?nèi)滩蛔∠胍獝圩o我嗎?說說看,是什么?”
  沒有人回話。他也許是無意間開了一個玩笑,但它的屬性敏感而又危險。
  “可憐的安古斯?!辈紓惗虐虑那牡卣f,“他本來應(yīng)該有自己的婚禮的……”
  “你覺得他可憐嗎?”她的新郎在她身邊悶悶不樂地嘟囔,“待會兒他要是興致再高一點,想起來你應(yīng)該遵守什么規(guī)矩,可憐的就是我了……”
  布倫杜艾德瞪了他一眼。她的黑頭發(fā)和藍眼睛跟安古斯的很像,普萊德里忽然這么想,嗯,以前他怎么沒注意過?
  安古斯來到了他們面前,手里的陶罐在帕爾的干預(yù)下已經(jīng)換成了一個杯子。他舉起酒杯,莊重地說:“普萊德里,你是我最早最好的朋友,我還只會滿地爬的時候,你就陪我玩了。布倫杜艾德,雖然我小時候幫普萊德里偷過你的腰帶,但是我一直覺得你就像我姐姐一樣。今天你們兩個終于結(jié)婚了,我祝賀你們。干了這一杯,將來為我們部族生上一群勇士──”
  他忽然看到自己的傳令官正急匆匆走來:“安古斯,城堡那邊來人通報,塔拉派來了使者,正在大廳等候你的召見?!?br />   塔拉。這兩個字在安古斯心頭留下一陣回響。杯子被他送到嘴邊,里面的蜜酒被一飲而盡。然后他向一對新人微笑了一下,轉(zhuǎn)身向城堡走去。
  
  這次的使者自然不會再是布蘭了。但是他帶來了有關(guān)布蘭的消息。
  “狄韋德的安古斯……”他開門見山地說,沒有很恭敬地行禮,也沒有很客氣的語氣,大概是他知道,他的使命讓他不必遵守這些繁文縟節(jié)。他只是等到安古斯坐定以后,略微傾了一下身子,然后平鋪直敘地說起來:“塔拉的布蘭向你挑戰(zhàn)。因為你脅迫和侵犯了他的姐妹,踐踏了舊氏族的尊嚴(yán)。要么接受挑戰(zhàn),在三天后的日出之時,和他對決在班弗洛原野的巨石陣前,直到你們當(dāng)中的一人戰(zhàn)死為止;要么膽怯回絕,從此茍活在恥辱中?!?br />   帕爾站在安古斯身邊,他剛才也跟了來。他擔(dān)心地看看使者,又看看安古斯。在城堡里,這么多天都沒人敢說起米拉貝爾的事了。雖說安古斯表現(xiàn)得一直很平靜,但誰敢冒這種險呢?也許一提起她的名字,你就會被毫不留情地扔進地牢……
  現(xiàn)在倒還好,安古斯的反應(yīng)仍然是平靜的:“布蘭要來為他姐姐復(fù)仇嗎?”他停了一下,好像在回想什么,“她對我報復(fù)得還不夠嗎?”
  是的。她對我報復(fù)得夠多了。他在心里說?,F(xiàn)在他基本確定,米拉貝爾如果像一種動物,那就是狡詐而狠心的小野貓。因為聽說她回到塔拉就病倒,他曾經(jīng)內(nèi)疚過,以為是她單薄嬌弱、經(jīng)受不住他一夜的摧殘(如果她愿意用這個詞的話)、才病成了那個樣子。但是現(xiàn)在他再不會這么想了。他所知道的一切情況都只能指向一個事實,那就是:她為了報復(fù)他,不惜用一些令人齒冷的手段──喝藥還是別的什么──把他們未來的孩子扼殺在了萌芽中。所以她才會有那些所謂的病癥,包括當(dāng)著他的面還掩飾不住的那一幕反胃──其實都是她妄自服藥的副作用。如果不是這樣,她也不會得意洋洋地對他發(fā)出那樣的宣言:“去轉(zhuǎn)告你們領(lǐng)主,米拉貝爾永遠不會成為他孩子的媽媽。”沒錯,她不會成為,是因為她不想成為。而且,她不光要抹殺那一條小小的性命,現(xiàn)在連他的性命也不放過。哪怕為此要搭上她弟弟的性命,她也不在乎。一個女孩子竟然可以這么鐵石心腸,可能也只有舊氏族能培養(yǎng)出這樣的女孩了。她們和新氏族柔順的女性相比,是多么的天壤之別。整個事情也許真的是他做錯了,早知道會引來這么一個復(fù)仇女神,他當(dāng)初真的不應(yīng)該忽發(fā)奇想、和她攪到一起。
  使者和帕爾都還在看著他,等著他做出進一步回應(yīng)。
  “好吧,那我想再問問。”他對使者說,“假如我接受挑戰(zhàn),到時候布蘭的姐姐也會到場嗎?她會在旁邊搭一個高高的觀眾席,坐在那兒看我們兩個表演嗎?”
  使者一定是感覺受了很大的冒犯,他用生硬的聲音回答:“當(dāng)然不會。按照傳統(tǒng),當(dāng)布蘭去復(fù)仇之時,米拉貝爾會前往塔拉之東的秘跡森林,在那里的許愿井邊為布蘭祈禱,請求女神保佑他戰(zhàn)勝敵人、平安歸來。”
  “秘跡森林?”安古斯斟酌了一下這個名字,他聽說過這個地方,據(jù)說那里涌動著千絲萬縷、生機勃勃的魔法能量,歷來被舊氏族奉為圣地。一個聰明的德魯伊特可以汲取、利用那些魔力,做成很多事……
  “嗯,”他點了點頭,“有意思,請你回去轉(zhuǎn)告布蘭,說我接受他的挑戰(zhàn),三天后的黎明,在班弗洛的原野見。我會竭盡全力,為他奉上一場最華麗的決戰(zhàn)?!?br />   
  “安古斯?你真的要去接受那個布蘭的挑戰(zhàn)嗎?”帕爾終于忍不住了,他的提問打破了大廳里的寂靜。使者走了之后,他已經(jīng)又站了一個多小時了,安古斯一直就那么靜靜地坐著,好像沉浸在思考中。
  “嗯?帕爾?”安古斯聽到他的聲音,抬起頭,好像剛看到他的存在,“你還沒回去嗎?坐啊,一直站著干什么?”
  “我坐不坐倒不要緊,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鼓起勇氣說,“我們都以為你再不愿意和舊氏族那些人有任何瓜葛了。他們和我們就不像是一個世界里的人,何必再理會他們?”
  安古斯的目光好像在看很遠的地方。
  “他到底聽沒聽到我的話?”帕爾有點失望,半是自言自語地說,“我覺得你應(yīng)該回到現(xiàn)實中來了,好好想想你自己的生活。你沒看到連普萊德里都結(jié)婚了嗎,我們以后可再沒有人陪著你過11月11號‘雙十一’了。”
  “誰說我還要過‘雙十一’的?”安古斯忽然回答,“我的結(jié)婚戒指比普萊德里的先送出去,好嗎?所以我只是倒數(shù)第二,他才是一百個人里的最后一名?!?br />   “你的戒指……你還在想著那個、那個……?”帕爾越來越迷惑,“可是這次你沒法再把她兄弟綁來,然后強迫她來見你了。”
  “確實不能了,所以剛才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安古斯把臉埋在手里說,聲音顯得嗡嗡的。然后他忽然抬起頭,粲然一笑,“但是現(xiàn)在我想好了,我可以直接把她綁來。”
  “嗯?”帕爾顯然沒有跟上他的思路。
  于是他進一步解釋了一下,“趁著她在秘跡森林里的時候……”
  “可是你那個時候應(yīng)該在和布蘭決斗啊?!迸翣栠€是不明白。
  “哦,我可能需要一個替身,代我去陪布蘭了?!?br />   “你需要從我們之中選一個人,裝扮成你嗎?”帕爾問。
  安古斯搖了搖頭,“不用你們,布蘭需要一個可以砍的對象……”
  他看到大廳墻邊擺放的一副鎧甲。
  他沖著它招了招手。它好像活了一樣,緩緩地、沉重地向他走來。
  一道金光從他手里向它流去,包圍了它,改變著它的高度和形狀。透過它頭盔上的縫隙,可以看到一對黑色的眉毛、還有一對剛剛睜開的藍眼睛。
  “怎么樣,像我嗎?”安古斯手里的光芒弱下去了,他滿意地看著自己用魔法塑造出的作品。
  帕爾點了點頭。
  
  天還蒙蒙亮,米拉貝爾就在秘跡森林里跋涉了。她和隨行的人馬是半夜就從塔拉出發(fā)的,趕了許多路程來到這里,因為林木糾結(jié)茂密,她們只能把馬匹留在外面,步行向著森林深處的許愿井進發(fā)。
  她的心情很不好。不是她怕走遠路,而是她對這次的整個事情都不贊同、也不滿意。
  她已經(jīng)說了,她不需要誰為她復(fù)仇。
  可是現(xiàn)在,這好像已經(jīng)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情了。
  在狄韋德派來求婚的使者被她拒絕以后,她的族人沒有像她預(yù)期的那樣,忘掉過去的事。恰恰相反,舊氏族各部的首領(lǐng)還是進行了表決,通過了復(fù)仇挑戰(zhàn)的計劃。
  他們給出的理由是:“事實已經(jīng)一次又一次地證明,新氏族總會做出讓我們意想不到的危險舉動,先是無視女神的尊嚴(yán),膽敢脅迫我們的女孩子,然后又異想天開,要把她遠遠地帶走。如果放任下去,誰知道他們還會想來做什么?所以必須給他們一個警告,讓他們放老實些?!?br />   似乎也是很有道理哦。連舅父尼希安都不再反駁??墒遣继m,他難道不覺得自己兇多吉少么?怎么還那么情緒高漲、精神飽滿,在昨天一早出發(fā)前,還對她微笑著說:“等著我的好消息吧!”這讓她想起他小小的時候,第一次對她露出的微笑,好像是因為她撓了撓他胖胖的小下巴。但愿這一次不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他微笑。
  現(xiàn)在,他也應(yīng)該在班弗洛的巨石陣那里等候著,什么都準(zhǔn)備好了吧。那里是從塔拉到狄韋德的中間點,在一個對雙方都公平的地方,是否就能展開一場公平的較量?
  這個問題讓她心里沉甸甸的。
  這片森林里的荊棘怎么這么多???她的衣服、手和臉不停地被掛到、劃到。她記得很小的時候跟媽媽來過這里一次,也是去許愿井許愿,當(dāng)時爸爸病得很重,好像再也好不起來了,于是她們就來祈求女神保佑。她沒覺得那時候森林里有這么難走呀。
  和她一起來的侍衛(wèi)和女祭司們?yōu)槭裁炊甲叩媚敲纯??他們在前面走得好像都挺輕松的,沒遇到她這么多障礙。她都快看不到他們了。
  “嗤啦”,一棵老樹的枯枝勾住了她的衣服。等到她費了半天力氣把它摘開,再一抬頭,前面已經(jīng)一個人影都看不到了。
  四面都沒有人影。只有許多黑壓壓的、帶刺的灌木,枝上結(jié)著奇怪的、鮮紅的小果子?!鞍?!你們在哪兒?等等我!”她喊。
  一陣唰啦唰啦的聲響從一片樹叢后面?zhèn)鱽怼?br />   她驚奇地看到樹枝被分開,后面走出一只……黑色的鹿。
  黑色的鹿?嗯,沒錯,好像還是一只雄鹿。它的個子好大,有一身綢緞一樣光滑閃亮的黑皮毛,頭上頂著一對分叉繁多的巨型鹿角。
  她不知道還有這樣的動物。她只知道傳說中女神的靈獸是一只碩大的白鹿:它的皮毛像雪一樣潔白,鹿角像銀色的樹枝。它的眼睛是善良的,看到它的人都會有福。
  這只黑鹿肯定和女神的白鹿不像。它沒有給她一點吉祥的感覺。它的眼睛烏森森的,這也許是林子里蔭蔽的緣故吧?當(dāng)它看著她,眼里放出寒光的時候,她又覺得那眼睛其實是藍的,只不過藍得太深,都發(fā)黑了。她還覺得它的神態(tài)好像挺眼熟的。
  它向她走過來,她本能地感到危險,往后退去。
  后面尖尖的樹枝扎到了她的背。她停住了。
  雄鹿也停在她面前。它低下頭來。也許可以像對待馬兒那樣,友好地拍拍它的鼻子?但是看著它,她就是不愿意伸出手。她不愿意碰到它。
  它的眼睛里好像閃過一絲失望。然后鹿角一挑,頭一甩,它就把她拋到了它的背上。
  她來不及坐直,周圍的樹枝就伸過來,像許多長長的手臂,把她扣住,又像繩子,彎來卷去,眨眼就把她綁在了鹿背上。
  然后雄鹿邁開四蹄,飛奔起來。它所到之處,荊棘枝蔓都紛紛讓開。
  米拉貝爾的臉埋在柔軟的皮毛里,都快憋死了。她好不容易把臉轉(zhuǎn)開一點,隨著黑鹿的疾馳,看到林木在旁邊飛快地向后退去。
  她想起童話里講過一些會說話的異獸,比如有一頭黑色的公牛,背走了一個小姑娘,路上還對小姑娘說,可以從它的耳朵里掏出面包來吃。
  也許這頭鹿也會說話?它看著挺特別的,不像一般的森林動物。她決定試一試,問它幾個問題。
  她盡量把臉轉(zhuǎn)向鹿頭的方向,迎面吹過來的風(fēng)很硬,她一張開嘴就喝了幾大口涼風(fēng)。堅持一下,鼻子里屏住氣,嗯,好了。她盡量做了些準(zhǔn)備,又張開嘴,大聲地問:“你是從哪里來的?你要帶我去哪里呀?”
  黑鹿不回答。
  也許它不會說話。
  她嘆了口氣,風(fēng)吹得太冷了,她把臉又埋到鹿皮毛里。它好像跟著哆嗦了一下。是不是被她蹭得有點癢癢呢?想到這個,她忍不住想笑。可是它又黑、又奇怪,還背著她不知要往哪里跑,這樣一頭鹿應(yīng)該不是她的朋友。所以她的微笑還沒有綻開,就凋謝了。
  它帶著她,在森林里不知道跑了多長時間。她也分不清是在往哪個方向跑。漸漸地,樹木稀疏了,越來越零星了。它終于跑出了森林,進入一片荒寂的原野,她只能看到地上的黃土和黑石頭。太陽已經(jīng)好高了,一直在她的右手邊,應(yīng)該還是上午吧?那么黑鹿就是在往北去了。
  黑鹿沉默地跑著,不像馬那樣偶爾打個響鼻。它的呼吸很均勻,腳步很穩(wěn),好像不知道疲憊。
  “你累嗎?”
  “能不能把我解開讓我坐起來?”
  “我說,這樣綁著真的很難受的。”
  “你沒有聽到我的話嗎?”
  “你到底是從哪兒來的?要干什么?”
  “你有名字嗎?”
  “你渴嗎?看那兒有水,哎呀,過去了……”
  米拉貝爾一個人說了又說,還是沒有得到一點響應(yīng)。
  她決定放棄了。
“也許你根本沒有思想吧?!彼卣f,“沒有感情,也沒有腦子,只是一頭野獸。非常討厭,非常壞,非常煩人。只有燉成鹿肉湯才是鮮美的?!?br />   黑鹿跑得不那么平穩(wěn)了,米拉貝爾被顛得難受起來?!昂冒。€在報復(fù)人,好歹毒的鹿啊,怪不得身上都是黑的?!边@回的話她只放在心里想,沒有說出來。
  但黑鹿還是猛地沖上一道土坡,然后猛地一停。米拉貝爾瞥見左手邊、遠處有一座黑色的堡壘樣的建筑?!八褪且ツ抢锩??”她想。
  它凌空一躍,落到了坡下的干河床上。米拉貝爾覺得這是一道干涸的河床,是因為這里的地面散布著更多大大小小的黑石頭。
  她從來沒見過這種石頭,它們是烏黑的,從某些角度看有點透明、發(fā)亮。她不知道它們叫什么名字。她還想看看河床另一邊什么樣,但是頭怎么也扭不過去。在鹿背上一晃一晃、聽著它有節(jié)奏的呼氣聲,米拉貝爾漸漸地有些犯困了。
  身上又是猛地一顛,她一下睜開了眼睛。不知什么時候她已經(jīng)被帶到那座黑乎乎的建筑前面了。它確實是一座城堡,一看就是用地上那種黑石頭修筑的。
  黑鹿輕巧地踏上了黑石頭臺階,穿過一道黑石頭走廊,走進一扇洞開的黑石頭大門,進入一間黑石頭廳堂。這里黑石頭的地板上只有一把黑石頭椅子。椅子是空的。
  天花板上吊著黑石頭燈架,架上點著黑色的蠟燭,幸虧燭火還是正常的橘黃色,否則這里就真是一團黑了。這里的墻上連窗戶都沒有。
  鹿蹄在地上踩出清脆的嗒嗒聲。米拉貝爾忽然感到身上的束縛消失了。那些綁著她的枝條都哪去了?不見了。
  然后黑鹿身子一側(cè),就把她扔到了地上。
  她摔得很疼。
  房間里好像忽然亮了一些,她抬起頭來,看到黑鹿身上在發(fā)光,光芒中,鹿皮裂開、軟軟地落在了地上,原本是鹿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人的身影。他也穿著一身黑衣服。
  是安古斯。
  米拉貝爾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你為什么會在這里?你不是應(yīng)該在和布蘭決斗的嗎?”
  “依照你的安排,我是應(yīng)該在和布蘭決斗。但是我自己也有思想,有感情,有腦子呀,所以我忍不住想做點別的安排,怎么樣,這讓你不滿意了嗎?不要擔(dān)心,布蘭那邊,我也給他安排了一個別的對手。他們會決斗得很酣暢的。你和我呢,就可以在這座黑曜石城堡里,好好打理一些事情。這里遠在北方,夏天十分涼爽,本來是我每年消夏避暑的住所。我還沒有請別人來過呢,你是第一個。”
  黑曜石?這就是那些黑石頭的名字了?新氏族的建筑一貫都是高大敞亮,這座城堡卻這么黑。這不是舊氏族神廟里那種黑夜、暮色一樣深邃寧靜的幽暗,而是真正到了白天卻沒有太陽、暗無天日的那種黑暗。米拉貝爾想。
  在這樣暗無天日的地方,他要和我打理什么事?
  她忽然覺得身上一陣發(fā)冷。這里真的好冷。消夏避暑的地方到了冬天就會冷得凍死人。
  “當(dāng)我變形為黑鹿的時候,你靠著我是不是覺得很暖和呢?”他向她走了過來,他的聲音比什么都冷,“現(xiàn)在我們?nèi)匀豢梢韵嗷ト∨彼哪樕人穆曇暨€冷。
  跑啊!米拉貝爾,快跑啊!她在心里對自己喊。
  但是你能跑過那扇黑色的大門嗎?
  你能跑過黑石頭荒原嗎?
  你能跑過荊棘叢生的莽林嗎?
  她自己在心里這樣反問。
  他的手攥住了她的手。
  她突然覺得一陣難過。她想起了布蘭。他正在遙遠的地方,為了捍衛(wèi)她,和一個他以為是對手的對手作戰(zhàn)。也許他已經(jīng)汗如雨下,也許他已經(jīng)染上了鮮血。就在此時此刻,也許他正在閃過致命的一擊,也許他正在奮力想給對手以致命的一擊。但是他無論如何想不到,他想要捍衛(wèi)的姐姐,正在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拼命地想要把她的手從真正的敵人手中掙開。
  然而她怎么也掙不開。她只能抬起另一只手,照著這個敵人的臉上給了一記耳光。結(jié)果只是他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攥住了。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米拉貝爾?!卑补潘沟穆曇舨皇悄敲雌椒€(wěn)了,“一個聰明人犯過一次錯誤就不會再犯,上一次我用了一個不太合適的咒語,讓你忘掉了所有的事。這一次你放心好了,什么咒語都沒有,我們之間將要發(fā)生的一切,會讓你一輩子也忘不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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