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重生之鼎(III)
作品名稱:瑪比諾紀(jì)傳說 作者:杉苓 發(fā)布時間:2014-11-29 17:09:28 字?jǐn)?shù):9598
米拉貝爾已經(jīng)走了將近十分鐘了。她也思考了將近十分鐘。她不是個特別輕信的人,對于幽靈夫人給她講的那些事情,她總覺得還有什么地方存在疑點(diǎn)。只不過,具體是什么疑點(diǎn),她還沒有想好。
不知道那六位夫人當(dāng)年拿著這串鑰匙,在不知不覺中一步一步走向黑色宿命的時候,是什么樣的一種心情。也許是很忐忑的吧。
她此刻卻是另一種感覺:她漸漸地有點(diǎn)不想再走下去了。她對安古斯都沒有興趣,又怎么會對他的什么祖?zhèn)髅孛芨信d趣。要不是因?yàn)橥槟切┯撵`夫人的遭遇,有點(diǎn)想幫它們,她真的不想再花時間去找那個什么秘密書房了。這樣吧,再走五分鐘,要是還沒有結(jié)果,這件事情就算了。
鑰匙提在手里,被她嘩啦嘩啦地晃著,聲音好大。
“你小的時候,你媽媽沒教過你女孩子走路要講究一點(diǎn)儀態(tài)嗎?”一個聲音從她身后傳來。
這是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她手中的鑰匙一下不晃了,她站在那兒,從前額到耳垂,開始漸次發(fā)燙。說話的人繼續(xù)向她走近。是安古斯。她不用回頭也知道是他。只不過預(yù)先她怎么也沒想過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碰到他??赡芤?yàn)橐呀?jīng)好幾天沒見到他了,她有點(diǎn)不適當(dāng)?shù)胤潘删枇税伞?br />
他走到了離她很近的地方,停住了。她能聽到他呼吸的聲音。她都聽不到自己呼吸的聲音,可能她要是再生氣一點(diǎn),真的就連呼吸都要停掉了。
后脖頸一陣發(fā)麻。不能再這么站下去了。她猛一轉(zhuǎn)身,手里的鑰匙跟著一甩,都打在了他身上。
“你小的時候,”她強(qiáng)壓著使勁往上躥的情緒說,“你媽媽沒教過你、有禮貌的人不應(yīng)該忽然在別人身后冒出來嗎?”
“我嚇到你了嗎?”他格外有禮貌地回答,樣子也格外危險,“我很抱歉,但是很可能是你自己的聽力天生有問題吧。我騎馬回來那么大聲音沖進(jìn)院子,然后一路跑上樓來找到這兒,你就什么都沒聽到?”
騎馬回來?他剛才出去一趟了嗎?這么一大早的?
她的臉還是很燙,說出來的話也還是帶刺的:“我不知道你還有晨練的好習(xí)慣,但是請問你這么急急忙忙地趕回來、又奮不顧身地沖到我這兒來,就是為了教導(dǎo)我走路要講究儀態(tài)嗎?”
他好像被噎了一下。但是也可能是她看錯了。因?yàn)轳R上他就很平靜地掃了一眼她手里的鑰匙,說:“我只是想提醒你,有些不該去的地方,你最好別去?!?br />
嗯?她用最茫然無助的眼神看著他,好像在問:“什么地方?”
“比如你手邊這扇門,”他抬手指了指墻。
米拉貝爾這才注意到自己身邊的墻上就是一扇門。
它剛才在那里嗎?她一時感到難以確定。
這實(shí)在是一扇很不起眼的門。窄窄的、舊舊的。這樣的門里,能是什么不該去的地方嗎?
“對不起哦,可是誰也沒說我要到這里面去呀,”她繼續(xù)無辜地回答他,“我只是剛好走到這里好嗎?要不是你指給我看,我都沒看到這里有一扇門呢。請問這扇門里面是什么?洗手間嗎?”
她覺得他的表情好像要把她吃下去。但他只是沉默了一秒鐘,然后伸出手來,停在她面前。
干什么?她想。
“拿來,”他說。
什么拿來?她繼續(xù)想。
“鑰匙拿來,”他繼續(xù)說,“那不是你應(yīng)該拿的東西,還給我,趁現(xiàn)在還來得及?!?br />
哦。她突然明白了。這里應(yīng)該就是那間秘密書房的門。
她又看了它一眼。實(shí)在是太不像什么秘密的地方了,怎么看怎么像洗手間。
不過這下可以理解了,他為什么會急匆匆地趕來,一定是為了阻止她闖進(jìn)去。
可是不對,他怎么會知道她正走到秘密書房的門口呢?
也許因?yàn)槟抢锩娌刂拿孛埽运退心承└袘?yīng)?她懷疑地看著他。她看到他伸開的左手。目光掠過了他無名指上戴著的那枚戒指。她不知道戒指所具有的魔法,所以她也就不會想到,當(dāng)他在外面的時候,是戒指讓他忽然感到不對──感到她在向那間秘密書房接近。他不知道她是怎么了解到它的存在的,但他知道:無論如何不能讓她走進(jìn)那個房間里去。無論如何,不能。
米拉貝爾看到戒指,想起的是別的問題。她低頭又看了看自己左手上也戴著的那個戒指。從形狀和色澤上,兩枚戒指明顯是一對,區(qū)別只在于她的比他的要小些。
如果我?guī)е@個東西表明我屬于他,那么他也戴著一個戒指又是為了什么呢?難道表示他也屬于我嗎?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讓她很用力地皺了一下眉頭。她不想擁有他這么一件“財產(chǎn)”,哪怕是白送給她、再倒貼給她點(diǎn)什么,她也不想要。何況這個家伙別說倒貼什么了,連一串鑰匙都要忙著要回去。
他好像把她的皺眉理解為了對他的不滿意,于是緊跟著又解釋說:“米拉貝爾,不讓你拿著鑰匙,并不是否定你什么,你是這里的女主人,這一點(diǎn)毋庸質(zhì)疑。只是我應(yīng)該早一點(diǎn)告訴你的,在我們之前,這座城堡好幾代主人的妻子拿著這些鑰匙,都引發(fā)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件。所以,我們最好還是避免重蹈覆轍,你說對嗎?”
不愉快。他管那些幽靈夫人的慘劇叫“不愉快”。好一個輕巧的說法。米拉貝爾不想再跟他糾纏什么了,她抬起手,把鑰匙串往他手里一拍。
“答應(yīng)我,以后不管你什么時候看到這樣一扇門,都不要進(jìn)去,好嗎?”他握住它們的同時,也握住了她的指尖。
但只是輕輕地握著。她一使勁,就把手抽回去了?!拌€匙已經(jīng)還給你了,你還擔(dān)心什么?難道還怕我會撬鎖嗎?”她帶著火氣說,“我不像某些人,心里凈是一些齷齪的愛好。也請你不要再叫我‘女主人’了。我覺得我不像。一個人的記憶力再差,也不至于忘了短短幾天前發(fā)生的事吧?我是被你當(dāng)成階下囚弄到這兒來的,現(xiàn)在也依然還是。這還有什么好說的嗎?”
他臉上出現(xiàn)了一種她在夢里見過很多次的憂慮的樣子。她甚至有點(diǎn)疑心會聽到他張嘴說出“對不起”一類的話。可是她不想聽到他說任何話,她根本不想看到他。如果他真的良心發(fā)現(xiàn)──如果他還有良心可發(fā)現(xiàn)的話,他應(yīng)該提一提送她回塔拉的事。那是她對他唯一的期望。
但是他的話一出口,就是讓她失望的那種,他似乎是措詞了好半天,才說:“米拉貝爾,我從不食言,我說了在我家里你是女主人,你就是女主人。以后不論是誰、都不會再做出讓你覺得不受尊重的事情……”
“嗯?是嗎?”讓她再按住心里的那股火,實(shí)在是太困難了,現(xiàn)在不論聽到他說什么,她都想跟他吵一架,她忍不住切斷了他的話,“我想起來你們有一個使者,就是前一陣被派到塔拉的那個。他曾經(jīng)對我非常無禮,你能保證他以后也乖乖的嗎?我想問一下女主人有什么權(quán)力?可不可以下令抽他二十鞭子?”
“哦……你是說……那個人,”他似乎是回想了一下,臉上的表情放松了,甚至有點(diǎn)要笑的樣子,“你說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你不用擔(dān)心,因?yàn)樗麑δ惴潘粒乙呀?jīng)讓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br />
好狡猾。不要以為你這么說、就算沒有扯謊。那個人是你變的,不要以為我沒有猜到。她想著,瞪了他一眼。
他正把外套的扣子解開,在它襯里的胸口那個位置有個衣兜。他想把鑰匙裝進(jìn)去。但是裝不下??赡苁氰€匙太多了,要么就是那個兜里東西已經(jīng)太滿。嗯,應(yīng)該是這后一個原因。那個衣兜鼓鼓的,裝的會是什么呢?
在她的注視之下,他微微抬了抬眉毛,把鑰匙又拽出來,別在了腰帶上?!昂昧耍瑳]事了?!彼茌p松地把手一揮,做了個請她先走的手勢。
但是她看著地上的一個小小的、圓圓的綠東西。那是鑰匙從衣兜里拿出來的時候帶出來的。一枚小綠果。
她這幾天的餐桌上總有這種小綠果。它們酸溜溜的,是她目前唯一能吃得下的東西。不知道為什么,她的胃口一直沒有好轉(zhuǎn),好像自從接觸過安古斯以后,她的健康狀況就直線下降,而且沒有回復(fù)的趨勢。她一輩子也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過:什么有營養(yǎng)的東西都不能吃也不想吃,只想一把一把地吃這種小酸果。很糟糕,也許她真的是病得不輕。
更糟糕的是,她一直以為這些果子是波吉妖精給她準(zhǔn)備的。
但現(xiàn)在看起來好像不是。
她責(zé)備地看著安古斯。他清早出門是去摘這些果子的嗎?
這下她連最后的口糧也斷絕了。她不能吃他摘回來的東西。只要一想起它們是經(jīng)他的手而來的,她就是想咽也咽不下去。
他一定也注意到了地上的綠果。而且也注意到了她在盯著它沉思。還好她低著頭,沒有看到他的臉色在變紅。等她再抬起頭來,他已經(jīng)只剩下一個匆匆遠(yuǎn)去的背影了。好像在逃跑一樣。
早飯沒有吃。連廚房都不愿意進(jìn)了。身邊的整座城堡都讓米拉貝爾越來越坐立不安。
壓抑。壓抑。還是壓抑。
為什么我不能離開這座黑色的牢籠?她想。
身在這牢籠中,她應(yīng)該還算是想念塔拉的吧?畢竟那里有她的親朋故舊,有她信賴的舅父,有她關(guān)心的布蘭。可是……可是其實(shí)他們和她也不是完全能想到一起的。否則的話,怎么會有那一場她并不贊成的挑戰(zhàn)?如果沒有那場挑戰(zhàn),大家都安安生生的,也許現(xiàn)在她還在家里一如既往地生活著呢。如果她還在一如既往地生活著,她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質(zhì)疑什么了──等等,她是在質(zhì)疑什么嗎?難道她質(zhì)疑舅父、質(zhì)疑布蘭、質(zhì)疑大家的抉擇,甚至,難道她在怪罪他們,覺得是因?yàn)樗麄儾磺‘?dāng)?shù)貜?fù)仇心切、才促成了她陷入現(xiàn)在的尷尬處境?
她可以這樣想嗎?其實(shí)塔拉也并不像她以為的那樣令她留戀?
可是,如果她既不甘于滯留在安古斯這里,又不懷戀自己的家鄉(xiāng)。那她還能憧憬些什么呢?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像無根的浮萍一樣,飄蕩在寂寥的天地間。
不行,也許她這樣想太自私了,她應(yīng)該更用心地惦念自己在遠(yuǎn)方的的親人們、更痛切地揣摩他們對她的牽掛才好。也許他們?yōu)樗龘?dān)憂,已經(jīng)度過了許多心急如焚的時刻。是的,她知道,他們和她,彼此間這一層感情是不能抹煞的。
但她心里還是覺得失落了什么。
窗外的藍(lán)天上飛過去一只鳥。她羨慕地看著陽光在它的翼展上涂抹一層溫暖的橘紅色。它總知道它要去哪里?;蛘?,就算不知道,它也是自由飛翔的。我卻不知道我想去哪里。因?yàn)椋屑?xì)地想了又想,也許是因?yàn)椋寒?dāng)你心中的故鄉(xiāng)不再是你心靈的故鄉(xiāng)時,你就會很失望、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去哪里。
可是這種失望的狀態(tài)真的很不好。本來,如果是在一個可以被稱作“自己家”的地方,她可以安心做很多事的。比如把地掃干凈,把衣服疊一疊、把午飯要做的菜洗好……可是現(xiàn)在,她沒有心情去做任何切實(shí)可行的事。她只是默默地走著,仿佛可以這樣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
世界的盡頭?她先走到了這一條長廊的盡頭。黑石頭大門的前面。這是這么多天以來、她第一次走到這個出口來。走出這扇門,就是外面的世界。
可是她能走出去嗎?
它不會是緊鎖的嗎?
它可是這座牢獄的大門呀。
她用手摸了摸門上那冰涼的黑石頭。她的手輕輕一用力,門就被推開了。
她愣了一下。門是沒有上鎖的嗎?負(fù)責(zé)鎖門的人偶然疏忽了嗎?還是一直如此呢?然后她解嘲地笑了??赡苋思腋揪蜎]覺得有必要鎖門吧,因?yàn)橛X得她根本跑不到哪里去。沒錯,她自己不是都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兒嗎?
好吧,既然門開了,何不出去走走?這大概就是典型的“犯人的放風(fēng)”。
她把門推開得更大一點(diǎn),邁過了門檻。這是這么多天她第一次曬到太陽。
嗯,不知不覺,春天已經(jīng)來了。她來到黑曜石城堡幾天了?她沒有細(xì)數(shù)日子,但是好像沒有幾天。春天就這么快地到來了。原本光禿禿的土地上,現(xiàn)在到處鉆出來了綠茸茸的小草。真想不到,這片荒原也能變成這樣。
走在越來越綿密的綠草地上,她好像又回到了快樂幸福的往昔歲月。清風(fēng)給予她力量,陽光給予她力量,土地的香氣給予她力量,不知不覺,就走出去好遠(yuǎn)。小鳥在悠悠地啼鳴,讓田野顯得更加曠遠(yuǎn)。
腳邊的草叢里開始有一兩朵小花,漸漸地,花兒開得越來越繁密。她終于一下停住了腳步,驚喜地張大了眼睛:眼前是一大片明黃色的花海。那種四個花瓣、燦爛的、小碗一樣的小花,在這里鋪滿了原野。
她很喜歡它們鮮亮的顏色,天是這么藍(lán),映襯得花兒越發(fā)奪目。
她真想也變成一朵小花,和眼前所有的花一起生長在這里。春榮秋實(shí),冬來寂滅,覆蓋白雪,何其安然。也許她想要的,無非也就是這樣一片故鄉(xiāng),這樣一群伙伴。
這個安靜的心愿讓她不那么難過了。她久久地站在花海前,出神地望著,嘴邊甚至浮現(xiàn)出了一絲微笑。
忽然,一個人說話的聲音打破了這片美妙的靜寂,“花兒很美,不是嗎?”
她吃驚地扭頭去看,看到一雙藍(lán)眼睛正在望著她。它們當(dāng)然不是飄在空中的,而是屬于一個人的,那個人正在不遠(yuǎn)處,倚著一根斜枝、坐在一棵樹上。樹下還拴著一匹馬。安古斯。他怎么又是這樣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
她的臉色一下變了。
花海黯然失色,藍(lán)天黯然失色,陽光黯然失色。
整個世界仿佛都蒙上了一層陰影。
只因?yàn)樗谀抢铩?br />
她難過地低下了頭,準(zhǔn)備趕快走開。
可是又是那個問題:她該往哪兒走?回黑曜石城堡?不可能。往更遠(yuǎn)處走?好吧,哪怕是漫無目的地走開也行,只要走開就行。
她邁開了步子。
背后飄來了一陣口哨吹出的音符。它們在她耳朵里串成了一段她熟悉的旋律。好奇怪。她仔細(xì)聽了聽,沒錯,這是她從小就聽人唱起的一首歌,“我的花兒,我的日月,沒有雙翼,不能飛去、和你相聚……”
是誰在吹口哨?
還能是誰在吹口哨?那還用說嗎?
她很不高興地回過頭,有點(diǎn)想制止這陣口哨聲。可是怎么說呢?說“不許吹了”嗎?還是說,“我們這么好的歌,被你一吹都糟蹋掉了”嗎?
口哨聲自己停了。好像把她引得轉(zhuǎn)過臉來,它的使命就完成了?!斑@是我去塔拉的時候,聽到你們的游吟詩人在路邊唱的,”安古斯開口說,“當(dāng)時我就想起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晚上,你在我的房間里說過一段話,好像是這首歌的歌詞……”
好啊,你終于承認(rèn)是你自己去過塔拉了。米拉貝爾想。
安古斯好像并不在乎他承認(rèn)了什么。他的興致仿佛全在暢聊“花兒”這個話題上,“這么一望無際的鮮花,確實(shí)動人,難怪你會站在這里看這么久。”
他知道我在這里站很久了嗎?那是不是意味著他也在旁邊待了很久呢?而且還是偷偷摸摸的。是他一貫的作風(fēng)。她繼續(xù)想。
“看到這些花,也讓我想起這首歌來,”他繼續(xù)說,“‘我的花兒’,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他好像把“我的花兒”里面的“我的”這兩個字說得太重了。米拉貝爾不喜歡這種說法給人的感覺。她轉(zhuǎn)身快步走開了。
幾米開外是一條清淺的小溪。這么清澈的水,水底的沙子看得明明白白。細(xì)沙上躺著一個很大的螺殼,泛著柔潤的珠光。她忍不住把它撿了起來,把里面的水往外倒了倒。也許可以拿它當(dāng)一個防身的武器呢,誰知道?她小心地拿著它,跨到了小溪的那一邊。螺殼還是沉甸甸的,估計還存著一些水沒倒出來。她的心里也沉甸甸的。雖然她剛才那幾步路走得還算神態(tài)自如,但她心里其實(shí)一點(diǎn)也不踏實(shí),就像這清清的溪水不斷地脈脈流淌──只是她心里涌流的是灰暗的憂慮。她已經(jīng)聽到背后一陣輕輕的響動,是有人跳下樹、落地的聲音,正在啃草吃的馬兒受了點(diǎn)驚動,對它的主人發(fā)出埋怨的嘶鳴。
他來了。她提醒自己。她已經(jīng)在他那里吃過兩次很大的虧。這次可不能再被動等著危險降臨了,必須以攻為守,比如先轉(zhuǎn)過身來,面對他,看清他有什么動向。
她看到他走過來,和她隔著一條小溪,停在她對面。
他遞給她一朵小花。是剛剛才摘的吧,還很新鮮?!跋矚g嗎?我們還可以摘很多?!彼f。
沒錯,她小的時候也用胖胖的小手摘過很多漂亮的小野花,把它們編成花環(huán)戴在頭上什么的??墒乾F(xiàn)在,聽到他說出“摘很多”這樣的話,不知為什么她就變得特別義憤,覺得他好貪婪、好殘忍,好缺乏體恤眾生的那一份悲憫之心。“春天的鮮花,不屬于任何人,”她望著遠(yuǎn)處的花海說著,深吸一口氣,吸進(jìn)了一陣花兒的清香,“當(dāng)一個人說‘我的花兒’的時候,其實(shí)是說他愛這些花兒,而不是說他擁有它們。這種意思上的區(qū)別,你是不是還沒想清楚呢?”
他靜靜地看著她,好像在思考。
哼,好好在這兒想想吧,想得腦子里短路了才好呢。米拉貝爾準(zhǔn)備再一次走開。
“如果我想清楚了,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他忽然說。
她不想回答他的什么問題。
但是他已經(jīng)問出來了:“你是我的花兒嗎?”
米拉貝爾的反應(yīng)是不加思索的:她舉起手里的螺殼,把里面的水“嘩”地澆到他頭上。剛才撿起它的時候,她的手浸到過溪水里的,她知道那水還沒有被太陽曬暖,還是冰冰涼的。正好讓他清醒清醒。
他一定是一點(diǎn)都沒有防備到這招。所以很短地驚呼了一聲。用手把臉上的水抹掉。然后解下圍脖,在頭發(fā)上胡亂擦了兩把。等他把圍脖拿開,她發(fā)現(xiàn)他是在笑的。
她從來沒看到過他這種開心笑著的樣子。她不知道他還有這種樣子。就像她本來不知道這片荒原上也有春天一樣。
他是不是覺得她剛剛潑冷水是在跟他開玩笑呢?也許他慣于各種惡作劇,也許他和他那些不三不四的親隨們經(jīng)?;ハ嗤X袋上倒涼水(布蘭說過他有很多不三不四的親隨),可能他把她的舉動也當(dāng)成了他們慣常的那種相互取鬧,所以才會被逗笑吧。
他笑起來,招風(fēng)耳朵顯得更招風(fēng)了。黑色的頭發(fā)被他擦得像一蓬亂草,上面還在滴著水。太陽為他臉上的表情勾勒出光澤奕奕的輪廓。草木、流水和泥土的清馨在四野蓬勃地蒸騰出來,云雀在遠(yuǎn)天鳴唱。
米拉貝爾忽然明白了兩件事:第一,這也許是她見過的最鮮活的一個春天;第二,在這樣難得的良辰美景里,安古斯在盡他一切的努力,想要她看到他最好的樣子。
從前有人說,好像有一棵什么樹,都用了五百年的時間積攢了好多力量,想要為一個什么人開出滿樹繁花,好讓那個人看到它最美的樣子。
現(xiàn)在就連安古斯這樣的人,也會有類似的心情了。她真是面對著一樁自己沒有預(yù)想到的考驗(yàn):之前,當(dāng)他以種種罪惡的面目示人的時候,她對他的回應(yīng)可以很簡單──她可以恨他,可以鄙視他,可以控訴他;可是現(xiàn)在,當(dāng)他被她澆了涼水、卻還是眼里滿含著太陽的光采凝望著她的時候,她應(yīng)該怎么做呢?
她還沒有處理過這么復(fù)雜的局面。
她最好先把目光從他目光里移開。如果再和他這么對視下去,如果忘掉他的累累罪行、斑斑劣跡,她幾乎就要產(chǎn)生錯覺,以為自己是到了很古很古的詩歌里傳誦的那種幸福境界里:
“今朝何朝?遇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她又想了一下這段詩翻譯成白話的樣子: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見到這樣一位美好的人。天啊天啊,這么美好的人,讓我拿他怎么辦???
唉,這是什么世道。居然連安古斯這樣的人都能有這么一天被她和“良人”這個詞聯(lián)系到一起。這簡直已經(jīng)像是搞笑了。
想到這里,她不禁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看到了她微笑。這是我們長大以后,她第一次出于自愿對我微笑吧。他想。他不知道怎樣才能留住這樣的笑顏。她和他只隔著一脈細(xì)細(xì)的流水,好吧,也許這樣做就可以把這一刻永遠(yuǎn)封存在心里──于是他低下頭,身子稍稍前傾,在她嘴角的微笑那里印上了悠長的一吻。
在薄暮時分的微涼里,安古斯忽然醒了。他睜開眼睛,一時有點(diǎn)迷惑地打量著四周。太陽早已在西天沉落,原野籠罩在淡紫色的薄霧里。
他這是躺在一片草地上的。他一下坐了起來,想起了之前發(fā)生的事,心跳也突如其來地加速了?!懊桌悹?,”他想著她的名字,可是她已經(jīng)不在他身邊了。他喊她,也沒有回答。估計是她自己先回家去了吧。對,戒指告訴他,她現(xiàn)在是在城堡里的。
他又向那棵樹下看去,他的馬也不見了。好家伙,她還騎走了他的馬。
他笑了一下,手一撐地站起來??磥硭缓米呋厝チ?。走出幾步,他又回過頭,留戀地望了一眼自己剛剛起身離開的那片草地。
米拉貝爾確實(shí)是比他先醒來,然后騎著馬離開的。但是更恰當(dāng)?shù)刂v,不如說她是落荒而逃的。她想逃開的是自己,剛剛成為過去的那個自己。如果不是因?yàn)橹挥羞@一個念頭,她決不會錯過這么好的騎馬逃跑的機(jī)會,她決不會無知無覺地在馬背上一路晃著、任由它憑著回家的本性小跑著、把她馱向了黑曜石城堡。
想一想,她一定是才睡著不一會兒就驚醒的。她睜開眼時,雖然還是滿天晚霞,卻已經(jīng)是夕照絢爛的余章了,云朵很快就都褪去了金黃的、玫瑰紅的色彩,變成了青灰色的淡云,像縷縷破舊的棉絮。這個貌似美好的一天,果然只能以這樣的暗淡收場。
她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心情是什么。好像是一種很近似于悔恨的感覺。是的,不是近似于,而就是悔恨。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是這么一個人。她不敢相信自己先前的所作所為。怎么可以陽光燦爛一點(diǎn)、小鳥鳴叫得宛轉(zhuǎn)一點(diǎn)、花兒香一點(diǎn)、風(fēng)兒清一點(diǎn)、再加上一個人在其中表現(xiàn)得溫和懇切一點(diǎn),她就對他不加拒絕、照單全收呢?
而且是那樣一個人,他的心比他的頭發(fā)還黑,這一點(diǎn)她明明是知道的,難道可以因?yàn)樗粫r的、表面上的美好,她就把他內(nèi)心的本質(zhì)都忘掉了么?
而且這一回她再也找不出什么外在的借口了:沒有人對她用魔咒,也不存在暴力。這就只能指向最殘酷的兩個字:自愿。她是自愿的。
她對自己的人格產(chǎn)生了懷疑。也許她是一個活在雙重標(biāo)準(zhǔn)里的人:自視清高、正義,其實(shí)連最初級的誘惑和考驗(yàn)都經(jīng)受不了。她何必還要去說安古斯可怕,其實(shí)也許她才是個更可怕的人。對啊,那時候在塔拉,為什么人家那么多人誰都沒有從《命運(yùn)之書》里得到糟糕的預(yù)言,只有她得到了,這還不夠說明問題的嗎?她是個有問題的人。一定是這樣的。命運(yùn)早就對她暗示過了,只是她一直不領(lǐng)悟。
她腦子里翻攪著這樣的想法,在黑石頭庭院里跳下了馬背。
她一定是很快很快地走上了黑石頭臺階,很快很快地走過了黑石頭長廊,然后又很快很快地走了很多路,她忽然都覺得累了,就停下來,抬起手隨便往身邊的墻上一搭,想歇一歇、喘口氣。
只是,她的手碰到的不是墻,而是一扇門。在她的輕輕一觸之下,它“吱呀”一聲開了,她側(cè)過臉去看,這才注意到它是一扇門。
一扇窄窄的、舊舊的門。
略微眼熟的門。
門里面很黑很黑。
一陣風(fēng)從門洞里吹出來,帶來腐朽的氣息。
直覺告訴她,這不是什么值得一進(jìn)的地方。于是她邁過門檻,想去拉住門把手、把門關(guān)上。
門卻自己開得更大了,當(dāng)然,門把手也離她更遠(yuǎn)了,為了夠到它,她只好往里又走了一步。
好像有什么東西碰到了她的右手。
現(xiàn)在她的眼睛適應(yīng)一點(diǎn)這里面的幽暗了,她勉強(qiáng)看出這好像是一條窄窄的過道。那個她碰到的東西,就靠著過道右側(cè)的墻擺著,和她差不多高。前面好像還有幾個這種形狀的東西,立在墻邊。
腐朽的風(fēng)繼續(xù)吹來。在過道左側(cè)的墻上,幾團(tuán)淡淡的火苗忽然亮了。那是墻上幾個小洞里擺著的蠟燭,它們可能本來是沒有完全熄滅的,一見風(fēng),就復(fù)燃了。
米拉貝爾在燭光里又打量了一遍這條過道。這回看她看出身邊的東西是什么了。
是一具站在那兒的遺骸。
一個女人的遺骸。
這是從它朽爛的裙子上看出來的。還有它枯草一樣的長發(fā)。她剛才碰到的應(yīng)該是它露著白骨的手臂。
她扶在門把手上的左手不由地收了回來、掩住了她的嘴。
風(fēng)又從過道深處吹來,這次它的勁頭更猛,一下把門吹動,在她身后“砰”地關(guān)上了。
她拉了它一把,拉不開。她被關(guān)在這條過道里了。和這些遺骸為伴。
是的,前面那些也都是類似的骸骨。一、二、三、四、五、六,一共有六具,依次排在墻邊。
米拉貝爾忽然明白了,這應(yīng)該是那六位幽靈夫人的遺骨。
原來它們連安葬都沒有得到,只是被丟棄在這里。不對,擺得這么整齊,倒像是陳列。
難道有人把它們當(dāng)成擺設(shè)嗎?
它們都靜默地佇立著,這些衰朽的軀殼,那些幽靈可能都早已不在其中棲居了,而是終日飄蕩在別的什么地方。
我這到底是到了哪里?米拉貝爾想?,F(xiàn)在她覺得過道盡頭不光有風(fēng)吹來,還透露出些許光亮。那邊會通到什么地方去呢?這里不會只有這么一個過道吧。
她小心地向前走了幾步,也許到了前面可以找到別的出口呢。她不能總待在這個地方。這里的空氣太滯悶了。
她看著過道盡頭那一抹微光前進(jìn)著,盡量不讓眼角的余光瞟到身邊去。所以她沒有看到,她每走過一具遺骸,它都會在她身后微微地轉(zhuǎn)動頭顱,用早已沒有目光的空洞眼窩追隨她的背影。
過道走到盡頭了,這里沒有門,只是一個門洞。但是她忽然有一種感覺:她一點(diǎn)也不想穿過它、再走下去。
從她所在的地方,她看到門洞那邊是一個房間。和外面這條凄涼陰森的過道不同,房間里非常整潔,甚至可以說是精心布置過的。正對著她的墻上是一座大大的壁爐,爐里還燃著暗紅的火焰──她剛才看到的光,應(yīng)該就是這爐火發(fā)出的。
房間里其他的陳設(shè)也都是暗紅色的。花紋繁復(fù)的地毯,類似紅木制成的書桌、靠背椅,這里沒有窗戶,緊靠著鑲嵌木板的墻壁,是幾口高大的書架和書柜。
也許是這里沉郁的色調(diào)讓她不安。是吧?有些不合適的顏色是會讓人感到不舒服的。但是這還不足以解釋她心里所感覺到的那種危險。是的,危險,仿佛有無盡的危險源源不絕地從什么地方向她涌來。這個房間整個給她一種……一種非常不對的感覺。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排書架上。她好像被燙了一下似的,眼睛趕快轉(zhuǎn)開了。這些書架、這些書……她突然意識到,在整個房間里,它們是讓她感覺最不對的。單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它們,就讓她內(nèi)心仿佛陷進(jìn)了猙獰的、劇毒的、陰翳的夢魘。
想想看,她是通過一扇破舊的門,走到這個房間里來的,而這里最主要的東西就是這些古怪的書……
她突然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而且只能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那就是:她是在不知不覺中走進(jìn)了安古斯那間絕密的、列為禁地的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