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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前位置:首頁>長篇頻道>經(jīng)典言情>瑪比諾紀(jì)傳說>第十一章 重生之鼎(IV)

第十一章 重生之鼎(IV)

作品名稱:瑪比諾紀(jì)傳說      作者:杉苓      發(fā)布時間:2014-11-29 17:55:04      字?jǐn)?shù):13768

  首先,米拉貝爾不明白,她是怎么能進來的呢?這個房間的門不應(yīng)該是用那把黑鑰匙才能打開的嗎?
  可是她沒有鑰匙呀。鑰匙已經(jīng)被安古斯拿走了。難道他后來又來過這里,然后走的時候忘了鎖門嗎?
  也許是這樣吧。
  如果這樣說來的話,那他就是先在這個噩夢一般的地方待過,然后又去了原野上、擺出那一副五百年才開一次花的美好模樣向她接近的……想到這里,她就覺得一陣不寒而栗。
  也許她不會魔法,但這不等于她對魔法沒有感覺?,F(xiàn)在她有一點是比較明確的了:在這一間書房里到處涌動和奔流的,應(yīng)該是一種非常強的魔法能量──不是善良的、有益的魔法,絕對不是,因為如果是的話,她是不會感到這么強烈的不安的。她又小心地瞟了一眼那些架子上的書。它們多數(shù)都很大、很厚,書皮的顏色很深,像一塊塊黑乎乎的大磚頭。少數(shù)是薄薄的,顏色像鮮紅的血,她覺得它們更危險。
  如果讓潘杜埃蘭爺爺來評判這里的魔法氛圍,他百分百會把它定性為“黑魔法”。她想。塔拉的藏書室里也算是有很多離奇古怪的書了,有一些的內(nèi)容相當(dāng)冷僻、晦澀,但是沒有一本是像這些書這樣的。
  怪不得從前默林家族的那些首領(lǐng)不愿意讓他們的妻子得知他們的秘密。能夠躲在這樣的地方研究這樣的黑魔法,他們的內(nèi)心一定是包藏著特別黑暗的角落。這樣的心靈隱秘,怎么會愿意讓別人發(fā)現(xiàn)呢?
  所以一旦好奇的妻子不合時宜地窺到了這里的秘密,她們的丈夫就會氣急敗壞、甚至發(fā)狂吧,悲劇也就不可避免了。
  可是有一點她不明白:新氏族那么崇拜光明、那么愛標(biāo)榜自己崇高,他們的人怎么會在心里有這么黑暗的角落呢?答案也許只有那些人自己知道了。甚至,可能他們自己都說不清楚。舊氏族相信一種說法叫“均衡”──世界是均衡的,有黑夜,也有白天;有幸福,也有痛苦。也許一個人的內(nèi)心也是如此,你如果有光明向上的一面,也就會有陰暗沉淪的一面。而且有時候一個人越是在外面表現(xiàn)出光明向上,在心里埋藏的陰暗沉淪可能就越多。她是這么想的,不知道對不對。
  等等,先不要想了。是不是從哪里傳來了說話聲?
  嚶嚶嗡嗡,像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只言片語。她仔細(xì)聽了一下,覺得聲音是從書架那邊傳來的。
  那里沒有人呀。
  會是什么她看不見的鬼魅嗎?還是那些書在說話?
  那些書都靜靜地擺著,但她覺得聲音就是從它們那里發(fā)出來的。
  始終不是很清晰的聲音,好像竊竊私語,在她耳邊若即若離,她只是勉強能夠辨出它們的含義。
  “日子太寂寞了……”
  “再沒有人會想起我們了嗎?”
  “我身上都落滿灰塵了……”
  “該死的蜘蛛,總想在我身上結(jié)網(wǎng)……”
  是許多許多個聲音,嘁嘁喳喳地聊著。書的閑聊?是不是沒有人的時候,所有的書都會彼此閑聊?還是只有這些書會說話?它們聊了有多久了?剛開始嗎?還是它們一直在說,只是她剛剛捕捉到它們的話音而已?
  她不清楚這些問題的答案。她只知道她聽見的那些聲音都讓人不怎么舒坦。
  “啊──喲──”一個打哈欠的聲音。她的目光順著聲音追過去,看到一本大黑書,它好像還繃緊了一下,微微有點伸懶腰的意思,是她看錯了嗎?
  “我對安古斯真是太失望了?!彼鋈徽f出他的名字,嚇了她一跳。
  “我也很失望……”
  “我也很失望……”
  很多個聲音都開始述說它們對他的失望。
  “他怎么可以這么沉迷呢?”一個陰郁的聲音說,“為了區(qū)區(qū)女色,就把我們這么多如此崇高、如此玄妙的智慧之書全都拋到腦后?”
  “我們才是他應(yīng)該畢生奉獻精力的對象啊,”一個刻毒的聲音回應(yīng),“我真是懷念他叔祖父的祖父奧威爾那個時代。那時候我是奧威爾身邊多么得力的助手,每一個滿月之夜,他都會遵照我記載的咒語和儀式,召喚出地獄深處的亡靈。我好像還能嘗到,那時候獻祭之用的犧牲品是多么甘之如飴……”
  米拉貝爾打了個哆嗦。她不知道它所說的犧牲品是什么,她也不想知道。
  “唉,我還是喜歡從前的安古斯。尤其是他第一次來見我們時候那個樣子。那時候他才十四歲,一路走過漆黑的長廊,我們給他設(shè)置了多少幻象、多少障礙──”
  “最經(jīng)典的是我變出來的雞頭蛇怪和鷹頭獅格里芬──”
  “別忘了還有我請來的僵尸騎士團和吸血蝙蝠──”
  “我怎么記得那是我請來的──”
  “不要爭了,什么都沒有那六個幽靈夫人的遺骸夸張,我給它們化妝費了不少力氣呢,我讓它們比平時腫了最少十倍,而且還布滿了綠霉──”
  “腫成那樣就要把過道都堵住了,不要吹牛好嗎?”
  “我說你們不要插嘴,讓我把話說完好嗎?”最開始那個聲音說,“我們那時候設(shè)置了那么多障礙,可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就那么稚氣未脫,又凜然無畏地一路走來了,”這個聲音說著,好像陶醉在最美好的回憶里,“他走到我們書房門口的時候,鑰匙都不用,手一伸,輕念一道咒語,門就開了。那一刻我是何等慶幸,感謝上蒼讓我們的黑魔法后繼有人?!?br />   “可是現(xiàn)在,我們被他搞得多么痛心,”一個剛才沒聽過的聲音沉痛地說,“前天傍晚我察覺到舊氏族那個德魯伊特,叫潘杜埃蘭的那個,正在釋放神思、窺伺我們的城堡,觸角伸得夠長的,多管閑事的老家伙,一看就是來日無多了?!?br />   “他打探到什么了嗎?”
  “我當(dāng)然用迷霧把很多東西都遮掩住了??墒前补潘固患有⌒牧?,他好像現(xiàn)在什么都不管,心里就像一口敞開的、沸騰的湯鍋,什么樣的情緒都在里面肆意翻卷:苦澀、極深的痛苦,還有思念,內(nèi)心的不平,不可言說的惆悵……我想替他遮掩都遮掩不住,結(jié)果這些全都被潘杜埃蘭感覺到了?!?br />   “被別人抓住一點思緒倒還不算什么。關(guān)鍵是上一次他用變形咒語,把自己變成黑鹿去帶那個女孩回來,花了那么長時間,實在是太危險了。如果時間再長一點,他很可能就變不回人形了?!?br />   “那件事情我也非常反對的,只能說他已經(jīng)是不可理喻了。就算她真的不要他、也不要他的孩子,他也不應(yīng)該把自己搞得這么痛苦絕望、這么不顧一切吧?!?br />   “早知道他會這樣,當(dāng)初我一定不會教他那個沉睡魔咒,”一個懊悔的聲音說,“最近他每天晚上都用這個魔咒,讓那個女孩子睡得人事不省──”
  “然后呢?”一個嚴(yán)厲的聲音問。
  “然后……然后還用我說嗎?你說他大晚上的跑到她那里還能干什么?我不想說?!?br />   “可是她不是最近的狀況一直都不太好嗎?波吉說她已經(jīng)有……”
  “不管她已經(jīng)怎么樣,我對這種舊氏族的女孩子都不看好。就算她和安古斯的孩子將來長大了,也不會有什么資質(zhì),我們這一支魔法算是要后繼無人了?!?br />   “呃……我剛才就想說,那個女孩正在門口站著呢,你們說她是怎么進來的?我們要不要小聲一點?”
  “不要緊,她不懂德魯伊特的法術(shù),我們的話她不可能聽見的……”
  可是米拉貝爾聽見了,而且她還完全地、透徹地領(lǐng)會了它們的意思。
  她的臉紅了。她想起來這些天她以為是自己夢中所見的那些景象,那些總有安古斯出現(xiàn)的夢?,F(xiàn)在看來,那都不是夢。它們竟然不是夢??墒羌热怀了е渥屗萌耸虏恢?,她怎么還會對安古斯的到來留下印象、并且把它們當(dāng)成自己的夢呢?這一點,從那些書的對話里倒是得不出什么解釋──當(dāng)然了,因為那些書肯定也不知道這種現(xiàn)象的存在。它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開那扇門的,聽它們的意思,好像那扇門原本一直是鎖著的。那樣的話,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門打開的了。
  這個問題可以稍后再想,現(xiàn)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琢磨:那就是怎么離開這個地方,馬上離開。她聽到的東西已經(jīng)讓她一刻也無法再在這里待下去了。想想吧,夜夜帶著沉睡魔咒到來的安古斯、耀眼陽光下向她凝望的安古斯……她覺得自己的頭燙得都要炸開了。
  “不過,既然她已經(jīng)來過了這間書房,我們也就不用過多地?fù)?dān)心什么了,”一個格外詭譎的聲音說,“根據(jù)那道魔咒的規(guī)定,她擅闖禁地,安古斯也會被激怒,然后無論如何都會置她于死地。這樣一來,她和她的孩子就都不會對我們構(gòu)成什么威脅了。很快,她就會成為第七個幽靈夫人……”
  一個懷疑的聲音回答說:“你確認(rèn)嗎?關(guān)于書房的那條魔咒已經(jīng)塵封很久了……”
  “再久也還是魔咒。當(dāng)年是我協(xié)助默林家族的第一代首領(lǐng)把它創(chuàng)制出來的,”說話的還是那個詭譎的聲音,“現(xiàn)在我會再出一把力,確保它繼續(xù)生效……”
  懷疑的聲音還是有點懷疑,“可是你不要忘了,畢竟安古斯是我們和所有魔咒的主人。事情怎么樣進展,最后的決定權(quán)還是在他手里。而且他這個人非常固執(zhí),他這一段時間以來一直想的都是怎么留住那個女孩子,我看他不一定能突然轉(zhuǎn)變態(tài)度、決意把她解決掉?!?br />   “別老是和我作對好嗎?你只不過是一本小破書,懂得一些窺視人心的小計倆,居然也指導(dǎo)起我來了,至于嗎?”那個詭譎的聲音變得犀利了。
  “你不愿意聽就算了,只管盲目自大去吧,”被稱作小破書的那個聲音也變尖銳了,“我只再告訴你一件事,你聽完以后,不妨再好好想想你的工作難度有多大──我說安古斯固執(zhí)不是沒有依據(jù)的。你應(yīng)該清楚,他第一次把那個女孩弄到狄韋德是在將近兩個月前??墒侵钡浆F(xiàn)在,我還不停地聽到他心里回想那天發(fā)生的事──他總是想著命運多么離奇難測,讓他和她長大以后初次見面竟然就成了新婚之夜,還有那天晚上她又是怎么天真,他又是怎么在七次之后才饒過她……”
  夠啦!米拉貝爾再也聽不下去了。她覺得她想放火燒了這間書房。讓這些胡說八道的書都永遠(yuǎn)閉嘴。
  壁爐里的火一下躥起來很高。所有的說話聲都戛然而止。
  這些十足邪惡的話語。居然能在這個地方被大言不慚地說出來??梢娺@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我為什么就會到了這樣一個地方?我為什么沒有待在一個正派人、普通人待的地方?平凡的、可愛的地方?她想起了從前在家的時候,那些節(jié)日的夜晚,大家歡聚一堂,爸爸肯定會高歌幾曲,別人也會跟著表演助興,有時候她也是其中之一,用提琴拉一支曲子什么的,爸爸和布蘭就會在一旁安然地坐著,和大家一起滿意地聆聽。那是多么恬靜的幸福。人和人之間相互尊重、相互溫暖,沒有誰會來攪亂她的心緒,讓她難堪、恐懼、或充滿負(fù)罪感。她想著這些,剛才那一陣放火的沖動漸漸過去了,爐火也低落了下來。
  她根本沒有注意到這爐火一起一落的變化。她轉(zhuǎn)身向門口跑去。她只想離開這里。
  有東西在過道里擋住了她的去路。
  是那些遺骸。它們不知什么時候從墻邊移動了位置,圍在了她身后有一定距離的地方。
  哦,對了,幽靈夫人!米拉貝爾想,我來這里總算還有一個益處,那就是實現(xiàn)了那則預(yù)言:第七個走進絕密書房的城堡女主人,可以消除前面六位夫人所受的束縛,讓它們的幽魂得到解脫。
  她想它們一定是已經(jīng)得到解脫了,要不然這些遺骸怎么能自由活動起來呢。
  離她最近的一具遺骸張開了了干癟的嘴唇,她能看到它暴露著的頜骨一動一動的。
  “米拉貝爾,還記得我么?我的幽靈就是給你打掃過房間、還和你聊過天的那個?!彼f。
  但是米拉貝爾不太清楚現(xiàn)在說話的是幽靈還是遺骸了,因為她聽到的不是早先幽靈那種飄忽的聲音,那種風(fēng)吹過蘆葦似的蕭蕭聲,而是換成了一種枯澀的、蒼老的音色,好像老井繩摩擦過生銹的轆轤。也許這是幽靈回到遺骸以后說話的風(fēng)格吧。
  它要對她說什么呢?感謝她解救了它們嗎?不用謝了,她想對它們承認(rèn)說:她來到這里純屬意外。
  幽靈夫人說的卻是別的話:“米拉貝爾,你終于來了。來加入我們了。歡迎歡迎!”
  六只白骨嶙峋的手臂伸過來,要和她握手?;蛘呤且阉氖謸系靡猜冻龉穷^?看樣子更像這后一種意思。
  “你的鑰匙呢?讓我們看看你的鑰匙,”幽靈們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熱度,“讓我們看看那串曾經(jīng)斷送過我們的鑰匙。我們要看到它把你也斷送……”
  “這是我們最安慰的時刻?!?br />   “每當(dāng)一個新的犧牲品到來的時候?!?br />   我沒有什么鑰匙,米拉貝爾想。她也不明白這些幽靈夫人在說什么。
  “不想讓我們看你的寶貝鑰匙?那就算了,真讓我們看到了也怪傷心的,”一開始那個和她說過話的幽靈夫人又開了口,“咱們幾個講話太快,把小姑娘都驚呆了,我得跟人家解釋解釋?!彼鼘ψ约旱耐閭儹h(huán)視了一下,又轉(zhuǎn)向米拉貝爾,說:“你是相信了我給你講的那個關(guān)于救星的故事吧?我講得好聽嗎?但是那個故事是騙人的,傻孩子。沒有誰是救星。我們每個人都是犧牲品。當(dāng)年第一位夫人被害以后,她的幽魂發(fā)明了這個故事,把它講給了第二位夫人聽。當(dāng)然了,那時候這個故事要講成‘第二個走進絕密書房的城堡女主人可以解救她含冤而死的婆婆?!贿^呢,她走進書房以后,當(dāng)然誰也沒能解救,她只是變成了第二個幽魂,從此和她的婆婆做伴。以此類推,我是六代女主人中的最后一個。很長時間里,我都覺得自己很失敗,因為我沒能騙來第七個受害者。我的兒子受不了城堡里這個傳統(tǒng),帶著他的家眷和族人們搬走了,把城堡送給了安古斯的祖父。對不起,在這里我又騙了你,安古斯的祖母和母親沒有上我的鉤,不是因為她們膽子小、不敢進到這里來。而是因為她們根本就看不到我們這些幽靈,也聽不到我們的聲音。從那時候我們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我們、聽到我們的。這是不是很有意思?這里面的原因我也不太清楚,可以留著你以后慢慢琢磨。你有的是時間。只可惜你就是太年輕了,還沒有自己的兒子。以后就沒有親兒媳可騙了?!?br />   “不要緊,西茵,”一個看上去最衰朽的遺骸說,“這下有人像你了,你應(yīng)該高興才是。告訴她鑰匙會變色的事,讓她心里有個準(zhǔn)備?!?br />   “那就是第一代夫人,”幽靈西茵嘟囔了一句,“最受不了這個老太婆。都是她,要不是當(dāng)年她太好奇,哪會有我們這么多倒霉鬼……”然后它提高了音調(diào),對米拉貝爾說:“收好你的鑰匙,如果你想多活一陣子,就先不要讓安古斯看到它們。因為你進入了這間書房,那把黑色的鑰匙就已經(jīng)變成紅色的了。當(dāng)他看到它顏色的轉(zhuǎn)變,就會知道你瞞著他、做了他禁止你做的事。然后呢,你就可以成為我們當(dāng)中的一員了,好玩吧?我想想啊,這條過道有點短,擺了我們六個,就有點擺不下你了。嗯,有了!你可以另起一行、靠左邊的墻站。這樣你就可以率領(lǐng)一支新的隊伍了,很棒吧?”
  六個幽靈夫人一起爆發(fā)出一陣尖利的笑聲。
  “這個小姑娘好淡定啊,”一個身材最修長的幽靈夫人說,“我們講了這么多,她連一聲抱怨都沒有。我記得當(dāng)年我知道被騙以后,還哭著質(zhì)問過你們幾個呢。我說‘大家都是女人,何苦要害女人?’你們是怎么回答的?”
  “因為我們是被男人傷害過的女人,所以我們就想傷害別的人,”一個容貌保持得最好的幽靈夫人回答,“尤其是想傷害那些還在幸福著的女人?!?br />   “你現(xiàn)在就是這種最拉仇恨的狀態(tài),”另一個幽靈夫人對米拉貝爾咧嘴一笑,說,“今天白天在原野上,你跟安古斯很幸福吧?”
  這句話真的太過分了。米拉貝爾一直奇跡般地沒有覺得它們六個太壞,或是太可怕,或是太歹毒,她甚至有點能理解它們行為的動機──她知道:有些時候,吃苦受罪反而會讓一個人生出好心、靈魂得到升華;但也有很多時候,吃苦受罪的人更容易心生怨念和惡意。幽靈夫人們的所作所為也算在情理之中的??墒撬鼈冇媚菢拥那徽{(diào)說她跟安古斯幸福,這實在是太邪惡、太過分了。
  她自己知道,她決沒有什么幸福。尤其是在書房里這一系列所見所聞之后,再回想起白天的經(jīng)歷,她感覺那已經(jīng)像一場遙遠(yuǎn)而虛假的夢。一個讓她羞于再想的錯誤。
  “你的臉色很不好,米拉貝爾,”幽靈西茵說,“你還是抓緊回去休息一下吧,在你能夠長眠之前,你和安古斯之間還有催人淚下的一幕要上演呢。你最好保存一點實力。打不開門是嗎?我來告訴你,這扇門從里外都是要推的。所以你早先拉它才會拉不開。當(dāng)然了,當(dāng)時我不能告訴你這個小秘密,因為要是告訴了,你一推門就走了,就不算闖進書房了。那樣一來你也就不能跟我做伴了。我會很遺憾的,因為我覺得你這個人還有一點意思,比它們那幾個老家伙都有意思。所以,實話說,我還有一點喜歡你呢?!?br />   但是米拉貝爾好像什么也沒有聽到了。她只是默默地挨著墻蹭到門口,推開門,就走了出去。
  
  安古斯走回城堡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了。
  也許他應(yīng)該稍微懲罰一下米拉貝爾那個小壞蛋,不可以讓她養(yǎng)成壞習(xí)慣,往后總是趁著他睡著的時候跑開。
  他看到黑黑的城堡上有一個房間亮著燈,那是她的房間。從前是他的房間的。不過從現(xiàn)在開始,它應(yīng)該是屬于他們兩個人的了。
  米拉貝爾也在窗口。她的臂肘支在窗臺上,手托著臉,好像在望著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什么地方出神。她沒有看到他。
  但是他看到了她,他不禁停住了腳步。夜晚的空氣像水晶一樣透明,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幾根柔嫩的青藤纏繞著她的窗欞,綠葉掩映著一些淡紫色的花苞。
  晚風(fēng)吹過,花苞輕輕地綻開了,花蕊里吐露出星星點點的柔光,一朵朵花好像一盞盞紫色的小燈籠。
  米拉貝爾棕色的卷發(fā)和幾朵小花、幾片綠葉挨在一起。安古斯忽然想起他聞過那卷發(fā)上淡淡的香氣。他忽然有點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她是他的。他提醒自己,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過他還是擔(dān)心被她發(fā)現(xiàn)他在看她。
  但是她一直望著遠(yuǎn)方。
  
  米拉貝爾一直望著遠(yuǎn)方,心里卻在不停地回想身邊剛發(fā)生過的那些事情。
  她準(zhǔn)是在那個發(fā)霉的書房里缺氧,腦子都不夠用了,當(dāng)時那些陰險的魔法書討論什么第七個幽靈夫人的時候,她就應(yīng)該想起來,它們的說法和幽靈夫人西茵給她講過的故事很矛盾。然后她就應(yīng)該推理出:書和幽靈肯定有一方在說謊。即便不能立刻確定是哪一方在說謊,她也應(yīng)該在心里存疑,而不是天真地還以為她解救了那些受困的幽靈。
  不過那些幽靈們也沒有什么好得意的。嚴(yán)格地來說,她確實不是被它們騙進書房的。她實在是偶然走進去的。只有開門這一個環(huán)節(jié),她無論如何解釋不了。
  好了,不要再糾纏這些想不清楚的東西了。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腦子確實是不夠用了,怎么居然還沒有逃走,還在這里想東想西呢?安古斯應(yīng)該是還沒有回來的。她完全可以早就騎上快馬離開這座黑曜石城堡的呀。也許外面天很黑、路途很難辨、潛伏著很多危險,可是留在這座城堡里難道就有什么好處嗎?里外都是黑色的前途,困在里面還不如逃向外面。
  說走就走。她把椅子往后挪了挪,起身離開了窗邊,疾步向房門走去。
  那里卻響起一陣輕輕的敲門聲。
  她站住了。
  敲門聲也停住了。好像外面的人也在猶豫、等待。門里門外都沉默了一會兒,才有一個聲音在外面說:“米拉貝爾,你睡了嗎?”
  是安古斯的聲音。
  她咬住了嘴唇。然后心里堆積的所有壞情緒一下都跟著一句話沖了出來:“我睡不睡跟你有關(guān)系嗎?對你來說有區(qū)別嗎?你不是想進這扇門隨時就可以進來的嗎?”她還想刺一刺他濫用沉睡魔咒的事,但是又下意識地覺得最好還是先別提這個話頭。
  不知道他有沒有發(fā)現(xiàn)鑰匙變紅的事,是不是他現(xiàn)在過來,就是準(zhǔn)備興師問罪的?
  她不想因為這個而怕他。聽他的聲音,倒還不像很激怒的樣子,也許他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
  好啊,不如她索性幫他把事情挑明。
  她“嘩”地一下拉開門。他詫異地看著她,大概是沒想到自己會受到這樣的對待。
  “我以為你休息了,”他努力用輕松的語氣說,“我剛看到波吉,它說你晚上又沒有吃東西──”
  “我可能很快就永遠(yuǎn)不用吃東西了,”米拉貝爾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
  他看了她一眼。她為什么還是像吃了火藥一樣?“我們可以進去說話嗎?我想換換衣服,坐下來歇一會兒,好嗎?”他一邊說,一邊把外套脫下來,邁過門檻徑直往里走。
  米拉貝爾往旁邊讓了一步,免得他經(jīng)過的時候和他碰到?!拔矣X得,你很快就不會有心情坐下來歇著了?!彼穆曇舾砂桶偷卦谒竺嬲f。
  “理由呢?”他微微側(cè)過臉問。他的心情已經(jīng)有點變差了。她是不是打算以后就一直用這種干巴巴的腔調(diào)跟他說話?那她可就想錯了。這么多天了,他是在什么樣的心情里煎熬過來的?她想過嗎?他一直都覺得沒有辦法在白天正視她,只因為那一次他對她不公正的、野蠻的報復(fù)??墒撬譀]有辦法就這么一直躲在一邊,好像她仍然不屬于他、仍然生活在別處。所以他用了魔咒,每到夜闌人靜之時,他都讓咒語來確保她沉入夢鄉(xiāng),感覺不到他在她身邊、也看不到他看她的眼神、更聽不到他呼喚她的聲音。
  可是這樣還是很不好。他開始痛恨魔咒的作用。為什么他總是只能擁有這些虛假的東西?這些用魔法捏造出來的東西?
  他想要真正的她。他希望她真實地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就在剛剛,他還相信這個心愿是實現(xiàn)了的。白天,在那片花開的原野上,如果她表現(xiàn)出一點不愿意,他都會立刻退到一邊??墒撬龥]有提出異議,不是嗎?所以他很認(rèn)真地想,她一定是已經(jīng)原諒他了。
  可是現(xiàn)在她又變成了這個樣子,這算怎么一回事呢?
  有句話叫作“女人善變”,也許真是這樣。
  只是他不喜歡這樣。而且他會讓她知道他不喜歡。
  他拉過一把椅子,準(zhǔn)備在溫暖的爐火前坐下來。
  他還準(zhǔn)備讓她去把他的干凈衣服找出來、親手給他捧到面前,以備他換穿。她應(yīng)該學(xué)著做些伺候他的事了。畢竟,這是她以后的主要任務(wù)。當(dāng)然了,她還會有一些別的任務(wù),比如伺候一群和他長得很像的小家伙什么的。
  “你先別坐了,”米拉貝爾遠(yuǎn)遠(yuǎn)的說話聲打斷了他的遐想,“你剛才問我的問題,我還沒回答呢。我這就來告訴你理由何在──就在你的腰帶上。”
  他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自己別在腰上的那串鑰匙。那里多了一種顯眼的紅色,是一把紅色的鑰匙。他把它拽下來,握在手里細(xì)細(xì)地看著。
  等到他再抬起頭來看著米拉貝爾的時候,她看到他的臉色變成了蒼白的。好像那里的血色都被吸到那把紅鑰匙里去了。
  “你為什么要打開那扇門?”他說話的聲音也變了,成了一種她從來沒有聽過的樣子?!拔覜]有說過不讓你進那扇門的嗎?你沒有答應(yīng)過我嗎?”他停了一下,好像繼續(xù)說下去有太大的困難,“我第一次阻止你進去的時候,你是不是已經(jīng)用鑰匙把那扇門上的鎖打開了,只是你沒有告訴我,對嗎?然后你起了游春賞花的雅興,漫步到很遠(yuǎn)的地方,把我也引去,請問這是不是你周密計劃的第二步呢?接下來你看到太陽把我照得像花兒一樣,就覺得可以采擷一下我的美好,順便讓我把體力耗光、沉沉睡去,然后你就可以甩開我,快快地回來,查看一下那間書房里的秘密,是這樣嗎?好出色的運籌帷幄,我不知道你還有這樣的才干?!?br />   米拉貝爾記得幽靈夫人曾經(jīng)很得意,當(dāng)它玩弄過陰謀詭計、然后又為她把真相揭開的時候,它覺得她一定驚呆了。其實她當(dāng)時真是沒有特別驚呆。現(xiàn)在她才是真的驚呆了。她覺得,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擁有最強大的歪曲事實的能力,那么這個人一定就是安古斯。他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歪曲事實了。她還記得他給她捏造出的第一樁罪名──說她扼殺幼小生命什么的。對了,秘密書房里那些魔法書好像也滿口“孩子、孩子”的說了好多無稽之談,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氣得沒心思去細(xì)想了。如今他居然又這樣即興發(fā)揮,轉(zhuǎn)眼間就構(gòu)想出這么一段她打死也想不出來的“周密計劃”。
  她看著像是對他的秘密那么感興趣的人嗎?那樣罪惡的書房,就是請她去、她也不會去的,好嗎?
  “我沒有用你的鑰匙開你的門,”她一字一頓地說,“那扇門本來就是沒有上鎖的,我一推它就開了?!?br />   這是她這輩子最大的實話。
  但是他冷冷地看著她,“它從來都不會是沒有上鎖的。你還愛說謊是嗎?你覺得謊言現(xiàn)在還能幫你挽救什么嗎?”
  米拉貝爾突然想起了那條附著在書房鑰匙之上的魔咒。她覺得安古斯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只能說是中了魔咒。
  他的腰上,和鑰匙相對的那側(cè),還別著她送他的那把匕首。他正好可以用它來結(jié)果她的性命。
  他的手已經(jīng)按到了刀鞘上。她覺得那只手好像在微微顫抖。他向她一步一步走來,“你現(xiàn)在進去過了,你看夠了嗎?那里面好看嗎?你的好奇心滿足了嗎?還要不要我給你解釋一下,就當(dāng)是你看過展覽之后遲到的解說?過道里面那六具夫人遺骨,是從我族親的先輩時候就留下的,它們已經(jīng)是這座城堡魔法格局的一部分,所以我一直沒有動它們,”他停在了她的面前,“但是我想保護你,不想讓它們把你嚇到。你為什么非要違背我、跑進去看呢?”
  “我并不怕它們?!彼终f了一句實話。
  “你不怕它們,”他嘴角一挑,微微笑了。她覺得那是苦澀和嘲諷的笑。但她不知道他嘲諷的是誰,是她還是他自己?
  “那么過道盡頭的那間書房呢?它里面有什么東西讓你害怕了嗎?”他繼續(xù)問,仿佛在掙扎著要克服什么困難,“如果我告訴你,從你還在玩布娃娃、跳皮筋的時候,我就是那間書房里的好學(xué)生了,在那里度過了數(shù)不清的日日夜夜,和各種可怕的東西為伴,你也會覺得我讓你害怕嗎?”
  “那間書房倒不是讓我害怕,”米拉貝爾低聲說,她想起了那些魔法書厚顏無恥的議論,心頭立刻像被火燒著一樣,“它是讓我覺得惡心……我覺得那是一個腐朽沒落、十惡不赦的地方?!?br />   他非常不贊成地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后才說:“多么義正詞嚴(yán)的評價啊。我想請問一下,你是不是也是這么看待我的呢?你是不是一直都是這么看待我的呢?”
  沒有回答。
  他的聲音再次響起的時候,倒像是和她心里的溫度一樣滾燙:“可是今天我們在小溪邊的時候……那個時候,你敢說你也覺得我是腐朽沒落的嗎?你敢說你沒有一點點真心地、動心地對待過我嗎?”
  米拉貝爾氣得眼前都發(fā)黑了,“你何必那么在乎我對你的評價呢?你是什么樣的人你自己不清楚嗎?好啊,可能你真的不清楚。每個人其實都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樣的人。我不也是今天才認(rèn)清自己的嗎?你內(nèi)心的隱秘藏在暗室里,我內(nèi)心的隱秘多虧了你鼎力相助、才彰顯在光天化日之下。你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今天在小溪邊腐朽沒落的不是你、而是我,行了嗎?我不知道你這么看重溪邊那一段經(jīng)歷,可是拜托你別再提它了好嗎?對我來說,那純粹是我犯的錯誤,是我從來沒犯過的、最可怕的錯誤!”
  “你的錯誤?”他重復(fù)著這四個字,好像在吞咽毒藥。
  是的,整個都是錯誤。米拉貝爾想。她覺得自己的人生不知不覺就成了一場錯誤。她在她不該在的地方、面對她不該面對的人。從什么時候起就成了這樣?為什么會成了這樣?她現(xiàn)在還能有什么希望?對于生活她還能期待什么?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期待一些什么,可是卻又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她還有沒有機會再去做些什么了。
  也許她的生命軌跡演變得越來越奇怪,然后就會在這樣的怪誕中走向終點。眼下就是她臨終的時刻。當(dāng)她也變成了幽靈女仆,每天打掃衛(wèi)生,倒也還算是有事可做。雖然不是她最喜歡的烘烤小點心那種工作。不知道幽靈的世界里有沒有嘴饞的小孩子,也許當(dāng)了幽靈以后,她還可以找到幽靈烤爐、幽靈面粉,烤出別具風(fēng)味的幽靈點心。
  而且,也許變成幽靈以后,她就會比較適合成為一個吸血鬼寶寶的媽媽了,可能這樣就算應(yīng)驗了那則預(yù)言。她忽然這么想。瞧,自己果然和從前不一樣了,連思路都變得這么曲徑通幽。
  她認(rèn)為該說的都說完了,能想的也都想完了,所以她很奇怪房間里為什么還如此安靜、安古斯為什么還沒有像魔咒要求的那樣陷入狂怒、對她亮出匕首。
  她看了他一眼。
  她很驚奇地眨了一下眼睛,她有沒有看錯?他眼里閃動的難道是一點淚光?
  他把匕首從鞘里抽了出來。
  “米拉貝爾,”他很輕地說著她的名字,然后他的聲音變平靜了:
  “沒有人能永遠(yuǎn)活著,像今天這樣的日子,一生也許只有一次。年華終逝,人將老去。我卻以為自己不需要遺憾,因為我曾在最好的日子里,把最好的自己給了你。你知道了我的秘密,黑色的秘密,那又怎么樣?你也見過我春和景明的時候。那些都是我,不論在陽光下還是在陰影里,都是我在這里。在那條你不愿意記起的小溪邊,許多想法曾經(jīng)翩然來到我心里,讓我永遠(yuǎn)不想忘記:我想的是將來有一天,我會帶著所有的秘密和回憶長眠在地下,像一切逝去的人那樣逝去。那時所有的花兒都凋零,你卻還會來到我的墓前。雖然你的腳步那么輕盈,卻仍然能被我聽到。然后我幽冷的墓穴,也會變得溫暖和甜蜜。因為你會隔著一層厚土,低下頭、對我說你愛我。然后我就可以一直安眠,直到有一天你也走過生和死的邊緣、重又回到我身邊……”
  燃燒的果木在壁爐里噼啪作響。
  “可是你卻說,那些過去的事都是你犯的錯誤,”他的眼光閃爍了,話音里好像藏著一場即將爆發(fā)的雪崩。他舉起了匕首,看著它利刃上的寒光,仿佛可以從中汲取到力量。
  他在鏡面一樣的刀刃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像。他也看到了對面的米拉貝爾,她在沉思地看著他。
  她看到他的鋒刃劃過她眼前,感到它帶起的一陣風(fēng),聽到它在她耳畔掠過的輕響。她一縷棕色的發(fā)絲應(yīng)聲而落,被他接在了另一只手里,蓋住了他托在掌心里的那把紅鑰匙。
  然后他的聲音更像是喃喃自語了:“你可以說一切都是錯誤,但我還是要相信我相信過的東西?!?br />   更加晦澀難懂的一連串字音被他吐露出來。咒語。
  他讓匕首劃破了自己攥緊的左手,紅色的血滲進指縫,染紅了他握在手心里的那一縷棕色頭發(fā)。
  泉涌一樣的咒語聲中,耀眼的白光從他手心里迸發(fā)出來。
  當(dāng)他再張開手的時候,鑰匙和發(fā)絲都已經(jīng)沒有了,只有點點光芒,無聲地飄散到空中。
  與此同時,在那條黑暗的過道里,六具遺骸都碎裂了,坍塌在地板上。六團灰色的影子抖動著,消融在空氣里。
  “這下幽靈夫人沒有了?!?br />   “我們的過道沒有裝飾品了?!?br />   在無人的書房里,又響起了這樣的竊竊私語。
  “魔咒,我的魔咒,”一本灰色的大書痛苦地低吟起來。
  “《阿卡納詛咒》,你不要緊吧?”它旁邊的魔法書關(guān)心地問著。
  被稱作《阿卡納詛咒》的那個聲音不再詭譎了,它喘著氣回答說:“我好像被撕裂了一樣。安古斯把我最得意的魔咒作品就這么毀掉了。我有一種好受傷的感覺?!?br />   “這么說來,是《卡巴拉心靈密契》贏了?”別的一些魔法書紛紛對一本墨綠色的、薄薄的書祝賀,“我們賭你會贏、果然賭對了!”“來來來,賭輸?shù)闹T位,快付出賭注來,每本書要交出一張書簽!”
  “不要拿走我的書簽!”傳來了抗議聲,“這一張可是深淵巨龍的鱗片做的!還給我!”
  灰色的《阿卡納詛咒》還在顫抖,“我不喜歡那個女孩,”它陰沉地說。
  “現(xiàn)在她是唯一的女主人了?!?br />   “哼,不能擺在書房里當(dāng)裝飾品的女主人,不是好的女主人?!?br />   “拜托,她先前沒有放火把我們都燒掉,就算夠好的了。”
  “她能把我們都燒掉嗎?”
  “我看她可以。真是的,一開始一點都看不出來的,那么一個小小的女孩子……”
  “只是,她自己還不知道她可以?!?br />   “嗯,還好。這也許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一點?!?br />   
  在樓上的房間里,仍然沒有任何對話把沉默打破。
  米拉貝爾現(xiàn)在換了一種眼光看安古斯。他剛才說的那一大段獨白,很像一首詩。她不知道他還是會寫詩的。曾經(jīng)有那個幽靈(現(xiàn)在她想它們應(yīng)該都已經(jīng)超脫,不再是幽靈了)對她說過:安古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大概那也包括寫詩。
  嗯,他在念動咒語、毀掉那把鑰匙之前,最后還說了一句她能聽懂的話,好像是說他要一直相信他曾經(jīng)相信過的東西。他是指那首詩嗎?他是說他要一直把它記在心間嗎?確實是夠固執(zhí)的了。
  可是無論怎樣也不應(yīng)該忘記,他還做過寫詩之外的許多事呢。那些在陰影中所做的事。書房的鑰匙確實沒了,可書房還在,他不是不用鑰匙也能把門打開的嗎?所以他肯定還會再走到那扇門后面的那片陰影里去的。當(dāng)他在陰影里的時候,他怎么還能相信會有人愛他呢?她覺得她理解的愛不是這個樣子的。她覺得,如果你愛一個人,你肯定不希望他還時不時地走到什么陰影里去。當(dāng)然了,這么說決不是承認(rèn)她會愛他。她為什么要愛他?他為什么想要她愛他?他沒有給出理由。為什么沒有呢?
  不過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她感覺稍微有了一點希望。如果安古斯能打破那條盤踞于此這么多年的魔咒,甚至不惜改變整座城堡的魔法格局,也許他還是有一些改革精神的。也許他也可以改正他自己的一些過失,重新定位他的人生。也許她可以和他談一談,可以勸他把她送回塔拉。讓他們兩個人都各自開始嶄新的生活。
  當(dāng)然了,現(xiàn)在就跟他談這些可能還有點不太合適。他的手還在流血。
  “你不能用魔法把你的血止一下嗎?”她問。
  “你不能找塊紗布把我的手包一下嗎?”他答。
  還是這個樣子。她無奈地想。這么盛氣凌人。
  她沒有看到哪里有紗布,只好到自己衣袋里掏了一下,掏出一塊手絹來,給他把受傷的手指纏住,最后還準(zhǔn)備把手絹的兩端系到一起、系成個蝴蝶結(jié)。
  想起他剛才削掉了她的一縷頭發(fā)?!盀槭裁匆梦业念^發(fā)呢?”她忽然抬起頭問。
  他一定是趁她低頭忙碌的時候一直在看她,現(xiàn)在撞上了她的目光,只好趕忙把臉轉(zhuǎn)開?!耙驗槭悄氵`禁用了鑰匙、闖進書房,惹出麻煩來,還要我出血替你償還,只用你一點頭發(fā)來代替你,夠?qū)Φ闷鹉愕牧?,你還有什么舍不得的嗎?”
  “我跟你說了我沒用鑰匙的?!泵桌悹柊咽纸伜莺莸匾幌?。
  他的嘴角抽了一下,“十指連心,沒聽說過嗎?”
  “這么了得的德魯伊特,還會在乎這點疼嗎?”她回敬了他一句。本來她還想提起從魔法書那里聽到的蝙蝠、怪獸什么的,諷刺他一句“你不是連那些都不怕嗎?”可是她突然覺得,她能聽到魔法書說話這件事,最好也別對他說。他肯定不會相信的,又要說她說謊。
  好了,包扎也包扎完了。她可以等著他走掉了。
  但是他絲毫沒有要走掉的意思。
  她決定提示他一下?!拔乙菹⒘耍闶遣皇且部梢冤ぉぁ彼氖窒蜷T一指,“請回了呢?”
  “這里是我的房間,”他說,“我想回來就回來。有什么不可以的嗎?”
  “哦,是嗎?”聽到他傲慢的語氣,她又有點冒火了,“那么我的家在塔拉,我想回自己家,為什么就不可以呢?”
  他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最恨她提起“回塔拉”這三個字。
  “我累了,”他說,“你要記住,有些比較重要的魔咒,使用起來是很費腦力的。每到這種場合過后,你更要保持安靜。要學(xué)會讓你的男人休息。”
  他看著她臉上暈染開兩朵粉紅色,感覺很開心?!巴戆?,”走過她身邊的時候,他微微一低頭說了一句,“我在……那邊等你?!?br />   米拉貝爾沒有回頭去看他走到他所說的“那邊”。她聽到他抖開她整整齊齊疊好的銀星星被子,聽到他拍打她前一天剛填好薰衣草的枕頭,她的兩個手又攥得緊緊的。這一晚上她無論如何不可能晚安了,只有一直失眠到天亮。她不愿意再去辨聽背后的聲音,管他呢,讓他睡他的覺、恢復(fù)他的腦力去吧。她又走到窗邊那把椅子上坐下,繼續(xù)把手臂支在窗臺上,望著外面的夜色。
  夜一定已經(jīng)很深了,天空從傍晚的幽碧轉(zhuǎn)為了濃濃的墨藍(lán)。她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她也是經(jīng)常在這樣的夜空下,跑到村里的面包店去給布蘭買點心。那時候布蘭只有兩三歲,像馬兒一樣特別能吃夜草──每到睡前都要吃小餅干。媽媽就派她去跑腿。她到了面包店的時候,人家都快打烊了,店主一家溫馨地圍坐在店里,聊天說笑,她帶著夜的涼意跑進去,買一盒餅干,感覺自己是突然闖進了別人家一樣。
  現(xiàn)在坐在這個窗口,知道安古斯已經(jīng)在那邊床上躺下,靜靜地沒有聲音,可能已經(jīng)睡著了,她就又有那種感覺,好像自己又闖到了別人家里。
  只是這一次她沒有辦法拿上一盒餅干,然后快快跑回自己家去了。也沒有貪吃的小弟弟在等著她了。
  難道好多天以前,當(dāng)布蘭離開塔拉去班弗洛的巨石陣、微笑著跟她告別那一次,真的是她和他最后一次見面?
  她嘆了一口氣,對著夜幕下的原野,念了一聲“布蘭”。
  夜幕下的世界雖然熟睡了,可是如果你仔細(xì)傾聽,就還能聽到一種持續(xù)的、隱隱的聲響。她覺得那是大地的脈動之聲?,F(xiàn)在,在窗口聽著這種聲音,她的心里漸漸安寧了。
  安古斯卻無心留意大地的脈動。他耳邊只回響著剛剛聽到的她那一聲輕嘆:“布蘭?!?br />   為什么是“布蘭”。為什么她念的不是他的名字?
  她明明可以不要待在那個窗口的,為什么她不過來?
  難道他的身邊不夠溫暖?難道她寧可坐在那里吹涼風(fēng)?他抬手看一看自己手上纏的、她的手絹。難道只有她的手絹可以陪他進入夢鄉(xiāng)?他把臉偏過去,閉上了眼睛。
  但是他心里知道,他又要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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