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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重生之鼎(I)

作品名稱:瑪比諾紀傳說      作者:杉苓      發(fā)布時間:2014-11-28 23:31:33      字數:5278

  布蘭看到的是:安古斯終于被他擊倒了。他們兩個早已經用盡了所有的武器,長槍、短劍、戰(zhàn)斧、棍棒,就連隨身的匕首都已經報廢,全部扔在地上。布蘭依稀有點印象,他們轉為徒手搏斗的時候,好像是在如血的殘陽里?,F在天都已經黑了,安古斯終于倒在了他的手下,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上,再也沒有動靜。
  “布蘭!布蘭!”他帶來的士兵們在后面爆發(fā)出勝利的歡呼。對面,安古斯的人馬那邊一片沉寂,幾個侍衛(wèi)一個個撥轉馬頭,箭一樣地跑了。
  布蘭的士兵對著那些逃跑的身影發(fā)出起哄的噓聲,連自己的領主都不管了,就這么跑了嗎?
  布蘭覺得這有點不對。他們不來收殮自己的主公嗎?
  他隨手撿起一把殘劍,走到安古斯旁邊,用劍尖撥了撥他的頭盔。哐啷啷。頭盔一下和鎧甲分了家,向一旁滾開了。
  布蘭睜大了眼睛。
  是不是他作戰(zhàn)太疲憊,眼花了?
  頭盔里是空的,什么也沒有。
  嘩啦啦。整副鎧甲都自動散了架,里面也是空的,什么也都沒有。
  他的士兵們發(fā)出不相信的、震驚的呼喊。有的人在詛咒,有的人在怒斥。
  布蘭的腦子里嗡地一下。他耗費了一天的時間,用盡了全部的力量,在這里決戰(zhàn),最后只是為了看到自己打敗的是空氣嗎?
  他又被耍弄了。
  他一劍插透了那個頭盔、把它釘在了地上。
  他現在只想知道一個問題:真正的安古斯在哪里?
  
  真正的安古斯正在月光下,站在黑石頭城堡的庭院里。他的身上還在微微戰(zhàn)栗,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如果他真的跑去和布蘭決斗了,再累、再激動也不至于抖成這樣吧。也許他是因為惱火才發(fā)抖的?是不是他正在惱火地感到,自己真的有點像米拉貝爾所說過的那種“野獸”?
  米拉貝爾被一個人留在了黑石頭大廳里。她也在全身哆嗦,不過這純粹是因為憤怒的緣故。她有九位女巫祖先,她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會淪落到她這步境地:兩次輸在一個男人手里──第一次是成了他用詭計攫取到的玩物,第二次是成了他用暴力俘獲到的獵物。她究竟是為什么就會落到這么被動的境地?不可抗的命運的捉弄?還是因為她的性格實在太軟弱了?曾經有一把匕首帶在她身上,要想行刺安古斯,她不是一點機會都沒有,可是她卻把它拱手送給了他;結果呢?就是當他又一次來加害她時,她居然瞥見他的腰帶上還別著這把匕首,這實在是太無情的諷刺了。
  或者,這許多不幸其實從她兒時就埋下了伏筆的?她那時一定是還不夠刻苦、太怕困難,沒有把魔法學好,結果辜負了家族的傳統。她還記得媽媽想教她一些魔法的,只是最簡單、最基本的東西(因為媽媽會的也不多)。比如把青蛙變成花仙小王子??墒遣恢趺椿厥?,事情每到了她那里就是不對勁,只要她一出手,準是把花仙小王子變成青蛙。受挫了很多次之后,她再不愿意嘗試,學魔法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古人寫過的一首詩是怎么說的來著:“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惫皇潜蝗思艺f中了,如今真的遇到危難,如果她會魔法,豈不是“咒語一呼喊,壞人被打翻”?可現在呢,她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再怎么掙扎,又和束手待斃有什么區(qū)別?
  她早已不覺得冷了,身上只感到燙。但她還是緊緊地攥住重新穿好的衣服領口。從小到大,其實她并沒有真的恨過什么人,她只知道自己不太喜歡伊維希安,但那也僅僅是不喜歡而已??墒乾F在,她心口的滾燙,那種好像把肺腑都要燒干的滾燙,不知道是不是就是“恨”的感覺。她想起了曾經眷戀安古斯的萊雅諾,想起了自己曾經對萊雅諾說過的話:“一個人的佳肴可能是另一個人的毒藥?!睕]錯,安古斯就是她的毒藥,毒得她都快要活不下去了。這么多年她還在擔心什么預言里的吸血鬼,其實到現在連影子都沒見到的。命運明明給她準備了安古斯這么一盤毒藥,那本《命運之書》里卻為什么一點都沒有給她提示呢?
  不行,不能再想這些讓人心碎的事情了。必須趕快想一些她還有勇氣回想的東西,給自己輸入一點正能量。她拼命地想啊,想啊,想起了紅頭發(fā)的瑪莉達──那是她最喜歡的一位祖先。每一位祖先都會給后代留下一些記憶,瑪莉達留給她的,是她覺得世界上最美的畫面: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一個夏日清晨,還是少女的瑪莉達縱馬穿越清香四溢的松林,直奔山巔草甸,晨風吹著她火紅的頭發(fā),她舉起檀弓,搭上白翎箭,懸在樹梢的一滴滴松脂,轉眼就被紛紛射落。嗯,她就是那么自由,那么勇敢,她能爬上高高的山巔、捧起朝陽染成金色的清泉,喝一口,好涼好甜……有一首歌里不是那樣唱到她嗎?“驕傲有如鷹的清嘯。”
  “驕傲有如鷹的清嘯……”
  她卻只能在黑黑的牢籠里夢想這鷹的清嘯。
  心里忽然一陣刺痛。曾經的她們,生命是多么舒展,她卻從什么時候開始、就一直活得很壓抑。
  眼淚涌了出來。真的,剛才面對安古斯、最絕望的時候她也沒有哭的,可是現在……現在……
  身后忽然傳來一陣響動。
  不好了,是不是他又回來了?她必須從這堆該死的、揉皺的鹿皮上站起來。她趕快抹掉了臉上的淚水,回頭向門口看去。
  她看到的是一個蹦蹦跳跳的小身影。
  它幾步跳過她的身邊,停在了她的面前。
  這是一個波吉妖精,一種幫人管家的小精怪,她有點吃驚地辨認出來。它那種有點皺的棕色小臉,尖尖的耳朵,大眼睛,細細的腿和手臂,都是波吉妖精典型的外貌。她見過它們的──在塔拉也有好幾個這種妖精管家。
  它一手背在身后,現在一下伸出來,托出一個盤子。上面放著一些小面包和煎蛋。
  “想吃點東西嗎?我給你送了晚飯來,”它的聲音聽著挺友好的,“你可以管叫我波吉。”
  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了嗎?米拉貝爾心里一緊。她覺得大概中午的時候她就被帶到這個陰森森的地方來了,已經過去一下午了嗎?只要她一想起這一下午都是在怎樣的情形中度過的,她就一陣一陣后背發(fā)涼、惡心想吐。
  所以她一點也不想吃那些東西?!爸x謝你,我不餓。”她對波吉說。她不太清楚它在城堡里的地位怎樣,也許它也是被安古斯捉來干活的?但不管怎么說,波吉妖精是一種天性溫和的魔法小生物,她不應該對它態(tài)度太生硬。
  “真的不餓嗎?”波吉有點失望,“那牛奶喝嗎?熱的?!彼窒褡儜蚍ㄒ粯?,不知從哪兒抽出一瓶牛奶。米拉貝爾想起了安古斯從前搞過的那個‘特里斯坦之杯’,她不希望波吉拿出來的這個又是什么‘特里斯坦之瓶’一類的東西。所以她還是搖了搖頭,“謝謝,我不渴。”
  “可是安古斯說你體力消耗很大,應該吃些東西的……”
  聽到這句話,米拉貝爾忘記了要對它友好的決心,狠狠瞪了它一眼。
  波吉妖精有點尷尬,“我,我說錯什么了嗎?你們不是一口氣走了很遠的路,才到了這里,來度一個別具一格的蜜月的嗎?你不是他娶回來的新娘嗎?他是這么跟我說的……”
  “我不是誰的新娘?!泵桌悹栒f,“我是米拉貝爾。是他硬把我弄來的。我的家在塔拉。”
  “你是舊氏族的人?”波吉聽明白了,“哦,我知道了,你名字的意思是‘蘋果’,對吧?”它很自豪地說,“我們波吉妖精什么都知道,因為我們是最古老的物種,在瑪比諾大陸有人類之前,我們就在這里了?!?br />   米拉貝爾忽然看到了一絲希望,它說它什么都知道,那么也許它能教給她一個逃回塔拉的辦法?
  可是波吉的思路顯然是順著另一個方向跑偏了下去:“我知道一個關于蘋果的好玩的事──安古斯小時候寫過一首詩,開頭就是‘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
  它呵呵地笑起來。
  它突然不笑了。棕色的小臉變得很紅。“安……安古斯……我不知道你來了。你什么時候到門口的,我都沒注意到──”
  米拉貝爾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這回她說什么也不愿意回頭了。她捏緊的指尖又微微顫抖起來,身上其他的地方則全都像僵住了一樣。
  安古斯一言不發(fā),走到了她身后。他沖門口揚了一下頭,意思是讓波吉妖精出去。
  它服從地準備“嗤溜”一下跑開。
  但米拉貝爾一把抓住了它的小胳膊。“你別走!我不愿意單獨和他在一起!”
  波吉抬了抬眉毛,鼓起腮幫,對安古斯做出一個請求諒解的苦相。
  他沒有注意它,他看著米拉貝爾,眼里好像燒著兩朵暗藍色的火焰。
  “不好意思,我沒聽清你剛才說什么,”他扳著她的肩膀把她提了起來,讓她轉成面對他的樣子,“你現在能再說一遍嗎?”
  “我現在說:把你的手從我肩膀上拿下去。”米拉貝爾警告他。
  “否則呢?”他帶著一絲嘲笑,“你就要再賞我一個耳光?”
  波吉妖精還被米拉貝爾緊緊抓著,拎在她身邊,“讓我下去,讓我下去嘛!”它使勁踢著兩條短腿。
  但沒有人顧得上管它了。
  安古斯忽然把手真的從米拉貝爾肩頭拿開了,但馬上又移到她面前,托著她的下巴、把她的臉抬了起來?!澳闶遣皇钦f不想單獨和我在一起?你本來也不必擔心這個問題的,對嗎?”他的聲音很嘶啞,“曾經有一個小生命屬于我和你,如果他還在,我們現在就是三個人在一起,這個算術你還會算吧?你跟我有什么仇,盡管沖我來,為什么要那么急著對他下手?”
  他的手松開了。米拉貝爾心里懵住了兩三秒、茫然地看著他的臉。然后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后她的臉變得很燙。然后她徹底爆發(fā)了:“你憑什么給我捏造這種罪名!我沒有拜托你的使者轉告過你嗎?我這里沒有你的孩子,將來也不會有。難道你沒長著鹿耳朵的時候也聽不懂人話嗎?既然根本就沒有,你又是怎么構思出了這么復雜的情節(jié),好像我成了罪犯、專門扼殺弱小的無辜生命一樣?真正傷害別人的人明明是你,好嗎?你不要因為自己卑鄙,就覺得別人都像你一樣卑鄙,可以嗎!你把我搞到這里來又是為了什么呢?我現在明白了,是為了報復我,對嗎?就為了你想象出來、硬扣到別人頭上的一樁罪名,你就可以處心積慮、切切實實地給別人帶來這么大的痛苦。還有布蘭呢,我不知道你給他安排了什么對手,但那肯定不是你,沒錯吧?你成心愚弄他,你覺得這樣很好玩嗎?你覺得他會覺得好玩嗎?你覺得我們舊氏族那么多人都會欣賞你的玩笑嗎?如果很多人都被你惹得很生氣,后果不會很嚴重嗎?”她深吸了一口氣,聲音低了下去,“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有一天你會給我們所有人都帶來什么……”
  她再不想說話了。也許那個波吉妖精說的是對的,她的體力確實消耗得太大了,現在又這么喊了一通,她忽然覺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不光是沒有力氣,她還覺得很難受。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特別難以形容的難受。前一陣子她還只是偶爾反胃、干嘔,現在,隨著一陣說不清的不舒服,忽然她就驚訝地發(fā)現好多吃到肚子里去的東西一股腦經過嗓子又涌了出來。
  她的第一反應肯定是去按住胸口和嘴巴,波吉小妖精也就在她手一松的時候,掉了下來。它的動作真快,自己還沒站穩(wěn),就奇跡般地在地上放好了一個木盆,幫她把吐出來的東西都接住了。
  然后,一塊手絹遞到她嘴邊。她看著它和善的大眼睛,剛想說聲謝謝,它已經飛一樣地端著木盆出去、處理完畢、又返了回來。非常好的管家。雖然還在難受,她還是禁不住這么想。
  “呃,”波吉開口說話了,“米拉貝爾不是很好受,安古斯,你可不可以不要只是站在那邊看著,我們是不是應該送她去暖和的房間里休息一下?”
  米拉貝爾已經快要站不住了,她只想趕快倒在什么地方、也許那樣還能好過一點。我怎么了?她有點緊張起來,我怎么成了這樣?我要死了嗎?她自己也覺得這么想一定很可笑??墒撬恢肋€能有什么解釋,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不對勁過。
  當安古斯走過來把她往肩上一扛的時候,她已經不太在意周圍在發(fā)生什么了,因為她沒有那份精力了。她依稀感到有人在把自己送到什么地方去,那就送吧,管不了那么多了。后來她被放到哪里、是誰給她蓋上的被子,她都已經不知道了。
  “她還好嗎?”安古斯在燭光下看著米拉貝爾問。
  “應該不是昏倒了,是睡著了吧?!辈肓艘幌拢f:“安古斯,我從這座城堡剛建好的時候,就在這里服務了。我見過你爺爺把你奶奶氣哭,也見過你媽媽被你爸爸折騰得想跳樓,很多很多次。我也知道,如果我說了你不愛聽的話,你可以用咒語把我拋到九霄云外去,讓我在那里飄蕩九百九十九年,這是所有波吉妖精最害怕的酷刑。但是我還是要說,你今天做得太過分了。比你爺爺爸爸他們還過分。你的米拉貝爾可能是個誠實的女孩子,但是她還年輕,很多事情沒有經歷過;根據我的經驗──我們波吉妖精見過滄海桑田,對人間百態(tài)還是有所了解的──看她的樣子,我認為,你所說的那個小生命,肯定是存在過的,而且現在也還存在著。所以,加上這一層來考慮,我必須而且只能再說一遍:你今天做得太過分了?!?br />   說完這些,在安古斯能做出最初的反應之前,它就“噌”的一下不見了。
  不見了也好。這個家伙嘴巴這么敞,他確實有點想讓它去遠遠的地方飄一飄。要不是看在它說了“他的米拉貝爾”這句話的份上,它現在可能已經飄在天上了。
  他現在只想一個人在這里坐一會兒。他看著熟睡的米拉貝爾,她好像變得很瘦,臉沒有以前那么圓了。今天他又被她罵了,對嗎?他已經有這個心理準備了──每次他做了對她不利的事,最后倒霉的總還是他。她都說了些什么?說他是冤枉好人?也許是吧。說他伺機報復她?也許是吧。但不完全是。她不知道當他變成鹿在森林里剛找到她的時候,心情多復雜──如果你只是遇見了你單純想報復的人,心情不會這么復雜吧。她也不知道當他低下鹿頭,希望能騙她拍拍他、卻沒有得逞的時候,他心里有多上火。她也不知道當他背著她穿過森林荒野的時候、一路上都在想什么──他想的東西無論如何不能告訴她,因為告訴了就一定會再被她罵。最后是她說的那些高瞻遠矚的局勢分析,什么惹惱舊氏族、后果很嚴重之類的,嗯──那些事情,都隨它們去吧。它們都是外面世界的紛擾,現在他只覺得夜色很寧靜,米拉貝爾終于又進入了他的生活里。這一次他不會再讓她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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